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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23:56

    眼睛看到的是一座都市。

    通過空中高飛的夜鳥的眼睛,我們從上空捕捉着都市的姿影。在廣闊的視野中,都市看上去彷彿是一個巨大的活物,或者猶如若干生命體糾結形成的一個集合體。無數血管一直伸到無從捕捉的身體末端,血因此得以循環,細胞因此得以不斷更新。送出新的信息,回收舊的信息。送出新的消費,回收舊的消費。送出新的矛盾,回收舊的矛盾。身體隨着脈搏節奏而四處明滅、發熱、蠕動。時近午夜,活動的高xdx潮到底已經過去,但維持生命的基礎性新陳代謝仍在不屈不撓地持續着。都市發出地嗚嗚聲作為通奏低音就在那裏。沒有起伏的、單調的、然而含有某種預感的嗚嗚聲。

    我們的視線特別選定光亮集中的一角對準焦點,朝着那個點靜靜下滑。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海洋。被稱為繁華街區的地段。大樓外牆安裝的幾個巨型數字屏幕雖以午夜為界陷入沉默,但店鋪的擴音器還在以誇張的低音無所顧忌地播放着hip-hop音樂①。擠滿年輕人的大型娛樂中心。刺耳的電子音。似乎剛剛聚飲歸來的一幫大學生。染着豔麗金髮、從超短裙下面光溜溜地露出健美雙腿的十幾歲女孩們。為趕末班電車②而匆匆穿過十字路口的公司職員。儘管已是這個時間,但卡拉OK館仍在大張旗鼓地招攬客人。一輛外觀醒目的黑色麪包車以儼然鑑賞市容的架勢緩緩駛過,窗玻璃上貼着漆黑的膠捲,令人想起深海中棲息的長有特殊皮膚和器官的生物。兩個年輕警察以緊張的神情在同一條街上巡邏,但幾乎沒有什麼引起他們的注意。此時此刻的街頭正以其自身原理運轉着。季節是秋末。無風,但空氣涼颼颼的。再過一點點時間,日期就要變更。

    我們位於“丹尼茲”飲食店內。

    雖無情調但很充分的照明,呆板冷漠的陳設和餐具,有經營工學的專家們精細計算過的佈局,以低音量流淌的無害的背景音樂,訓練有素的店員。“歡迎光臨丹尼茲”。無論看哪一點,這家店都是由可以交換的匿名性事務構成的。店內近乎滿員。

    我們環食一遍後,目光落在窗邊坐着的一個女孩身上。為什麼是她?為什麼不是別人?其理由不得而知。但不知何故,這個女孩偏偏吸引了我們的視線——極其自然地。她坐在四人席地餐桌旁看書。一件帶帽子的灰色風衣,一條藍色牛仔褲,看樣子不知洗過多少回的褪色的黃色旅遊鞋。旁邊椅背上搭一件運動夾克,這個看上去也絕不是新的。年齡像是大學新生。不是高中生,但某處仍帶有高中生遺韻。頭髮又黑又短又直。幾乎沒化妝,類似飾物的物件也沒戴。細長小巧的面龐,架一副黑邊眼鏡。眉間不時聚起顯得一本正經的皺紋。

    她看書看得相當入神,眼睛幾乎不從書頁上移開。厚厚的硬皮書,但因為包着書店送的書皮,不曉得書名。從她看書的嚴肅神情看來,有可能是一本內容艱澀的書。並非跳着讀,而像是一行一行細嚼慢嚥。

    餐桌上有咖啡杯,有煙灰缸,煙灰缸旁邊有深藍色棒球帽,帽上有個波士頓紅襪隊③的B標記。戴在她頭上或許稍大了一點。相鄰座位上放着一個褐色皮革挎包,脹鼓鼓的,估計在短時間裏隨手塞了好多東西。她定時把咖啡杯送往嘴邊,但又不像喝得津津有味,無非因為眼前有咖而做為任務喝喝罷了。她突然想起似的把煙叼在嘴裏,用塑料打火機點燃,眯細眼睛,漫不經心地朝上噴出一口煙,旋即放在煙灰缸上。然後用指尖撫摸太陽穴,彷彿在消除頭痛的預感。

