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鬥藥蘇州最大的藥鋪素芝堂和蘇州織造局共同出面,懸賞八味珍貴藥材。言明誰若能先找到這些藥材,便可擔任蘇杭市買一職,負責兩府絲織採買。
回易新安商人的五大取利之法:一日走販,二日囤積,三日開張,四日質劑即放利生子母錢,五日回易即以所多易所鮮、以所工易所拙之術。
梟龍若説王丸峯是蒼兕,那我那兄長便是蒼龍,一條潛藏變化於江河之間,能搏風雨掣驚雷的大澤蒼龍!
鬥藥
運河蜿蜒,如一脈生機勃勃的玉絡,穿津輔,下靜海,跨河間,過德州,至清河翩然西折,匯汶水於東昌府,經東平、越濟寧、徐州,與黃河奔騰競逐百里後,放舟淮安;流連了揚州的煙花三月,相忘於鎮江的京口三山,重歸平淡的運河緩緩流人滸墅關。
柳撥輕霧,絲雨將歇,紅桃綠水,燕子人家。清清河水泠然而下,染綠了蒼石。河邊,一樹梨花籠雪而止,靜對碧水中的幽姿。微風吹拂,一點輕白凋零,又隨着流水飄零而去
岸邊閒亭如畫。謝東庭緩緩搖着羽扇,在亭內悠然烹茶。梨樹下,一身白衣的謝蔓兒正半跪在河邊,仲於三掬起一朵梨花。忽然,謝東庭眉頭微皺,抬頭向遠方望去。
蹄聲急如驟鼓,響徹大地。滾滾煙塵中,一輛輕車從東方狂馳而來。駕車的青衣大漢身形彪悍,揹負長刀,刀柄鑲着猙獰的青銅獅頭。
新安許氏的天王刀!謝東庭低聲驚呼。天王刀,東關許氏的家傳絕學。所謂一金二銀三銅四鐵,許家弟子數千,有資格佩戴天王刀的卻只有十名龍亭刀士。只是,一本堂怎地突然派人到蘇州來了
他正在猜想,馬蹄聲急,十餘鐵騎赤練般從南方疾馳而來,鮮紅的披風如落楓舞火,燃燒着掠過大地!為首的少年騎士口中一聲呼哨,十餘騎轉眼間雁翼排開,攔住馬車去路!青衣大漢一聲大喝,雙臂猛然收力,八匹疾馳的駿馬齊聲狂鳴,前蹄高高揚起,卻再不能前進一步。大漢鬆開腳下馬索,向對面怒視,臉色突然一變:江夔!又是你!
渤川兄,真是讓我好找!叫江夔的少年帶着暴躁的駿馬打着盤旋,朗聲道,怎麼樣,那藥可打算賣給我了?
大漢面沉如水:姓江的,你攔住我也沒用。藥我是不會賣的!許某跑遍了松江府十三家藥店,花了上萬兩銀子,只尋得了碧瞳蟾和老龜丹兩味藥材。你們江家耳眼通天,想必所獲更豐,又何苦糾纏於我?
渤川兄放心,我江家的人從不強人所難。江夔笑吟吟地道,東關許和蘭陵江同列新安八大世家,不過是幾味藥材罷了,我江夔又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怎會因此傷了你我兩家的和氣?
蘭陵江?爹爹,卻是哪裏?謝蔓兒偷眼瞅着江夔,小聲問。
謝東庭解釋道:蘭陵江是堂號,指的是新安赫赫有名的蕭江氏。蕭江氏的始祖江禎本姓蕭,是晚唐的柱國上將軍。其人文武兼姿,素有奇志。後來朱温篡唐,江楨對大唐忠心不二,便憤而歸隱徽州篁墩山中,渡江時指江易姓,若不復唐,則誓不復姓。世人故稱這一族江氏為蕭江,又因蕭氏祖先的封地在蘭陵郡,所以也稱蘭陵江。東關許和蘭陵江同列新安八大世家,只是兩家一向不睦謝蔓兒聽説可能有熱鬧看,早已興奮得握緊了小拳頭。
許渤川問道:你待如何?
江夔馬鞭一指:不瞞渤川兄,聖紅景天、千年藏參、蛇涎白附、金銀血蛇、老龜丹、碧瞳蟾、玉骨麝香以及紫檀芝,這八昧藥材我江家誓在必得!可如今小弟手中也只有兩味藥材,若是渤川兄肯將手中之藥相讓,我願以千引淮鹽交換,不知渤川兄意下如何?
許渤川沉聲道:貴門已是天下茶業總商,貴宗正又身為兩浙轉運使,都掌鹽務大業。我們許家可不比你們江家家大業大,素芝堂的賞格於敝門事關重大,恕難從命。
江夔眉頭一皺,隨即一笑:既然如此,不如來個痛快的。你我二人各有兩味藥材,咱們便以此作賭注,比武分個高下。誰輸了,便讓出自己手中的藥材。這樣無論誰贏了,都有四味藥材在手,奪賞的希望便會大增。不知許兄可敢賭上這一注?許渤川心中一動,隨即又有些猶豫。他知江夔是蕭江家的宗子,向來有天才之譽,而這兩味藥材非同小可,一旦比武有失,自己勢必難以交代。
莫非許兄怕了?許家的天王刀總不會是浪得虛名吧?江夔輕蔑地道。
許渤川濃眉一立,跳下馬來,怒道:笑話!難道許某會輸給你不成!賭便賭!
好!夠爽快!江夔從馬上一躍而下,把披風解開,隨手拋給一邊的江家武士,雙掌一立,肅然道:請!許渤川雙臂展如鶴冀。徐徐匭個圓圈後。緩緩收攏在胸前。長髮無風自立,充滿了飄逸的氣感。好!四嶽神功,怒髮衝冠勢!江夔讚道,且看我江家的八葉掌!他一掌凌空拍去!一瞬間,青崖絕壑,怒石嶙峋,破出大地!正是八葉掌的起手勢嶽巋嵬!
許渤川凝神肅立,雙拳以虛勁引之。泓然靜者,如寒水微波,長河遠流。江夔一掌擊下,掌力宛如沉石入水,毫不着力,他知道這是許家內功的奧妙之處,心中暗贊。左掌看似回撤,突然反臂輕抹,疾斬而出!巋巋穹崇,紛嶸鴻兮。先前那凝重如山的一掌,暗藏的正是這飛鴻般輕盈突兀的後招!
這一掌舉重若輕,飄逸莫測,許渤川猝不及防,只能以鐵板橋險險避開。饒是如此,腮邊仍被掌風颳得疼痛不已。江夔雙掌連拍,如霧繞青松,雲出石澗,極盡幽奇變幻。許渤川失了先機,只得苦苦招架,連擋江夔十餘掌後,才覓得機會,虛晃一拳,退出幾步,重新拉開距離。江夔並不追趕,雙掌一收,笑道:你拳腳上的功夫不如我,還是用刀吧。
許渤川冷聲道:多説無益,看拳!江夔劍眉一挑,舉掌硬接。誰料掌下一輕,彷彿擊中了一團棉花,掌力無法宣泄之下,胸口反被帶得一陣煩悶。他輕噫了一聲,又試着接對方左拳,可這一次對方拳勁卻剛猛異常,拳掌相交下江夔頓時全身劇震,退了一步。江夔不怒反喜,既然對方拳勁剛柔難測,那就索性以實擊虛。他一聲清嘯,八葉掌中最雄渾的萬鈞雷已然出手!
許渤川冷哼一聲,雙拳挾風,硬生生迎上。拳掌相交,真氣爆如雷鳴!兩人悶哼一聲,同時倒退丈許。只是許渤川卻多退了五六步。他的功夫大多在刀法上,掌力雖精,畢竟不是所長。江夔卻恍若未覺,眉飛色舞道:好功夫,咱們再來!
許渤川沉聲道:怕你不成?忽聽西南遠遠地一聲長嘯:風翼雲威嘯聲清曠悠遠,猶如風鳴九霄,聲震四野。
江夔微微一愣,隨即仰天大笑:妙啊!四角方也到了。
許渤川濃眉一皺,謝東庭心中也是一驚。鳳翼雲威正是江南第一大鏢局新安鳳院的喝道鏢號。鳳院乃方家數百年前所立,神秘莫測。新安風院的當代掌院更是有新安第一劍之稱的玄凰方冰鑑,此女為人冷傲,亦正亦邪,極不好惹。
轆轆聲中,西南緩緩行來一列鏢車,火紅的鏢旗迎風招展,一隻黑色鳳凰在旗上展翅翱翔,顧盼間一派蔑視天下的傲然。為首的女騎士英姿颯爽,一身黑色勁裝,挺拔如風中的白楊。她身邊的少年騎士則穿着白色罩甲,四開巾上鑲着一方寶玉,相貌甚為柔和俊雅,只是一對元寶耳朵大了些,有些礙眼。
江夔和許渤川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女騎士身上,待看清來人並非方冰鑑後,又同時鬆了一口氣。兩人雖然自信,也知即便兩人合力,也絕非那位玄凰的對手。
女騎士策馬趨前,扶了扶劍鞘,皺眉道:東關許、蘭陵江,你們兩家因何攔路?
