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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蘇姨接了黃浦江上水手的衣服洗,有點收入,算是她自己的私房錢。

    很久也未見吃肉了,人人想肉想瘋了。大世界的票房收入,至今在付還道具鋪的租用費。蘇姨説全班子人他們在大世界演出辛苦,熬打不起,肉再貴,也要去買,“都是苦力幹活,不吃肉怎行?”

    蘇姨這些話是對珂賽特説,她才不直接對他們説。

    珂賽特是個夠盡心的傳話狗,每天跟着他們五個人朝大世界走,走到半路她會折回去,陪家裏的蘇姨。這一路上張天師都沉悶着臉,免得現出不願見到的事,丟了一個女徒弟,這班子就大虧了。

    他知道蘭胡兒在看他的臉色,這個女孩子有話埋在肚裏。要説出來就是一大套怪里怪氣,叫人半懂不懂的話頭。就衝這一點,他就不喜歡。他一手一腳辛苦,怎麼教出她這種人精?不像燕飛飛叫他師父長師父短,甜得像自家閨女。

    長大一些,兩人就看出差別:蘭胡兒不如燕飛飛貌美,仔細看更打折扣:臉容冰冷,眼睛太大,額頭略高,嘴唇微厚,睫毛也長了點,合起來就太濃,不夠柔美。整張臉的搭配,倒是合適化妝上台。

    不是他張天師偏心,蘭胡兒怎麼調教都調教不成一個女孩子,這是他領養徒弟時一大錯。命是命,運是運,命變不變,看運轉不轉。

    一個戲場明顯不容二虎,有了他張天師,就不可能有所羅門王,還時時有徒弟被拐走的危險。

    張天師前腳進大世界門,心裏立刻就作了決定:在今晚散場時,跟那個猶太老頭説穿,各分場次互不相犯,各賺各的辛苦錢。

    本來他的班子就是下午場。下午陽光很好,來的客人很多。張天師先表演“紅花金魚”。這個戲法他做了一輩子,扮相周正,出招順手順意,平時擺場不用特大的玻璃缸,用瓷茶碗。“紅花金魚”據説在幾百年前就有了,他跟着師父學這戲法時,師父説此戲法要緊在手靈巧,一缸水,要單手捧出,高舉過頭,手腕弱的端不動,雜耍都是男有男戲,女有女巧,不得串味。

    今天有點什麼不對勁?他往台下瞄了一下,對了,那個所羅門沒有坐在觀眾席裏,那個加里也不在。

    輪到蘭胡兒表演擊十杯不碎。

    蘭胡兒一身紅衣,拿着紅方巾,模樣冰冷中透出憂鬱。燕飛飛快活地遞給蘭胡兒一根木棒。蘭胡兒把木棒和碗都讓觀眾檢查。張天師注意到蘭胡兒的眼睛在台下搜找什麼,他突然有點緊張。

    蘭胡兒對準疊在一起的十杯,把方巾搭上。開始用木棒敲杯。她心思不在杯子上,張天師看出來。

    揭開方巾,十杯依然完好。

    輪到燕飛飛表演,再下一個節目,是蘭胡兒口銜尖刀倒立在大崗舉着的水缸上。張天師對蘭胡兒説:“今天這個節目由燕飛飛上。”

    “為什麼?”

    “你心在哪裏?”

    “師父,這是啥意思?蘭胡兒懂不了。”

    “你自己清清楚楚。”

    蘭胡兒不説話了。

    小山報了節目後,蘭胡兒比燕飛飛早一步跨出台。表演得應該沒有絲毫差錯,她彎身將嘴裏的尖刀吐出,換上一大疊碗,做得天衣無縫。待她換另一隻腳把頭上的那疊碗頂上,準備扔給小山時,腳一晃,那疊碗頃刻砸在地上,有一個砸在她的頭上。

    全場譁然。小山趕緊接蘭胡兒,但力氣不夠,兩人一起跌在台上。蘭胡兒的左腳落地,雖然手擋了一下,腦殼還是崩地一聲撞了地板。她兩眼冒金花,緊跟着一片黑。

    虧得張天師趕快從大崗肩頭接過水缸,他們顧不上台下亂哄哄,迅速把蘭胡兒抬進後台。

    “我就知道會出事,我就知道。混賬東西!壞了我們大家的事!”張天師罵道。

    “她不是有意的。”燕飛飛對張天師哭着説。

    一檢查,蘭胡兒的頭被碗砸破了,好深一道傷口。額頭也劃破了。幸好那把刀早就被她吐出嘴,否則她就沒命了。蘭胡兒不能走路,左胳膊左腳一動就疼痛,腳踝已紅腫,最要命的是她痛得無法睜開眼睛。