    店裏流淌的音樂是柏西·菲斯(PercyFaith)管弦樂團的《別傻了,女孩!》(GoAwayLittleGirl)。當然沒有人聽這玩意兒。形形色色的人在深夜的“丹尼茲”吃飯喝咖啡,而單身女客僅她一人。她不時從書上揚起臉看一眼手錶。但時間的進展似乎並不如意。也不像是在等什麼人。她一不四下打量,二不注意門口,只是獨自看書,時而點一支煙,機械地端起咖啡杯,期待時間多少快一點推進。然而不用説,到天亮還有不少時間。

    她不再看書,目視窗外。從二樓窗口可以俯視熱鬧的街道。這一時刻上仍然燈火輝煌,人來人往。有處可去的人,無處可去的人。有目的的人,無目的的人。想留住時間的人,想推進時間的人。她望了一陣子如此雜亂無章的街頭光景,而後調整呼吸,目光重新落回書頁,朝咖啡杯伸出手。煙只吸了幾口,以好端端的形狀在煙灰缸上化為灰燼。

    入口的自動門開了,進來一個細高個年輕男子。一件黑皮短大衣,一條皺巴巴的橄欖綠粗布褲,一雙褐色工作靴。頭髮相當長,亂蓬蓬的,大概這幾天偏巧沒有洗髮的機會,也可能剛從某個茂密的灌木叢中鑽出,或者這種亂七八糟的髮式對於他乃是自然而舒心的狀態亦未可知。很瘦,但與其説是時尚,給人的印象更像是營養不良。肩上挎一個大大的黑色樂器盒。管樂器。此外提一個骯髒的坤包,估計裏面塞着樂譜和其他零零碎碎的物品。右臉頰上有引人注目的很深的傷——似乎被利器剜過的短短的傷疤。除去這點,並無特別顯眼之處。極普通的青年。感覺上好像是迷了路的、性情温和但不太機靈的雜種狗。

    負責導座的女服務生走過來,把他領到裏面的座位。走過看書女孩的餐桌旁。已經走過之後,年輕男子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止住腳步,像倒膠捲一樣緩緩後退,返回女孩桌旁,歪起脖子,饒有興趣地注視女孩的面孔。他在腦袋裏搜索記憶,而這需要時間。此人無論做什麼都似乎需要時間。

    女孩覺察到動靜,從書上揚起臉,眯細眼睛,看着站在那裏的年輕男子。對方長得高,須仰視。兩人視線相遇,男子微微一笑。一種表示沒有惡意的笑。

    他開始打招呼:“哎,錯了別見怪——你莫不是淺井愛麗的妹妹?”

    她不作聲,看着對方的臉,眼神猶如打量院子一角過於茂盛的灌木。

    “以前見過一次的,”男子繼續道,“唔——,記得你的名字叫尤麗,和你姐姐一字之差。”

    她小心地保持着視線,簡潔地糾正錯誤:“瑪麗。”

    男子朝上豎起食指:“是了是了,是瑪麗。愛麗和瑪麗,一字之差。你肯定不記得我了吧?”

    瑪麗微微歪起脖子。不知是Yes還是No。她摘下眼睛放在咖啡杯旁邊。

    女服務生折回詢問:“二位是一起的?”

    “嗯,是的。”他回答。

    女服務生把食譜放在桌上。男子弓身坐在瑪麗對面,把樂器盒放在相鄰座位上,隨後突然想起似的問:“稍微坐一會可以麼?吃完馬上走,別的地方有人等我。”

    瑪麗微微蹙起眉頭:“這種話,難道不該最先出口?”

    男子思索此語的含義。“你在等人?”

    “不是那個意思。”瑪麗説。

    “那就是作為禮節問題?”

    “不錯。”

    男子點頭:“是啊,的確應該先問是否可以同坐,抱歉。不過,店裏很擠,我也不會打擾很久。可以?”

    瑪麗輕輕做了個聳肩動作,彷彿在説請便。男子打開食譜過目。

    “飯吃過了?”

