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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書的封面寫着這麼幾句話:究竟愛一個人,可以愛到什麼地步?

    究竟什麼樣的邂逅,可以捨命不悔?

    邏輯的盡頭,不是理性與秩序的理想國,

    而是我用生命奉獻的愛情。

    第一章

    上午七點三十五分,石神像平常一樣離開公寓。雖已進入三月,風還是相當冷,他把下巴埋在圍巾裏邁步走出。走上馬路前,他先瞥了一眼腳踏車停車場。那裏放着幾輛車,但是沒有他在意的綠色腳踏車。

    往南大約走個二十公尺,就來到大馬路,是新大橋路。往左,也就是往東走的話就是朝江户川區的線路,往西走則會到日本橋。日本橋前是隅田川,架在河上的橋就是新大橋。

    要去石神的上班地點,這樣一直往南走就是最短的路線。只要走個幾百公尺,就會走到清澄庭園這個公園。公園前的私立高中就是他上班之處,換言之他是個教師,教數學。

    石神看到眼前的交通燈變成紅登,遂向右轉,朝新大橋走去。迎面而來的風掀起他的外套。他將雙手插進口袋,微微弓着身子舉步前行。

    厚重的雲層覆蓋天空,隅田川倒映着暗沉的天色,看起來也一片污濁。小船正朝上游前進,石神邊望着那副情景邊走過新大橋。

    一過了橋,他走下橋旁階梯。穿過橋下,開始沿着隅田川走。河岸兩邊都設有步道。不過要是,全家出遊或情侶散步,多半是從前面的清洲橋開始,即便是假日也很少有人走到新大橋附近。只要一來到此處立刻會明白原因何在,因為放眼望去,是一整排遊民用藍色塑膠布覆蓋的住處。正上方就是高速公路,所以此地用來遮風避雨或許最理想不過。最好的證據,就是河對岸連一間藍色小屋都沒有,當然,這一方面大概也是因為對他們來説羣居會比較方便吧。

    石神毫不在意的繼續走過藍色小屋前,那些小屋的大小頂多只及背部,有些有些甚至高僅及腰。與其説是小屋,稱為箱子可能更貼切。不過如果只是用來睡覺,也許這樣就已足夠。小屋或箱子附近,不約而同的掛着曬衣架,顯示出這是個生活空間。

    有個男人正倚着堤防邊假設的扶手刷牙。石神常看到他,年齡超過六十,花白的頭髮綁在腦後。此人大概已不想工作了,如果打算做粗活,不會磨蹭到這個時間。這種工作通常是在一大清早派工。同時,他大概也不打算去職業介紹所吧。縱使替他介紹了工作,以他那頭從不修剪的長髮,根本不能參加面試。當然,以他那把年紀,替他介紹工作的可能性想必也已幾近於零了。

    有個男人正在帳篷旁扁大量空罐。石神之前就已看過多次這幅光景了,所以私下替他取了個綽號叫“罐男”。“罐男”看起來年約五十上下,日常用品一應俱全,連腳踏車都有。想必讓他在蒐集罐頭時發揮了機動性。他的帳篷位於集團最尾端,而且比較隱蔽的位置,應該是這當中的頭等席。因此石神猜測“罐男”在這一羣人中八成是老鳥。

    整排藍色塑膠布帳篷到此為止,再往前走一會兒,石神看見有個男人坐在長椅上。原本應該是米色的大衣,變得髒兮兮幾近灰色。大衣裏面穿着夾克,夾克底下是白襯衫。石神推測領帶大概塞在大衣口袋裏。石神在心中替這名男子取名為“技師”,因為前幾天他看過對方正在閲讀工業雜誌。“技師”一直保持短髮,鬍子也刮過,所以應該還沒放棄重新就業,説不定接下來也要去職業介紹所報到,不過他恐怕找不到工作。他要想找到工作,首先就得拋開面子。石神大約是在十天前第一次看到“技師”,“技師”還沒有習慣這裏的生活,想河藍色塑膠帳篷那一頭劃清界限。可是,又不知道該怎麼樣以遊民的身份活下來去,才會待在這裏。

    石神沿着隅田川繼續走。清洲橋前,一名老婦正牽着三隻狗散步。狗是迷你德國臘腸狗,分別戴着紅、藍、粉紅色的項圈。走近後她似乎也注意到石神,露出微笑,微微欠身行李,他也回以一禮。

