張幼林一大早又來到了堂哥家,張繼林躺在牀上,見他進來,掙扎着想坐起來,張幼林趕緊快走幾步扶住他:“哥,你好點兒嗎?”
張繼林臉色蠟黃,氣若游絲,眼巴巴地看着他:“幼林,我這病好不了了吧?”
“別這麼想,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你得多養些日子。”張幼林安慰着。
“我到底得的是什麼病?你們誰也不告訴我,你嫂子揹着我淨流眼淚,你也三天兩頭兒的過來,我呢,心裏猜個八九不離十……”
張繼林還沒説完,張山林進來了:“幼林來啦,你説繼林這算怎麼回事兒?藥也沒少吃,就是不見好,人還一天比一天瘦,要不然你託人給找找,咱換個大夫,繼林可不能砸在庸醫手裏。”
“爸,這不是換大夫的事兒。”張繼林嗔怪着。
張幼林站起身:“叔兒,您別急,我再打聽打聽。”
“他病成這樣兒,我能不急嗎?”張山林嘆着氣,“唉!我這心裏跟揣着兔子似的,沒着兒沒落兒的。”
眼瞧着堂哥一天不如一天,張幼林心急如焚。離開堂哥家,他急急忙忙來到榮寶齋,剛一進門,莊虎臣就問:“你哥的病怎麼樣了?”
張幼林滿面愁容:“還是不見好,聽説太醫院裏的範太醫有一手治我哥那病的絕活兒,您有辦法請到範太醫嗎?”
莊虎臣想了想:“我得找找人。”
“您儘快,我怕找哥……撐不住。”張幼林神色黯然。
“好吧,只要範太醫在京城,咱花多少銀子也得把他請來,鋪子你先照應着,我這就去。”
莊虎臣還沒離開,一名巡警走進來:“誰是莊虎臣?”!
莊虎臣趕緊迎上去:“我是,怎麼着?”
“跟我走一趟。”巡警面無表情……
莊虎臣和張幼林都是一愣,片刻,莊虎臣説道:“幼林,我去去就來。”
巡警帶着莊虎臣走了,望着他們的背影,張幼林憂心重重,心想,巡警找上門來,這可不是什麼好事兒。
巡警帶着莊虎臣直接來到南城巡警廳王警長的辦公室,只見王警長面前的辦公桌上放着汪兆銘的文章,旁邊是榮寶齋的包裝紙。王警長倒是挺客氣:“莊掌櫃的,請坐吧。”
莊虎臣忐忑不安地坐下。
“您不用緊張,請您過來是問點兒小事兒。”王警長拿起桌子上的包裝紙,“這個是榮寶齋的吧?”
莊虎臣點頭:“是。”
王警長又拿起汪兆銘的文章:“那這個呢?”
站在一旁的巡警把文章遞給莊虎臣,莊虎臣仔細看了看:“沒見過,這不是榮寶齋印的。”説着,站起身把文章還給了王警長。
王警長用他那雙鷹一般的眼睛注視着莊虎臣:“沒見過?可用的是榮寶齋的包裝紙。”
莊虎臣回答得十分坦然:“榮寶齋的包裝紙還不好找?您這巡警廳使的文房用品就是從我們榮寶齋進的,萬一有人把包裝紙留下,包上炸彈放到您桌子上,您能説是榮寶齋要害您嗎?”
王警長緩和了語氣:“您別誤會,我不是這個意思,莊掌櫃的,您跟守真照相館那幾個人熟嗎?”
莊虎臣趕緊擺手:“沒來往,人家是留洋回來的,乾的又不是一檔子買賣,頂多見面兒打個招呼。”
“噢,是這樣。”王警長沉默了片刻,繼續説道,“今天請您過來,是想告訴您,榮寶齋是琉璃廠的老鋪子了,莊掌櫃也是奉公守法之人,現在革命黨活動猖獗,您要是在身邊兒發現了什麼不對頭的地方,可要及時報告給我們。”
“一定,一定!”莊虎臣如釋重負。
從巡警廳裏出來,莊虎臣的腳步也變得輕快了,幾天前的那一幕不禁又浮現在眼前。
那是陳小姐回南洋的前一天,莊虎臣正在鋪子裏給雲生講胡開文的墨,汪兆銘走進來:“莊掌櫃,我給您退銀子來了。”
“什麼銀子?”莊虎臣迷惑不解。
“剛才,陳小姐從您這裏買的文房用品,您多找了十兩。”
“是我經手的事兒,不可能。”莊虎臣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在琉璃廠這幾十年,他還真沒在錢上出過差錯。
汪兆銘把銀票放在櫃枱上:“您再算算。”
莊虎臣翻開賬簿又算了一遍,不禁神色大變:“汪掌櫃的,真謝謝您了,我……看花了眼。”
“不必客氣,您的銀子理應還給您。”汪兆銘又掏出一張單子,“陳小姐還想再帶些榮寶齋的詩箋、毛筆送朋友,拜託您給準備出來,我一個小時以後來取。”
“您就別跑了,備好了我讓夥計給您送過去。”莊虎臣把汪兆銘送到門口,再次道了謝。
“汪掌櫃的可真是好人啊!”雲生感嘆着。
莊虎臣心裏有數,十兩銀子夠他們全家過上一個月的,他嘴裏唸叨着:“後怕呀,這要是落到別人手裏,十兩銀子可就打水漂了。”
“和這樣的人做街坊,晚上睡覺都踏實。”
“踏實嗎?”莊虎臣看了雲生一眼,沒再言語。
