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飛飛度日如年地盼着拆右腿石膏時間。可能是傷口痊癒,癢得她幾乎常常到凌晨雞叫第一遍時把蘭胡兒踢下牀。蘭胡兒若不是有本領睡地板,肯定早被她折騰壞了。
燕飛飛説:“好樣的,快去師父那兒告狀。”
蘭胡兒揉眼睛,不説話。燕飛飛伸過那隻好腿,去碰蘭胡兒的肩,“大家都靠你掙錢,連我也要看你臉色嗎?我上不了台,你才這麼重要。”
可是蘭胡兒在地板上翻過身,閉上眼繼續睡覺。眼前出現了加里擁抱她的情景,她渾身熱乎乎,他想吻她,可是膽顫心驚閃開了。心裏有個人的感覺竟然這般甜蜜,閉眼睜眼都會看見他。
她在師父房裏見過一張發黃的照片。女子在前面,眉是眉,眼是眼,鮮花一樣受看,身後站着兩個豪氣的青年漢子。傳説若真,那女子就是蘇姨,輕重瞧不出那人尖尖模樣,也看不出師父曾經是那般戲裏英雄。晃一個道錯過一條河,人生就事事不方圓了。
大崗出來解小手,聽到過一次燕飛飛半夜牢騷,他站在房門外看着閣樓。燕飛飛聲音並不大,每個字都故意刺人。
大崗一直喜歡燕飛飛,以前是一個作哥哥的喜歡。燕飛飛被唐老闆整慘了之後,整個人變了樣。自從她從醫院回來後,那種認命的絕望,使一張本來姣美勝過月份牌美女子的臉,變得又黃又瘦。她見着他脾氣更大,可是燕飛飛越是狠,大崗越是對她好。
燕飛飛認為自己不配大崗,讓那個壞男人糟蹋過了,她不能跟他好。她對大崗説,腿一好,她就要到江裏洗掉身上那男人的臭味,再也不讓任何男人碰身子。大崗不知怎麼辦?
蘇姨看不下去了,説:“大崗,你如果有心思,應該説出來,總不能讓女孩子來求你説吧?”
大崗是個憨厚人,他説他沒法説出口。蘇姨要他下個決心,他才説:“我這人沒什麼本事,配不上燕飛飛,她跟了我,就得受苦。我怕説了,得罪燕飛飛。”
“我看你們倆是前世姻緣,貧賤夫妻,這事就讓我來説吧。”蘇姨勸道,“不過她是個苦命人,你就當對她更好一些。”
從那以後,大崗就開始拼命攢錢。天師班能得一點空,他就去拉板車當苦力。上海本來就是住得人擠人,他知道這房子已擠不下。廚房是他和小山搭鋪用,師父蘇姨進出自己的房間都得側着身子。怎麼也擠不出一張牀給他們成親,只有他自己想辦法弄錢去租個地方,哪怕是最簡陋的棚屋。蘭胡兒看到大崗如此辛苦,説她願意把房間讓出來給他們,她到廚房和小山各搭一個鋪將就睡就行了。
大崗不同意,説蘭胡兒睡不好的話,第二天演出會出事。不行,絕對不行。蘭胡兒現在是天師班的挑梁角。
小山皺着眉頭,突然拍了一下手,説他有主意,蘭胡兒得睡好,樓下廚房給大崗和燕飛飛,他就在過道里打個地鋪。
不知怎地燕飛飛聽見了,遠遠地甩過話來:“誰就能肯定我就站不起來,拆石膏後我苦練功,還能上台。”話裏意思一清二楚:誰就能定我的終身?
大崗低垂下眼睛,蘇姨臉色很難看。
蘭胡兒打岔,“這話字字在理。飛飛姐姐能上台。我和加里排練鞦韆,拿到錢就付醫院正骨費。”
“那就先謝你蘭胡兒了。”燕飛飛礙着大家,從不會與蘭胡兒撕破臉。
這天夜裏張天師睡不着覺,蘇姨卻睡得很沉。翻了幾轉,弄醒了蘇姨。“要救眼下之急,就只有出鞦韆新招,讓唐老闆掏出錢來。”張天師説。“恐怕也只有這一個辦法。”
“兩人勾搭過了頭怎麼辦?”
