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席絲其時天下之絲,莫精於湖絲。菱湖之水深而清冽,最是適合繅絲,所產的七里絲光澤可愛,潔潤異常,天下上等綢緞大半用的都是湖絲。
銀湖只見東南方向,一片銀光閃耀,十幾艘捲棚小船正分水運浪,飛射而來。這些小船正隨着尖鋭的哨音,隱隱形成扇形之勢,向畫舫不斷逼近!
血禍蒼兕蒼兕,總爾眾庶,與爾舟楫,後至者斬!
席絲
三萬六千頃,玉壺天地寒。太湖接苕荊二溪,下濁黃浦、吳淞、長江。懷抱大小湖泊過百,周行河道密如蛛網,過往船隻絡繹不絕,自兩宋以來,便是商賈的福地。
太湖東山。華屋富户毗街而臨,白沙枇杷,烏紫楊梅,婆娑繁盛,一派富足景象。就在這小小的半島上,卻居住着蘇州府數一數二的世家大族東山席家。
席家大堂中,家主席萬興端坐如山,他的長子席百常則在一旁躬身而立。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席萬興今年七十六歲。滿頭白髮蒼然如雪,雙眼似閉非閉,看似無精打采,可不經意間閃過的冷芒卻凌厲如錐,攝人心魄。
作為席家的家主,他已經歷了太多,見過太多青年才俊。可他從未見過任何一個年輕人可以給他如此大的壓迫感。那個人就這樣靜靜站在自己面前。穩得像塊磐石。不愧是東海蒼兕王執王九峯的義子狻猊王劦!
東海狻猊大駕光臨,席萬興真是榮幸之至。不知少船主此次前來有何指教?席萬興語氣平靜地問。
此次晚輩拜訪席翁,有兩件事。王劦開門見山地道,其一,義父座下有人叛逃而出。並盜走了義父的居柿圖。此人逃到姑蘇後已被晚輩擊斃,可居柿圖卻流了出去,還請席翁幫忙追查。
哦?不知那居柿圖有何珍貴之處,竟讓九峯船主如此大動干戈?席萬興試探着問。王窈沒有回答,仍舊靜靜地望着席萬興。
席萬興失笑道:是老夫多問了。不知少船主要老夫如何幫忙?
人手。王劦平靜地道,大量的人手。最好是能請姑蘇劍派出面,幫忙追討。
席萬興皺眉不語。雖説王九峯雄踞東海,雙方平時也多有往來,可對方畢竟是為朝廷所不容的海寇。生意上的事好説,可要是派人供其差遣,萬一哪天朝廷怪罪下來,那可是謀逆之罪。他席家有根有底,可沒法像王執一樣,跑到海上稱王稱霸。
閬絲今年大賣,潞澤二州的綢鋪所購的閬絲比往年多了四成。席翁今年收的湖絲可不少吧?王劦突然道。
席萬興表面不動聲色。心中卻驚疑不定。洞庭東西兩山,推其首户,東山是席家,西山則為沈家。席家經營布匹,沈氏則獨霸絲帛業。多年來兩家共同把持兩山,各自相安無事。但席萬興雄心勃勃,不甘絲帛這塊肥肉旁落,一直虎視眈眈,試圖染指絲帛業,只是沈家實力雄厚,在蘇州樹大根深,席萬興也不敢輕易尋釁。雖然如此,他卻獨闢蹊徑,從絲市上找到了沈家的穴門。
其時天下之絲,莫精於湖絲。菱湖之水深而清冽,最是適合繅絲,所產的七里絲光澤可愛,潔潤異常,天下上等綢緞大半用的都是湖絲。席萬興高瞻遠矚,多年前就已派得力手下在湖州暗中開設絲行,出任絲牙。如今湖州的菱湖、雙林等幾個大絲市幾乎由席氏的絲行一手把持。今年杭絲和嘉絲的產量都不高,席萬興暗中大量購入湖絲囤積,其目的便是扼住沈家的喉嚨,讓沈家的織坊緞莊無絲可織,以便到時一舉奪去沈家的絲織業霸主之位,取而代之。
誰知天不從人願,不知是誰從蜀中購了大量的閬絲來蘇杭販賣。閬絲產於有絲綾文錦之饒的四川保寧,精細光潤,不弱於湖絲,且價格更加便宜。只是由蜀人浙千里迢迢,販運不便,且產量有限,席萬必從來沒放在心上,誰知竟受此當頭一擊。
閬絲紛紛湧人的後果,便是席萬興手中的數十萬斤湖絲難以形成壟斷之勢,針對沈家的攻勢更是無從着手。
此刻聽王劦言外之意,似乎有意助席家一臂之力。若是東海方面能購買自己手中的大量湖絲,則自己則可轉而將市面上的閬絲購入,蘇杭生絲則必定會供不應求。到時自己便可藉機發力了。
他心中頓時一動。表面卻依舊不動聲色,微笑道:多謝小船主掛念,七里絲細圓勻堅,淨白柔韌,甲於天下。只粵綢所用,每年便不下數萬斤,又哪愁無處可賣?況且老夫手中之絲本就沒有多少,供應自家的織場還嫌不夠,哪裏又有餘貨呢。
王劦冷冷地道:如此説來,席翁是無意將手中的湖絲出售了?
席萬興笑道:雖然老夫手中沒有多餘的湖絲。不過殤少若是肯買。老夫經營此物多年,總還是能想些法子的。
老狐狸,露出尾巴了吧王劦心中冷笑,繼續道:如此甚好,義父有意購買合羅三萬斤,串五七萬斤,肥光十萬斤,合計二十萬斤,不知席翁可否在半月內籌得?
席萬興倒吸了一口冷氣。湖絲有頭蠶、二蠶之分,以頭蠶為上品。其細而白者,稱為合羅,為織造御服所用;稍粗者,稱為串五;再下一品,則稱為肥光。席萬興囤積之貨正好是二十萬斤,各種數量,和王窈所報一模一樣,可見對方早已摸清了自己的底細,這讓久經風浪的他也不由感到一陣心悸。
王劦沒再説話,只是那樣靜靜望着他,卻令席萬興有種對方居高臨下,俯視自己的錯覺。
不知九峯船主的出價如何?席萬興終於有些沉不住氣了。
王窈的唇邊露出一抹微笑:所有湖絲,全部高出行價半成,席翁可滿意麼?
席萬興動容道:當真?見王窈沒有回答,只是靜靜望着自己,他深吸了一口氣,能助九峯船主一臂之力,那是老夫的榮幸。明日午時,自會有人求見小船主。
王劦也不多言,起身一禮後,緩步離開。他每走一步,整個大堂都是一顫,灰塵簌簌而下,如受萬斤大錘的擂擊。
席萬興的瞳孔驀地收緊。這是給自己的警告嗎?想不到王劦小小年紀,功力竟然到了履步如雷的境界。東海狻猊,果然不凡!