    台下還在喝倒彩,一片吹口哨聲。

    張天師叫大崗背起蘭胡兒往家裏去找蘇姨。又讓小山燕飛飛收拾戲場。他自己去見二先生。二先生早得到消息了,根本不想見張天師。

    張天師不走,守在門口不走,等二先生出來求情,結果等到了晚上,二先生的手下唐生才走出來,他對張天師説:“以後雜耍班子一天只演午間一場。”

    這就等於不要他們,讓他們自己找活路。這日子怎麼能活?他求唐生幫着圓通。唐生説,二先生決定了的事,不能變。

    他不禁蹬腳罵。這個所羅門,還有那個小赤佬,鬼了,他們在,礙事,他們不在,更要出事!今天就出事了,蘭胡兒走神了,掉了魂。

    若有三長兩短,這個孩子就毀了,不是傷殘就是暴亡,幹這一行當然很難善終。不過這也未免太早了些,蘭胡兒剛出落得像個如花似玉一個巧人樣,整個班子還指望她當搖錢樹!張天師想,災禍到擋都擋不住,又得去城隍廟街上了。

    晚上所羅門的演出也取消了。他們根本沒有出現,整個大世界沒了這洋老頭的身影。二先生決定雜耍魔術場子乾脆關門。張天師弄不明白這中間出了什麼毛病,難道二先生要他們兩個都騰出戲場來?

    張天師麻利地走着,腦子裏塞滿漿糊。他最後折回經理辦公室,涎着臉皮去問唐生。唐生只給他一句話:“上午就叫那個洋癟三開路了!”言下之意很明顯,怎麼就你還賴着不走?

    這下子他們一起被趕出了大世界!張天師心裏不是滋味,早知如此,跟所羅門就不該鬥氣,兩個班子一起演,萬一有差錯還能互相補台。如今怎麼混飯吃呢?

    “他媽的要走,該來打一個招呼,好歹做了一場朋友!”他對猶太老頭氣惱起來,不管以前對所羅門的怨恨有多深,現在,他不能原諒所羅門如閒雲野鶴般飛走。

    小山長了個心眼,一個人到小南門弄堂裏福祉客棧去探個究竟,找不到所羅門,加里也不見蹤影。樓下的客棧老闆説,俄國要對日本宣戰,日本憲兵來查過,這個人是俄國猶太人,而且膽大包天在大世界弄神弄鬼的,被日本憲兵逮捕,那個少年也被當場抓走。

    小山要上他們的亭子間。

    客棧老闆説,不在了不在了,我叫那孩子修我的收音機,沒修好,我只好取回來自己搗弄。

    小山再問,客棧老闆的老婆不耐煩了,叫小山走,少在這兒囉嗦。

    棒殺的不可能!這是蘭胡兒第一個感覺。加里不可能不見她一面就消失掉。她一聽就抓住燕飛飛的手,要她去福祉客棧。忘了手臂受傷,痛得她叫了起來。

    “我為你去!”燕飛飛看看蘭胡兒的可憐樣説。

    蘭胡兒等得心慌慌然,燕飛飛回來了,果然如小山所言。

    “加里能上哪裏去呢?”蘭胡兒問。

    燕飛飛表示她做好事做到底,馬上出去幫蘭胡兒找他。

    蘭胡兒在小閣樓裏不能動彈,想象燕飛飛代她走在街上。跑馬廳前有不少人,這個世界閒人真多。

    燕飛飛上看台去找加里。也不明白人們臉上都比天師班的人快樂。日本投降前,上海灘流行三大賭博:跑馬、跑狗和跑人――回力球。日本人走了,這三大賭依然受歡迎。

    回力球場東、南、北三面是牆,西面為看台,座位也是彈簧皮面靠背椅,可坐兩三千人。看台前裝網,怕回力球飛出傷到看台上的觀眾。西班牙、墨西哥和古巴的球員,雖是職業球手,都生得標緻,和電影明星一樣。賭回力球多半是女人,她們看漂亮的年輕力壯的洋男人,套着皮手套將球拋出一個漂亮的旋轉,又打得比天高。這些賭徒都在拼命尖叫,喊自己喜歡的球員的名字。

    加里當然不會在那裏。

    這天半夜,蘭胡兒睡着了還是掉下了牀。她痛得叫出聲,牀上燕飛飛睡得死沉。蘭胡兒摸着左手左腳:我得爭氣短時辰好,自個兒去找他,我一定要找到他。

    她再也睡不着。差不多半月前,蘭胡兒與燕飛飛從大世界出來,飢腸咕嚕,餓得厲害,眼前晃着旺火上烤着的魚,她吞吞口水。路邊有一家餛飩攤,香噴噴誘着人。他們掏了半天腰包,湊了半天,兩人才要了一碗。

    這在膏藥旗下窩心狼狽日子,怎個沒有個完,真是捏着手指頭一天天挨着忍着。

    望着小窗外稀疏的星空,蘭胡兒問:“加里,現世的冤家,你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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