江夔仰天打個哈哈:我道是誰?原來是方雅羽方姑娘,姑娘身為鳳院九翼之一,竟然親自出面護鏢,想必此鏢非同小可,不知鳳院此次保的又是哪家的鏢啊?
這關你何事?方雅羽冷聲道。
那少年卻跳下馬來,一臉和氣地拱手施禮:這位兄台是蘭陵江家的公子麼?小弟黃師昊,方鏢頭這次保的是我黃家的鏢。
江夔眉頭一挑:黃師昊?潭度黃家的人?
方雅羽冷笑道:連鼎鼎大名的玉元寶都不曉得,江家的人莫非真不將天下豪傑放在眼裏
放肆!一名騎士猛然大喝一聲,便待催馬上前,江夔抬手阻止住手下,抱拳道:方姑娘言重了,我也久仰黃家四元寶的大名,只是一直緣慳一面。今日能見到大名鼎鼎的玉元寶,真是三生有幸。
黃師昊連道慚愧,看了看兩人,搞不清楚場中形勢,便試探着問:不知兩位世兄擋住路口,所為何事?若是手頭上有麻煩,小弟可略盡綿薄之力
許渤川雙眉一立:豈有此理!你把我們當成什麼人了!剪徑的小賊麼?素芝堂的懸賞可曉得麼?我們二人在此交手,便是在比武爭藥!怎麼。你也想湊個熱鬧?
爭藥?黃師吳愕然,隨即苦口婆心地道,不過是幾味藥材,兩位世兄又何必弄到動手的地步呢?子曰:札之用,和為貴。咱們做生意的更是講究和氣生財,兩位賣小弟個薄面,還是不要再打了江夔向黃師昊道:黃兄來蘇州,想必也是為了素芝堂懸賞的這幾味藥材吧?黃師昊微一猶豫,點了點頭。
果然!江夔得意地一笑,江某得到消息,杭州有一味聖紅景天,正是江某所需,可等到江某趕到時,卻已給人買走了,這才匆忙往回趕。現在想來,定是黃兄搶先一步,將藥材買走。不知黃兄能否割愛,將這味藥材轉售給我?
這黃師吳一愣,隨即苦笑道,想必江兄誤會了,小弟確也尋得了幾味藥材,卻沒有江兄説的聖紅景天。
果真?江夔瞄向鏢車,那黃兄車上的貨可讓江某一觀?
方雅羽一按繃簧,長劍出鞘:這車上是我鳳院保的紅貨,誰想動它,都要閭過我手中之劍!
方姑娘是説,只要贏了你,就可讓江某一觀麼?江夔眯着眼睛,一字一頓地道。
不錯。方雅羽傲然道。江夔眉梢一挑,目光如脱囊的槍鋒,一寸寸地鋭利着。一陣疾風吹過,數十面火紅的鏢旗在風中啪啦啦地擺動,鏢旗上的黑色鳳凰恍若活了過來,紛紛張開羽翼。一時雙方靜立不動,彼此的眼神卻如刀劍相擊,迸發出敵意的火星。
忽然絲桐數聲,依稀自風中傳來。場中幾人心中一清,都側耳傾聽。錚錚淙淙,琴聲宛若風中的落花,漂泊自許。在天地間隨風飄舞。
謝東庭循着琴音望去,只見青山如屏,一抬素帷小轎正輾轉着從山隅處逶迤而出。那白絹轎衣,以及轎沿掛着的雲頭繡帶,都隨着淡雅的琴聲飄拂不定,宛若起舞。
他心中奇怪:轎子顛簸,又如何能彈得好琴?仔細看時,才發現那兩個轎伕快步走在崎嶇的小路上,雙肩卻紋絲不動,轎子行進時毫無顛簸,穩如亭閣。謝東庭心中暗驚:看這兩個轎伕的腳下功夫。分明都是一流高手,以這兩人的身手,竟然只為這撫琴之人抬轎,此人卻是好大的面子。
忽然素弦三響,如玉碎東江,戛然而止,轎子在路口停下。一個雄壯如獅的騎士揹負長刀,催馬而上,昂然守在轎前。
轎內傳來一個淡淡的女子聲音:初荷,怎麼了?聲音清雅淡逸,透着淺淺的倦意。彷彿黃昏東籬前的晚菊,在秋風中發出了最後一聲惆悵的嘆息。黃師昊聽得如痴如醉,喃喃道:這世間怎能有如此好聽的聲音。這、這簡直是敲玉斷腸之音方雅羽卻秀眉微皺,握着劍鞘的手也隨之一緊。
轎邊,一個藕衣丫環正好奇地打量着眾人,聞言扭頭道:姑娘,一堆人不知為何把路堵住了,我們的轎子過不去啦。
轎內女子又吩咐道:阿魯扎,你去看看怎麼回事。
那騎士應了一聲,催馬上前,喝道:你們這些人,幹嗎聚在這裏,快快散去!其語調怪異,顯然不是中土人士。眾人剛聽過那洗心般的天籟,此刻苒聽他粗獷古怪的嗓音,均覺格外刺耳,都皺眉不已。
大漢見無人回答,又喝道:你們都聾了嗎?怎地不答我的話?
江夔最是見不得別人耍威風。冷哼道:也不知哪個林子鑽出來的狗熊,在這裏哇哇亂吼,誰知道它在吼些個什麼東西?
大漢是心性淳樸之人,沒聽出他言外之意,奇道:怎麼,這裏有大熊麼?在哪裏?我怎地沒看到?説着扭頭四處尋找。
初荷卻撲哧一聲樂了:大石頭,哪裏來的狗熊,那是他在罵你呢!
大漢銅鈴般的大眼眨了又眨,好容易明白過來,頓時大怒:你這人,隨便拿別人開玩笑,定然不是好人!待我斬了你!,,拔刀一撲而下。人尚在空中,凜冽的刀氣已撲面而至!
江夔心中微凜,不敢硬接,閃身避開。大漢一刀劈空,怪嘯一聲。再度騰旋,刀光如電,直取江夔的頸項!江夔見對方刀勢雖然粗狂,卻凌厲無匹,難以近身,知道空手無法抵敵,長嘯一聲,飛縱而起。一名江家騎士振臂一擲,一杆銀槍破空飛至。江夔擎槍在手,猛地一抖,銀槍一聲長吟,化作漫空雪影,磅礴而下!
叮!大漢將刀一合,劈開了這一槍,雙手抱刀,兇悍地瞪着江夔。江夔持槍而立,長纓如雪,鋒鋭如冰,隱隱帶着衝破世間一切束縛的鋒芒,當真是槍如龍,人如虎!
謝東庭看着大漢手中的巨刀。只見那刀的刀身寬得驚人,刀刃明如秋霜,黝黑的刀體卻暗啞無光。那巨刀擎在大漢手中,便如一隻沉默的黑獅,靜靜聽候主人的命令。他心中疑惑:這把刀,我好像在哪聽説過
阿魯扎,回來。隨着轎內一聲輕喚,大漢臉上的殺氣頓時不見,孩子氣地應了一聲,來到轎邊,躬身問:呼痕有吩咐麼?
出來時我不是説過了麼,沒有我的話,不許和別人隨便動手。再這樣,你便回我大哥那裏去吧。轎內女子輕聲説。雖然她語帶不悦,聲音卻依舊淡雅動人。
阿魯扎抬手給自己狠狠兩記耳光:是阿魯扎不對,腦子和豬一樣笨,忘了呼痕的話!呼痕,您別趕阿魯扎回去,額真非罵阿魯扎不可。
那女子又道:誰讓你自己掌嘴了?以後自己打自己也算動手。這次便算了,下次再犯,你就自己回去吧。
阿魯扎傻傻一笑:是。呼痕。阿魯扎記得了。
我才不信呢初荷在一邊笑道,阿魯扎,你的兩隻耳朵是通的,姑娘的話從左耳進去,你一轉身,那些話就從右耳出來了。
阿魯扎急道:怎麼會!小時候在泡子裏玩水,每次我耳朵進水,從來是哪隻耳朵進,就只能從哪隻耳朵倒出來,另外一邊從來沒漏過!眾人見他憨然至此,無不好笑。連江夔也為自己和一個憨人鬥氣而慚愧不已,搖了搖頭,將銀槍立起。
那女子又問:剛才這位公子所用槍法,可是蕭江家的千徑雪?
江夔訝然道:不錯,這是江某的家傳槍法,小姐如何曉得?
白髮千徑雪,丹心一寸灰。那女子輕輕嘆息,江公子的槍法悲壯激烈處似直還曲,直若壯志未酬之意,正合杜工部的詩意,可見公子已深得這千徑雪槍法的神髓。江夔心中一凜:莫非她也是我江氏中人?可自己為何從未聽説過族內有如此人物?他忍不住問道:小姐怎會曉得我江家槍法的真意?