目送王劦遠去,席百常焦急地道:父親,王九峯可是朝廷重犯,我們若是派人幫他做事,可説是與虎謀皮,大為不智啊!
誰説我們要派人幫王執了?席萬興皺眉道,百常,你都過了而立之年,怎麼還是如此沉不住氣?
可是,您剛才不是
我答應了借他們些人手,可沒説我席家的人要出面。
席百常眼中一亮,道:爹爹的意思是,拉些不相干的人給他們?
蘇州大大小小的幫派有上百個,我們席家使得動的總有十七八個吧。就讓這些地頭蛇去抱王執的大腿好了。席萬興冷哼道。
席百常有些猶豫地道:那樣一來,雖然我們可以輕易撇清,可城中的勢力就
怕什麼?只要有銀子,還怕沒人聽話?去辦吧還有,派人去蘇州知府那裏知會一聲,就説這幾天王執的人在城裏有動靜,希望他們留神。席百常一愣,還是點頭答應,轉身而去。
靜靜站了一會兒。席萬興突然道:靜湖,你如何看這東海狻猊?
屏風後傳來一個動聽至極的聲音:侵略如火,不動如山。此子行止深得孫子兵法精要,若是在商場上也是如此,那我們此次對付沈家的大計怕是又要重新考量了。話音落處,一個娉娉婷婷的身影轉了出來,清姿如雪,風華絕世,正是山右洛神之稱的範靜湖。
銀湖
正是日落時分,扁舟一葉載着程臨淵主僕三人,駛入太湖。水與天融為一體,舟與湖相澄如鏡。那一道悠曳的水線,長長的,似名家的畫跡,徐徐飄入汀葭,又漸漸淺淡下去,無可覓尋。
雲澈坐在船頭,靜靜望着眼前的湖光山色。湖風吹得他的小臉微紅,他卻不以為意,端坐如凝,雙眸和這水天一般清澈。
雲澈,進來吧,外邊風大。程臨淵在艙內淡淡道。
是,公子。雲澈應了一聲。進了船艙。
一張櫸木靈芝案後,程臨淵披着灰色大氅,雙目微合,盤膝而坐。雲澈見案上擺着古琴,便問:公子要撫琴嗎?程臨淵沒有睜眼,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雲澈從香盒內揀了一支香出來點了,插在熏籠裏,又向豆包叱道:豆包,公子要彈琴了,你好好坐着。
豆包眨了眨眼,諾諾道:我到後面釣魚去。
雲澈小臉一沉:先聽公子彈琴,釣魚的話,幾時不能釣?公子的琴可是難得聽一回的。
豆包小嘴一癟,捂住耳朵,胖乎乎的身子向後縮了縮。
程臨淵道:算了,讓豆包去吧。他聽了會睡着的。豆包如蒙大赦,抓起魚竿和魚簍,鑽到艙後去了。
程臨淵調了調音,問雲澈道:小澈想聽什麼?
雲澈向窗外望了望,道:看這景緻。彈《瀟湘水雲》最合適不過。程臨淵點了點頭,雙手撫琴,悠然彈了起來。
雲澈正襟危坐,聽得甚是認真。豆包卻蹲在船尾,手持釣竿,恍若未聞,全神貫注地盯着水面。那琴聲明明響着,合着兩個小小的童子,卻又靜得讓人心都鬆了下來,隨着倒影輕輕融到湖水中去了。
一片靜謐中,一艘畫舫緩緩行來,在不遠處停下。畫舫上,一男一女正靜聽着琴聲。
好琴,寬靜柔正,得了真味了。少年撫掌嘆道。他方面大耳,長眉闊目,生得很是大氣,連聲音也是琅琅的,金石般地響亮。少女靜靜一笑,沒有説話,繼續聆聽着。
那琴聲微微的,起落越是分明,聲調卻越是疏淡,皎然間心骨俱冷,彷彿半生舊夢,盡隨着微風吹入水雲深處。
琴聲已歇。兩人依舊痴痴地,回味着那希夷至境。
半晌,少年才慨然嘆道:雁聲遠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今天可算開了眼界啦。何方高人,沈勉可有幸一會?説完,略顯緊張地望着對面小舟。
既是知音,何妨一聚,請移步吧。舟中傳來程臨淵淡淡的回答。
沈勉聞言,向少女作個喜色,命畫舫靠了過去。還隔着丈許,他就跳上小舟,船頭只微微一顫,顯然輕功不弱。少女也跳了上來,手腕上繫着一對銀鈴,一跳之下在湖風中發出清脆的聲響,格外動聽。
船艙不大,好在孑然無物,又進來兩個人也還坐得下。
沈勉抱拳道:小弟沈勉,就住在太湖西山,這是舍妹沈荃。敢問閣下是
雲澈,給兩位奉茶。程臨淵淡然道,在下程臨淵,徽州人士。賢兄妹也喜歡古琴麼?
沈勉搖頭道:慚愧。我們兩個都是愛琴之人,平時也常以風雅自居。今日有幸聞聽閣下的琴聲,才知何謂真正的雅士
沈兄過譽了。程臨淵微微一笑,在下也不過是一介商賈,與高人雅士並不相干,只望賢兄妹不取笑在下故作高雅便知足了。
沈勉笑道:這有什麼,我們家裏也是以經商為業,也沒看誰低看我們一眼。沈荃在一邊輕輕點了點頭,望着程臨淵,卻依舊沒有開口。
西山沈家是金庭大族,我怎麼比得了?程臨淵意味深長地道。太湖有東西二山。東山也稱胥母山,西山則被稱為苞山。天下十大商幫。晉商、徽商以州為名,甬商以府為名。龍游商幫則是以鎮為名,以區區一鄉之地為名的,便只有虎踞於太湖之畔,有鑽天洞庭之稱的洞庭兩山。沈家世居西山,百年來經營於荊襄淮楚之間,如今已是蘇州有名的富豪大族。
沈勉搖頭道:西山便西山,金庭可論不到我們沈家。東山的那些大户可比我們西山人有錢有勢得多。
程臨淵漫不經心地道:聽説姑蘇劍派大都是東山人,可是真的?
沈勉嘆道:可不是,姑蘇劍派傳承數百年,聲名顯赫,可如今卻淪為東山席家把持的傀儡。劍派嫡傳弟子中十之七八出身東山,沒法子,誰讓人家勢大呢。
説到東山席家,那席萬興席老爺子可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啊。雖然我沒來過蘇州,卻也聽過東園不倒翁的大名。常言道,天下衣被在吳淞,吳淞衣被在東園。又有非席萬興布勿衣勿被之説。想必盛名之下。必無虛士。
沈勉哼了一聲:席萬興?那可是個渾身都沾着油的老狐狸。他經商四十年,就沒聽説過誰在他身上討了什麼便宜去。咱們姑蘇劍派之所以成了東山把持的傀儡,也是他一手操縱的。在他手上,席家的錢倒是賺夠了,不過這名聲麼,嘿嘿説着,冷笑着搖了搖頭。
程臨淵笑道:我看沈兄身手敏捷,想必也是派中的嫡傳弟子吧?