“這只是嫌疑。沒準數的事。”張天師覺得這話不通。“不能讓蘭胡兒和加里好,好了就是害了他們。我就是看不得這兩人在一塊,更不得他們説話。”這想法佔了先。可是他耳尖,碰碰蘇姨,讓她聽蘭胡兒發出輕輕的鼾聲。
“睡得像小豬。”蘇姨説。
張天師笑了,説他可能是過慮了,小妮子生相思病,從來不會是這個樣子,她給加里那紅髮帶,小孩子辦家家酒而已。
不過得仔細看他們訓練,人命關天的事,不可含糊。他決定第二天讓大崗和小山站在兩邊作保護,萬一失手,還有個擋一把勁的機會。
三天後,大世界海報做了出來:
地中海加里王子
西域妖姬蘭胡兒
珠聯璧合大演出
特等驚險空飛人
這等誇口詞,連唐老闆似乎都挺滿意,放在大世界大門當街口,還説:“演好了,給你們畫大廣告牌。”
張天師看完這個海報,心想他們怎麼賣力氣,都是為這個唐老闆賣命。唐老闆拿九成五,分半成給他們就算是大恩大惠了。不過如果客滿,至少他就可以馬上去借錢,給燕飛飛治腿要緊。
舞台地方太逼仄,張天師出個主意:把前排椅子拆掉,就在座池前面演,這樣更安全一些,不容易撞到牆或其他道具,而且加上了舞台本來就有的兩尺高度,做起來更寬裕。看到唐老闆心情不錯,張天師就向他提出這個要求。
唐老闆説:“好啊,有意思,新鮮!台上演到台下!”他説派人來做。
沒隔幾分鐘,兩個舞台工來了,幫助他們在頂篷上安裝鞦韆繩鈎扣,也將燈光調整到最佳位置。沒隔一會兒,又來了兩個工人,幫助拆座位。
鞦韆飛人安排到最後一場。等一切弄妥當,鞦韆就長了好多,飛起來真是虎虎生風。觀眾從距離近看時,也親身感到驚險萬分。
蘭胡兒突然發現自己第一次在這場子表演時,她和燕飛飛在門框上做的身高記號,她在光滑的門縫刻了一槓,她比燕飛飛矮一指寬,現在她高出那記號,虎口撐開也有一手掌。豆子油燈見影大小,她第一次覺得生命危如累卵:我蘭胡兒其實也是怕這惡魔鞦韆!
危險重頭戲,張天師説,必須再排練幾次。排練時,所羅門也來看了,連連搖頭,説這不是加里應當做的事,王子是一國之尊,不能拿寶貴身體去玩這種藝人勾當。但是一排練完,所羅門就要加里和蘭胡兒跟他上一趟街。
他們排練任何節目時,都不穿上台服裝,全是舊衣服,弄壞了,脱下來用針線補上。這次在繩上來回扯磨,好幾個地方都撕爛了,他們像叫花子一樣滿身補丁。
可是叫花子不必拼命,他們在拼命,所羅門滿腔感慨走在他們後面兩步。
外白渡橋上這一陣子空得出奇,彷彿就他們三人。他們在他前面,年輕真好,即便在叫花子中間一站,加里也是王子相,蘭胡兒,也是東方公主,而且這兩個小東西在一起看上去好匹配。他們是兄妹?胡扯!那個不講道理的天師大概請教了魔鬼。所羅門心裏矛盾,他討厭又喜歡蘭胡兒,恨不得天天把加里鎖在亭子間裏。
過了橋到對面馬路上,拐進小街就走進一家店鋪。上海各種戲子藝人窮極就到那裏,當出戏服。好多人拿了幾個小錢,千恩萬謝走了,做了回鄉盤纏,很少人有機會鹹魚翻身弄了錢去贖回來。
一排排舊衣服中依次看,這種店鋪黴味樟腦味,很難聞。蘭胡兒在挑,加里跟着她挑。走了一圈,什麼也沒有看中。突然所羅門看到掌櫃坐着的地方牆上,掛着兩套一式鮮紅的裝束,看來是戲班子留下的,同樣大小,可能也是給少年舞蹈演員的。扎腕扎踝,甚至領口都有一道金邊,緞子料,閃閃亮亮,煞是好看。他讓兩人去試衣:穿上緊身,顯出身段。見他們試衣,掌櫃的就抬價,要十元。
蘭胡兒聽見,氣得把衣服一脱就要走,説另外一家當鋪有同樣貨色,一元兩套。
加里也説不是非要這樣式,他把衣服也脱了。
掌櫃不屑地説:“沒錢不要來囉嗦!來當鋪還講價?”
