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鐘響過幾分鐘後,開始傳來嘈雜的人聲。
秋吉雄一右手拿着單眼相機,彎腰向外窺探。果然,女學生成羣結隊地走出清華女子學園初中部正門。他把相機拿到胸前,逐一審視眾多少女的臉孔。
他正藏身在一輛卡車的車廂上,卡車停在距離正門約五十米的路旁。這是個絕佳位置,因為放學時分,絕大多數清華女子學園的學生都會從他眼前經過,而且車廂上還蒙了布。對雄一來説,要達成今天的目的,沒有比這裏更理想的藏身之處了。如果可以順利拍到照片,也不枉費他逃了第六節課跑來這裏。
清華女子學園初中部的制服是水手服,夏天的制服是白底的,只有領子是淺藍色,細褶的學生裙也是同一顏色。不知有多少女學生晃動着淺藍色的裙襬,從躲在布後偷看的雄一眼前經過。其中有些少女臉蛋稚嫩得令人以為是小學生,也有些已經開始步入成年女子的階段。每當後者接近的時候,雄一都很想按下快門,但怕關鍵時刻底片不夠,便強忍住。
以這樣的姿勢盯着路過的少女將近十五分鐘後,他終於捕找到唐澤雪穗的身影,便急忙拿好相機,透過鏡頭追隨她的動向。
唐澤雪穗照例和朋友並肩走在一起。她的朋友是個戴着金屬框眼鏡、瘦巴巴的女孩,下巴很尖,額頭上有青春痘,一副皮包骨身材,雄一併不想把她當作拍攝的目標。
唐澤雪穗的頭髮略帶棕色,髮長及肩,髮絲彷彿有一層薄膜包覆,綻放出耀眼的光澤。以自然的動作撩撥頭髮的手指非常纖細,身體也同樣纖細,但胸部和腰部的曲線卻女人味十足。她的仰慕者當中有不少人認為這是她最有魅力的地方。她那雙令人聯想到嬌貴貓咪的眼睛看向身邊的朋友,下唇稍厚的小嘴露出了可愛的笑容。
雄一調整好相機,等待唐澤雪穗接近。他想拍更貼近的特寫鏡頭。他喜歡她的鼻子。
雄一的家是窄巷獨棟住宅中最裏邊的一户。打開拉門,右手就是廚房。因為是三十多年的老房子,老舊的牆壁和柱子上吸附了大醬湯、咖喱等食物混雜而成的奇異氣味。他討厭這種氣味,認為這是老街的味道。
“菊池同學來了哦。”雄一的母親面向流理台,邊準備晚餐邊説。看她的手邊,今晚顯然又是炸馬鈴薯,雄一不由得感到厭煩。自從幾天前媽媽的故鄉送來一大堆馬鈴薯,餐桌上隔不到三天就一定會出現它。
上了二樓,菊池文彥正坐在五疊不到的房間正中看着電影介紹。那是雄一四天前去看的《洛基》的小冊子。
“這部電影好看嗎?”菊池抬起頭來問雄一,介紹冊正好翻到史泰龍的特寫。
“很好看,挺感人的。”
“噢,每個人都這麼説。”
菊池弓着背,回頭盯着冊子猛看。雄一知道他很想要,卻默不作聲,開始換衣服。那本冊子不能給他,想要,自己去看電影就有了。
“可是電影票夠貴的。”菊池冒出這麼一句。
“嘿。”雄一從運動揹包裏拿出照相機放在書桌上,然後抱着椅背跨坐在椅子上。菊池是他的好朋友,但他不太喜歡和菊池提到錢的事。菊池沒有爸爸,從穿着就看得出他過得清苦。自己家裏至少有爸爸工作賺錢,這就該感到慶幸了。雄一的父親是鐵路公司的職員。
“又去照相了?”看到相機,菊池問道。他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應該知道雄一去拍什麼。
“嘿。”雄一也以別有含意的笑容回應。
“拍到好照片了嗎?”