沈勉自嘲地道:我這點三腳貓的功夫算什麼,哪有資格成為嫡傳弟子?不過我兄長沈學倒是劍派的嫡傳弟子,功夫可比我高明得多。
哦?不知令兄的尊師是
沈勉笑道:家兄恩師便是何太綸何掌門,大名鼎鼎的會稽大劍。
聽説何掌門身手高絕,飛白劍法威震東南,姑蘇劍派能在數年間便晉身十大劍派,何掌門功不可沒
沈勉苦笑道:程兄可是取笑小弟麼?江湖上誰不知道姑蘇劍派能晉身十大劍派,靠的是財力雄厚,而非什麼高絕的劍法。何掌門麼,身手高絕談不上,經營有方倒是有的。
程臨淵啞然失笑:這也難怪,如今江湖中不會經營的幫派可不多了。不説別的,單説少林派,每年只香油錢便有上萬兩銀子,更別説那些遍佈各地的生意了。
沈勉笑道:少林是天下第一大派嘛,這江湖首富的地位自然是跑不掉的。
程臨淵又道:少林是江湖首富,貴派卻也是東南武林的首富,身為十大劍派之一,也算名至實歸。何況貴派經營蘇州多年,宵小絕跡。羣魔辟易,功勞實在不小。
沈勉搖頭道:程兄過獎了。敝派哪裏有那麼大的功勞?況且這蘇州城也稱不上宵小絕跡,羣魔亂舞倒是有的。別的不説,單説這城裏的長洲打行,那便是敝派也不敢輕易招惹的。
程臨淵故作詫異地道:打行?我倒是聽説過。想來那些不過是些市井流氓而已,貴派高手如雲,怎會怕這些小小的黑道?
沈勉嘆道:黑道不假,小小卻未必。這長洲打行的總班頭崑崙魔董泰,便是蘇州黑道名副其實的第一高手。這董泰為人心狠手辣,老謀深算,其金剛混元勁已到了碎石成絮的至高境界。想必程兄也知道,武林人士最怕的就是這種從不將江湖道義放在心上的地頭蛇,武功再高也怕被人投毒撤石灰啊!
哦?區區一個黑幫頭子,難道貴派也無人能制他麼?
沈勉苦笑道:不怕程兄笑話,三年前長洲打行的人和敝派弟子起了衝突,咱們派中劍法最高的三位長老找上門去,滿以為可以掃蕩犁穴,結果連董泰的面也沒見到,就被十三太保中的大太保赤手空拳接下了。結果怎麼樣?我那三位師伯沒能在人家面前討得了任何好去。那十三太保的武功可是董泰一手調教出來的,徒弟如此強橫,師父的武功可想而知。
這董泰的底細沈兄可清楚麼?
沈勉搖頭道:董泰是十年前來蘇州府的,原來江湖上沒聽説過這號人物。他剛來時還沒這麼囂張,對我們姑蘇劍派也算恭敬。後來長洲打行慢慢坐大,又結交了官府,就不再將咱們放在眼中了。前兩年更和我們洞庭兩山對上了,兩邊有過幾次交手,都沒佔到什麼便宜,官府又出面調解,這才罷手。可笑敝派這才曉得養虎為患,卻未免有些太遲了。程臨淵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沈勉突然發現説了大半天,都是自己在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問道:不知程兄來蘇州是做什麼生意的?
程臨淵道:我在蘇州盤了幾家藥鋪,做些藥材生意。
藥材生意?沈勉一愣,隨即點頭道,倒也可行,蘇州向來出名醫,也多藥鋪,飲露和膏藥尤其出名。而且經營藥材的多是贛商和豫商,他們在蘇州勢力不大,也很少欺壓同行。只是藥材生意雖然紅火,可蘇州城的藥鋪太多,競爭尤為激烈,並沒有多大的商機可言。
程臨淵微微一笑:我初來蘇州,自然想先經營些穩妥的生意,看看風聲再説。
這樣沈勉沉吟道,那程兄可先去南濠看看。外地運來的藥材大都在南濠販賣,不過人蔘店卻多在閭門,那算是獲利較厚的藥材了。不過程兄卻要留意那些白日鬼,別被他們用假藥材坑了。
多謝沈兄提點。
清脆的鈴聲響起,原來卻是沈荃拉了拉哥哥的袖子,一邊偷望着那琴。沈勉會意道:舍妹想借程兄的瑤琴一觀,不知可使得麼?
這有何妨。程臨淵將古琴推到她的面前。
沈荃欣喜地接過琴來,細細看去。這琴是列子式的,身如壺瓶,無肩腰之分,只是焦尾處橫嵌了硬木承弦。沈荃安然坐好,輕輕按着琴絃,發出幾聲仙翁仙翁的空音。沈荃雙唇微張,似在對這琴聲歡喜讚歎,隨即又抬頭望着程臨淵。長長的睫毛挑着天真的祈求。
沈勉憐惜地看了她一眼,道:舍妹幼時得病。壞了嗓子,無法開口説話,程兄奠怪。
程臨淵哦了一聲,向沈荃微笑着點頭示意:若是姑娘有意,但請高奏無妨。
沈荃向他感激地頷首一笑,解下腕上的鈴鐺,又淨了手,這才神色一肅,拇、食二指屈如鳥喙,餘指翩然張舉,做個神風銜書式,勾挑抹剔,彈了起來。
雲澈在一邊煮水,一邊聽琴。沈荃的指法雖嫌稚嫩,可她琴心甚篤,這一曲彈得鏗鏘悽婉,意切情悲,他漸漸聽得入神,沉浸到那悽然感慨的琴聲中。程臨淵也靜靜聽着,原本微合的雙目不知不覺中睜開,目光空空地投向遠方的天水一線處。
曲畢,餘音落盡,艙內一片寂靜。
一陣咕嘟聲打破了寧靜,原來是壺中的水開了。
雲澈紅着小臉道:我太出神了,請公子責罰沈荃看了看他,懇請的目光望向程臨淵。
沈勉知道妹妹的意思,朗聲笑道:程兄身邊的童子都能聞琴人照,可見程兄是如何高明瞭。又對雲澈道,你叫雲澈吧,我來問你,你可知這是何曲麼?
雲澈望向程臨淵,見他頷首示意,這才答道:知道,這位姑娘彈的是《墨子悲絲》。
沈勉點頭道:不錯。那你可知這曲子的來歷?
當然。雲澈小臉上一派肅然,戰國時。墨子見素絲待染而悲曰:染於蒼則蒼,染於黃則黃。五人為五色,不可不慎也。非獨染絲,治國亦然。墨子從染絲中感悟出了絲有染,國亦有染的治國之道。因而成曲,所以這首琴曲也稱《悲染》。沈荃望着他。微笑着點頭。
果然不凡!像你這般年紀,我還沒讀過墨子呢。沈勉讚道,又笑問道。那你來説,當今天下被染成了什麼色?