    “肚子不餓。”

    男子苦起臉大致掃視了一遍食譜,“啪”一聲合上,置於桌上。“實際上沒必要打開食譜,無非裝裝樣子罷了。”

    瑪麗一聲不吭。

    “在這裏只吃雞肉色拉,早已定下了。若讓我説,在‘丹尼茲’有吃的價值的只有雞肉色拉。食譜上的東西倒是大致試了一遍。你在這裏可吃過雞肉色拉?”

    瑪麗搖頭。

    “不壞!雞肉色拉,加烤得咯嘣咯嘣的麪包片,在‘丹尼茲’只吃這兩樣。”

    “那為什麼一條條看食譜?”

    他用手指按平眼角的皺紋。“這個嘛,想想好了——走進‘丹尼茲’,食譜看也不看開口就要雞肉色拉,豈不太單調了?那一來,不等於説是為了貪吃雞肉色拉才一次又一次來‘丹尼茲’的?所以裝模作樣大致打開一下菜譜,像是這個那個斟酌一番之後才定下來的。”

    女服務生拿水過來,他點了雞肉色拉盒烤得咯嘣咯嘣的麪包片。“要真正咯嘣咯嘣的,”他強調,“差一點點就烤焦那樣的。”並且要了飯後咖啡。女服務生將其輸入手裏的電子器具,讀了一遍確認。

    “再給他續一杯咖啡。”他指着瑪麗的咖啡杯説。

    “明白了,咖啡馬上送來。”

    男子注視着女服務生離去。

    “不喜歡雞?”他問。

    “不是不喜歡,”瑪麗説,“只是在外面儘可能不吃雞。”

    “那又為何?”

    “因為連鎖店裏端出來的雞往往餵了莫名其妙的藥物,像催生素之類的東西。雞被關在又窄又黑的籠子裏,打很多很多針,吃含有化學成分的飼料長大,然後放在傳送帶上,用機器‘咔喳咔喳’擰斷脖子,拔毛也用機器。”

    “噢——!”他説。接着微微一笑,微笑時眼角皺紋深了。“喬治·奧威爾④式雞肉色拉。”

    瑪麗眯縫眼睛注視對方。她無法準確判斷自己是否受到了嘲笑。

    “那且不説,這裏的雞肉色拉可是不壞的呦!不騙你。”

    如此説罷,他忽然想起似的脱去皮大衣,疊起放在鄰座,而後在桌上“喀哧喀哧”地搓手。大衣下套着一件粗粗拉拉的綠色圓領毛衣,毛衣的毛線也和頭髮一樣到處亂蓬蓬的。看來他是不怎麼修邊幅的那一類型。

    “上次見你,是在品川那家賓館的游泳池吧?兩年前的夏天。記得?”

    “多多少少。”

    “有我的好友,有你姐姐,有你,順便有我,一共四人。我們剛上大學,你好像高二。是吧?”

    瑪麗興味索然地點頭。

    “我的好友當時和你姐姐有一點交往,所以加上我算是來個doubledate⑤。從哪裏弄來了四張賓館游泳池的招待票,你姐姐就把你領來了。可是你沒開口説過像樣的話,一直泡在游泳池裏,像發育良好的海豚一樣游來游去。之後大家走進賓館茶室吃冰淇淋,你要的是水蜜桃冰淇淋。”

    瑪麗皺起眉:“為什麼那樣的細枝末節都一件件記得這麼清楚?”

    “因為從來沒和吃水蜜桃冰淇淋的女孩約會過,況且,不用説你又是那麼可愛。”

    瑪麗漠然地看着對方的臉:“瞎説!你不是直勾勾地盯着我姐姐不放?”

    “是那樣的?”

    瑪麗以沉默作答。

    “那種情況説不定也是有的。”他承認,“不知為什麼,我清楚地記得她穿的游泳衣非常小。”

    瑪麗取一支煙叼在嘴上,用打火機點燃。

    “跟你説,”他説。“倒不是我袒護‘丹尼茲’,但我覺得同或許多少有問題的雞肉色拉相比,吸一盒煙對身體的壞處好像更大。不這麼認為?”