“還不知道,不過,我很有把握。”
“這下又可以賺一筆了。”
“這能賣多少錢啊,材料也要花錢,扣掉有剩就不錯了。”
“可是,有這種專長真好,真令人羨慕。”
“這算不上什麼專長。連這台相機的用法我都還沒搞清楚,只是隨便拍、隨便洗而已。再怎麼説,這些都是別人給的。”
雄一現在的房間以前是他叔叔住的。叔叔的興趣是攝影,擁有不少相機,也有簡單的工具,能夠沖洗黑白照片。叔叔結婚搬走時,把其中一部分留給了雄一。
“真好,有人給你這些東西。”
察覺菊池又要説一些豔羨忌妒的話,雄一不禁有點鬱悶。他向來避免讓話題轉到那個方向,但菊池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經常主動提及與貧富有關的話題。但今天不同,菊池説:“上次,你不是給我看你叔叔拍的照片嗎?”
“馬路上的照片?”
“嗯,那個還在嗎?”
“在啊。”
雄一把椅子轉了一百八十度面向書桌,伸手去拿插在書架邊緣的一本剪貼簿,那也是叔叔留下來的東西。裏面夾着幾張照片,全是黑白照,看起來都是在附近拍的。上星期菊池來玩的時候聊到攝影的事,雄一就順手拿給他看。
拿到剪貼簿,菊池便十分熱切地翻看起來。
“你到底要幹嗎?”雄一俯視着菊池微胖的身軀問。
“嗯,也沒什麼。”菊池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從剪貼簿裏抽出一張照片,“這張照片可不可以借我?”
“哪張?”
雄一注視菊池手上的照片。拍的是一對男女走在一條眼熟的小巷子裏,電線杆上的海報隨風飄動,隨時會掉下來的樣子,不遠處的塑料水桶上蹲着一隻貓。“你要這種照片幹嗎?”雄一問。
“嗯,我想拿去給一個人看。”
“給人看?誰?”
“到時候再告訴你。”
“哦。”
“借我,可以吧?”
“可以是可以,不過你也真奇怪。”雄一看着菊池,把照片遞給他。菊池拿起照片,小心地放進書包。
當晚吃過飯,雄一便躲進房間沖洗白天拍的照片。要在房裏沖洗照片,只要在充當暗房的壁櫥裏把底片放進專用容器,接下來的步驟便可以在明亮的地方進行。顯像完成後,他從容器裏取出底片,到一樓的洗臉枱沖水。原本應當以流動的水沖泡一個晚上,但媽媽看到一定會嘮叨,雄一對此再清楚不過。
衝到一半,雄一透過日光燈察看底片。確認唐澤雪穗頭髮的光澤呈現出清晰的陰影,他感到很滿足。他有把握——沒問題,顧客一定會滿意。
2
就寢前寫日記是川島江利子多年來的習慣。她從升上小學五年級開始寫,前後也快五年了。除此之外,她還有好幾個習慣,例如上學前為院子裏的樹木澆水,星期日早上打掃房間等等。不需要寫什麼戲劇性的大事,平鋪直敍也無妨,這是江利子五年來學會的寫日記要領。即使是一句“今天一如往常”亦無不可。但是,今天有很多事要寫。因為放學後,她去了唐澤雪穗家。
她和雪穗初三時才同班。但是,她早在初一時就知道雪穗這個人了。透着聰慧的面容,高雅而無可挑剔的舉止……從她身上,江利子感覺到一些自己與周遭朋友欠缺的東西,這種感覺可以稱為憧憬。她一直想着,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和她成為朋友。
“你願意和我交朋友嗎?”