金色。雲澈毫不猶豫地道。
沈勉一愣,他只是想和雲澈開個玩笑,看看這孩子窘迫的樣子,不想他回答得如此乾脆,忙問:哦?你倒説説看,為何是金色?
雲澈朗聲道:當今天下,商賈之道大興,天下之人皆崇商拜利,爭馳奔走,競習貿易。無論賓朋聚會,還是街談巷説,口中所言,心中所想,盡是逐利之道。若説朝廷是天,天下官吏卻皆為商賈賄買,這天卻被染成金色了;若説百姓是地,而奔走財利者卻盡是五方之民,於是這地也被染成金色了。就連這武林,這江湖,又有哪家哪派的背後沒有富商大賈在支撐?連江湖之遠,也逃不過孔方兄的手眼,天下又如何不是金色?
沈勉撫掌嘆道:説得好!程兄,這孩子説得雖然淺了些,卻是振聾發聵的金玉之音!真難為你是怎麼調教出來的。沈荃不能開口,卻舉手輕輕鼓了幾下掌,以示讚賞。雲澈小臉微紅,垂下頭去,卻又偷偷看了沈荃一眼。
是這孩子自己勤學好問。和我卻沒什麼關係。程臨淵淡淡地道。
忽然,門簾一撩,胖胖的豆包拱了進來,可憐巴巴地望着程臨淵:有條好大的鯉魚,金色的,很神氣跑了。
程臨淵向船艙角落一指:魚餌在那裏,你自己拿吧。豆包嗯了一聲,幔吞吞地爬過去,拿了魚餌,也不看沈勉兄妹,又躬身出去。
記得用螺肉餌,暗紅色的。程臨淵又叮囑道。窗外,傳來豆包悶悶應聲。
沈勉從未見過如此隨意的主僕,不由暗暗驚奇。他天性爽朗。交遊廣闊,見了程臨淵的氣度風範,便起了結交之心,向沈荃低聲道:如何?方才聽到琴聲時,我就知他不是俗人,現在看他和孩子對答何等清俊?我們西山又有哪個有如此的氣度胸襟?這個朋友。我是交定了還沒等沈荃回答,艙外突然傳來一陣淒厲的哨音。
沈勉微微色變,低聲道:程兄,你呆在這裏莫動。起身出艙,向遠處眺望。只見東南方向,一片銀光閃耀,十幾艘捲棚小船正分水逐浪,飛射而來。這些小船都包裹着銀箔,在陽光下和湖水的反光融為一體,極難辨認。此刻,這些小船正隨着尖鋭的哨音,隱隱形成扇形之勢,向畫舫不斷逼近。
糟了!是太湖水盜!沈勉心中一沉,腦中急思應對之策。他的畫舫雖然華麗,可速度甚慢,定會被對方追上。若用程臨淵的小舟。卻又怕連累對方,一時方寸大亂。沈荃也出了艙,緊緊握住哥哥的手,向他微微一笑。沈勉心中一酸,也握了握她的小手,心想:無論怎樣,總要護了小妹周全。
莫走了沈家的人!活捉沈氏兄妹,賞金百兩!遠處,水盜的吶喊聲驚天動地,讓沈勉的心緒煩亂異常。
雲澈,去將這些擾人清興的傢伙趕走。艙內,程臨淵淡定如常。
沈勉正驚疑不定,卻聽雲澈應了一聲,揹着一壺長箭來到艙外,手上還持了張黑沉沉的大弓。那弓幾乎和他一般高,被他單臂拎在手中,卻顯得輕鬆自如。
雲澈,你這是沈勉驚疑不定。
雲澈笑道:沈公子放心,幾個湖寇而已,沒什麼了不起的。説着持弓站在船頭,髫發飄拂,神情凝肅,凜凜間散發着英傑之氣。
水盜的小船近了又近,漸漸已能看清水盜們猙獰的眉眼。雲澈掏出手帕,試了試風向,這才抽出一支紅羽青莖的長箭,搭在弓上。也不見他如何用力,大弓卻已開如滿月。雲澈輕咬下唇,翦水般的雙眸緊鎖來船。齒問進出了一聲:雷影箭!
幾乎是絃聲顫響的瞬間,一名水盜已胸口中箭,慘叫着跌入湖中。不理會沈勉眼中的驚喜,雲澈再次拈出一支白羽紅莖的長箭。張弓搭好,穩穩瞄住來船,一聲清叱。倏閃之間。白色的羽箭優美地滑翔着,掠過數十丈的水面,一舉貫穿了兩名水盜。
沈勉在一邊看得又驚又喜。忍不住大喊:妙哉!發機如驚焱,三發兩鳶連。小澈好箭法!沈荃目露歡悦之色,向雲澈使勁鼓掌。
雲澈向她微微一笑:這是飛鳧箭,專射遠敵。
羣盜一陣喧譁,有人也用弓箭還擊。只是此刻兩方相距甚遠,他們射出的箭力道不夠,在空中便被湖風吹得軟弱無力,紛紛墜落。雲澈引弓連射,箭無虛發,片刻間已有十餘名水盜喪命。
一個黑衣大漢見勢不妙,喊道:拆板為盾!擋住來箭!羣盜醒悟過來,紛紛拆下船板,立在身前。雲澈眼中露出一絲不屑,掣出一支尾端分叉的墨綠長箭,張弓搭箭,手中大弓略偏,扣弦食中二指一扭。清叱道:鳳尾箭!手一鬆。呼哨聲中,那箭畫着長長的弧線,從側翼鑽入人羣,射穿了那黑衣大漢的頭顱。黑衣大漢雙目凸出,伸手想將頭上的弓箭拔出。卻握着箭尾,軟軟倒下。
雲澈仿若不見。冷靜地開弓、再射。一箭颯然,似美麗的鳳凰穿破杳冥,飛向敵船。眼見這一箭又要射人人叢,一個黃衣老者突然大吼一聲,伸手如電,抓住了箭桿!羣盜見了,頓時大聲喝彩,士氣也為之一振。老者手心被烙鐵燙過般疼痛難忍,哼了一聲,將箭丟入湖中,暗暗皺眉:這小子好大的力氣。沈家何時出了如此高明的射箭手?當下握緊雙拳大聲道:操槳的弟兄加把勁,再靠近些,我們就用弓箭射沈家的狗崽子!羣盜大聲應是,小船越發地快了。
沈勉失聲道:糟了!竟然是老鯊成漸黎!