    瑪麗不予理睬。

    “那時本該另一個女孩去的,不巧最後關頭她身體不舒服,結果我被硬拉去了,為了湊數。”她説。

    “所以情緒不太好。”

    “對你是記得的。”

    “真的?”

    瑪麗手指觸在自己右臉頰上。

    男子手摸臉頰上那道有深度的傷疤:“啊,你指這個。小時候,自行車騎太快了,在坡路上拐彎沒拐過來,差兩釐米右眼就失明瞭。耳垂也變形了,想看?”

    瑪麗皺起眉,搖了搖頭。

    女服務生把雞肉色拉和烤麪包片端到桌上,往瑪麗的咖啡杯裏注入新的咖啡,繼而確認點的東西是否上齊。男子拿起刀叉,以熟練的手勢開始吃雞肉色拉。接着,他拿起烤麪包片目不轉睛地看着,皺起眉頭。

    “無論怎麼叮囑要咯嘣咯嘣的,卻一次也沒烤出那樣的麪包片,莫名其妙!以日本人的勤勞、高精尖文化以及丹尼茲連鎖店追求的市場原理來説,把麪包片烤得咯嘣咯嘣理應不是什麼難事,對吧?然而不知為什麼偏偏做不到。連一片面包都無法烤得讓顧客滿意的文明有何價值可言?”

    瑪麗沒怎麼理會。

    “不過,你姐姐可曾是個美人。”男子自言自語似的説。

    瑪麗抬起臉:“哦,為什麼要用過去時⑥説?”

    “為什麼……只是因為説的是過去的事,所以才用過去時罷了,並不是説現在就不漂亮了什麼的。”

    “現在也很漂亮。”

    “那再好不過。不過嘛,説實話,我對淺井愛麗並不怎麼了解。高中時代倒是同班了一年,但那時沒正經説過話,或者不如説沒搭上話更合適。”

    “可是挺關心的吧?”

    男子把刀叉停在空中略加思考。“這關心嘛,也就類似知性好奇心吧。”

    “知性好奇心?”

    “心想:如果能同淺井愛麗那樣的大美人來一次幽會,那到底會是怎樣的心情呢?就是指這個。畢竟是可以當雜誌模特那一類的女孩。”

    “這就是知性好奇心?”

    “一種。”

    “可是當時同愛麗交往的是你的朋友,你算是陪同吧?”

    男子嘴裏塞的滿滿的,點了下頭。他不慌不忙地花時間咀嚼。

    “總的來説,我這人屬於低調的,閃光燈習慣不來,更適合陪同那樣的角色——涼拌生菜絲啦炸薯片啦威猛樂隊⑦的小角色啦。”

    “所以不得不注意我。”

    “不過,怎麼説呢,你也曾十分可愛。”

    “喂喂,你這人生來就喜歡用過去時不成?”

    男子微笑道:“哪裏,不是這個意思,僅僅是從現在這個時刻坦率表達那時的心情。十分可愛,真的,儘管你幾乎沒跟我説話。”

    他把刀叉放在盤上,喝玻璃杯裏的水,用紙巾擦嘴角。

    “這麼着,在你游泳的時間裏,我問淺井愛麗:你妹妹為什麼不太跟我説話呢?莫不是我存在什麼問題?”

    “怎麼回答你的?”

    “她説你平時就不怎麼主動和誰説話。還説你有點與眾不同,身為日本人,卻中國話比日本話講得還多。勸我不必介意,並非我有什麼特殊問題。”

    瑪麗默默地把煙頭熄滅在煙灰缸裏。

    “不是我有什麼問題?”

    瑪麗略一沉吟。“記不那麼清楚了,但我想不是你有什麼問題。”

    “太好了!相當耿耿於懷來着。當然我是有幾個問題的,但那終究是我自身的內在問題,若是那麼容易給人看出來可就麻煩了。特別是在暑假的泳池邊。”

    瑪麗確認似的再次看對方的臉:“我想我沒怎麼看出你的內在問題。”

    “這我就放心了。”

    “名字倒是想不起來了……”瑪麗説。

    “我的名字?”