    “您早”他先打招呼。

    “您早,今早也很冷呢”

    “就是啊”他皺起眉頭。

    經過老婦人身旁時,她出聲説:“慢走。路上小心。”他大大點頭説聲好。

    石神看過她拎着便利商店的袋子。袋子裏裝的似乎是三明治,大概是早餐,因為石神猜她一定是獨居。住處離這兒應該不遠,因為他曾看過她穿着拖鞋,穿拖鞋無法開車。一定是喪偶後,在這附近的公寓河三隻狗相依為命。而且住處想必相當寬敞,才能一口氣養三隻。同時也因為有這三隻狗,無法搬到別處更小的房子。房屋貸款或許已繳清了,但管理費仍是不小的開銷,所以她不得不節儉。這個冬天,她終究還是沒上美容院,也沒染髮。

    石神在清洲橋前走上台階。要去高中,必須在這裏過橋,不過他卻朝反方向走去。

    面向馬路,有個店面掛着“天亭”的招牌,是間小小的便當便。石神打開玻璃門。

    “歡迎光臨,您早。”櫃枱後面,傳來石神聽慣的、卻總是能為他帶來新鮮氣氛的的聲音。戴着白帽的花岡靖子笑顏如花。

    店內沒有別的客人,這點讓他更加欣欣然。

    “呃,招牌便當……”

    “好,招牌一份。謝謝您每次惠顧。”

    她用開朗的聲音説着,但石神不知道她臉上是什麼表情。因為他不敢正視她,一直低頭瞧着皮夾裏面。雖然他也想過既然有緣住在隔壁,除了買便當應該聊點別的,但實在想不出任何話題。

    付錢的時候他總算試着擠出一句“天氣真冷”,但他含糊吞吐的嘟囔聲,被隨後進來的客人拉開玻璃門的聲音蓋過去了。靖子的注意力似乎也已轉移到那邊。

    拿着便當,石神走出店,這次終於走向清洲橋。他特地繞遠路的原因,就是為了“天亭”。

    過了早上的通勤時間“天亭”就閒下來了,不過這只是表示暫時沒有客人上門。實際上,店後面正在要開始準備午餐。有幾家公司跟店裏簽約,必須在十二點之前把便當送到。沒客人上門時,靖子也得去廚房幫忙。

    “天亭”包括靖子在內共有四名員工。掌廚的是身為老闆的米澤,和他的妻子小代子。打工的金子負責外送便當,店內的販賣的工作幾乎全交給靖子一個人。

    做這份工作前,靖子在錦系町的酒廊上班,米澤是常去喝酒的客人之一。直到店裏僱用的媽媽桑小代子離職前夕,靖子才知道小代子原來是他的妻子,是當事人親口説的。

    “酒家的媽媽桑居然變成了便當店老闆娘。人那,還真是説不準。”客人們這麼議論着。不過據小代子表示,開便利店是他們夫妻多年的夢想,她就是為了實現夢想才去酒家上班云云。

    “天亭”開張後,靖子也不是去探望,店裏似乎經營得很順利。就在開店整整一年後,夫妻倆向她提議,問她能不能去店裏幫忙。因為光靠夫妻倆打點一切,無論就體力和客觀環境上來説都太過勉強。

    “靖子你自己,也不可能永遠幹陪酒那一行吧?美里也大了,對於母親陪酒,也差不多會開始自卑了。”

    當然這也許只是我雞婆啦——小代子又補上這麼一句。

    美里是靖子的獨生女。沒有父親,她和丈夫早在五年前就離婚了。用不着小代子説,靖子也想過這樣不是長久之計。美里的事當然不用説,考慮到自己的年齡,酒廊還肯僱用她多久也是個問題。

    結果她只考慮了一天就做出結論。酒廊也沒挽留她,只跟她説了一聲太好了。她這才發現原來周遭也在暗自擔心人老珠黃的酒女該何去何從。

    去年春天,趁着美里升上國中,他們搬到現在這棟公寓,因為之前的住處距離“天亭”太遠了。和過去不同,現在一大早就得開始工作。她總是六點起牀,六點半騎着腳踏車離開公寓,那是輛綠色的腳踏車。

    “那個高中老師,今天早上也來了嗎?”休息時小代子問起。

    “來啦,他不是每天都來嗎?”