前面就是太醫館了,莊虎臣打定主意,只要汪掌櫃他們沒幹什麼出格兒的事,他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額爾慶尼是個閒不住的人,剛把六姨太休了,馬上就要再娶一個,請莊虎臣喝喜酒的喜帖已經送到了榮寶齋。莊虎臣心想,他倒麻利,也真不嫌麻煩。莊虎臣這些日子忙得很,但額大人的事是不能怠慢的,為了中午這頓酒席,他特意起了個大早,打算先把手裏的事情料理完了,再踏踏實實地赴宴。
莊虎臣打開榮寶齋後院的側門進來,聞到一股糊味兒,抬頭一看,只見從隔壁守真照相館的院子裏冒出煙來。“不好,着火了!”莊虎臣大叫起來,“着火了,快來救火呀……”
聽到喊聲,夥計們慌慌張張地從鋪子後門衝出來,莊虎臣趕緊讓他們拿着救火的傢伙到隔壁去叫門,眾人七手八腳,把燃着的物品撲滅了。
汪兆銘感激地握着莊虎臣的手:“莊掌櫃,太謝謝您了,要不是您發現的早,損失就大了。”
“嗨,街里街坊的,幹嗎這麼客氣呀,不過,往後稱們這些年輕人千萬得小心,煙頭兒是再也不能隨便扔了。”
汪兆銘點頭:“我知道,您那邊全是易燃物品,我們一定多加註意!”
眾人散去,黃復生心有餘悸,他擦着臉上滾落的汗滴説道:“幸虧沒有炸藥,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復生,這火燒得有些怪呀。”汪兆銘皺着眉頭。
“也可能是我不注意,出去小解的時候把煙頭扔在了易燃物旁,我以後注意就是了。”黃復生沒有在意。
由於失了火,用於拍照的佈景被燒壞了一角,臨時湊合又不像樣子,汪兆銘只好僱人重新整修內部,也順便裝點一下門面。他萬萬沒有想到,這是朝廷的圈套,巡警局的密探藉此機會混入守真照相館內,找到了證據,幾天之後,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汪兆銘和黃復生逮捕了。
莊虎臣昨兒晚上回了趟家,今兒早上剛一拐進琉璃廠,就聽見賣報小男孩的沿街叫賣聲:“看報了,看報了,在守真照相館抓到了革命黨,看報了,刺殺攝政王的革命黨,在守真照相館被抓到了……”莊虎臣一愣,快步走上前買了一份,站在街邊就看上了,額頭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守真照相館的大門已經被貼上了封條,周圍擠得水泄不通。“勞駕,讓我過去,您勞駕……”莊虎臣費力地穿過人羣,邁上榮寶齋的台階。到了門口,他站住了,側着頭向守真照相館張望,嘴裏不禁發出一聲長嘆:“唉!汪掌櫃的,你這是何苦啊?”
莊虎臣進到鋪子裏,張喜兒、王仁山、雲生正湊在一塊兒議論隔壁的事,張喜兒問道:“掌櫃的,您都知道了嗎?”
莊虎臣揮了揮手裏的報紙:“這上頭都登出來了。”
張喜兒搖着頭:“瞧着汪掌櫃他們文縐縐的,哪兒像刺客呀。”
“人不可貌相。”莊虎臣坐下。
雲生奉上茶來:“掌櫃的,他們是怎麼被巡警發現的?”
莊虎臣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報上説,汪掌櫃的是中了朝廷的計了,巡警在銀錠橋下發現炸彈以後,立馬兒就明白是革命黨乾的,朝廷怕革命黨跑了,有意向報社放出風兒來,説這是朝廷內部爭權奪利,還説兇手已經逮着了。”
“巡警怎麼就查到汪掌櫃他們就是行刺的革命黨呢?”王仁山皺着眉頭問。
莊虎臣讚賞地看着他:“這話問到點兒上了,巡警是幹什麼的?從銀錠橋底下取出炸彈,懂行的一瞧就瞧出來了,炸彈裏的炸藥是外國造,可有幾顆鐵釘是咱們這兒的,就這麼着,順藤摸瓜,可着北京城的銅鐵鋪子查了個六夠,騾馬市兒大街的鴻太永鐵鋪認出那幾顆鐵釘是他們做的,訂貨人就是守真照相館的掌櫃汪兆銘。”
“巡警可真夠能個兒的!”雲生感嘆着。
莊虎臣繼續説道:“巡警找到了線索,可也沒輕舉妄動,你們還記得,前些日子守真照相館着了火以後裝點門面吧?僱的人裏頭兒就混進了巡警廳的密探。”
王仁山恍然大悟:“怪不得,我看見那人了,還心説:這工匠幹活兒怎麼心不在焉的?鬧了半天敢情是密探。掌櫃的,他都查着什麼了?”
“搞暗殺的機密文件呀,證據確鑿了,巡警廳這才把汪掌櫃他們抓走。”
“原來革命黨就在咱們隔壁,這回可真開了眼了!”雲生還沉浸在其中,莊虎臣站起身:“得了,就説到這兒吧,你們該幹嗎幹嗎去。”
夥計們散去,開始各忙各的,莊虎臣也來到後院北屋,他定了定神,這些日子懸到嗓子眼兒的一顆心終於放下了。
上午,何佳碧正在卧室裏整理衣物,用人進來,小心翼翼地問:“太太,老爺呢?”