    “嗯。”

    他搖頭道:“忘了也無所謂,平庸到極點的名字,自己都時不時的想忘掉。但自家名字這東西,還真不容易忘掉。別人的名字嘛,即使非記不可的也轉眼忘個精光。”

    他像尋找不慎失去的東西似的往窗外瞥了一眼,然後重新注視瑪麗。

    “我一直百思莫解,為什麼那時你姐姐一次也沒有下水?儘管天氣又熱,又是好不容易才去了一次漂亮的游泳池。”

    瑪麗做出那種事哪裏曉得的神情。“因為不願意弄掉化妝,還用説!再説穿那樣的泳裝怎麼可能真的在水裏游泳呢!”

    “是嗎。”他説,“同胞姐妹,活法也相當不同的嘛!”

    “畢竟各有各的人生。”

    男子就她説的琢磨了一番,而後開口道:“我們為什麼要走各自不同的人生道路呢?就是説,以你倆的情況為例,同一母親所生,同一家庭長大,一樣的女孩,可是性格的色調為什麼截然不同呢?岔路口是在哪裏出現的呢?一個是穿着像打旗語的小旗那麼大的比基尼,只管魅力四射地躺在泳池邊,一個是身穿高中泳裝像海豚一樣在水裏遊個不停……”

    瑪麗看他的臉。“要我此時此地用不到兩百字向你作出解釋在你吃雞肉色拉的時間裏?”

    男子搖頭:“不,不是那樣的,只是把忽然浮上腦海的東西——大概是好奇心吧——訴諸聲音罷了。你用不着回答,我只是自己問自己。”他剛要吃雞肉色拉,轉念又繼續道:“我沒有兄弟姐妹,純粹是想知道一下,想知道兄弟姐妹相似到什麼程度,又從哪裏開始不同。”

    瑪麗沉默不語。男子依然手拿刀叉,若有所思地望了一陣子桌面上方的空間。

    他説:“看過一個故事,講的是兄弟三人漂流到夏威夷一座島上。是個神話,過去的。小時候看的,準確情節忘了,大體是這樣的——年輕的三兄弟出海打魚,遇上風暴,在海上漂流了很長時間,漂到沒人住的海島岸邊。島很漂亮,長着椰子樹什麼的,果實壓彎了樹枝,島正中聳立着一座很高很高的山。那天夜裏,神人出現在三人的夢裏,説道:在前方不遠的海岸上,你們會發現三塊圓形巨石,隨便你們把巨石推去哪裏。巨石停住的地方就是你們分別生存的場所,地方越高看到的世界越遠。至於到底去哪裏,是你們的自由。”

    男子喝着水打住了。瑪麗的神情似乎漠不關心,但耳朵聽得分明。

    “到這裏聽明白了?”

    瑪麗點了下頭。

    “想聽下去?沒興趣就算了。”

    “如果不長的話。”

    “沒多長,故事算是簡單的。”

    他又喝了口水,繼續下文。

    “神人説的不錯,三兄弟在海岸上發現三塊大石頭,並按神人的吩咐滾動石頭。石頭非常大非常重,滾動都很吃力,往坡路上推就更辛苦了。最小的弟弟最先開口道:‘兩位哥哥,我就在這兒了。這兒離海邊近,又能捕到魚,完全過得下去,不跑那麼遠看世界也沒關係。’年長的兩人繼續前進。但來到山腰時,老二開口了:‘哥,我就在這兒了。這兒到處有水果,生活完全沒問題,不跑那麼遠看世界也不礙事。’老大繼續在坡路上爬。路很快變得又窄又陡,但他不灰心。一來他性格頑強,二來想盡可能往遠一些看世界。他拼出渾身力氣繼續往上推石頭。一連幾個月幾乎不吃不喝,終於把那石頭推上了高山頂端。他在那裏停下眺望世界。此刻,他可以比任何人都遠地縱覽世界。那裏既是他居住的場所。寸草不生,飛鳥不過。説起水分,只能舔食冰霜;説起食物,只能嚼食苔蘚。但他不後悔,因為可以將世界盡收眼底……如此這般,夏威夷那座島的山頂至今日剩有一塊孤零零的大圓石。就是這樣一個故事。”

    沉默。

    瑪麗發問了:“故事裏可有類似教訓的東西?”