那女子默然片刻,緩緩道:既然是故人之後,那便見上一面吧。説着,將轎簾緩緩挑開。
黃師昊見轎簾微動,心中越發忐忑。既盼着一睹佳人的真容,又怕對方的容貌配不上這清雅動人的聲音。他猶豫片刻,終於鼓足勇氣,凝目望去,只見簾開處,一個清溪堆雪般的身影盈盈而現,胸口頓時如被雷擊,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不見,腦中只翻來覆去地響着一句話:其始來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樑;其少進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江夔腦中一片空白,愣愣望着眼前月下清花般的女子,就連許渤川這樣的鐵漢也怔忡了片刻,好在他內力深厚,定下心神後拱手道:東關許渤川見過小姐。
原來是許公子,不知這幾位是女子望着眾人道。
許渤川介紹道:這兩位是潭渡黃家的師吳兄和風院的方雅羽方姑娘,又指着江夔道,那便是小姐的故人之後,蕭江家的宗子江夔。
那女子斂衽還禮:小女子介休範靜湖,
黃師吳愕然失聲:範靜湖?你你是洛神菊!山右洛神菊!洛神菊三字一出,如同驚雷打在眾人心頭。一時人人臉色陡變,神情複雜,或驚疑,或傾慕,或不忿,隱隱還有幾分警惕與敬畏。
謝東庭喃喃道:原來她便是洛神菊,人言山右洛神清姿絕代,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只是她眉間怎地似有不足之色?
謝蔓兒問道:爹爹,這山右洛神菊的名號聽着甚是好聽,不知何解?
所謂山右,指太行之右,就像我們徽州商人向來被稱為新安一樣,也被用來稱呼晉商。天下富豪,江南則推新安,江北則推山右。這些年山右崛起極快,手段極其凌厲。也正因如此,山右和新安這幾年鬥得厲害,彼此結怨很深謝東庭神情複雜地望着範靜湖,三年前藍田葉、蘭陵江兩大新安世家聯袂進軍關中,想在西商的地盤裏鍥個釘子。誰曾想以兩大世家的實力,竟被人在商場上打得落花流水,狼狽而退,一時天下沸然。而指揮這一役的,便是有着山右洛神之稱的範靜湖。當時年方及笄的範靜湖數日之內動員了上萬人手、數千萬兩的銀子,硬生生將那些目高於頂的新安巨賈趕出了潼關。在兩大世家離境之際,她在黃河之畔撫琴相送。當時她白衣飄飄,長髮簪菊,若洛神出水;琴聲激越如劍,聲遏十里,聞者無不動容。此役之後,洛神菊之名傳遍大江南北,成了公認的山右第一才女
謝蔓兒向來最愛這些巾幗傳奇,聞言不禁對範靜湖大起好感,恨不能自己也像這洛神菊一樣,和那些新安商人大戰一場後揚名天下,卻忘了她父親也是新安大賈。
江夔肅然拱手:原來小姐便是範仙子。家叔當年自三秦鎩羽而歸,可談起小姐時卻讚不絕口,直稱小姐一代大才。他敗得心服口服。江某不才,但願有朝一日能親自領教小姐的高明。
範靜湖淡然道:公子過譽了。當年越城公也教曉了靜湖許多事。讓靜湖受益匪淺。雖然靜湖僥倖勝了一局,可越城公敗而不亂,談笑自若,委實令靜湖欽佩。不知越城公近來可好?
聽到叔父的大敵當面稱讚,江夔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難過,黯然道:我二叔兩個月前剛剛去世了。
範靜湖輕啊了一聲,惆悵抬首,望向天邊的白雲,久久不語。許久,她才輕聲嘆息:我無爾詐,爾無我虞。越城公,你我現在終於可以坦誠相待了,這世間卻又少了一位值得靜湖尊重的長者。越城公一路走好,請恕靜湖此次不能撫琴相送了。説完,對着西南盈盈一拜。見範靜湖如此風範,眾人心中敬意油然而生。
範靜湖拜罷,起身問道:不知幾位世兄在這裏相聚,所為何事?幾面面相覷,均不願説出懸賞之事。見眾人不答,範靜湖又轉向黃師昊:這位可是有玉元寶之稱的黃三公子麼?
黃師吳聞言忙道:是我,範仙子也聽説過我嗎?我在揚州建了很大的一個園子,風景好得很,仙子有空不妨去坐坐。
範靜湖嫣然道:仙子之譽,靜湖如何敢當?黃公子的落仙園在揚州赫赫有名,靜湖若是有空,自然是要去的。
黃師吳連忙點頭:一定要去的!一定要去的!仙子去了,我的園子才算名副其實了
方雅羽見他神不守舍,心中苦澀,搶問道:有事快講,何必噦唆?
範靜湖看了她一眼,輕聲道:不瞞兩位,靜湖此次從蘇州趕來,正是有求於黃公子。
黃師昊一愣之下大喜過望:果真?那可太好了!仙子儘管吩咐。只要在下能辦到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仙子可是手頭不太方便?若是十萬兩以下的銀子在下還作得了主話一出口,便暗罵自己愚蠢,範靜湖在山右執掌大權,范家更是富可敵國,又哪裏會缺銀子了。
範靜湖微微一笑:也沒有什麼,只是靜湖聽説公子從湖州得了幾味藥材,不知靜湖能否從公子手中購得一些
方雅羽扶劍冷笑:不愧是山右第一才女,消息果然靈通。不錯,藥材就在車上。不過這藥是不賣的,若有本事,便動手搶吧!
阿魯扎怒道:搶便搶。還怕了你們人多不成?説着便要上前動手。範靜湖皺眉望了他一眼。這憨人頓時噤聲,悶悶退到一邊。
阿魯扎語出無心,還望方女俠見諒。範靜湖歉然道,靜湖明白這幾味藥材均是異寶,此刻買藥亦有些強人所難,不過靜湖所求不多,只是蛇涎白附、金銀血蛇這兩味。而且靜湖還可用聖紅景天和千年藏參和公子交換,還請黃公子成全。江夔聽了這兩味藥名,精神頓時一振,望向範靜湖。
黃師昊微一猶豫,試探着問:範仙子求購這兩味藥材,可是為了素芝堂的懸賞麼?
範靜湖頷首道:不錯,靜湖也是為了素芝堂的懸賞。
黃師吳心痛道:姑娘仙子般的人物,何苦要捲入這些名利之爭?
範靜湖微微搖頭:公子過譽了,靜湖也不過是一介凡人,又怎跳得出名利二字?這些事不談了,不知黃公子能否割愛?
不行!方雅羽斷然道,鏢是我們鳳院保的,鏢主又是二公子,怎能在半路隨意開封?若是其間出了差錈,又由誰來擔這個干係?黃公子,你想賣藥給她,等到交貨後自然隨你,此時卻萬萬不能!黃師昊頗為躊躇,遲遲不能開口。為了得到這幾味藥材,他已經欠下了好大的人情,這幾昧藥材對他黃家非同小可,他不得不考慮其中的輕重。
爹爹,這些藥材是做什麼的?謝蔓兒問。
謝東庭啞然失笑:我忘了蔓兒還不知此事。前些日子,蘇州最大的藥鋪素芝堂和蘇州織造局共同出面,懸賞八味珍貴藥材。言明誰若能先找到這些藥材,便可擔任蘇杭市買一職,負責兩府絲織採買。對我輩商賈來説,這可謂天大的賞格了。這些日子來蘇州城沸沸揚揚,傳的都是這件事,各路牛鬼蛇神粉墨登場,四處搜刮藥材。只是迄今為止,還沒人能湊齊這八味藥材
好大一塊餡餅,難怪江家急着買這藥材謝蔓兒恍然道。
那你説,玉元寶會賣嗎?謝東庭又問。
謝蔓兒想了想道:若黃家是他一人説了算,也許會賣的。謝東庭微微一笑,不再説話,望向場中。
搖了搖頭,黃師昊終於誠懇地道:不瞞仙子,仙子説的這兩味藥材,在下只有蛇涎白附這一味,而聖紅景天和千年藏參這兩味藥材半個月前在下也已得到,這批貨運的便是這三味藥材。所以仙子的兩味藥材,對在下是沒什麼用的
範靜湖凝視黃師吳片刻,微微一笑,輕聲道:阿魯扎,我們走吧。
阿魯扎一愣:呼痕,我們哪裏去,不買藥了麼?
範靜湖輕輕搖頭:既然黃公子有難處,我們只有另作打算了。范家的女兒。總不能低三下四地求人吧?語氣平淡,卻自有一番傲霜之意。
初荷卻急了:那怎麼行?再找不到這兩味藥,小姐的病就
怎麼,仙子病了?病得可重麼,要不要緊?黃師吳心中一驚,忙問。暗想:若她真的治病所用,自己要不要賣給她?要賣的,當然要賣的只是,二哥會同意嗎?
範靜湖淡淡道:公子無須放在心上。靜湖在此別過
且慢!許渤川搶步上前,拱手道,範仙子的藥可願賣給許某?在下願以千金求購!