“剛出去。”
用人猶豫着:“出去了……”
“有事兒嗎?”何佳碧抬起頭。
“有人找老爺。”
何佳碧沒在意,繼續整理衣物:“誰呀?”
“不認識,是個洋派兒的小姐,打扮得跟花蝴蝶兒似的。”
何佳碧立刻停了手,臉上露出了不悦:“你讓她進來啦?”
“客廳裏等着呢,我沒敢告訴老太太,要不然……您去見見?”
何佳碧走進客廳,只見潘文雅淚流滿面,她迷惑不解:“潘小姐這是怎麼了?”
“何大姐,汪兆銘、黃復生他們被巡警抓起來了。”潘文雅站起來,哽咽着回答。
這時,張幼林手裏拿着報紙邁進門檻:“我知道了。”
潘文雅轉過身,淚眼蒙朧地望着他:“張先生,求你幫忙救他們,據我所知,他們京城裏沒有別的熟人了。”
“先別急,慢慢想辦法。”張幼林安慰着。
“潘小姐你坐。”何佳碧又招呼用人,“沏壺好茶來。”
三人一起商議了很久,何佳碧留潘文雅吃過晚飯,才把她送走。
這一晚上,張幼林一直眉頭緊鎖,直到將近午夜,躺在牀上還在沉思。何佳碧給他掖了掖被角,憂心忡忡地説道:“這可不好辦,刺殺攝政王可不是銀子能擺平的事兒。”
“是啊,朝廷已經宣佈準備立憲,據説法部將按照文明國家的辦法開庭審理這個案子,所以不會像戊戌六君子那樣匆匆就斬首結案,這就有時間想辦法。”
何佳碧看着他:“幼林,我説句話,也許你不愛聽,這弄不好就是掉腦袋的事兒,忙兒沒幫上不説,連你也搭進去,你跟汪兆銘非親非故的,值當的嗎?”
張幼林坐起來:“這事兒我仔細想過,值當!汪兆銘他們是在用個人的流血犧牲換來整個社會的進步和大多數人的幸福,這裏面也包括你、我;雖然我沒有他們那樣的勇氣,但是,我欽佩他們那種獻身精神。佳碧,你放心,我會權衡利弊,在可能的情況下儘量幫助他們。”
謀刺攝政王的案子很快就開庭審理了,由於此案非同小可,民政部尚書、肅親王善耆親自擔任了主審官,張幼林、潘文雅、趙翰博等關注此案的各界人士都早早地坐在旁聽席上等待旁聽,巡警廳還特別加強了警力,以防發生意外。
獄卒把汪兆銘和黃復生帶上來,善耆問汪兆銘:“姓名。”
“汪兆銘,別號精衞。”汪兆銘神色坦然。
“對,的犯罪事實有異議嗎?”
汪兆銘高昂着頭,大聲説道:“對我的行為沒有異議,但是,我不承認它是犯罪。”
“啪”的一聲,善耆把驚堂木拍在桌子上:“放肆!謀刺攝政王,不是犯罪是什麼?”
汪兆銘慷慨激昂:“在東京的時候我是《民報》的主筆,生平宗旨都刊登在《民報》上了,這裏恕不多言。孫中山先生起事兵敗以後,我自願來到北京,為的是尋找機會刺殺朝廷的高官,以振奮天下革命黨之人心,鼓勵同志們為推翻腐敗的朝廷而繼續奮鬥!我就沒有打算活着離開這裏,該怎麼處置,請便吧。”
審判庭裏鴉雀無聲,沉默了片刻,善耆又問:“你的同黨是誰?”
汪兆銘斷然答道:“我沒有同黨。”
“你們倆誰是主謀?”善耆機警的目光在汪兆銘和黃復生的臉上來回掃視着。
黃復生搶着回答:“我是!”
汪兆銘趕緊否認:“不,主審官大人,我是主謀。”
黃復生使了個眼色:“兆銘,你就別爭了。”
“主審官大人,請不要相信他的話,行刺攝政王,我是主謀……”汪兆銘還要再説下去,善耆站起身,大吼一聲:“大膽!”隨即拂袖而去。
法庭宣佈休庭,潘文雅感到很意外,回去的路上,她問張幼林:“怎麼不接着審了呢?”
“我不知道你注意了沒有,主審官好像很欣賞汪兆銘。”
潘文雅搖頭:“沒注意,這個主審官是誰呀?”
“現任的民政部尚書、肅親王善耆。善耆的祖上是大清國的開國元勳、八大鐵帽子王之一的豪格,由於是世襲罔替,所以,傳到善耆這一代還是親王,謀刺攝政王是件大案,由他親自審理。”張幼林思忖着,“善耆拂袖而去我看是件好事兒,説明他不想立刻就把汪兆銘他們斬了,這就有迴旋的餘地。”
“你有辦法了?”潘文雅驚喜地看着他。
“還沒有,不過,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盡力而為吧。”其實,張幼林此時已經有了營救汪兆銘、黃復生的思路。
幾天之後,張幼林在鴻興樓的一個雅間裏請肅親王的手下、民政部的右參議陳光啓吃飯。陳光啓經常光顧榮寶齋,和張幼林也算是熟人了。席間,張幼林問道:
“陳大人,我聽説肅親王同情汪兆銘他們,這是真的嗎?”