    “教訓大概有兩點。一點是,”他豎起一根手指。“人各自不同,即便是兄弟。另一點是,”他豎起第二根手指。“如果真的想知道什麼,人就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

    “我倒是覺得下面兩個人選擇的人生方式地道些。”瑪麗述説意見。

    “那是。”他承認。“誰都不願意跑到夏威夷舔霜吃苔蘚活命,的確。但老大想盡量往遠觀看世界,他無法抑制這種好奇心,不管為此付出的代價有多大。”

    “知性好奇心。”

    “正是。”

    瑪麗思索着什麼,一隻手放在厚厚的書上。

    “就算我彬彬有禮地詢問看什麼書,想必你也不會搭理我的吧?”他説。

    “有可能。”

    “書看上去好重嘛。”

    瑪麗默然。

    “書的尺寸好像不是女孩子平時放進包裏帶着走的那種。”

    瑪麗依然保持沉默。他不再問了,接着吃東西,這回一聲不響地專心對付雞肉色拉,吃的一點不剩,又花時間咀嚼,喝很多水,讓女服務生添了幾回。最後一片面包也吞了下去。

    “你家像是住在日吉那邊吧?”他説。吃罷的碟盤已經撤下。

    瑪麗點頭。

    “那,末班車趕不上了。搭出租車倒也罷了,電車可是要到明天早上才有嘍。”

    “那點事曉得的。”瑪麗説。

    “曉得就好啊。”

    “住在哪裏我不知道,不過怕你也是沒有末班車了吧?”

    “高圓寺。不過我一個人住,再説反正要一直練到早上,況且一旦需要,同伴有車。”

    他“咚咚”輕拍旁邊的樂器盒,像拍愛犬的腦袋。

    “樂隊在附近一座樓的地下室裏練習呢。”他説,“那裏出多大聲都沒人抱怨。暖氣幾乎不靈,這個季節是夠冷的,但因為免費使用,所以也挑剔不得。”

    瑪麗的目光落在樂器盒上:“那,可是長號?”

    “正是。蠻懂行的嘛!”他略顯吃驚。

    “長號的形狀是知道的。”

    “唔。不過麼,連世間存在長號這種樂器都不知道的女孩也是相當不少的。啊,也是難怪。米克·賈格也好埃利克·克拉普頓也好,都不是靠吹長號當上明星的。若問吉米·亨德里克斯和皮特·湯森是不是在台上弄壞過長號,不至於。弄壞的肯定都是電吉他。弄壞長號只能招來嘲笑。”

    男子往女服務生端來的咖啡里加入奶油,啜了一口。

    “上初中的時候,偶然在舊唱片店裏買了一張名叫《布魯斯女人》的爵士樂唱片,很舊很舊的密紋唱片。何苦買那麼一張東西呢?想不起來了。因為那以前聽都沒聽過什麼爵士樂。反正A面第一支曲是《天黑以後的五點俱樂部》(FiveSpotAfterdark),好得叫人喘不過氣。吹長號的是卡蒂思·弗拉。最初聽的時候,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心想是的,這就是自己的樂器。我和長號,命運之約。”

    男子哼出《天黑以後的五點俱樂部》最初八小節。

    “知道的,那個。”瑪麗説。

    他滿臉困惑:“知道?”

    瑪麗哼出下面的八小節。

    “你怎麼知道?”他問。

    “知道了不行?”

    男子放下咖啡杯,輕輕搖頭:“哪裏是什麼不行……不過麼,總有些難以相信,如今居然有知道《天黑以後的五點俱樂部》的女孩子……啊,也罷,總之給卡蒂思·弗拉迷得神魂顛倒,就這樣開始了長號練習。向父母借錢買了一把二手樂器,加入學校的吹奏樂俱樂部,從高中時代就搞起了樂隊那樣的玩意兒。一開始做的像是搖滾樂隊的伴奏,類似過去的‘神奇發電廠’⑧(TowerofPower)那樣的角色。‘神奇發電廠’知道的?”