初荷不屑道:我們姑娘稀罕你那點兒錢麼?這藥是我們留着換金銀血蛇和蛇涎白附用的!
許渤川微一猶豫,慨然道:許某手中雖沒有這兩味藥,卻有素芝堂懸賞的奇藥老龜丹和碧瞳蟾,價值萬金,願換與小姐,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許兄有老龜丹?黃師昊雙目一亮。
許渤川點頭道:這藥難尋得緊,好在許某前些日子出海時剛好抓了一隻萬年老龜,才得了這老龜丹。
江夔冷冷地道:老龜丹和碧瞳蟾算什麼?江某手中便有金銀血蛇和玉骨麝香,也可和小姐交換。
玉骨麝香!黃師吳和許渤川齊齊動容。
不錯,這八味藥材中,最難得的便是玉骨麝香和紫檀芝這兩味。玉骨麝香須用上好原麝,每日以人蔘、靈芝等大補之物和以珍珠粉餵養。十年方自成材。江某花了足足三萬兩銀子,費盡曲折才求得了些許。雖然黃兄家裏富可敵國,只怕也未必買得到它。江夔傲然道。此藥確是難得,不知江兄能不能黃師昊試探着道。
江夔毫不客氣地道:那黃兄又可否將你們家的聖紅景天和千年藏參拿出來換呢?
這個黃師昊頓時語噎。他所購藥材不多,用兩味藥換一味藥,那可划不來。
範靜湖看着許渤川,又望了眼江夔,唇邊露出一絲神秘的微笑,轉身向黃師吳道:黃公子,不知靜湖可否用其他藥來換公子的蛇涎白附?
黃師吳心中電轉,暗想:蛇涎白附是這八味藥中最常見的,自家備得甚足,若她另有其他藥材,換了給她,倒也無妨。想到這裏,他抬頭道:蛇涎白附在下多得很,若是仙子肯換,黃某自無不可。
等一下!方雅羽伸手阻止,警惕地望着範靜湖,她剛剛明明説自己只有兩味藥材,此刻卻要用其他藥材來換你的藥,你怎知她是否真的病了?山右新安本是大敵,誰又知她到底是何居心?
黃師昊一時無語。若真是範靜湖設局騙他人彀,以致被山右得了素芝堂的賞格,那他勢必會成為新安商界一大笑柄,再也無法抬頭。
阿魯扎大吼一聲,擎刀在手:你這女人,恁地惡毒,怎地敢冤枉呼痕?呼痕,她不是好人,讓我斬了她吧!
阿魯扎,把刀放下!範靜湖薄怒道。
為什麼?額真説過,不許任何人欺辱呼痕!阿魯扎氣呼呼地望着方雅羽。
範靜湖玉容一寒:我哥哥的話是他自説的,你到底聽誰的?
阿魯扎諾諾地道:自然是聽呼痕的,額真和阿魯扎説過了。
範靜湖微微點頭:這便是了,我讓你把刀放下,不許和別人動手。阿魯扎怒吼一聲,憤憤地將大刀還鞘。
爹爹,這大笨熊一直説呼痕呼痕的,現在又冒出來個額真,這呼痕、額真又是什麼意思?謝蔓兒問。
謝東庭嘆道:呼痕和額真都是蒙古話。呼痕是指姑娘,額真則是主人。洛神菊的這位兄長來頭不小啊謝蔓兒哪管那許多,只覺自己若有這樣一個哥哥,派這麼一頭大狗熊跟在自己身邊,隨時拿來嚇嚇人,倒也神氣。一時想得開心,嘴角不由露出一絲微笑。
謝東庭卻暗忖:這阿魯扎雖然遲笨,可刀法着實驚人,誰又有這麼大的面子,來當他的主人?山右范家又何時出了這樣一個人物?而且那把刀好像聽説過對了!那是破哉刀!震折軍的破哉刀!難道範靜湖的哥哥就是他臉色頓變,猛然抬頭,向場中望去。
範靜湖淡然道:方女俠實在過慮了,靜湖再不濟,也不屑用這種手段,告辭了。轉身向帷轎走去。
範仙子留步!黃師吳急呼道,縱身上前留人。
阿魯扎見範靜湖受辱,心中怒火正熾,見他追來,回身便是一掌。他的刀法雖然至剛至陽。可掌力卻陰柔至極。看似普通一推,可及至近身,其中威力才顯。黃師昊只覺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道自向自己湧來,倉促間用小臂一擋,掌力到處,尺骨登時折斷。他痛呼一聲,退飛丈外,額頭冒出冷汗。
無恥!竟然暗算傷人!,方雅羽怒叱一聲,一拍馬鞍,輕鳶般高翔數丈,掣劍下擊。劍光若星雨,燦然流墜!
大刀再次出鞘,阿魯扎怒吼着揮刀向天猛斬!方雅羽旋身飄落,落地之際腳尖輕點,身形閃幻如電,直人中宮,長劍挑刺阿魯扎的小臂!這昭然而凌厲的一步,堂皇間透着無限殺機,正是玄凰方冰鑑的獨門步法紫微趨!方冰鑑一代劍神,最善搶佔對手中宮,以凌厲的劍勢摧垮對手。女子力弱,她卻獨出機杼,創出了這紫微趨,利用身法變幻製造敵人錯覺,憑步法強人中宮。
阿魯扎人雖愚魯,反應之快卻有如野獸,猛然抬腕,以刀柄格開了這必殺的一劍。方雅羽一擊失手,劍勢更加凌厲,劍光繚亂如環,將阿魯扎圈在其中。阿魯扎雖處在下風,刀勢卻絲毫不亂,穩健至極。
回易
兩人鬥得正緊,忽然一陣清朗吟哦之聲從西南悠悠傳來。這吟哦聲恬淡自如,飄逸中又帶着一絲散漫。刀劍聲雖依舊逼人,於這吟哦卻似風過平湖,了無痕跡。
謝東庭循聲望去,只見西邊的小路上,一頭青驢正駝着書稿兩袋,路人一個,悠然行來。這驢子甚是憊懶,時不時便停下來,啃一啃路邊香嫩的青草。可騎驢之人顯然並不在意,隨它時走時停,一邊微閉雙目,漫吟道:太極天樞列戰圖,俗塵不解輔仙孤。誰知九合凌雲志,幾待江山人釣無?
謝東庭是愛詩之人,一聽便知這詩吟的是姜子牙懷才不遇、在渭水垂釣時的境況,心中暗自讚歎其詩意寥廓,志向高遠,凝神向那吟詩之人望去。
驢背上的青年容貌清雋,穿着洗得發白的藍色長衫,脅下佩劍,雙目微合,口中兀自喃喃不休:太極天樞列戰圖列字不好,過於直白,若是人字倒是好的,可又重了字。然則用畫字?不好不好,匠氣太重了不知不覺間,青驢已到了路口,眼見便要撞人兩人戰團。
謝蔓兒忍不住提醒道:喂,你小心些。前面有人打鬥呢。
鬥?青年眉頭一皺,搖頭道,不通不通,雖然韻對了,可天樞戰圖本是一體,怎鬥得起來?意思錯了!
謝蔓兒見他如此痴迷。又是着急,又是好笑,喊道:不是説詩,是前面!哎呀!説話間,那頭青驢已走到了二人交手處。剛好阿魯扎一刀劈向方雅羽,被她的長劍一卸,這一刀竟向那青年劈去!