    靖子這麼一回答,小代子和老公對看一眼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

    “幹嘛,裝神弄鬼的。”

    “沒有啦,其實也沒有什麼奇怪的意思。只不過,我們昨天還在説,那個老師,搞不好在暗戀你。”

    “啊——?”

    “對呀,昨天你不是休假嗎?結果那個老師也沒來耶。他天天都來,只有你不在的時候不來,你不覺得奇怪嗎?”

    “那一定只是巧合啦。”

    “偏偏啊,好像不是巧合喔……對吧?”小代子尋求老公的聲援。

    米澤笑着點頭。

    “聽她説,好像一直是這樣。每逢靖子休假時,那個老師就沒來買便當。她説之前就這樣懷疑了,直到今天才確定。”

    “可是我除了店裏公休日之外,休假的時間都很分散,也沒有固有在星期幾。”

    “所以才更可疑呀,那個老師就住在你隔壁吧?我想他可能是看到你有沒有出門,才確定你有沒有休假。”

    “啊——?可是我出門時從來沒有遇到過他。”

    “大概是從哪裏看着你吧,比方説窗口。”

    “我想應該從窗口看不見。”

    “我看無所謂吧。如果他真的對你有意思,遲早會有所表示。總之站在我們的立場,靖子等於是幫我們拉到固定客人,高興都來不及。不愧是在錦系町打滾過的人。”最後米澤這麼做出結論。

    靖子露出苦笑,將杯裏剩下的茶一飲而盡。她回想起那個被當成話題討論的高中老師。

    她記得他姓石神。搬來那晚她去打過招呼,就是在那時聽説他是個高中老師。他體型矮壯,臉也很園、很大,可是眼睛卻細得像條縫。頭髮短而稀薄,因此看起來將近五十歲,不過實際上可能比較年輕。似乎不太在意穿着打扮,總是穿着同樣的衣服。這個冬天,他多半都是穿着咖啡色毛衣。外面罩上大衣,就是他來買便當時的服裝。不過他似乎勤於洗衣,小小的陽台常常曬着衣物。目前好像時單身,但是靖子猜他八成沒有結過婚。

    縱使聽説那個老師對自己有意思,她也毫無所感。因為對靖子來説,這件事情就像公寓牆上的裂痕,即便知道它的存在,也沒有特別意識過,而且打從一開始就認定沒必要去注意。

    遇見對方時當時會打招呼,兩人也曾就公寓的管理問題討論過,但靖子對他幾乎一無所知。直到最後,才知道他就是數學老師。因為看到他門口有一堆舊的數學參考書,用繩子綁好放着。

    但願他別來約我就好,靖子想,不過她隨即獨自苦笑。因為她想到那個看起來就正經八百的人如果真的提出邀約,不曉得會用什麼表情開口。

    店裏一如往常在近午時分再次開始忙碌,正午過後到達巔峯。過了午後一點才告一段落,這也是一如往常的模式。

    就在靖子替收銀機換收據紙時,玻璃門開了,有人走過來。她邊出聲招呼“歡迎光臨”邊朝客人看去。霎時,如遭凍結。她瞪大了眼,再也發不出聲音。

    “你氣色不錯嘛。”男人對她一笑,但那雙眼睛卻晦暗污濁。

    “是你……你怎麼會來這裏”

    “你也犯不着這麼驚訝吧,只要我想,要查出前妻的下落還不是什麼難事。”男人將雙手插進深藍色外套的口袋,環視店內,彷彿在物色什麼。

    “事到如今你還找我幹嘛?”靖子尖聲説,不過聲音壓得很低。她不想讓待在後面的米澤夫妻發現。

    “你別這樣橫眉豎眼嘛。我們好久不見了,就算用裝的也該裝出個笑臉。是吧?”男人依舊掛着討厭的笑容。

    “沒事的話就出去。”

    “當然是有事才會來。我有要緊事跟你談,你能不能抽個空?”

    “你開什麼玩笑。我正在上班,這你看了也知道吧?”靖子這麼回答後立刻後悔了。因為對方一定會解釋成:只要不在上班時間就可以跟他談。

    男人舔舔嘴唇。“你幾點下班?”