他很厲害麼?雲澈冷冷地問。
沈勉點頭道:他是太湖羣盜裏排名第二的高手,老謀深算,武功高強,縱橫太湖多年,劫船無數,據説從未失手。
雲澈微微皺眉,又掣出一支黝黑的長箭。這箭足有數尺之長。看來更像一隻短矛。他將箭扣好,雙臂高抬,下拉。這一次,大弓開得格外地滿,那弓弦發出刺耳的呻吟聲。沈勉心跳如鼓,感覺自己的神經和那弓弦一樣,繃到了極致,隨時都會斷掉。
變星箭!三個緩緩的字重如千鈞,那箭便如得了軍令的雷霆,破浪分濤,咆哮奔突而去!
不好!成漸黎看了那箭的來勢,大驚失色,縱身躍起,跳到旁邊的船上。水寇們的驚呼聲中,變星箭兇悍地穿船而人!那艘小船如同被攻城槌狠狠砸過。斷舷殘槳到處亂飛,船身頃刻間四分五裂!
那些水盜顯然沒有成漸黎那般高明的輕功,紛紛入水。眼見雲澈的弓箭威力如此驚人,水盜的士氣又迅速低迷下去。
雲澈冷冷地道:也不過如此。又若無其事地開弓射死一名水盜。
沈勉見他小小年紀,對敵時卻如此冷酷,歡喜之餘,又不禁暗暗心驚。沈荃在一邊閉着妙目,不敢看眼前的血腥畫面,就算偶爾睜眼,也是在偷看雲澈開弓的英姿。
轉眼間又是十餘箭出去,已沒有船敢靠近了。雲澈伸手再抓時,卻抓了個空,原來箭已用盡。羣盜見了,頓時一陣歡呼,在老鯊成漸黎的帶領下,吆喝着加快速度,再度向小舟逼來。
雲澈微一猶豫,回身道:公子
程臨淵的聲音略顯不快:知道,進來吧。
三人進了船艙,沈勉見程臨淵仍舊是無動於衷的樣子,心中便是一鬆,笑道:程兄坐得真是穩啊。
程臨淵伸手示意他落座,淡然道:為了幾個湖寇,不值得大動干戈。又向沈荃道,姑娘可會奏《秋鴻》?見沈荃點頭,便道,就請姑娘奏其中的列陣驚寒一段。沈荃也不多問,靜靜坐了下來,開始撫琴。
艙外喊殺聲越來越大,想來羣盜已追了上來。沈勉一心盼着看程f臨淵出手,未免有些心思不寧。沈荃卻甚是專心致志,對艙外的嘈雜充耳不聞。琴聲合着愈響愈烈的喊殺聲,清雅中透着幾分殺機。
程臨淵雙目微合,修長的中指和着琴音在膝上不斷輕敲。
突然,沈荃雙手疾劃,奏出一個鏗鏘的振音。倏忽間程臨淵曲指一彈,簾紗微動,似乎有什麼隨着激越的琴聲飛射出去。遠遠地,傳來幾聲慘呼和落水聲,似乎有幾人同時受創。沈勉猛地站了起來,見其他人安坐如故,又自嘲地一笑,緩緩坐下。
一陣喧譁後,喊殺聲再度響起。琴聲陡然一變,又起軒昂!這一次沈勉運足了目力,卻依舊沒有看清程臨淵的動作。只覺得在那風駭雲亂的一瞬間,程臨淵的中指微動。一道弱不可見的微芒自他的指間陡然飛出,仔細看時,他敲指的節奏卻又隨着琴音閒舒下去了,像那隱藏在風雲中的龍牙,偶露猙獰,又再度收斂,深藏在茫茫雲霧中。
遠處又是數聲慘呼,外面再次靜了下來。良久。傳來成漸黎低沉的聲音:姓沈的,這次你命大,有高人助你,不過你也別得意。你們沈家的好日子長不了啦!弟兄們,我們撤!一聲呼哨後,嘈雜聲漸漸遠去。沈荃這才收了琴聲,捂住心口,顯然受驚不小。
沈勉長吁了一口氣。嘆道:程兄神技!晚唐紅線,千里之外取人首級,想來也不過如此。
程臨淵不以為意地道:雕蟲小技罷了。
沈勉又向雲澈笑道:小澈的箭法也很好,足可媲美百步穿楊的養由基了。
還差得遠呢。程臨淵淡然説。又皺眉向雲澈道,杜子美的《前出塞》你沒讀過麼?怎麼忘了擒賊先擒王的道理?若是專射賊首,那三十支箭儘可夠了。
雲澈低聲道:公子,那些賊人穿得都一樣,我實在看不出來。
程臨淵冷聲道:若分不清誰是首領,那便該將賊人引近與其對射,我教給你的接箭功夫是花架子不成?還不是你太想出風頭,把箭射光了才發現。雲澈小臉微紅,咬着下唇。不説話了。
沈勉見狀忙勸道:小澈不過是個孩子,又哪裏能像程兄想得那麼周全,程兄何必苛責?
程臨淵瞥了雲澈一眼:他總有獨當一面的一天,那時我不在他身邊。就只能靠他自己。此刻多説他幾旬,到時便可多一分警醒。
沈勉心中一凜,知道雲澈不是普通的童子那麼簡單,又暗暗尋思程臨淵的身份,試探着問:不知程兄用的是何物?我方才只覺眼睛一花。就有敵人喪命。莫非真的是飛劍?
在下可不是什麼劍仙,今日退敵,全在此物。程臨淵手一攤,將幾枚銅錢扔在桌上。
沈勉將銅錢撿起來細看,卻發現不過是普通的銅錢而已,不由疑惑地望向程臨淵。
這是當年太祖稱吳國公時所鑄的大中通寶。當時太祖還是草莽出身,在鄱陽湖大破陳友諒後,東南局勢漸穩,遂於金陵設寶源局,鑄大中通寶。你看,此錢光背無文,但上置十字,便説明這是一枚當十錢。程臨淵又指着另一枚銅錢道,這一枚上有背文,卻是太祖定都金陵後才鑄行的。元末羣雄並起,韓林兒鑄龍鳳通寶,張士誠鑄天佑通寶,陳友諒鑄大義通寶,卻只有太祖的大中通寶得以流傳天下,雖只區區幾枚銅錢,可國朝興衰,卻盡在於此。
好大氣的話。沈勉心中一驚,對程臨淵的身份愈發好奇。
對了,這外邊的湖寇可和賢兄妹有仇麼?程臨淵淡淡地問。
沈勉長嘆一聲。將其中的緣故一一道來。太湖水域廣闊,水盜兇頑狡猾,縱橫太湖水路,歷來是兩山之民的心腹巨患。多年來,洞庭山幫和羣盜間相互死拼不休,傷亡累累。沈氏弟子擅長水戰,幾次與水盜火拼,都佔盡上風,也賺下了不小的威名。正因如此,沈氏和太湖羣盜結下了死仇。沈家四老中。老二沈榮中了水盜的毒弩,成了廢人,而上一任羣盜首領翻天蛟龐浪前些日子也死在沈勉之父沈堅手中。龐浪之子龐休揚言要血洗沈家,只是西山防護森嚴,高手眾多,龐休始終不敢輕易來犯。
程臨淵皺眉道:如此説來,賢兄妹應該格外小心才是。怎麼還有心在太湖上獨自遊玩?