所羅門還是捨不得,加里拉着他朝外走,可是那掌櫃奔出門來,招手請回:“好好,兩元成交。”
第一場演出,果然爆滿。所羅門堅持把蘭胡兒和加里都化妝成深鼻子高目的胡人,他親自把兩人眉毛挑高,蘭胡兒嘴唇塗得鮮紅,倒真是一個“西域妖姬”模樣。場子整理一番重新開門時,觀眾都擁了進去,剛坐定,就看到鑼鼓聲中從舞台兩邊跑出一個紅衣少年和一個紅衣少女。
兩人面帶笑容朝觀眾頷首致敬後,就從兩邊登上梯子,同時跳上鞦韆。小山和大崗把梯子移走。鞦韆上的少年少女就開始面對面,腿交叉地站在底槓上,一伸一屈,鞦韆迅速蕩了起來,越蕩越高,古怪的西方古典音樂響起來。鞦韆往左升到幾乎觸及天花板,猛地迴盪,又往右甩到不能再高的地方,再回蕩,燈光照射着。看客臉往右往右,仰高,跟下,已經忙得眼睛顧不過來,這兩個紅衣人在空中像一道虹彩劃去划過來。
看客的心被緊張地提了起來,懸在空中。
鞦韆正到左邊最高點,突然蘭胡兒和加里一起喊了一聲“嗨”,兩人同時放開手,翻過身,跳起來又一起落在蕩着的鞦韆上。他們依然面對面,卻是用雙腿倒勾在木槓上,呼啦啦快速衝過觀眾頭頂。
這個場面把許多人嚇得哇地叫起來,不是電影,是活生生的人在表演,膽子小的埋下臉,還是忍不住想看下去。
他們又聽見了一聲喊,蘭胡兒竟然放開腿掉下來,只是沿着加里的身子滑落,靠他的雙手抓住她的雙手,兩人成了倒掛的一串兒,從左一直俯衝下來,幾乎從看客的眼前飛過,又高速衝上右邊天花板。
看客中有些人,大多是女人把眼睛閉上,這樣狂飛的少女,只靠兩人手抓住,萬一沒抓緊飛出去,肯定摔成血餅,可憐如此年紀做短命鬼。
正在這時,蘭胡兒“嗨”地一聲,加里鬆開她的手,她再次在空中翻轉過來,他馬上抓住她翻遞過來的腳。
可是,加里的手沒有抓得牢蘭胡兒的左腳,只有右腿在他手裏,她歪斜過來,馬上就要飛出去。看客大聲驚叫,有的人似乎要奪門而去。那些膽大好奇的仍要看下去:在懸吊在快鬆開的一隻手上,蘭胡兒來回飛了兩個來回之後,竟突然恢復了平衡,她的腳遞了回去,加里伸出手一把抓住。全場透出一口氣,響起激動的掌聲。
那些害怕得大叫的人熱淚盈眶,全場都在説:“真是想不到,太險了!”“太好看了!”“嚇死我了!”他們拍得手都痛了,還在使勁地拍。
當他倆終於重新站在木槓上時,鞦韆漸漸蕩平,大崗和小山走出來,把梯子架起,把兩個人接下來。看客是不少人走上台去,摸摸這兩人究竟是不是真人,他們回過頭來,對台下説,“哎呀,他們不是鐵皮做的假人。”這話又引起一陣興奮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