陳光啓放下筷子:“是真的,肅親王讀了汪兆銘發表在《民報》上的文章和在守真照相館裏搜出來的其他手稿,激動不已,非常佩服他的人品和遠見卓識。”陳光啓湊近了張幼林的耳邊,壓低了聲音,“其實,肅親王對朝廷的腐敗也早就深惡痛絕了,他甚至私下裏説出這樣的話:如果我不是出生在皇族,也早就加入革命黨反叛朝廷了……”
張幼林聽罷,心中大喜過望,不過,表面上還是不動聲色。
“要説咱們這個朝廷啊,唉,讓人窩心的地方兒太多了!”陳光啓感嘆着。
“肅親王同情汪兆銘,這對判決有什麼好處呢?”
陳光啓搖頭:“現在還不明朗。”
張幼林給陳光啓佈菜:“陳大人,您在肅親王身邊多年,肅親王都有什麼愛好?”
“要説愛好,肅親王喜歡書法,他的字寫得很不錯。”陳光啓注視着張幼林,“老弟,守真照相館就開在榮寶齋邊兒上,我知道你跟汪兆銘他們關係不錯,你是有什麼打算吧?”
“我有什麼打算也得通過陳大人您哪,來,喝酒!”張幼林舉起了手中的酒杯。
從鴻興樓回到家中,李媽和何佳碧正在卧室裏哄着小璐,見張幼林回來了,李媽站起身,把小璐從何佳碧手裏接過去:“走嘍,小寶貝兒,今兒個讓你媽睡個踏實覺”
“來,讓爸爸親一口。”張幼林湊到兒子紅撲撲的小臉蛋上親吻了一下。
“您可給他蓋嚴實了,這小東西夜裏老踹被子。”何佳碧叮囑着。
“少奶奶,交給我您就放心吧。”李媽抱着小璐出去了。
張幼林關上門:“佳碧,你得給我幫個忙兒,我打算用《西陵聖母帖》救汪兆銘他們。”
何佳碧聽罷,沉默了半晌才開口:“有把握嗎?”
“不好説,但我想試一試,《西陵聖母帖》是咱媽的寶貝,要把她老人家説動了,就全靠你了!”張幼林注視着自己的妻子,目光中充滿了期待。
在這個世界上,何佳碧是最瞭解張幼林的人,別看他平時一天到晚吃喝玩樂,表面上看着沒什麼心思,但內心卻如明鏡一般,尤其在大事上,涇渭分陰,從不含糊,他要是想好了做什麼事,一定有他這樣做的理由。儘管何佳碧對拿出《西陵聖母帖》來救人心裏犯嘀咕,但她還是依了丈夫:“我怎麼跟媽説呢?”
這一點張幼林已經想好了,他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詳盡地教給了何佳碧。
第二天吃過早飯,張幼林藉故離開了家,何佳碧把小璐交給了用人,自己捧着張報紙聚精會神地讀起來。
“佳碧,瞧什麼呢?我看你都入迷了。”張李氏覺得兒媳今天有些怪,連孩子都不看了。
何佳碧的眼睛沒有離開報紙:“報上説的都是汪兆銘他們的事兒。”
“汪掌櫃的和那個照相先生被砍頭了嗎?”張李氏也挺關心這事兒。
“沒有,開庭審了一次,現在休庭了。”
“朝廷也學新派兒了,謀刺攝政王這麼大的事兒,要是擱在從前,皇上一句話,早斬了。”張李氏看了看牆上掛着的全家福,嘆了口氣,“唉,汪掌櫃的一表人才,照相先生也文縐縐的,要是真斬了,怪可惜了的。”
“媽,這上面有汪兆銘寫的詩,還真有文才。”何佳碧讚歎着。
“你給我念念。”
何佳碧挑了一首《被捕口占》念給婆婆聽:
街石成痴絕,滄波萬里愁;
孤飛終不倦,羞逐海浪浮。
奼紫嫣紅色,從知渲染難;
他時好花發,認取血痕斑。
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
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留得心魂在,殘軀付劫灰;
青磷光不滅,夜夜照燕台。
“寫得好哇!”張李氏頻頻點頭,“看來,汪掌櫃的不是一般人。”
“這首詩在京城都傳遍了,眼下,各路人等正在想辦法救他們呢,連這個案子的主審官肅親王都動了心,肅親王對汪兆銘是欽佩有加,幼林也在跟着一塊兒忙乎呢。”何佳碧把事先準備好的話説出來。
張李氏很驚訝:“幼林也跟着忙乎?”
“無罪釋放是不可能的,但只要肅親王下決心免除他們的死罪,先留下性命,別的以後再説。”
張李氏思忖着:“肅親王不是佩服汪掌櫃的嗎?他又是這個案子的主審官,他發話不斬他們不就得了?”