    瑪麗搖頭。

    他説:“無所謂。過去搞那種東西來着,現在專門搞地地道道的爵士樂了。我上的那所大學沒什麼了不得的,但樂隊不壞。”

    女服務生來加水,他謝絕了,隨即掃一眼手錶:“到時間了,得走了。”

    瑪麗無語,表情像在説又不是有人留你。

    “可誰都不會準時的。”他説。

    瑪麗對此也未置一詞。

    “喂,替我向你姐姐問好可以的吧?”

    “那個,自己打電話不就行了?我們家電話不是知道的麼?再説,問好也好什麼也好,連你的名字都不曉得嘛!”

    他略一沉吟。“問題是往你家打電話你姐姐接起時,到底説什麼好呢?”

    “商量開高中同學會啦……隨便什麼都想得起來的吧?”

    “不太善於説話,本來就。”

    “和我像是説了相當不少。”

    “不知何故,和你能説。”

    “不知何故和我能説。”瑪麗複述對方的話,“面對我姐姐卻説不來?”

    “怕是。”

    “可是因為知性好奇心太強烈了?”

    是不是呢這樣的曖昧神情從他臉上浮現出來。他剛要説什麼,又轉念作罷,深深嘆了口氣,而後拿起桌面上的帳單,在腦袋裏計算款額。

    “我這份放下,過後替我一起付沒關係的?”

    瑪麗點頭。

    男子的視線落在她的書上,遲疑了一下説道:“跟你説——也許我多管閒事——發生什麼了不成?例如跟男朋友鬧彆扭啦和家裏人吵翻啦……我是指為什麼要一個人在街上待到早上。”

    瑪麗戴上眼鏡,定定地向上看對方的臉。位於那裏的沉默是緊密的、冷冷的。男子舉起雙手,朝她攤開手心,為自己的多嘴表示道歉。

    “早上五點來鍾,我想我還會來這裏吃點東西。”他説,“反正要填肚子,但願還能遇上你。”

    “為什麼?”

    “這——,為什麼呢?”

    “不放心?”

    “也是有的。”

    “希望我替你問候我姐姐?”

    “那或許也是有的。”

    “我姐姐肯定分不清楚長號和麪包烤爐的區別。GUCCI和PRADA⑨的區別倒是一眼就看得出。”

    “人各有戰場。”他淡淡一笑,隨即從大衣袋裏取出手冊,用圓珠筆寫了什麼,撕下那頁遞給她。“我的手機號碼。有什麼往這裏打電話。呃——,你有手機?”

    瑪麗搖頭。

    “就有那個感覺。”他欽佩似的説,“直覺悄悄告訴我的:這個女孩肯定不喜歡手機。”

    男子拿起長號盒站起,穿上皮大衣,臉仍留有笑影。“再見!”

    瑪麗面無表情地點頭,接過的紙片看也不正經看就放在帳單旁邊。然後調整呼吸,手託下巴,回到書上。店裏低聲流淌着巴特·巴恰拉克⑩的《四月的傻瓜》(AprilFool)。

    (注:①20世紀80年代前期在紐約黑人之間興起的感覺新穎的文化,如搖滾樂、霹靂舞等。——譯者注,下同。

    ②指電氣列車

    ③BoshonRedSox,美國棒球隊名稱,大本營在馬薩諸塞州波士頓。

    ④GeorgeOrwell,英國小説家、評論家(1903-1950)。著有《動物王國》和《一九八四》等諷刺極權體制的寓言、預言小説。

    ⑤兩對男女一起約會,雙重幽會。

    ⑥日語有過去、現在、將來三種時態之分。

    ⑦威猛(Wham!)樂隊是上世紀80年代最成功的英國流行樂隊,主要成員有喬治·邁克爾(GeorgeMichael)和安德魯·維治利(AndrewRidgely)

    ⑧20世紀70年代著名的放克樂隊。

    ⑨均為意大利產高檔手提袋、衣服等流行商品的商標名。

    ⑩BurtBacharach,美國通俗歌曲作曲家、詞作家、指揮家(1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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