    “我根本不想跟你談。拜託你快出去,永遠不要再來”

    “你真無情”

    “那當然。”

    靖子望向門口,真希望這時來個客人,可惜看不出有誰會進來。

    “既然你對我這麼無情那也沒辦法。那,我只好去那邊試試嘍。”男人搓着後頸。

    “什麼那邊?”她有不好的預感。

    “既然老婆不肯聽我説,那我當然只好去見女兒。她的國中就在附近吧?”男人説出靖子最害怕聽到的話。

    “不行,你不能去找那孩子。”

    “那你就自己想辦法解決,反正我找誰都無所謂。”

    靖子嘆了一口氣,總之她現在只想把這個男人趕走。

    “我六點下班。”

    “從清早做到傍晚六點啊,老闆也太壓榨人了吧。”

    “不關你的事”

    “那,我六點再過來就行了吧?”

    “別來這裏。前面的馬路往右一直走,有個很大的十字路口,邊上有間家庭速食餐廳,你六點半去那裏。”

    “知道了,你一定要來喔。如果你不來——”

    “我會去的,所以。拜託你快走。”

    “知道了,真無情。”男人又環顧店內一次才離開。臨走時,還用力甩上玻璃門。

    靖子手撐着額頭,她的頭開始隱隱作痛,甚至想吐。絕望感在她的心頭瀰漫。

    她在八年前和富堅慎二結婚。當時,靖子在赤坂當酒女,他是來捧場的客人之一。

    負責銷售進口車的富堅出手闊綽,不但送她昂貴禮物,還帶她上高級餐廳。所以當他開口求婚時,她覺得自己簡直就像電影“麻雀變鳳凰”中的朱麗葉羅伯茨。靖子的第一段婚姻失敗了,對於一邊工作一邊撫養女兒的生活正感到疲憊。

    剛結婚時很幸福。富堅的收入很穩定,所以靖子不用在陪酒。他也很疼愛美里,美里似乎也努力把他當父親看待。

    但悲劇驟然降臨。富堅長年挪用公款東窗事發,遭到公司開除。而公司之所以沒控告他,是因為那些上司害怕上面追究管理責任,遂巧妙地掩飾事態。説穿了很簡單,富堅在赤坂揮霍的,全是他污來的錢。

    從此,富堅就性情大變,不、或許該説露出本性,不是遊手好閒飽食終日,就是出去賭博。要是抱怨他兩句,他還會動粗打人。酒也越喝越多,總是醉得顛三倒四,目露兇光。

    因此靖子不得不再次上班,但她賺來錢,都被富堅搶走了。她學會把錢藏起來後,他甚至在發薪日搶先一步去她店裏,擅自領走她的薪水。

    美里變得很怕這個繼父,不肯在家跟他獨處,甚至寧願跑去靖子上班的酒廊待着。

    靖子向富堅提出離婚,但他充耳不聞。如果她棄而不捨的再三要求,他就會再次動粗。她在苦惱多日後,找了一個客人介紹的律師商量。在那位律師的奔走下,富堅終於勉強在離婚協議書上蓋了章。看來他似乎也明白,如果打起官司自己不僅毫無勝算,恐怕還得付出一筆贍養費。

    但問題並未就此解決。離婚後富堅仍不時出現在靖子母女面前。每次的説辭都一樣:他保證今後會洗心革面努力工作,拜託靖子跟他複合。靖子如果躲着他,他就接近美里,還曾在學校外面守候。

    看到他不惜下跪的模樣,明知是演戲,不免心生同情。也許是因為好歹做過夫妻,多少還留有一點情分,靖子忍不住給了他一點錢。這時最大的錯誤,食髓知味的富堅,從此出現得更頻繁。雖然每次都卑躬屈漆,但臉皮似乎也越來越厚。

    靖子換了酒廊,也搬了家,儘管覺得美里很可憐還是替她辦了轉學。自從她到錦系町的酒廊上班後,富堅就此消失匿跡。後來他們又再次搬家,在“天亭”工作了快一年。她一位再也不會跟那個瘟神牽扯不清了。

    她不能給米澤夫妻添麻煩,也不能讓美里發覺。無論如何都得靠自己的力量讓那個男人不再出現——靖子凝視着牆上的時鐘下定決心。

    到了約定時間,靖子前往家庭餐廳。富堅正坐在窗邊的位子吸煙,桌上放着咖啡杯。靖子一邊坐下,一邊向女服務員點了一杯可可。其他的飲料可以免費續杯,但她不打算久留。

    “好了,到底是什麼事?”