沈勉臉上一紅,愧然道:這裏離西山不遠,白天水寇極少在這一帶出沒。誰知道竟會這麼巧?
程臨淵搖頭道:不是巧,對方分明有備而來。你沒聽到他們喊要活捉你們麼?離得那麼遠,他們竟能看清船上的人,豈非怪事?
沈勉心中一沉。的確,這些水盜分明是等着他們兄妹自投羅網的。可他們又是如何得知自己行蹤的?難道家中混入了水盜的奸細?若非今天巧遇程臨淵,只怕想到自己和妹妹可能遭遇的下場,不由驚出了一身冷汗。
程臨淵又道:聽那水盜離去時的話外之意,只怕近日還要有所動作,沈兄還須多加小心才是。
沈勉皺眉道:程兄説得是,只是敝族雖然人手不少,可總有行走在外的子弟,若是水盜只挑落單之人下手。的確讓人頭痛。
程臨淵沉聲道:沈兄可知,先發者制人,後發者制於人。
沈勉若有所思:程兄是説
沈兄最好回稟家中長者,最近與兩山各族多些往來。雖然太湖水盜現在針對的是沈家,可水盜畢竟是洞庭商幫共同的麻煩。説不定,這倒是一個一舉掃清太湖水盜的機會
機會?沈勉一愣。
不錯。機會。沈兄不是説,那龐休的父親被殺了麼?身負殺父之仇,人總要比平時更衝動些
沈勉沉思片刻,眼睛漸漸亮了起來,還想再問時,沈荃卻輕輕拉了拉他的袖子,指了指窗外的天空。
沈勉拍拍她的小手。向程臨淵感激地道:程兄金玉之言,沈勉受教了。本想和程兄長談,可惜天色已晚,小弟就不打擾了。不過改日程兄定要來小弟家中坐坐,讓小弟一盡地主之誼。
程臨淵點頭道:若有閒暇,自然要叨擾的。
沈勉喜道:如此一言為定,小弟就等着程兄大駕光臨了。拱手作別後,雲澈挑起艙簾,將二人送出艙外,望着那個纖細的身影盈盈躍回畫舫,又目送着畫舫在遠方一點點變小。直到消失不見。
回到艙中,見程臨淵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雲澈的小臉不由一紅,訕訕道:方才有些悶。就在外面多吹了會兒風。
可吹得心冷了麼?程臨淵打趣道。
雲澈點點頭,咬着下唇靜立片刻,又堅定地搖頭。
程臨淵拍拍他的肩:成事在天,謀事卻在人。只要人還在,總是有機會的。改天你就跟我一塊去沈家吧。雲澈用力點了一下頭。
噢!終於上鈎了!艙後。傳來豆包的歡呼聲。
血禍
太湖,平台山。這座小島位於太湖中心,距蘇州六十里,島上蘆葦叢生,翠竹障目,甚是幽靜。
夜色如墨,篝火似金,禹王古殿前,數百個身形彪悍的大漢分成了兩派,圍着篝火冷冷對峙着。
其中一方的首領正是白日偷襲沈勉兄妹的黃衣老者成漸黎。另一方則是一個身材奇矮的年輕水盜。他雙眼又細又小,額頭出奇的高大,一頭亂糟糟的長髮,雖説身體矮小,卻粗壯至極,乍看上去有如頑石。
成漸黎吸着旱煙,使了個眼色,他身邊的黑胖大漢高聲道:龐休,你那日明明説過,誰能為龐老大報仇,你就認他做瓢把子,現在怎地又説了不算?莫非當初你發的誓都是狗屁不成?龐休雙目眯成一線,瞥都沒瞥那大漢一眼,只是望着對面的成漸黎,一言不發。
怎麼,你啞巴了?黑胖大漢怒道。
住嘴。成漸黎不悦,敲了敲手中煙袋,和顏悦色地向龐休道,賢侄,按説這個總瓢把子的位置由你來做最合適不過。可是當初賢侄有言在先,誰能殺了沈老兒,為龐老大報仇,這位置便由誰來做。這話才出口沒幾天,如今卻又要帶着兄弟們另立山頭。如此出爾反爾,卻又如何讓眾兄弟心服?
龐休唇角蠕動幾下,冷冷道:成叔誤會了,龐休何曾説過要另立山頭?我只不過為大家新找了一位盟主而已。相信兄弟們對這位盟主定是心服口服。成漸黎皺了皺眉,他和龐浪是八拜之交,一起拼殺多年,本以為龐浪已死,龐休威望不足,他只要登高一呼,定可坐上首領之位,誰知對方竟然提出要另立盟主。這讓他如何心服?
他老謀深算,不肯與龐休翻臉,便輕輕咳嗽了一聲。那黑胖大漢頓時呸一聲道:你説心服便心服麼?哪裏來的鳥人,老子偏偏不服!
誰不服我?鏗鏘有力的問語中,一個衣着樸素的青年緩步而出。他身材不高,卻極為紮實,握着雙拳站在那裏,臉上透出的冷靜令人窒息。
閣下是成漸黎驚疑不定地問。以他的眼光,自然可以看出黑衣青年的不凡。卻怎也想不出龐休從哪裏找來如此人物,竟有如此霸然之氣。
在下王劦。青年的雙拳緩緩背向身後,沉聲道。
成漸黎倒吸了口冷氣。羣盜頓時一陣大亂,議論紛紛:他就是魔狃!東海蒼兕的義子!他要做咱們的瓢把子?
黑胖大漢見勢不妙。大聲道:我管你吼不吼,俗話説無功不受祿,你一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毛孩子,咱們兄弟憑什麼服你?此言一出。頓時有人高聲附和,顯然都是成漸黎一派的人。
好,你不服王劦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一個巨大的黑影突然凌空罩下,將黑胖大漢裹在其中!黑胖大漢的慘呼絕望而沉悶,掙扎着,蠕動着。最後仍是融入地面,消失不見。這奇詭的一幕看得羣盜人人臉色蒼白,渾身戰慄。場中一片死寂。
還有誰不服?王劦環首四顧。四周鴉雀無聲。再沒有人説話。
很好。我和在場的眾位兄弟一樣。都是在水上討生活的。王劦望着羣盜,見眾人的眼神有所緩和,又繼續道。只是我討生活的那片水,比這太湖要寬廣一萬倍。我的志向,也比你們的遠大一萬倍。也許你們想的是吃飽穿暖,養活妻兒父母,這些,我可以給你們;也許你們想的是昂首挺胸地做人,不再受官府欺壓、富商盤剝,這些,我也可以給你們,只要你們追隨九峯旗下!天下之大,莫過於四海,而我的義父王執,便是海洋之王!他將帶給你們尊嚴、富有和自由,讓你們做個頂天立地的漢子。當然,如果你們非要蜷縮在這裏,當一個朝不保夕的水寇,我也決不勉強。不過在那之前,你們要問問自己,是願意做被官府終日追殺的水盜,還是做一個頂天立地的海上豪強?