藍衣青年恍若未覺,舉起佩劍,在阿魯扎的刀身上輕輕一點,將大刀盪開。口中猶自吟道:若是砌字呢?太極天樞砌戰圖?也不妥,砌字僵硬,雖有戰氣,卻失了餘韻方雅羽趁機躍起,旋身一劍,反刺阿魯扎咽喉!青年又舉劍一撥,將方雅羽這一劍化解。阿魯扎乘勢長刀上撩,取方雅羽的小腹。青年隨手橫劍一攪,阿魯扎的刀勢頓時散去。這一瞬間,他連出三劍,三次輕易化解方雅羽和阿魯扎的招式,身手當真驚人。一時間兩人都不敢再行出手,退到兩旁,驚疑不定地望着此人。謝蔓兒則在一邊看得眉飛色舞,只差一點便要拍手歡呼了。
江夔看得手癢,長槍一振,喊聲小心了!衝前而上,單手一探,一槍當胸搠去!這一槍取的是個疾字,腳進、身探、臂伸於瞬間完成,加上槍身長度,攻勢有如驟然進逼一丈!千徑雪槍法之青龍探!青年還未怎地,那青驢卻被撲面而來的槍風嚇了一跳,猛然昂首大叫起來。青年一驚,回過神來,見眼前銀光閃動,寒氣徹骨,大驚之下不及多想,飛身而起。他身後的書袋卻就此遭殃,嘩啦一聲,在槍氣下炸開,袋中書冊頓時化作片片白紙,漫天飛舞。
那青年驚叫一聲:哎呀,我的書!忙不迭地揮手收集飛舞的書稿。江夔只想試試對方的身手,此刻見自己收槍不住,壞了人家的書袋,正自內疚,卻見那青年向自己疾衝而來,還以為他要憤而還擊,長槍一立,便待動手。那青年隨手用劍一格,人已衝進了他的槍圈,抓了一頁書稿後又向旁邊奔去,留下江夔在原地愕然發愣。
青年四周遊走,上下旋折,飄忽如風,將飛散的書稿一一收入囊中。當他路過阿魯扎身前時,這莽漢心中一動:方才好不容易沒有呼痕攔着,眼見便可斬了那惡毒女子,偏偏被這人擋住,可見他也不是好人,待阿魯扎小小給他些教訓。
這憨人怕範靜湖責怪,便多了個心眼,潛運內勁,直等青年擋住了範靜湖的目光時,才舉起飯缽大小的拳頭,偷偷向他小腹擂去。青年小腹一縮,阿魯扎的拳勁頓時擊空。他伸手抓住那一頁書稿。向阿魯扎微微一笑,轉身繼續追逐。阿魯扎見了那笑容,愣了一愣,將拳頭放了下來,心想:或許這人不是壞人也未可知
轉眼間,青年已將大多書稿收好,只餘一頁仍在飛舞不休,他縱身去抓時,偏偏一陣風兒吹過,將那頁書稿遠遠吹開,向河邊飛去。眼見就要掉進河水,旁邊卻伸出一隻小手,將它接住。青年感激地向那人望去,只見梨花樹下,落英如雨,明秀的白衣少女佇立在花雨中,分不清人與花孰真孰幻。
謝蔓兒笑盈盈地望他一眼後,將書頁遞給一邊的謝東庭。謝東庭看了看書稿,漫聲道:列字的確不夠含蓄,未若用匿字為佳。
太極天樞匿戰圖青年眼睛一亮,不錯,匿字的確遠較列字為妙!且與不解二字呼應,不盡之意,躍然紙上!妙!大妙!哎,我怎麼沒想到呢!隨即醒悟過來,拱手道,不知先生是
鄙人謝東庭,祁門人士。今日有幸得見一位詩林逸才,真是欣慰。謝東庭欣然道,小友的這首詩做得不錯,可曾人了學?
青年微笑道:晚生池慕飛,現在不過一介商人,早已不在學了。
謝東庭搖頭嘆道:可惜了小友的這份才情他雖心性寬廣,不拘小節,可對於進學一事始終不能忘懷。如今見了又一個少年俊傑走了自己的老路,不由為之嘆惜。
謝蔓兒知道父親的心事,便笑道:池大哥,你真厲害,剛才他們那麼多人都打不過你!
池慕飛聞言一愣,轉頭望去,只見身後幾人正虎視眈眈,神色間頗為不善,歉然道:在下一時失神,若有失禮之處,還請幾位見諒。
見諒什麼?若非慕飛出手。他們不知還要打到何時。謝東庭哼了一聲,向眾人道,東關許、蘭陵江、四角方,你們都是新安大族的子弟,怎地如此不明事理,動輒以武相爭?
你又是誰,來對我們指手畫腳!許渤川怒道。
謝東庭瞥他一眼:敝人祁門謝東庭。許渤川,令尊可是應廉兄?
應廉正是許渤川之父許仕庭的字,剛才謝東庭報出名字時,許渤川已知不妙,此刻更是忐忑,忙施禮道:正是,小侄見過謝世伯。
謝東庭淡然道:怎麼,應廉兄和你説起過我麼?
許渤川抱拳肅立:家父時常談起世伯的大才,不勝欽佩。常常説小侄若有幸得見世伯,須向世伯當面請教。
是麼?謝東庭掃了他一眼,又問江夔道,你是卧衡公的什麼人?卧衡公江勉正是蕭江氏的現任宗正,也是江夔祖父。
江夔臉色大變,將銀槍在地上一杵,拱手道:晚輩江夔,是家祖的長孫。
長孫?謝東庭眉頭一皺,這麼説你是長碣兄之子?怎麼你行事如此莽撞,長碣兄平時就是這般教你的麼?
江夔滿頭冷汗,卻不敢抬手去擦,只能低聲道:世伯教訓得是,晚輩行事不妥,還望世伯見諒。
謝東庭哼了一聲,又望向方雅羽。這威風凜凜的女鏢頭早已躲到了黃師吳身後。黃師昊對着謝東庭的目光,尷尬地一笑,不覺觸動小臂傷勢,痛得直抽涼氣。
謝蔓兒秀目睜得老大,驚訝地想:原來爹爹才是最厲害的人!剛才看這些人打得那般熱鬧,一個個不可一世,此刻見了爹爹卻像老鼠見了貓,大氣也不敢吭一聲。難道爹爹是個絕頂高手?我卻從來不曾見他練過武啊?這可奇了。莫非是他深藏不露,半夜如廁時才偷偷起來練功?嗯,想來定是如此她卻不知,祁門謝氏雖不是什麼豪門大族,卻是東晉名臣謝安之後,家中頗多子弟任職官學或出掌書院,乃新安一等一的清貴世家,更號稱純族,一直是漢家正統的象徵。謝東庭的父親謝挽便是新安府學的學正,在場眾人的長輩多出自他的門下,跟謝東庭有同門之誼。有了這一層關係,這些新安少年哪裏還敢在他面前大聲説話。
謝東庭折了根粗枝,上前替黃師昊將小臂縛牢,和聲道:你是廷貞兄的公子吧?不錯,小小年紀,卻知道謙恭忍讓,不以勢壓人,是我新安子弟的風範。
黃師昊心中慚愧,忙道:世伯過譽了。
謝東庭轉身向範靜湖道:我這幾個晚輩行事魯莽,讓小姐見笑了。新安山右雖有些生意上的糾紛,但畢竟都是天朝子民。像我等商賈之民,雖然不能造福一方,下安百姓,上報國家,可若能以義為利,多行善舉,少做爭訐,也不枉讀書一場。小姐以為然否?
先生説得是,靜湖受教了。説完,範靜湖向謝東庭盈盈一禮,裙幅曳地,堆如雪蓮。謝蔓兒瞥了眼池慕飛,見池慕飛雖也望着範靜湖,卻雙眉緊鎖,神色肅然,不由心中好奇。
謝東庭微微點頭,又向黃師昊和江夔道:洛神菊何等人物,豈會做出詐病求藥的事?換藥的事,你們儘可放心。
黃師昊大喜,正要答應,江夔卻向範靜湖緩緩道:范小姐,我二叔當年敗在小姐手下,一世英名,盡喪小姐之手。為人子侄者,當要為長輩討還公道。今日小姐若要換江某手中的藥,那便須以兩味藥來換江某的一味藥,以告慰二叔的在天之靈。
什麼!你這不是欺負人麼!阿魯扎怒道。江夔一言不發,死死盯着範靜湖。
無妨範靜湖揮手阻止阿魯扎,靜靜地道,就當我還越城公當年的相知之情
可是小姐,就算我們換了,可那還差一味呢!初荷急道。
範靜湖淺笑道:放心吧,你去將藥取來,不過聖紅景天不用全取。素芝堂的懸賞只要七兩,一株儘夠了。片刻初荷捧了個兩木匣回來。
範靜湖向江夔道:我便用這一株聖紅景天和一顆千年藏參換公子的一味藥材,可以麼?
江夔點頭道:這個自然,來人,去取金銀血蛇來範靜湖搖頭道:公子錯了,這兩味藥材要換的是公子的玉骨麝香而非金銀血蛇。
玉骨麝香?江夔一愣。不止是他,在場眾人心中都有些糊塗。剛才範靜湖明明説要蛇涎白附和金銀血蛇來治病,怎地突然又要換玉骨麝香?難道她這救命之藥的藉口當真是編出來的?可這樣明目張膽地騙人也未免太過下乘。
怎麼?換不得麼?範靜湖淡淡地道。
江夔點頭道:當然換得!蕭江家的人向來一言九鼎!向身後騎士揮了揮手道。給她拿藥!
一名江家的騎士下馬收了初荷的藥,又取出一個玉盒,捧給範靜湖。範靜湖輕輕揭開盒蓋,先是一點點的清香,絲絲的沁入心肺,接着那香氣又馥郁起來,卻不悶人,聞着腦子裏反是一陣清新,在場圍觀的人都是精神一振。範靜湖緩緩地道:果然是稀世之寶
那是自然,我江家的藥還差得了?江夔傲然道,他手中已有四味藥材,甚是高興。便道。若是小姐無事,江某便告辭了。
請江公子稍等片刻説罷,範靜湖向許渤川道,許兄,靜湖願用聖紅景天換許兄的一味藥,不知可使得麼?
許渤川點頭道:自然使得,不知小姐要換的是哪味藥?