    他咧嘴一笑,“哎,別這樣性急嘛。”

    “我也是很忙的,有事就快説。”

    “靖子”富堅伸出手好像想碰她放在桌上的手。靖子察覺到這點,連忙縮回手,他的嘴角一撇。“你好像心情不好。”

    “那當然。你到底有什麼事,非要追着我不放。”

    “你也用不着這樣説話吧。別看我這樣,我可是認真的。”

    “你算哪門子認真?”

    女服務生送來可可。靖子立刻伸手去拿杯子,她想趕快喝完,趕緊離開。

    “你現在還是獨身吧?”富堅討好的抬眼看她。

    “這個應該不是重要吧。”

    “一個女人家要把女兒拉拔長大可不容易喔。今後花的錢會愈來愈多,就算在那種便當店工作,將來也毫無保障。所以,你能不能從新考慮?我已經跟以前不同了”

    “哪裏不同?那我問你,你現在有正常工作嗎?”

    “我會去工作的,我已經找到工作了。”

    “這表示你現在沒有工作嘍?”

    “我不是跟你説我找到工作了嗎?下個月開始上班。雖然是新公司,等上了軌道,就可以讓你們母女過好日子了。”

    “免了。既然收入那麼好,你另找對象應該也沒問題吧。算我求你,請你別再糾纏我們了。”

    “靖子,我真的需要你。”

    富堅再次伸出手,想握住她拿杯子的手。“別碰我!”她説着甩開那隻手。結果杯中的液體順勢灑出一些,濺到富堅手上。“好燙”他喊着縮回手,凝視她的雙眼隨即露出憎惡之情。

    “你不用説得這麼好聽。你以為我會相信這種話嗎?之前我也説過了,我一點也不想跟你複合。你就趁早死了這條心吧,聽懂了嗎?”

    靖子站起來,富堅無言地盯着她。她對那道視線置之不理,把可可的費用往桌上一擺,徑自走向出口。

    出了餐廳後,她跨上停在旁邊的腳踏車,立刻踩的飛快。她怕萬一再耗下去讓富堅追上來就麻煩了。她沿着清洲橋路直走,過了清洲橋就左轉。

    她自認該説的都已説了,但顯然絲毫無法讓富堅死心,想必他很快又會在店裏出現。他會纏着靖子,直到最後惹出問題給店裏帶來困擾,也或許會在美里的國中出現。那個男人在等靖子投降,他早已算準靖子遲早會投降給錢。

    回到公寓,她開始準備晚餐,不過其實也只是把從店裏帶回來的剩菜熱一熱。即便如此靖子還是做得有一搭沒一搭。因為可怕的想象不斷膨脹,令她不由得失魂落魄。

    美里也差不多該到家了。加入羽毛球社的她,聯繫結束後,總會和其他社員七嘴八舌的聊上一陣子才踏上歸途。所以回到家時,通常都已經過了七點。

    門鈴突然響起。靖子驚訝的走向玄關,美里應該帶了鑰匙。

    “來了。”靖子從門內問:“哪位?”

    隔了一會兒才響起對方的回答:“是我。”

    靖子感到眼前發黑。不想的預感果然成真,富堅連這間公寓都找到了。想必他之前曾經從“天亭”一路跟蹤過她。

    看靖子不回答,富堅開始敲門。“喂!”

    她搖着頭打開鎖。不過門鏈依然掛着。

    一把門打開十公分的縫隙,對面立刻露出富堅那張臉。他嘻嘻一笑,牙齒很黃。

    “你回去!你跑到這種地方做什麼?”

    “我的話還沒説完呢,你還是一樣那麼性急。”

    “我不是叫你不要在纏着我嗎!”

    “聽我説幾句話又不會怎樣,總之你先讓我進去”

    “不要!你走!”