一陣靜默後,一個高大漢子踏步而出,緩緩道:我願做豪強。
我也要做英雄好漢!我也願意!願投王九峯!羣盜雜七雜八地喊着。王劦雙手高舉,羣盜漸漸靜了下來。
好!從今天起,你們不再是天地不容的水寇,你們是東海蒼兕的子弟,是我王窈的血肉兄弟,是縱橫四海的英雄豪傑!羣盜頓時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
王劦回頭看了龐休一眼,龐休細小的雙眼中正閃着熱切的目光。王劦微微一笑,高聲道:既然我成了新任首領,那龐兄弟的父仇自然由我來扛。王劦的語氣雖輕,卻重重打在羣盜心頭,七日之內,我必將血洗西山!
[尾聲]
蒼龍者,東方甲乙木水銀也,澄之不清,攪之不濁,近不可取,遠不可舍。潛藏變化無盡。故言龍也。
千鶴堂的王掌櫃最近很鬱悶。
他今年六十二歲,掌管過十幾家藥鋪,可從來沒遇到過這麼奇怪的東家。這個高高大大、沉默寡言的程公子從不過問賬目,也不關心每天的客流,甚至連店裏庫存都沒查一下。如果説這些都還無所謂,可那買藥材的事卻讓他真正發愁了。年前東家便來了信,要他買入幾種藥材。要買的藥材只有八種,價格有高有低,名稱千奇百怪。都極為罕見。幾個月來。王掌櫃將蘇州府七縣三十五鎮的大小藥鋪跑了個遍,腿都細了三分,才蒐羅了四種共計十來斤的藥材,卻花去了整整八百兩銀子。掏錢的時候,還心痛得直咧嘴。
誰知僅僅過了幾個月,一個消息就讓他差點驚掉了下巴:素芝堂和蘇州織造局共同懸賞八味珍貴藥材,奉藥者賜以蘇杭市買一職!
他記得清清楚楚,東家讓自己購買的那八味藥材恰恰都是那懸賞中的!而這時東家也親自到了蘇州。還吩咐自己,藥材不能多賣,只能一味一味地賣。可就是這樣,僅僅是半個月的工夫,鋪裏的進項也超過了三萬兩銀子!他怎麼會知道那些懸賞中的藥材?難道東家能未卜先知?更奇怪的是,前幾天東家告訴自己,若是有人出面買店裏沒有的那四種藥材,便通知自己,由他親自接待。明明店裏沒有,還要親自接待,不知又是什麼道理。
老掌櫃正在店裏一個人納悶地琢磨着,門簾一挑,店裏來客了。王掌櫃忙放下心思,望了來客一眼。這買藥的客人穿得頗為貴氣,一身雲紋閃緞長衫,留着八字鬍,滿臉的精明,渾身的利落,進了店門後也不多話,只是四下打量不停。王掌櫃閲人無數,一見便知道這是個不好伺候的主兒,不由暗自留神。
這時自有夥計上去招呼道:客官,您買藥?敝店炮製的藥材成色好,價格公道,童叟無欺。您是要大黃人蔘,還是丸散膏藥?咱們這裏有特製的大沉香元,不論您是腹臍絞痛、胸噎嘔吐,還是霍亂吐痢、疝瘕氣痛,都是一服就好。要是您心裏有事睡不安穩,咱們還有安神鎮心、定驚控痰的睡驚丹,尤其是咱們店特製的半夏,是專治痰喘咳嗽,您去打聽打聽那夥計嘴皮子很是伶俐。説起話來滔滔不絕。
我不要這些。那人突然打斷道。
夥計一愣問:那您要什麼?
那人笑了笑説:我要的藥,只怕你們這裏沒有。
王掌櫃心中一動,揮手讓夥計退下,堆起笑臉:客人,不論您要的藥材咱們這裏有沒有,您老總要透露一下要買什麼藥吧?就算咱們這裏沒有,可咱們還可以幫着打聽不是?
那人從懷裏抽出一張紙來,輕輕放在櫃枱上:這單子上的藥,你們這裏有麼?
王掌櫃朝那單子上一瞥。心頓時狂跳起來。那單子上列着的藥材,可不就是自己店裏從未進過的那四種?見客人正眯着眼打量自己的反應,王掌櫃心中一動,強忍着心中的激動,繼續笑道:客官要的這些藥材果然少見,也不知庫裏有沒有。您稍等,我讓夥計幫着查一下。説着向夥計使個眼色,讓他進去報信。
不久,程臨淵從後堂出來,見了那人,微微一笑,吩咐夥計看座奉茶。那人也不多話,安然坐下,不動聲色地望着程臨淵。
鄙人是千鶴堂的東家。程臨淵拱手道,客人可是徽人?
那人眉梢微挑:耳力不差麼,不錯,我是徽人。怎麼,你也是?
程臨淵道:晚輩程臨淵,祖居祁門六都,不知尊府是?
那人微微一笑:我姓汪,休寧汪。新安八大世家中的休寧汪!汪氏郡號平陽,東漢建安年問便已遷至徽州。至隋末大亂,一代天驕汪華統領歙、宣、杭、睦、婺、饒六州,投唐後,立三司受封越國公。其堂弟汪鐵佛身手高絕,屢立戰功,上杭國、受封開國公。一門兩國公,可謂天下無雙,汪氏由此大興。千年來,汪氏名士迭出,聲威日隆。時至今日,新安大姓中,休寧汪氏已是唯一可與篁墩程氏相匹敵的強大勢力。
程臨淵深吸了一口氣,沉靜地道:原來是汪世叔,小侄失禮了。
那人道:鄙人汪宏之,是天都社的一名小管事。怎麼樣,你這店裏可有我要的藥麼?
汪宏之這三字一入耳,王掌櫃心中便是一顫。新安三大社,天都社位居其首,汪宏之等六大總管聲名赫赫,哪一個不是身手高絕、精明強幹之輩,哪裏又是什麼小管事了?
程臨淵淡淡地道:不瞞世叔,這藥材麼,小侄這裏還真備了些。
噢,你果真有?汪宏之雙目一亮。見程臨淵微微頷首。他又道:不知賢侄都有哪幾種?
小侄這裏有蛇涎白附、玉骨麝香和千年藏參。這三種藥材的成色都沒問題,只是不知世叔要多少?
你有多少,我就要多少。汪宏之一字一頓地道。
哦?程臨淵一副驚訝的樣子。這三樣藥材價格可不低啊,世叔果真全要?