範靜湖微微一笑:老龜丹。老龜成丹,向來有九。靜湖只需其中三枚。素芝堂懸賞的數目便是三枚,許渤川手中確有九枚老龜丹。自然樂於多換一味藥材。
轉眼間,範靜湖原有的聖紅景天和千年藏參已換成了玉骨麝香和老龜丹。那老龜丹拇指般大小,放着淡紅色的柔和光芒。範靜湖託在手心,玉掌朱丹,鮮明至極:黃公子。靜湖用這三枚老龜丹換公子一斤蛇涎白附,再用這盒玉骨麝香換公子的一顆千年藏參,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黃師昊的腦袋雞啄米般點個不停。且不論他對範靜湖的好感,但只換到這老龜丹和玉骨麝香。便足以讓他心滿意足了。謝蔓兒在一邊眨着秀目,心中不解:這位範姐姐自己剛才明明有千年藏參的。剛換出去。怎麼又換了回來?
範靜湖謝過黃師昊後,又回身對許渤川淺笑道:許兄,又要麻煩你了。不知靜湖能否用這顆千年掌滲換你一隻碧瞳蟾呢?
許渤川凝視範靜湖良久,方才抱拳沉聲道:小姐才智高絕,許渤川莫不從命。從包袱裏取出一個鐵盒打開。鐵盒裏鋪着一層濕泥,上面靜靜趴着三隻金色的蟾蜍。許渤川取出一隻蟾蜍遞給範靜湖,叮囑道:小姐謹記,碧瞳蟾死後三日內必須人藥,否則就沒用了。
範靜湖謝過了他,捧着那隻碧瞳蟾,緩緩來到江夔面前,淡然道:江公子,這隻碧瞳蟾,再加上半斤蛇涎白附,想必能換公子的金銀血蛇了吧?
江夔張了張嘴,卻全然想不起自己該説些什麼,默然片刻後,深吸一口氣。抱拳正色道:仙子高明,江夔自認不及。轉身喝道,拿藥來!
一個紅衣騎士小心翼翼地從兜囊中取出一條金線銀紋的小蛇,還沒來得及下馬,已被阿魯扎一把搶去,緊緊抱在懷裏,咧着大嘴向範靜湖傻笑:呼痕,我們找到藥了!我們找到藥了!這下你可有救了!此話一出,眾人均知範靜湖定然已經病得極重。黃師昊心中更是一緊,茫然望向範靜湖。
池慕飛稍稍猶豫了一下,上前道:這位姑娘,在下雖然只略通醫理,説句實話,你這病就算有了這兩味藥怕也只能當得一時,去不了根的。以姑娘的病情,只怕一年後就
範靜期靜靜望着岸邊的那株梨樹,倏爾展顏一笑:公子説得是,不過世上名醫奇藥甚多,若是蒼天不棄,也許靜湖明年此時還有幸能再見這大好春光。倘若靜湖終於不治,那也可再找一處終年有鮮花綻放之地,在花海下靜靜長眠,當不至於那麼寂寞眾人無不為之動容,就連方雅羽也垂下頭去。黃師昊更是痴痴地望着她,恨不能立即便用自己的餘生換得佳人一命。
範靜湖向許、黃二人盈盈一禮:多謝兩位公子,若靜湖不死,定當報答。
黃師吳忙擺手:應當的,應當的,仙子若是不嫌棄,可到落仙園找我。揚州十大名醫和我黃家交情都好得很,説不定便有法子治仙子的病。方雅羽握着劍鞘的手又緊了一下。突然掌心一痛,抬手看時,纖手已被劍鍔扎破一個口子,鮮血淚水般沿着手心緩緩淌下,方雅羽只是那樣伸掌靜靜看着,恍若未覺。範靜湖嫣然一笑:靜湖曉得了,公子珍重。又向謝東庭深施一禮多謝先生相助。
范小姐不必客氣謝東庭微一沉吟,向範靜湖道,若是有緣,還請小姐代我新安一脈向令兄問好。
範靜湖微微一笑:是是、非非謂之知。靜湖當會謹記先生的忠告。説完起身便待離開,忽又似乎想起了什麼,停住腳步,轉身問江夔,江公子,當年三秦一戰,我本有信心讓來犯的新安一脈全軍覆沒,只是後來你方有高人指點,破了靜湖籌謀已久的佈局,才能全身而退。這些年來靜湖日夜所思,便是渴望得見那位高人,當面請益,只是一直無緣。不知公子能否告知靜湖那位高人的姓名?
此言一出,眾人無不驚異萬分。當年洛神菊一戰成名,新安兩大世家鎩羽而歸,卻終於未傷筋骨。旁人只道是山右賣了新安一個面子,想不到其中還有這樣的緣故。方才範靜湖令人眼花繚亂的一番交換後得償所願。眾人心中佩服得五體投地,卻不曾想到新安中竟然有人能為她所推崇,一時都望向江夔。
江夔搖頭道:二叔從未和我説起此事。
範靜湖神色失落:是嗎,那是靜湖無緣了。
江夔見了她失望的樣子,心中不忍,拍掌道:是了,有一事或許和小姐所説之人有關。
哦?不知何事?範靜湖秀目一亮。
江夔緬懷道:二叔這幾年心思一直很重。若身邊無人,便常常獨自在湖邊徘徊。有時一站就是幾個時辰。每每有雷雨之日,他便會一個人到亭中作畫。畫完了看上半天,便又撕了,畫的是什麼,也不讓人看。後來有次他作畫,我心中好奇,便偷偷跑到他後面一看,原來他畫的竟然是一片雲霧。
雲霧?範靜湖微微一愣。
江夔點頭道:正是!只是一片茫茫雲霧而已。我心中奇怪,便問二叔他為什麼只畫這些烏雲?二叔當時神色很奇怪,他説那不是雲,是一個人。我再問他那人是誰時,他卻不肯説了。現在想來,説不定便是小姐所問之人。包括謝東庭在內,在場的新安眾人都低頭苦思,卻怎也想不起有以雲霧為號的人。
雲霧雲霧範靜湖若有所思,忽而一笑,轉身走向帷轎,清吟道,舒捲意何窮,縶流復帶空。有形不累物,無跡去隨風。奠怪長相逐,飄然與我同。清音如雪。漸漸消散。
琴聲錚錚,帷轎已去得遠了。黃師吳失望地搖搖頭,轉過身來,突然驚道:方姑娘,你的手怎麼了?
沒什麼,被刺了一下。方雅羽低聲道。
黃師昊關切地問:可還痛麼?方雅羽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謝東庭暗暗嘆息一聲。向江夔等人喝道:還不快些散開,堵在這裏為家門丟人現眼麼?眾人聞言,忙作鳥獸散,誰也不敢多留片刻。
一直到眾人散盡,謝東庭才向池慕飛笑道:我正在烹茶,小友若是走得乏了。不妨去亭中小坐片刻。
池慕飛雙手一拍,笑道:剛才便聞得松蘿茶香,原來是先生在烹茶,那可好了。晚輩這裏剛好有一套新得的紫砂。正好拿來一用。
謝蔓兒在一邊笑道:離得這麼遠。你怎能聞到茶香?還知道是松蘿茶?莫非是鬥之精所生的不成?池慕飛微微一笑,不以為意。
謝東庭卻斥道:蔓兒,不許胡説!又向池慕飛讓道,小友,請。
梟龍
清曠的小亭內,綠霧沾衣,蒼苔侵地。一個紅泥小爐內燃着炭火,青銅獸頭壺內魚眼正開。水汽四溢。數瓣梨花落在青石上,黑向分明,讓人心中為之一靜。
池慕飛從包裹中取出一隻檀木匣子,小心翼翼地打開,裏面卻是一把供春壺和四個古瓷茶盞。他笑道:這是為晚輩的義弟準備的,他平生最愛紫砂,我每次出門,看到好壺就要為他買一把。他若見了這把供春,定然開心得不得了。
謝東庭捋須笑道:想必你那義弟也是個雅人,可惜他不在,否則也可和我們共飲。見水汽已然消散,便開始注水以祛湯冷氣,一邊又道,小友可是去蘇州行貨?
池慕飛笑道:正是,天下財貨莫不聚於蘇州,若要求財,這東南郡首自然是再好不過的地方。
謝東庭淨壺後投茶少許,再次注水,將壺蓋蓋好,這才正色道:蘇州東走吳越,西涉淮汴,進可逐齊魯,退可守錢杭,確是一處商家要地。可正因如此,蘇州城內勢力林立,一個不小心,賠錢虧本還是小事,動輒還有性命之憂啊!
池慕飛微微一笑:這個晚輩自然曉得,蘇州是兩山洞庭的勢力所在,就算是新安一脈的商賈。也不見得個個都能在蘇州立得住腳,不過晚輩經營的只是小本生意,與人無礙,料也無妨。
哦,不知小友到蘇州做何營生?謝東庭又問。
池慕飛向壺中一指:晚輩經營之物,盡在先生壺中爾。兩人相視一笑。相知之意,盡在不言。
謝蔓兒心中想:原來池大哥經營的是微茶,我們新安所產的松蘿茶味甚至猶在龍井之上,但是蘇州本地也頗產名茶,尤其是碧螺春。葉底柔勻、清香幽雅,並不比松蘿遜色她對池慕飛頗有好感,便問道:池大哥,你可曾飲過蘇州本地的嚇煞人香麼?那可好喝得很呢!改天有空,我沏來給你嚐嚐。
池慕飛笑望了她一眼:多謝小妹提醒,碧螺春麼,自然是好的。而且我此次來蘇州,為的便是這嚇煞人香
怎麼,慕飛所販的不是松蘿茶麼?謝東庭奇道。
池慕飛搖頭道:不瞞先生,晚輩的茶號生意多在泉州,經營的正是松蘿茶。只是近年嚇煞人香在閩南大賣,晚輩的生意頗受影響。此茶香氣奇特,更有少女以懷藏之得香的豔聞,閩人愛之更勝松蘿。百思無計之下,便問計於人。你們猜。那人説了句什麼話?