    “如果你不讓我進去,我就在這裏等。美里也差不多快回來了,如果不能跟你談,那我就跟她談。”

    “這又不關她的事。”

    “那你就讓我進去。”

    “小心我報警喔。”

    “你報呀,隨便你。我來見前妻有哪點犯法?我相信警察也會站在我這邊。人家八成會説:太太,讓前夫進去坐一下又有什麼關係。”

    靖子恨恨的咬唇。雖然不甘心,但富堅説的沒錯。之前她也曾找警察過來,但他們從來沒有幫過她。

    況且,她也不想在住處引起騷動。她是在沒有保證人的情況下好不容易才進來,只要惹出一丁點不利的謠傳都有可能被趕出來。

    “那你馬上就得走喔。”

    “我知道。”富堅露出誇耀勝利的表情。

    卸下門鏈後,她重新開門,富堅一邊仔細打量室內一邊拖鞋。室內格局是兩房一廳。一進去就是六貼大的和室,右邊有個小廚房,後面是四貼半的和室,房間對面是陽台。

    “雖然又小又舊,不過房子還不錯嘛。”富堅大搖大擺的把腿伸進放在六貼和室中央的暖桌底下。“搞什麼,怎麼沒開電熱器。”説着就自己打開電源。

    “我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靖子站着俯視富堅,“説來説去,你就是要錢,對吧?”

    “幹嘛,你這是什麼意思?”富堅從外套口袋掏出一盒七星,用拋棄式打火機點燃香煙後環顧四周,似乎這才是沒有煙灰缸。他伸長身體,從不可燃垃圾袋中找出一個空罐,把煙灰彈在裏面。

    “我是説,你只是想跟我要錢。説穿了就是這樣吧。”

    “好吧,如果你要這樣想,那也無所謂。”

    “要錢的話,我一毛也不會給。”

    “噢?是嗎?”

    “所以你走吧,不要再來了。”

    正當靖子這麼放話之際,門猛然一開,穿着制服的美里進來了。她察覺家裏來了客人,頓時愣在原地。接着發現客人的身份,遂浮現混雜着畏懼與失望的表情,羽毛球拍也從手中突然掉落。

    “美里,好久不見,你好像又長大了。”富堅悠哉的説道。

    美里瞥了靖子一眼,脱下運動鞋,默默進屋,直接走到後面房間,把紙門啪的用力關上。

    富堅慢條斯理的開口。

    “我是不知道你怎麼想,我只不過是想跟你複合罷了。這樣拜託你,真有那麼罪大惡極嗎?”

    “我不是説過我毫無意願嗎?就連你自己,應該也不相信我會答應吧。你只不過是藉着這個理由來糾纏我。”

    看來應該是説對了,不過富堅並未回答,徑自抓起遙控器打開電視,動畫節目開始了。

    靖子吐出一口氣,走向廚房。錢包放在琉璃台旁邊的抽屜,她從裏面抽出兩張萬元大鈔。

    “收下這個就請回吧。”她把錢往暖桌一放。

    “你這是幹嘛?你不是説絕不給錢嗎?”

    “這是最後一次。”

    “我才不稀罕這種東西。”

    “你是絕不會空着手走吧?我直到你想要更多,但我們手頭也很緊。”

    富堅凝視這兩萬元,然後望着靖子。

    “真拿你沒辦法。那,我就回去好了。不過我可要聲明,我説過我不要錢喔。是你硬要塞給我的。”

    富堅把兩萬元大鈔往口袋胡亂一塞,將煙蒂扔進空罐中,從暖桌抽身站起。但他沒走向玄關,卻走近後面房間,突然拉開紙門。美里的驚叫聲響起。

    “你幹什麼!”靖子尖聲大喊。

    “跟繼女打個招呼應該不會怎樣吧。”

    “她現在已經不是你的女兒了,跟你毫無瓜葛。”

    “沒那麼嚴重把,那我走嘍。美里,改天見。”富堅對着房間裏面説道。靖子看不見美里在做什麼。

    富堅終於走向玄關,“她將來肯定會是個美女,真令人期待。”

    “你少胡説八道。”

    “這怎麼會是胡説,再過個三年她就能賺錢了,到時候每一家都會很樂意僱用她。”

    “別開玩笑了!快走!”

    “我會走啦——至少今天會。”

    “你絕對不能再來。”

    “這我就不敢保證了。”

    “你……”

    “我可要提醒你,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該死心的是你。”富堅低聲笑了,然後彎下腰穿鞋。

    就在這時候。靖子背後傳來的聲音。當她轉頭時,只見身穿制服的美里已站在她身邊,美里揮起某種東西。

    靖子來不及阻止,也來不及出聲。美里已朝富堅的後腦打了下去。鈍重的聲音響起,富堅當場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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