何佳碧搖頭:“沒這麼簡單,謀刺攝政王畢竟是個大案,得從各方面促使肅親王下決心,據幼林打聽,肅親王喜歡書法,幼林想把咱家的《西陵聖母帖》拿出來送給他,促一促這件事兒。”
何佳碧説得輕描淡寫,張李氏卻一下子就火兒了:“等等……你説什麼?幼林打《西陵聖母帖》的主意?他倒是真敢想,你告訴他,門兒也沒有!想打《西陵聖母帖》的主意,先把我這條老命拿走。”
何佳碧給婆姿的茶碗裏續上茶:“媽,您先彆着急,我們不是正想和您商量嗎?這當然得您同意才行。媽,您瞭解自己的兒子,幼林是個心高氣傲的人,他難得佩服什麼人,可我看得出來,幼林是真正佩服那些革命黨,佩服汪兆銘先生。”
“佩服?”張李氏反問着。
“媽,他們是一羣值得尊敬的人,他們所做的事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救國救民。我聽説,他們都是些世家子弟,如果不參加革命黨,他們本可以享受榮華富貴,可他們就這麼拋家舍業,甚至把性命搭上也無怨無悔,就憑這點,我和幼林就佩服。”何佳碧娓娓道來。
張李氏本就是個極明事理的老人,聽兒媳這麼一説,火兒也消去了一大半:“佳碧啊,你説得有道理,照你這麼説,革命黨都是些好人,可話又説回來了,世界上好人有的是,可咱張家只有一幅《西陵聖母帖》,要説救人,世上該救的人多了,我們哪兒救得過來呀?”
“照我説,《柳鵒圖》、《西陵聖母帖》是張家的寶貝,就算在您手裏完好無損,可您百年之後會怎麼樣就難説了,就算幼林把它保護得好好的,可等幼林百年之後呢?萬一落到不肖子孫手裏,與其仨瓜倆棗兒的抵出去換銀子,不如我們現在就用它做點兒正事兒。媽,這也是幼林的意思,他説您是信佛之人,不是有這種説法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對這些革命黨人,我們無論如何不能見死不救啊。”何佳碧句句話都説到了裉節兒上。
張李氏站起身:“別忙,佳碧,你和幼林也別逼我,我説不過你們,這不是件小事兒,容我好好想想。”老太太眼睛裏含着淚水離開了。
何佳碧勸説母親的當口,張幼林本來想到鋪子裏轉轉,可剛拐進琉璃廠,遠遠地看見陳璧君在被封了門的守真照相館前徘徊,張幼林趕緊跑過去,悄聲問道:“陳小姐,你怎麼還敢在這兒?”
陳璧君抬起頭來,淚流滿面。
對面有一個空的洋車過來,張幼林伸手攔住,吩咐車伕:“送這位小姐到明遠樓茶館。
陳璧君剛在茶館的一個角落裏坐定,張幼林隨後就趕到了,他擦着頭上的汗:“陳小姐,守真照相館你千萬不能再去了,朝廷的密探經常茌門口出沒,太危險了。”
陳璧君哽咽着:“張先生,您是京城的世家子弟,關係多,人脈廣,能否幫我託託人?我想見汪兆銘。”
張幼林吃了一驚:“汪先生是朝廷的重犯,恐怕……沒那麼容易吧?”
陳璧君站起身來,給張幼林跪下:“我在京城人地生疏,請你幫這個忙,花多少銀子都不在乎,只要能讓我見他一面……”陳璧君説不下去了。
張幼林連忙把她扶起:“陳小姐,汪先生是我的朋友,你們的事我豈能不管?”
送走了陳璧君,張幼林回到榮寶齋,他左思右想之後,差人到帖套作去找宋栓。眼下,莊虎臣已經把帖套作交給了宋栓來打理,他平時很少過這邊來。
宋栓聽到召喚趕緊趕過來,張幼林把他帶到後院的僻靜處,悄聲問道:“得子師哥在的時候,和刑部大牢裏一個看守挺熟,那人我也認識,叫什麼來着?”
“他叫劉一鳴,是額大人的跟班三郎的老鄉……”
宋栓還要往下説,張幼林打斷了他:“對,是叫劉一鳴,你和他熟嗎?”
“挺熟的,他和三郎是老鄉,每次我請三郎吃飯都叫上他,這人也挺爽快的。”
“等等,你經常請三郎吃飯?為什麼?”張幼林有些詫異。
“額大人不是管着宮裏文房用品的採購嗎?掌櫃的早就交代了,讓我們經常請三郎吃個飯什麼的,三郎雖説是個跑腿兒的,可額大人那兒有個風吹革動的,三郎就傳過信兒來。
“哦,師傅的心可真細。”張幼林暗暗稱道。片刻,他又問:“劉一鳴還在法部大牢嗎?”
宋栓點頭:“在呢,歲數也不小了,怕是也幹不了多久了,早先得子師哥在的時候,由他和三郎、劉一鳴他們聯繫,得子師哥走了以後,掌櫃的讓我接的班兒,上個月我還請他們在便宜坊吃過烤鴨呢,那天劉一鳴也來了。”
張幼林大喜過望:“那太好了,栓子,你馬上去找劉一鳴,我有要事相托。”
“行,我馬上去,見了他我該怎麼説?”
“你就説,有人要進牢裏看汪兆銘,請劉一鳴通融一下,需要多少銀子打點,他説個數兒就行,總之,這件事一定要辦成。”張幼林輕描淡寫。
宋栓聽罷不禁大驚失色:“媽呀,去看汪掌櫃的?那可是朝廷要犯,他劉一鳴有這個膽子嗎?”