謝東庭想了想,搖頭道:吳人好茶,天下皆知。可正因如此,蘇州城內才會茶肆如林。相爭尤劇。不瞞小友,我在蘇州也開有一家茶肆,經營多年,也只是勉強維持而已。蘇州茶事向來難為,外人來蘇州販茶,更是艱難。松蘿自是好茶。可若想勝過這碧螺春,卻是難了。
謝蔓兒眼珠一轉,拍手笑道:我知道啦,他定是讓你來購碧螺春!
池慕飛點頭笑道:正是如此,小妹心思轉得好快。只是我並非獨力購買碧螺春。而是和蘇州本地的一家茶號合作販賣。
謝東庭略一思索,眼睛頓時亮了起來:此計大妙!簡直妙不可言!
那是自然謝蔓兒扳着手指數道。其一,碧螺春產量有限,池大哥買得多了,其他人買的勢必就會變少,還可以抬高碧螺春的茶價;其二,池大哥在泉州多年,門路自然要廣,而泉州茶館買了池大哥的茶,自然不會再買旁人的;其三,還可以順路將松蘿茶販至蘇州另賺一筆!我説得對麼?
還不僅如此!謝東庭由衷地讚道,蘇州商幫林立,外來商人難以立足,可若是和本地商家合作販茶,不至引人注目,也不愁松蘿茶賣不上價。這釜底抽薪之計看似簡單,實則目光遠闊,大有深意,普通人絕難想得出,只不知是哪位高人指點?
池慕飛淡然道:先生過譽了,那是慕飛的一位兄長。此時茶已泡好,謝蔓兒起身為二人倒茶。雪白的瓷盞中,翠綠漸滿,盈盈可愛。
池慕飛啜了一口,一點馨香直人肺腑,意興大發下舉杯吟道:葉裏酩酊靈芽美。草內意氣白雲香。數飲亭前一株雪,幾度雲間清夢長。
謝東庭撫掌讚歎:小友的詩隨口吟來,雖有瑕疵,卻不減清新峻拔之氣。好久未見似小友這般脱俗的人物了。來,我們再飲一杯。
池慕飛笑道:若論脱俗,誰能和洛神菊媲美?先生謬讚了。
謝蔓兒也讚歎不已:確是如此,不過片刻之間,範姐姐便換得了自己要的兩味藥材,還是以二換一!真是神乎其技。
以所多易所鮮。山右洛神頗通回易之術啊謝東庭嘆道。
回易?那是什麼?謝蔓兒問道。
池慕飛笑着解釋道:新安商人,最是精通五種取利之法。一日走販,二日囤積,三日開張。四日質劑也就是放利生子母錢,這第五麼,便是回易,也就是以所多易所鮮、以所工易所拙之術。洛神菊在新安才俊面前以此術取藥,也算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最難得的是她片刻間便理順了雜亂無章的關係,既換得自己所需藥材,又防止他人得全藥材。
謝東庭嘆息道:我倒是擔心她的兄長。我方才勸她少做爭訐。是怕她回去和兄長説起今日方家丫頭的無禮,惹出是非。現在想來,卻是杞人憂天了。如此冰雪聰明的奇女子,卻可惜紅顏薄命
她的兄長是誰,竟連先生都要擔心?池慕飛問。
謝東庭緩緩地道:池小友聽説過大旗聯麼?
池慕飛點頭道:鼎鼎大名的山右第一商號,晚輩如何不知?大旗聯專門販運中原貨物至西域諸國和塞外,在西北稱得上手眼通天。
謝東庭沉聲道:若我所料不錯,範靜湖的兄長便是大旗聯的魁首凌沉嶽!
山右之虎!池慕飛驚呼一聲。
原來小友也聽説過此人。凌沉嶽一代霸主,雄才大略,麾下三千震折軍悍勇善戰。破哉刀下無堅不摧!這些年山右勢力膨脹如此之快,大都沾了凌沉嶽的光。只是他的身份特別,江湖一直傳言他是范家的私生子,所以山右的人很少提起他。若非我發現阿魯扎的用刀和傳説中的破哉刀一模一樣,也想不到他竟是範靜湖的兄長。凌沉嶽為人狂傲霸道,睚眥必報,若是真惹了這樣的人,那這幾個小輩還會有命在麼?
池慕飛勸道:洛神菊不是心胸狹隘之人,先生大可放心。
是啊,是我小瞧她啦謝東庭嘆道,看看這范家丫頭的風範,再想想那些新安子弟,連個山右的女孩子家都不如。若是山右霸主凌沉嶽揮戈南下,真想不出我新安八大世家中有誰能與之抗衡。
池慕飛笑道:先生大可放心,據我所知,新安便有二人之能不在洛神菊和那凌沉嶽之下。
哦?謝東庭一愣之下,大感興趣,自己連一人也未想出,池慕飛竟然説有兩個!便問:不知是哪兩人?
池慕飛神色一正,鄭重地道:這第一人麼,他的大名想必先生也聽説過。方才我吟詩以頌太公,當初武王伐紂前,太公便曾經持黃鉞白旄,以一神獸為名誓八百諸侯於盟津。
謝東庭臉色大變:你説的莫非是那東海的
蒼兕蒼兕,總爾眾庶,與爾舟楫,後至者斬!池慕飛緩緩唸完這幾句話後,面色沉重地向謝東庭道,不錯,我説的這第一人正是擁兵二十萬於東海之上。人稱蒼兕的東海巨擘王執王九峯!
謝東庭緩緩搖頭:王九峯乃世之梟雄,雖説也出身新安,可他多年來雄踞海上,不服王法,行事肆無忌憚。這樣的人他無奈地搖了搖頭,眼中盡是失望之色。
池慕飛將茶杯放下,款款地道:先生別急,不是還有一人麼。若論此人之能,還在王執之上。
噢,我新安有誰能和蒼兕媲美不成?
當然。其實此人先生剛才已經聽到了。當年兩大世家慘敗於洛神菊手下,雖然險些全軍覆沒,卻終於能全身而退,靠的便是有高人指點。我説的便是此人。
謝東庭眼睛一亮:哦,小友認識這位高人?等等,莫非
不錯。他便是我方才提到的那位兄長。只是他行事一向低調,不欲為人所知,所以暫時不便透露他的身份。池慕飛向謝東庭歉然一笑,隨即傲然道,若説王九峯是蒼兕,那我兄長便是蒼龍,一條潛藏變化於江河之問,能搏風雨、掣驚雷的大澤蒼龍!
茶可通仙靈,更是可結緣的妙物。自從在六龍盤和池慕飛閒亭對飲後,謝東庭便和這位略顯神秘的青年商人結成了忘年之交。池慕飛更在謝東庭的別業附近找了問茅舍。欣然住下。這些日子來兩人往來不斷。或聯詩對句,或攜茶清談;清風霽月,好不風雅。其間謝東庭幾次旁敲側擊,想閲出那個高人的身份,可池慕飛總是微笑着把話題轉開。讓謝東庭心癢難耐。
近日蘇州霧氣大作,冥冥不見天日。謝東庭興致大發,便約了池慕飛去天平山飲茶。天平山山勢高峻,山中的白雲泉水質醇厚甘冽,被茶聖陸羽譽為吳中第一水,池慕飛聞名已久,欣然赴約。
盡情賞玩了雜山煙遂、驚霧流波的山景後,二人對坐在白雲泉邊的竹林內。烹茶靜飲。謝蔓兒也一改平日的頑皮慧黠。神色端莊地為兩人斟茶。
謝東庭指着四周的山色陶然道:徐渭曾言。飲茶有十一宜。今日我二人倒一下佔了清流白雲、綠蘚蒼苔、竹裏飄煙這三宜,可謂不虛此行了。
先生莫忘了還有蔓兒的素手汲泉這一宜。池慕飛笑道。
他輕啜了一口香茗,讚道:好茶。阮公溪畔是仙家。山上旗槍帶石霞。這是正宗的紫霞蓮芯吧。蔓兒的茶藝大有民進。很有了點道清真和的意味了。
謝蔓兒瞄了他一眼,調皮地問:是嗎?那在池大哥眼中,到底是茶好,還是我的茶藝好?