對此,唐澤雪穗沒有絲毫驚異的模樣,而是露出超乎江利子期待的笑容。“如果你不嫌棄的話,當然。”
江利子可以清楚感受到,對一個突然和她搭話的人,唐澤儘可能地展現了善意。而一直害怕別人不搭理的江利子,對這個微笑甚至感到激動。
“我是川島江利子。”
“我是唐澤雪穗。”她緩緩説出姓名後,輕輕點了一下頭。對自己所説的話確認似的點頭,是唐澤的習慣,這一點江利子稍後才知道。
唐澤雪穗是一個比江利子私下愛慕想象的更加美好的“女性”。她富於感性,江利子覺得光是和她在一起,自己對許多事物便會有全新的認識。而且雪穗天生具有能讓談話非常愉快的才能。和她説話,甚至會覺得自己也變得能言會道。江利子經常忘記唐澤與自己同齡,在日記裏經常以“女性”來形容她。
江利子為擁有這麼出色的朋友感到驕傲,當然,想和她成為朋友的同學不在少數,她身邊總是圍繞着許多人。每當這時,江利子總不免有些忌妒,覺得好像自己的寶貝被搶走了。
但是,最令人不愉快的,莫過於附近初中的男生注意到雪穗,簡直像追逐偶像般在她身邊出沒。前幾天上體育課時,就有男生爬到鐵絲網上偷看。他們一看到雪穗,嘴裏就不乾不淨起來。
今天也是,放學時有人躲在卡車車廂上偷拍雪穗。雖然只瞄到一眼,但看得出那是個滿面痘痘、一臉邪氣的男生,顯然是那種滿腦子下流妄想的人。一想到他可能會拿雪穗的照片來當他妄想的材料,江利子就噁心得想吐。但雪穗本人毫不介意。“不用理他們啦,反正他們要不了多久就會膩了。”然後彷彿故意要做給那個男生看似的,她做出撥頭髮的動作。
那個男生急忙舉起相機的樣子,江利子都看在眼裏。“可是,你不覺得不舒服嗎?沒徵求你的同意就亂拍。”
“是不舒服啊,可是要是生氣去抗議,還得跟他們打交道,那才更討厭呢。”
“那倒也是。”
“所以不要理他們就好了。”
雪穗直視前方,從那輛卡車前經過。江利子緊跟在她身旁,想盡量妨礙那個男生偷拍。
江利子便是隨後説好要去雪穗家玩的。因為雪穗説前幾天向她借的書忘了帶,問她要不要去家裏。書還不還無所謂,但她不想錯過造訪雪穗房間的機會,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上了公交車,在第五站下車後走了一兩分鐘,便到了唐澤雪穗位於幽靜住宅區的家。房子本身不算大,卻是一棟高雅的日式房屋,有着小巧精緻的庭院。
雪穗和母親兩人住在這裏。進入客廳,她母親出來了。看到她,江利子感到有些困惑。她是個長相和身段都很有氣質、和這個家極為相配的人,但是年齡看起來足以當她們的祖母,而這個印象並非來自於她身上顏色素雅的和服。江利子想起最近聽到的一些令人不愉快的傳聞,與雪穗的身世有關。
“慢慢坐。”雪穗的母親以安詳的口吻説了這句話,便起身離開。她在江利子心中留下體弱多病的印象。
“你媽媽看起來好温柔哦。”只剩下她們倆時,江利子説。
“嗯,很温柔。”
“你家門口掛了裏千家的牌子呢!你媽媽在教茶道嗎?”
“嗯,教茶道,也教花道。還教日本琴呢。”
“好厲害哦!”江利子身子後仰,驚訝地説,“真是女超人!那,那些你都會嘍?”
“我的確跟着媽媽學茶道和花道。”
“哇!好好哦!可以上免費的新娘學校!”
“可是,相當嚴格呢。”雪穗説着,在母親泡的紅茶里加了牛奶,啜飲一口。
江利子也依樣而為。紅茶的味道好香,她想,這一定不是茶包沖泡的。
“喏,江利子,”雪穗那雙大眼睛定定地凝視她,“那件事,你聽説了嗎?”
“哪件事?”
“就是關於我的事,小學時的事。”
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江利子慌了手腳。“啊,呃……”
雪穗微微一笑。“你果然聽説了。”
“不是,其實不是那樣,我只是稍微聽到有人在傳……”
“不用隱瞞,不用擔心我。”
聽她這麼説,江利子垂下眼睛。在雪穗的凝視下,她無法説謊。
“是不是傳得很兇?”她問。
“我想還好,應該沒有多少人知道,跟我講的那個同學也這麼説。”
“可是,既然會出現這種對話,表示已經傳到某種程度了。”
雪穗道出重點,讓江利子無話可説。
“那麼,”雪穗把手放在江利子膝上,“你聽到的是什麼內容?”