“宋栓,你要是沒這個膽子,就明説,我再找別人。”張幼林冷冷地注視着他。
宋栓可不是孬種,他趕緊表白:“師哥,您太小瞧我啦,我宋栓怕過什麼?行了,您踏踏實實在家聽信兒吧,這事兒包在我身上。”
張幼林叮了他一句:“真有這個膽子?不是吹牛吧?”
“誰吹牛誰是孫子,您就擎好吧。”説完,宋栓速速離開去找劉一鳴了。
晚上,張幼林回到家中,母親房裏的燈還亮着,他換好衣服正準備過去,張李氏拿着《西陵聖母帖》過來了,她把卷軸交給兒子:“幼林,我想通了,《西陵聖母帖》你拿去吧,你説得對,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信了一輩子佛,總不能還不如你們明事理。”
張幼林十分感激:“媽,謝謝您了!”
“謝什麼呀,我還能活多少日子?把着來把着去,到頭來還得落到你手裏,我也看出來了,什麼好東西到了你手裏,早晚也是散出去,不過,只要你是在做善事,媽就不心疼,這事兒就這麼着吧。”她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聽説繼林這兩天不錯,他的病會不會慢慢就好了?”
張幼林搖搖頭:“範太醫説,他的藥最多管兩年。”
“唉!”張李氏長嘆一聲,“繼林還不到四十歲,黃泉路上無老少啊。”母親走後,張幼林緊緊地擁抱了何佳碧,他再一次為妻子的聰慧、善解人意而激動不已。
四周黑洞洞的,法部大獄的一間單人牢房裏,汪兆銘正在酣睡。一盞微弱的油燈緩緩向這裏靠近,劉一鳴帶着陳璧君輕手輕腳地走過來。
歷盡千辛萬苦,終於又見到了日思夜夢的愛人,陳璧君霎時淚如雨下,她隔着鐵窗輕聲呼喚:“兆銘,兆銘……”
陳璧君那彷彿來自天際的熟悉而又温暖的聲音撞擊着汪兆銘的耳鼓,他翻身坐起,揉了揉眼睛,待到看清鐵窗外站着的真是陳璧君時,立即奔過去,握住陳璧君的手,聲音顫抖着:“璧君,這不是做夢吧?”
劉一鳴打開了牢門,陳璧君走進了牢房。
“陳小姐,小聲點兒,咱們只有十分鐘時間,在換班的來之前必須結束,不然你我都得倒大黴,您聽清楚了嗎?”劉一鳴叮囑着。
“謝謝,謝謝您!大叔,我給您跪下磕頭了……”
劉一鳴連忙扶起陳璧君:“小姐,使不得,使不得,這是榮寶齋張先生託我辦的事,就是掉腦袋咱也得辦,我們是老交情了,小姐,您抓緊時間。”
劉一鳴走了,陳璧君拉着汪兆銘的手:“你受苦了。”
汪兆銘突然反應過來:“你怎麼還在北京?這裏太危險了!”
“我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陳璧君語調平靜。
“那也不能作無謂的犧牲。”
陳璧君望着他的眼睛:“我來,是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汪兆銘苦笑着:“我已身陷囹圄,還能答應你什麼?”
陳璧君鄭重地説道:“咱們結婚!”
汪兆銘聽罷,一時愣住了。
“我們兩人,雖然被牢獄的高牆阻擋,但我們的心卻能穿越厚厚的高牆,一刻也不分離。”
汪兆銘搖搖頭:“璧君,我何嘗不想和你白頭到老?可現在,找是一個等待砍頭的囚徒,根本沒有出獄的希望。”
“我不在乎,兆銘,我們不能舉行形式上的婚禮,但你我從現在起,在心中宣誓結為夫妻,你説好嗎?”
汪兆銘心潮澎湃,他熱淚盈眶,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見過了汪兆銘,陳璧君了卻了自己的心願,在汪兆銘的再三請求下,她答應儘快離開京城。車票已經買好了,潘文雅來為她送行,陳璧君拿出汪兆銘寫給她的《金縷曲》給潘文雅看,潘文雅輕聲朗讀起來:
別後平安否?便相逢淒涼萬事,不堪回首。
國破家亡無窮恨,禁得此生消受,又添了離愁萬鬥。
眼底心頭如昨日,訴心期夜夜常攜手。一腔血,為君剖。
淚痕料漬雲箋透,倚寒衾循環細讀,殘燈如豆。
留此餘生成底事,空令故人潺愁,愧戴卻頭顱如舊。
跋涉關河知不易,願孤魂繚護車前後。腸已斷,歌難又。
潘文雅不覺流出了眼淚,她擦了擦,連聲稱讚:“汪兆銘這首詞寫得太好了,難怪中山先生稱他為大才子,果然是才華橫溢,璧君,我真羨慕你!”
陳璧君整理着手提箱裏的物品:“文雅,你不用瞞我,我看得出來,你喜歡張幼林先生,是不是?”
潘文雅連忙掩飾:“你瞎説什麼呀?張幼林是我的同門師兄,他是我的兄長也是的朋友。”
陳璧君站起身:“你不用掩飾,喜歡就是喜歡,有什麼不敢承認的?你以前可不是這樣,那年我在德克薩斯州的牧場上認識你的時候,你穿着高筒馬靴,一身牛仔裝束,腰上還挎着左輪槍,騎着一匹棗紅馬,那時你敢愛敢恨,誰要是惹了你,你敢拔出槍和人決鬥,那時的潘文雅,簡直是個女俠。”
潘文雅睜大了眼睛:“璧君,難道我現在變了?我怎麼不覺得呢?”