池慕飛一愣,尷尬道:都好,茶和茶藝都好。
謝東庭笑道:這丫頭,就喜歡説些刁鑽話,難為你池大哥。
謝蔓兒嘟起小嘴,暗想:虧爹爹這麼説,這些日子他哪天不是想着法兒套問池大哥那高人的身份?這好問的性子本就是他傳給我的,娘生前總是説,女孩子家該文靜嫺雅,可嘴巴不聽管卻不是我的錯,怪也只能怪爹爹啦。只不知我這多問的性子讓池大哥厭煩沒有?
謝東庭又舉杯向池慕飛道:那日慕飛曾吟道葉裏酩酊團黃美,草內意氣白雲香。今日我們在這白雲泉快飲,這茶才真真正正稱得上是白雲香。
池慕飛拔劍吟道:白雲從東來。萬里山河開。天下見英傑,紅日出滄海!詩意豪邁。謝東庭父女不禁叫了一聲好。
謝東庭笑道:説到天下英傑,我們在這裏不妨也學學曹孟德青梅煮酒,將天下的英雄也論上一論。不知慕飛意下如何?
池慕飛滿飲了一杯香茶,笑道:難得先生這般好興致,慕飛敢不從命?
謝東庭嘆道:亂世出英雄。如今天下吏治腐敗,官府多為貪官蠢吏把持。英傑之輩報國無門,加之民間重商,天下才俊十之七八都成了商賈之輩,也不知是福是禍。
先生多慮了。雖然商人重利,卻也並非盡是逐利之徒。池慕飛放下茶盞,正色道,以新安為例,因其是程朱闕里,經商的多是左儒右賈的讀書人,每至一地,便會修橋築路,以安鄉鄰。江南鄉鎮富庶,多有新安之功,以至有無徽不成鎮之説。如此行商天下,又怎見得不是利國利民之道?
謝東庭苦笑:若真如慕飛所言,那倒好了。可惜,這些年新安一脈英才備出,在朝野問的勢力越來越大,在有心人的眼中漸成尾大不掉之勢。這一次索芝堂的懸賞,也許未必那麼簡單
謝蔓兒拍手道:是嘍,我聽説星宿譜中前二十位的少年英雄中,我們新安就佔了四人呢。
池慕飛奇道:星宿譜,那是什麼?
謝蔓兒笑道:我也是才打聽到的。據説一年前,以消息靈通享譽江湖的哭笑生收集了天下一百零八個青年高手的生平,以武功事蹟定其高下,分別排名,編纂成冊,定名為星宿譜。這星宿譜雖然尚未公開,不過私下已經流傳頗廣,很多人都以名列星宿譜為榮呢。
謝東庭心中暗暗皺眉:此譜一出,只怕天下又徒增許多紛擾。莫非是有心人在挑撥不成?便道:我新安都有哪些俊傑名列此譜?
一共三人。謝蔓兒扳着纖指數道,第一個便是爹爹説起的玄凰方冰鑑,她在星宿譜中排名第三,也是前十名中唯一的女子,難怪爹爹如此推許;接下來便是東關許家百年來唯一的金獅刀士有江南第一刀之稱的許東陽,他在星宿譜中排名第十二:最後是排在十七位的葉家宗子,微雪劍舍的第一劍手葉聽雪。
謝東庭似有些意外:世間居然有年輕人能勝過新安玄凰?這倒是奇了。不知是哪家的少年英豪,居然能排在這位女劍神之前?
謝蔓兒笑道:爹爹忘了,有一人明明是那天你提到過的。就是山右的那頭老虎啊!
山右之虎凌沉嶽!謝東庭恍然大悟,是我糊塗了,凌沉嶽的武功霸氣,確是壓了方冰鑑一頭,也難怪能排在榜首。
謝蔓兒抿嘴一笑:爹爹又錯了,凌沉嶽雖然了得,卻也只得了個榜眼,排在榜首的另有其人。
居然有人能壓過凌沉嶽?謝東庭這次真的來了興趣,誰?是誰?快説説看!
我就説麼,爹爹才是那個真正好問的,卻偏偏來怪我,真是豈有此理。謝蔓兒暗暗腹誹,口中卻道:這第一麼故意拉長了聲調,等謝東庭催促再三,才得意一笑,慢條斯理地道,這人的名號想必爹爹也聽説過。十年前有人以弱冠之齡單劍闖大內,獻策平南疆,為大明立下了蓋世奇功。後來又聚民大鬧臨清,長劍驚天,白衣如雪,在千軍萬馬中斬殺了貪鄙枉法的税監馬雙翔,以至有人頌其為一劍攝千軍,片語平天下。不知又是誰呢?
謝東庭猛地一拍手:我知道了!是程白衣!振劍閣閣主程白衣確是不世之才,不過這幾年江湖上都沒有他的消息,都傳説他被朝廷派大軍圍剿,已兵敗身死了。
謝蔓兒小嘴一扁:都是謠言罷了,像程白衣這樣的人物,怎會如此便死了?是不是,池大哥?池慕飛笑了笑,正想説什麼,忽然將茶盞放了下來,側耳傾聽。
謝東庭愕然問:慕飛,怎麼了?
池慕飛沒有回答,反而站了起來,激動地道:是他!他終於來了。謝東庭正自不解,忽聞一聲長嘯,自天邊繚繞而起。
初始時,那嘯聲低低如青光一線,弱不可聞,隨即卻越起越高,漸循漸上,終於衝開重重雲霧,破人蒼穹。轉眼間,遼闊沉鬱的嘯聲已充斥天地,其險如懸崖高峻,海波激盪;其緩如明月冷照,大河東流。它是輕的,雲和風一般清越高孤;它又是沉的,山與嶽一樣端崇傲岸。彷彿一條蒼龍,在暗無天日的大澤間徘徊悲吟,孤獨地尋找着屬於自己的光明。那是什麼?謝蔓兒痴痴地道。
這謝東庭也站起身來,望着眼前濛濛的雲霧。忽然,他心中一動,想起了江夔那日説起的那幅畫。
是他!是他嗎?説着,謝東庭望向池慕飛。
池慕飛微微一笑:先生稍待片刻,慕飛去去就回。一拱手,身形已飄然沒入霧中。謝東庭雖然文采斐然,武功卻並不高明,只能踱着圈子,不斷向池慕飛離開的方向張望。
謝蔓兒眨眼問道:爹爹,那是誰啊?
謝東庭停下腳步。長嘆一聲:十有八九,便是洛神菊提到的那位高人。
真的?謝蔓兒一下興奮起來,原來池大哥真的認識他!他會不會帶那人來讓我們見一下?
謝東庭苦笑道:你當人家是尋常人麼?我問了這麼久,慕飛都不肯透露那人的姓名,定是人家叮囑過的。難得我新安出了這般大才,我卻不能一見。
謝蔓兒安慰道:爹爹不要急,池大哥定會引薦你的。
謝東庭搖頭不語,只是望着眼前白茫茫的霧氣。那瀰漫在天地間的白霧飛煙般升騰着,隔斷了羣山,也隔斷了謝東庭的視線。霧氣緩緩流動着,彷彿某個上古的神靈正在其中游走。
謝東庭正等得心焦,霧氣微分,池慕飛縱身而歸。
慕飛。如何?謝東庭趕上前問道。
池慕飛歉然道:先生久候了,我那兄長因有急事,已經離開了,還請先生見諒。不過他説了,下次再到蘇州,當親自登門拜訪先生。
謝蔓兒見池慕飛神情有些恍惚,便問:池大哥。出了什麼事嗎?
池慕飛向她微微一笑:沒什麼,只是有了一個故友的消息,要前去尋訪了。對了,這個給先生説着,遞過一張紙條。
謝東庭疑惑地接過來,只見短簡上寫着:
先生大賢。本當仰章。奈何急務在身。迫行不能往見,甚憾。適闖先生茶事不順,謹奉湯藥一方。可入茶滋客。舉凡風寒霍亂。及一切時疫瘴氣。水土不服,皆可治。先生有意,不妨一試。愚弟久勞看顧,負愧已深,用以為謝,綿力薄材,僅此而已。
下面附了一張藥方,卻沒有具名。
謝東庭持着短簡笑道:好一個以藥人茶,有了這方子,我的茶樓便可高枕無憂了。慕飛。你兄長這般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真是讓人心癢啊。
池幕飛笑道:我兄長行事向來如此,先生莫怪。
謝東庭啞然失笑:怪什麼?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來,我們痛飲一番!池慕飛也隨之坐下,一邊將心中的憂慮用微笑隱藏起來。
與謝東庭不同,他身處的,是一個更加危險與血腥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裏,永遠充滿了生死搏殺與陰謀詭計,從無停歇。他不得不時刻都準備着去應付即將到來的危險和死亡。這幾年來,他度過了一段平靜的時光。可他知道,他們這些人,並不屬於這種平凡的生活。而現在,屬於他們的時代即將到來。
天空隱隱地滾着雷聲,一陣大風吹來。恣意肆虐着,似乎要將一切扯倒,掀翻在地。謝蔓兒撫着秀髮,輕聲説:哎呀,要變天了
池慕飛抬起頭,看着沉沉的天空。一言不發。
是啊,要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