“內容啊,沒什麼大不了的,很無聊。”
“説我以前很窮,住在大江一棟髒兮兮的公寓裏?”
江利子陷入沉默。
雪穗進一步問道:“説我生身母親死得很不尋常?”
江利子忍不住抬起頭來:“我一點都不相信!”
或許是她拼命辯解的口氣很可笑,雪穗笑了。“不必這麼拼命否認,再説,那些話也不全是假的。”
“嗯?”江利子輕呼一聲,轉頭看向好友,“真的嗎?”
“我是養女,上初中時才搬來這裏。剛才的媽媽並不是我的親生母親。”雪穗的語氣很自然,沒有故作堅強的樣子,彷彿毫不在意一般。
“啊,這樣啊。”
“我住過大江是真的,以前很窮也是真的,因為我爸爸很早就死了。還有一件事,我母親死得很不尋常也是真的,那是我小學六年級時發生的事。”
“死得很不尋常……”
“煤氣中毒,”雪穗説,“是意外去世。不過,曾經被懷疑是自殺,因為我家實在很窮。”
“哦。”江利子感到迷惘,不知該如何回應才好,但雪穗也不像揭露重大秘密的樣子。當然,這一定是她體貼的習性,不想讓朋友尷尬為難。
“現在的媽媽是我爸爸的親戚,我以前偶爾會自己來玩,她很疼我。我變成孤兒,她覺得我很可憐,立刻收養我。她自己獨居好像也很寂寞。”
“哦,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還好啦,不過,我認為我很幸運,因為我本來會進孤兒院的。”
“話是這麼説……”
同情的話差點脱口而出。江利子覺得,這時不管説什麼,只會讓雪穗瞧不起而已。她吃過的苦,一定不是無憂無慮地長大的自己所能體會的。但是,分明歷經如此艱難的過去,雪穗又怎能這般優雅呢?江利子欽佩不已。或者正因為有這些體驗,才讓她從內而外散發出光芒。
“其他還説了我什麼?”雪穗問。
“我不知道,也沒問。”
“我想一定是一些沒影的事。”
“沒什麼好在意的,那些亂傳的人只是忌妒你。”
“我並不是在意,只是好奇,不知道這些話是誰傳出來的。”
“不知道,反正一定是哪個長舌婦啦!”江利子故意説得很粗魯,她想盡快結束這個話題。
江利子聽到的傳聞其實還包括另一則插曲,説雪穗的生母是某人的小老婆,那個男人被殺的時候,她母親還被警方懷疑過。傳聞還繪聲繪色地添油加醋,説她母親自殺是因為警方認定她是兇手。
這些話當然不能讓雪穗知道,這一定是忌妒她受歡迎的人造的謠。
之後,雪穗把她最近熱衷的拼布作品拿給江利子看,有坐墊套、單肩包等用品。色彩繽紛的碎布組合展現出雪穗的絕佳品位。其中只有一個尚未完成的作品用色有所不同,那個袋子看來是用來裝小雜物的,用的全是黑色、藍色等冷色系的布。“這種配色也不錯呢。”江利子由衷稱讚。
3
教語文的女老師目光只在課本與黑板之間來回。她在機械地上課的同時,似乎一心祈禱這地獄般的四十五分鐘早點過去。她從不叫學生朗讀課本,也不點學生回答問題。
大江初中三年級八班的教室內分成前後兩個集團。多少還有點心想上課的人坐在教室的前半部,完全不想上課的人利用教室後半部的空間為所欲為。有人玩撲克和花紙牌,有人大聲聊天,有人睡覺,五花八門。
老師們曾經訓斥這些妨礙上課的學生,但隨着時間流逝,他們便什麼都不再説了。當然,原因在於老師深受其害。某位英文老師沒收了學生上課時看的漫畫,打學生的腦袋訓誡,結果幾天後遭人襲擊,斷了兩根肋骨。
這肯定是報復,但受到訓斥的學生有不在場證明。還有一位年輕的數學女老師,看到一整排黑板粉筆槽裏擺的東西后嚇得驚聲尖叫。粉筆槽裏擺的是內含精液的保險套。在那之前不久,她説過一些批評不良學生的話。身懷六甲的她差點因為過度驚嚇而流產。發生這件事後,她立刻辦理停薪留職。大家都認為,在這屆初三生畢業之前,她應該不會回來任教。