“這還用説嗎?你的變化簡直太大了!在張幼林面前你就像個淑女,有時你看他的眼神……”
“喲,我的眼神怎麼啦?”
“那裏面太複雜了,什麼都有,就像個情竇未開的少女猛地遇見了白烏王子,崇拜、愛慕,甚至還有嫉妒……”
潘文雅連忙伸手堵陳璧君的嘴:“璧君,你再説,我就撕你的嘴!”
陳璧君笑着躲閃:“那就是説到你的痛處了,有什麼不敢承認的?”
潘文雅嘆了口氣:“張幼林和汪兆銘一樣,也是個道學先生,我們這些在海外長大的中國女人,怕是已經適應不了他們了,他們是讀四書五經長大的。璧君,我這次來北京,算是了了少女時代的一個夢,以後再也不用想了!”
陳璧君安慰着:“還是再好好談談吧,張幼林是有妻子的人,不過,按照中國法律,他可以同時擁有若干個妻子,如果是這樣,你介意嗎?”
潘文雅不假思索:“我當然介意。這不可能,在我看來,這簡直是野蠻人的法律,和文明社會的精神背道而馳,就憑這一點,我就崇拜汪兆銘他們,他們不顧自己的身家性命去革命,去流血犧牲,為的是建立一個文明、自由的社會。”
陳壁君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文雅,我要去車站了,你什麼時候回美國?”
“兩天以後啓程。”
話音剛落,張幼林敲門進來:“陳小姐,我來送送你。”
“謝謝張先生!”陳璧君拿出一張早就準備好的鉅額銀票遞給他,“我走了以後,還請張先生經常給汪兆銘、黃復生送些吃的東西,這銀票你拿着。”
張幼林拒絕了:“這個不必,陳小姐放心,我會託人儘可能照顧他們。”
在前門火車站的站台上,陳璧君和潘文雅相擁而別,張幼林把手提箱遞給陳璧君:“陳小姐,一路平安。”
“嗚——”一聲長鳴,火車緩緩開出了站台。京城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次相見,潘文雅不禁淚流滿面。張幼林遞上手帕,潘文雅擦着眼淚:“我理解璧君為什麼冒着生命危險來見汪兆銘了,在她看來,沒有比兩顆心的結合更能體現愛情的意義了。”
“陳小姐離開京城就安全了。”張幼林此時考慮的是另外的問題。
回去的路上,張幼林告訴潘文雅,明天晚上他就能見到肅親王了,希望在飯桌上能打聽出對汪兆銘、黃復生的判決結果。
“張先生,我已經訂好了去美國的船票,後天就要出發了。”
張幼林有些意外:“哦,這麼急?不過……也好,這次你回國趕上不少事,也沒有好好走一走,你看,我也是忙得很,為汪先生的事,不管有用沒用,總要去跑一跑,所以也就顧不上潘小姐了,真對不起!”
“別客氣,你為朋友做的已經很多了。我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來,張先生就不想和我説點兒什麼?”
張幼林思索了片刻説道:“你多保重,祝你幸福!”
潘文雅面對着張幼林站住了,凝視着他:“張先生……不,我還是叫你幼林吧,幼林,你知道,我想聽的不是這些……快分手了,有句話我一直藏在心裏,不敢説出來……”
“如果不好説,就不要説。”張幼林避開了她的目光。
“不,我要説,不然以後就沒機會了,幼林,你聽好,我想説的是,我喜歡你,你明白嗎?”
“明白,潘小姐這是看得起我,可我已經娶妻了,好像不該再惦記別的女人,你説是不是,潘小姐?”
潘文雅笑了:“我當然知道你有妻子,可……這並不妨礙我喜歡你呀?張,你是受過西式教育的人,你應該明白,愛情……沒有任何理由,只會聽憑心靈的召喚。”
倆人繼續向前走,張幼林答道:“潘小姐,我現在的問題是,我對我妻子有過承諾,這輩子不納妾,只忠實她一個人,所以,我不會改變自己當初的承諾,對不起!”
“男人的誓言……就這麼可靠?據我所知,每一個結了婚的男人大都有過類似的誓言,結果呢?世上的婚姻並不因為雙方的誓言而變得美好。”
“別的人我管不了,但我的承諾永遠有效。”張幼林語氣堅定。
“你的承諾是永不納妾,但並不包括離婚,幼林,我想告訴你,我希望你能和她離婚,我瞭解過,按中國法律,夫妻離婚沒有什麼複雜的手續,只需丈夫給妻子寫一紙休書即可生效……”
“然後呢?”
“你和我結婚,幼林,真的,這不是我自私,她真的不適合你,像你這種受過西式教育的人,不應該找一箇舊式女人做妻子,你們之間恐怕沒有共同語言……”
潘文雅還在盡情地説着,張幼林打斷了她:“文雅,看到你,沒有哪個男人會不動心,我也一樣,可我是個重承諾的人,既然承諾了,就要做到,請你諒解!況且我和佳碧也不是沒有共同語言,我們之間有很深的感情基礎。”
潘丈雅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她問道:“就這些,沒有別的話了嗎?”