汪宏之向後穩穩一靠:要是要,不過既然是做生意,當然要看價格和成色。你先説説看,這三種你一共有多少,再給我報個價。我要是覺得合適,藥材成色又不差,就全包了。
這樣世叔稍待片刻。程臨淵轉頭吩咐夥計道,把藥庫的賬簿拿來。王掌櫃端立一邊,心中嘀咕:看不出東家年紀輕輕,裝模作樣這麼在行。這幾天進的藥你哪樣不是一清二楚。還看什麼賬簿?
程臨淵接過賬簿翻了翻,皺了皺眉,向汪宏之道:世叔來得不巧,我這裏的玉骨麝香剛好被人買去,如今只剩下兩樣藥材了。
買去了?誰買去了?汪宏之進店後一直鎮定自若,聽説有人買了玉骨麝香後,臉色卻為之一變。
程臨淵猶豫了半天,才似乎想了起來:對了,好像是蕭江家的人買了去。世叔。真是抱歉,就剩下這兩種藥材了。您還要嗎?
要!怎麼不要?汪宏之馬上接道,隨即發現自己有些失態。又放緩了語氣道,這兩種藥材賢侄還有多少?
程臨淵瞥一眼道:蛇涎白附四兩、千年藏參兩顆共計八兩四錢。
汪宏之笑道:這兩種藥材能讓為叔過目一下麼?程臨淵微微一笑,吩咐夥計將藥取過來。
汪宏之顯然是行家,將一小塊蛇涎白附放到鼻端聞過,又在嘴裏咀嚼了一陣,吐出來,又等了片刻,才點頭道:不錯,這蛇涎白附用姜礬醃過了。藥力通透,否則嘴裏會有麻味殘留。又揀起一棵千年藏參仔細看了一會兒,讚道,好,這參蘆圓體靈,蘆碗密佈,芋順紋深,參皮光而不粗。參須上的珍珠頂又小又密,確是好參。兩樣藥成色都不錯,賢侄開個價吧。程臨淵向汪宏之微微一笑,豎起三根手指。
汪宏之眉梢一挑:三千兩。好説。王掌櫃差點把鬍子揪掉:黑,真黑,咱真是看走眼了,東家才是真正做大買賣的人!
程臨淵啞然失笑道:世叔莫要開玩笑了,以您的眼光,怎會看不出小侄的意思?
汪宏之似乎也有些意外:噢?那賢侄説是多少?
三萬兩。不二價。程臨淵淡淡地道。
啊咳!咳!咳!王掌櫃一口氣沒喘過來,大聲咳嗽起來。
汪宏之看了王掌櫃一眼,眯起雙目道:賢侄不會是開玩笑吧?
程臨淵從容道:義以為質,信以成之。小侄從不拿生意上的事開玩笑。
汪宏之冷厲地盯着程臨淵許久,突然展顏一笑:不愧是程門高第,是汪某小看世侄了。六都程,世侄是壽山公的公子麼?家父程佑,壽山公正是家伯父。程臨淵表面恭敬,心中卻有些驚訝,六都程在程門各派中極不起眼,汪宏之區區一個管事,卻對程門一個小分支瞭如指掌,不愧是新安消息最靈通的世家。
汪宏之笑道:世侄,俗話説宰生不宰熟,這價格
程臨淵沉吟道:也好。就給世叔個折扣吧二萬兩,如何?
八味藥材中,最難得的便是玉骨麝香和紫檀芝。就算蕭江家的人買去了玉骨麝香,可是隻要紫檀芝不露面,那八味藥材便沒有人能夠湊齊。汪宏之喃喃道。牙一咬,拿出了一張銀票。
程臨淵接過銀票,吩咐夥計將藥包好,放在汪宏之面前。
汪宏之點了點頭,將藥材收好,神色複雜地向程臨淵拱手道:今日與世侄一會,得益不淺。若是世侄有紫檀芝的消息。務必遣人告知,愚叔先告辭了。
世叔慢走,小侄不送了。望着汪宏之遠去的背影。程臨淵微微一笑。王掌櫃。銀票你先拿着,呆會兒記得去櫃上入賬。
直到程臨淵離開,王掌櫃仍舊呆呆地望着自己手中的銀票,突然大喊道:阿球。出來!
一個圓臉夥計笑呵呵從後面跑出來道:掌櫃的,有事兒?王掌櫃突然操起櫃枱上的銅尺狠狠給了他一下。
哎喲!掌櫃的,我犯啥子錯了?您幹嗎打我!阿球齜牙咧嘴道。
王掌櫃喃喃道:看來是沒做夢啊。真的賣出了兩萬兩銀子,兩萬兩啊。天爺
啊?啥兩萬兩?阿球不明所以。
去!下去幹活去!一個字也不許向外説,否則我扒了你的皮!老掌櫃吹鬍子瞪眼睛道。阿球一肚子委屈,揉着腦袋撅着嘴,莫明其妙地下去了。
王掌櫃將那疊銀票舉到面前,瞧個不停,生怕那銀票是假的:二百兩銀子買的藥材,轉眼就賣了兩萬兩,這可是一百倍的利啊
程臨淵送走汪宏之後,緩步進了後堂的一間靜室,坐在書案前。
他一邊沉思,一邊掏出幾枚銅錢,在指間玩弄着。幾枚銅錢靈巧地在他修長的五指間翻動着,既不掉落。也不相互接觸。
東山席家程臨淵伸指一彈,一枚碩大的銅錢突然跳起,落到桌上,飛快地旋轉起來。
西山沈氏長洲打行姑蘇劍派太湖水盜州府衙門隨着他的低語,一枚又一枚銅錢在桌上翩然起舞,它們像無聲的精靈,在他巧妙的撥動下,沿着各自的軌跡不斷旋轉,前進,卻始終不曾碰撞。
新安世家第七枚銅錢落到了桌上,開始了它的舞蹈。這枚銅錢的個頭比其他銅錢都要大,旋轉之際氣勢十足,嗡然有聲。凝視着這枚銅錢,程臨淵喃喃道:想不到,第一個登台的竟然是休寧汪家,果然是一場好戲
休寧汪出場這麼早。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據他所知,汪宏之表面是天都社的管事,實際上則是汪家英濟堂的人。英濟堂人才濟濟、消息靈通,汪家這些年之所以聲威日隆,隱隱有壓過程門之勢,英濟堂功不可沒。這意味着他得加快腳步了。英濟堂的秘部向來以見微知著、明察秋毫著稱,自己佈下的局究竟可以瞞多久,他自己也沒有把握。
雙指一捻,指間又多了一枚小小的銅錢:既然有名家登場,我這台子也要搭得更華麗些才是。明天就是月底,是時候去拜訪趙連奎了。
那枚小小的銅錢驀地跳起,叮地一聲,撞上了一枚銅錢,那枚銅錢陡然一偏,撞上了另一枚銅錢,緊接着,八枚銅錢不斷相互撞擊,最後彼此力道耗盡,越轉越慢,不約而同地晃動起來。一片細密刺耳的雜音後,所有的晃動都驟然平靜。紅木桌案上,八枚銅錢均勻分部,排成了一個完美的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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