秋吉雄一坐在教室正中央的位置。在那裏,他想上課時就能上課,也能夠輕易加入妨礙的一方。他很喜歡這個可以視心情轉換立場、有如牆頭草般的位置。
牟田俊之進來的時候,語文課已經上了將近一半。他用力打開門,絲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大搖大擺地走向自己的座位——靠窗的最後一個。女老師似乎想説什麼,目光追隨着他,但看到他在椅子上坐下,還是繼續上課。
牟田把兩腳蹺在桌子上,從書包裏拿出色情雜誌。“喂!牟田,你可別在這裏打炮啊。”一個男生説。牟田那張猙獰醜陋的臉上露出了陰森的笑容。
語文課一結束,雄一便從書包裏拿出一個大信封,走近牟田。牟田兩手插在口袋裏,盤腿坐在桌上。他背對着雄一,雄一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是,從他同伴的笑臉推測,他的心情應該不錯。他們正在聊最近流行的電子遊戲,他聽到“打磚塊”這個詞。他們今天大概又打算溜出學校,直奔電子游樂場吧。
牟田對面的男生看到了雄一,隨着他的目光,牟田回過頭。剃掉的眉根青青的,坑坑窪窪的臉上有兩處凹陷的深處,是一雙小而鋭利的眼睛。
“這個。”説着,雄一把信封遞出去。
“什麼東西?”牟田問,聲音很低沉,氣息裏夾雜着煙味。
“昨天我去清華拍的。”
牟田似乎明白了,戒備的神色從臉上退去。他一把搶走雄一手上的信封,看了看裏面。
信封裏裝的是唐澤雪穗的照片,今天早上天還沒亮,雄一就起牀沖洗的自信之作。雖然是黑白照,但拍出來的東西能夠看出肌膚和頭髮的顏色。
牟田以一副垂涎欲滴的表情看着照片,旋又抬頭看雄一,臉頰擠出一個讓人發毛的笑容。“拍得不錯。”
“不錯吧?費了我好大一番心血。”看到顧客滿意的樣子,雄一鬆了口氣。
“不過也太少了吧,只有三張?”
“我只先帶你可能會喜歡的來。”
“還有幾張?”
“還不錯的有五六張。”
“很好,明天全部帶來。”説着,牟田把信封放在身邊,沒有要還雄一的意思。
“一張三百,三張是九百。”雄一指着信封説。
牟田皺着眉頭,輕蔑地瞪着雄一,右眼下的傷疤顯得更為兇悍。“錢等照片全部拿到再給,這樣你沒話説了吧?”他的口氣充滿威脅意味。雄一當然沒話説。只説句“好”,便欲離去。
牟田卻叫住了他:“秋吉,你知道藤村都子嗎?”
“藤村?”雄一搖搖頭,“不認識。”
“也是清華三年級的,跟唐澤不同班。”
“我不知道這個人。”雄一再度搖頭。
“你去幫我拍她的照片,我出同樣的價錢。”
“可我不認識她。”
“小提琴。”
“小提琴?”
“她放學後都會在音樂教室拉小提琴,看了就知道。”
“音樂教室裏面看得到嗎?”
“你自己去看不就知道了。”説着,牟田一副交代完畢的樣子,把臉轉向同伴。
雄一知道這時候再多嘴會讓牟田發怒,默默地離開了。
牟田從上學期開始注意清華女子學園初中部的女生,那所學校的女生以家境好、氣質佳聞名。看來他們那些不良分子正流行追清華的女生,只不過到底有沒有人如願以償,就不得而知了。
拍攝他們中意女生的照片,是雄一向牟田提議的,因為雄一聽説他們想要那些女生的照片。雄一有他的原因,因為零用錢不足以讓他繼續攝影這個興趣。
牟田一開始要他拍唐澤雪穗。雄一感覺牟田真的很喜歡雪穗,證據是即使照片拍得有點瑕疵,他也照單全收。正因如此,當他提出藤村都子這個名字的時候,雄一有點意外。也許是因為唐澤雪穗實在太高不可攀,所以轉移了目標,雄一這麼想。無論牟田喜歡的是誰,都與雄一無關。
午休時,雄一剛吃完飯,把空飯盒收進書包,菊池就來到他身邊,手上還拿着一個大信封。
“你現在跟我一起到屋頂好不好?”