張幼林搖頭:“沒有了……”
潘文雅黯然神傷,她改用英語:“我明白了,張,這件事我以後不會再提了,對不起!”
“沒什麼,我們永遠是朋友。”張幼林也用了英語。
“那我走了!”潘文雅頭也不回地走了,張幼林望着她的背影,久久地佇立在那裏……
傍晚時分,陳光啓帶着張幼林來到了民政部餐廳的雅間,肅親王平時就在這裏招待客人。張幼林環顧四周,雪白的牆壁上除了掛着兩幅書法外,房間裏幾乎沒有其他的裝飾,他不禁感嘆道:“沒想到這麼簡樸!”
兩人坐定,張幼林問:“陳大人,您把《西陵聖母帖》交給肅親王,他沒説什麼嗎?”
“肅親王打開看了看,讚歎不已,説真是一件難得的寶貝,我就趁機把你的意思説了,希望肅親王手下留情,對汪兆銘、黃復生從輕發落。”
“肅親王的態度呢?”這是張幼林最關心的。
“他沒表態,只是説要見見送《西陵聖母帖》的人……”
陳光啓的話還沒説完,肅親王善耆手裏拿着一個卷軸推門進來,倆人趕緊站起身。善耆把卷軸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張先生,請坐,你是榮寶齋的東家,排場慣了,我這兒是清水衙門,對不住啦。”
“您客氣。”
三人落座,善耆端詳着張幼林:“你跟汪兆銘是什麼關係?”
“萍水相逢,他的照相館和榮寶齋僅一牆之隔,我們就算是鄰居吧。”
“我聽説,《西陵聖母帖》是你的家傳之寶,為什麼不惜拿出如此貴重之物,救一個萍水相逢的人?”
“和您一樣,欽佩他的人品、人格。”張幼林不假思索。
聽到這話,善耆神色大變:“誰説我欽佩他了?”
旁邊的陳光啓一見善耆變了臉,頭上的冷汗馬上就冒出來了,張幼林卻不動聲色:“我是在您主審汪兆銘的法庭上看出來的。大人,我知道您做過崇文門的税務監督,那是老佛爺特意給您的肥差,負責進京物品的税收,大家都不言自明,税務監督除了向國庫繳納一定數額的税款以外,剩下的就可以據為已有,老佛爺本來是想讓您發一筆財,可您卻向國庫繳納了超過定額的税款,並由此引起王公貴族的不滿,受到彈劾。我還知道,您在九門提督和民政部尚書的任上在北京修鐵路、通郵、辦自來水廠……”
“夠了。”善耆打斷了張幼林。
“所以,我認為您是個深明大義、以江山社稷為重的好官,因此我敢為汪兆銘、黃復生求情。”
沉默了片刻,善耆問道:“照你這麼説,汪兆銘謀刺攝政王也是為了江山社稷了?”
“請恕我直言,正是,只是與您的方式不同而已。”張幼林直抒胸臆。
善耆一拍桌子:“大膽!你拿《西陵聖母帖》賄賂我,就不怕我把你當成汪兆銘的同黨抓起來?”
張幼林依然是不動聲色,他十分冷靜:“如果您非要把我當成汪兆銘的同黨,我也只好認了,這在我決定做這件事兒之前就已經想好了,只是有一點,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擔,不要牽連我的家人和朋友。”
話音剛落,善耆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張先生果然膽識過人,你倒真像個革命黨,來,我敬你一杯!”
張幼林與善耆碰杯,二人一飲而盡。
善耆説道:“我到法部大獄看過汪兆銘,和他有過一番辯論。汪兆銘是個難得的人才,就是太激進了,其實在某些方面,朝廷和汪兆銘的觀點還是比較一致的,雙方完全可以坐下來談一談嘛,可是汪兆銘認為革命黨和朝廷之間沒有談判的必要,革命黨唯一要做的,就是用武力推翻朝廷,這就太過分了。”
“大人,革命黨我不大瞭解,可汪兆銘先生我還是比較瞭解的,不管汪先生的行為如何,至少有一點我是相信的,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出於個人私利,而是為着整個國家,僅憑這一點,我就佩服他,希望您能高抬貴手,放汪先生一馬,至少要保全他和黃復生的性命……”
“張先生,我實話告訴你,這個案子很快就要結了,最後定的罪名是誤解朝廷,對汪兆銘、黃復生從輕發落,判處終身監禁。”
張幼林神情激動:“謝謝!謝謝大人!這都是您的功勞。”
善耆擺擺手:“也不全是,攝政王也是個識大體的人,汪兆銘、黃復生在法庭上的表現你還看不出來嗎?他們根本不怕死,革命黨搞暗殺,就是要玉石俱焚,他們巴不得殺身成仁、留名青史,朝廷殺了汪兆銘、黃復生,不僅嚇不倒那些革命黨,還會激起民眾對朝廷的不滿,所以,還是不殺為好。”
善耆起身拿起《西陵聖母帖》,鄭重地遞給張幼林:“張先生,你的心意我領了,君子不奪人之愛,況且我善耆做了一輩子官,還沒收過任何不義之財,張先生,你收好,千萬不要陷我於不義,我還有事,先走一步,告辭了。”
善耆走出了餐廳,張幼林愣在那裏,隨即淚水從眼眶裏湧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