“屋頂?幹嗎?”
“就這個啊。”菊池打開信封口,裏面放着昨天雄一借他的照片。
“哦。”雄一開始感興趣,“好啊,我陪你去。”
“好,那走吧。”在菊池的催促下,雄一站起來。
屋頂上空無一人。不久前,這裏還是不良學生聚集的地點,但校方發現這裏有大量煙蒂,此後訓導老師經常來巡視,便再也沒人來了。
過了幾分鐘,樓梯間的門開了,出現的是雄一的同班男生。雄一知道他姓什麼,但幾乎沒有和他説過話。他姓桐原,叫什麼就不記得了。
其實不止雄一,他似乎和同學均不相往來。無論做什麼,他都不起眼,上課時也極少發言,午休和下課時間總是一個人看書。陰沉的傢伙——這是雄一對他的印象。
桐原走到雄一和菊池面前站定,一一凝視他們。他的眼神透露出以前從未顯現的鋭利光芒,雄一陡然一驚。
“找我幹嗎?”桐原語氣不悦,看樣子是菊池找他來的。
“我有東西要給你看。”菊池説。
“什麼?”
“就是這個。”菊池從信封裏拿出照片。
桐原以提高警戒的模樣靠近,接過黑白照片瞥了一眼,隨即睜大眼睛。
“這是什麼?”
“我想,搞不好可以拿來當參考,”菊池説,“就是四年前的案子。”
雄一看着菊池的側臉。四年前什麼案子?
“你想説什麼?”桐原瞪着菊池。
“你看不出來嗎?這張照片上的人是你媽。”
“咦?”發出驚呼聲的是雄一。桐原狠狠瞪他一眼,再度把鋭利的目光轉向菊池:“不是,那不是我媽。”
“怎麼不是?你看清楚,明明就是你媽,跟她走在一起的是你家以前的店員。”菊池有點光火了。
桐原又看了一次照片,緩緩搖頭。“我不知道你在説什麼。反正,照片上的人不是我媽。你少胡説八道!”他説完把照片還給菊池,轉身欲走。
“這是在佈施車站附近吧?離你家也很近。”菊池在桐原背後飛快地説,“而且,這張照片是四年前拍的,看電線杆上貼的海報就知道了,那是《無語問蒼天》。”
桐原停下腳步,但似乎沒有和菊池細談的意思。“你真煩。”他稍稍扭過頭來説,“跟你有什麼關係?”
“我是好心才跟你説的。”菊池回了這句話,但桐原只瞪了他們倆一眼,便徑直走向樓梯間。
“本來想説可以拿來當線索的。”桐原的身影消失後,菊池説道。
“什麼線索?”雄一問,“四年前有什麼案子?”
聽到雄一這麼問,菊池一臉不可思議地看着他,然後點點頭。“也對,你跟他讀的不是同一所小學,所以不知道那件案子。”
“到底是什麼案子!”雄一不耐煩了。
菊池環顧四周之後才説:“秋吉,你知道真澄公園嗎?在佈施車站附近。”
“真澄公園?啊……”雄一點點頭,“以前去過一次。”
“那個公園旁邊有棟大樓,記不記得?説是大樓,其實蓋到一半就停工了。”
“不太清楚,那樓怎麼了?”
“四年前桐原的爸爸就是在那棟大樓裏被殺的。”
“咦……”
“錢不見了,他們説應該是劫匪幹的。那時候鬧得多大啊!每天都有警察四處走來走去。”
“抓到兇手了嗎?”
“警察懷疑一個男的可能是兇手,可什麼都沒查出來。因為那人死了。”
“死了?被殺了?”
“不不不,”菊池搖頭道,“出了車禍。警察查他的東西,找到一個打火機,跟桐原他爸爸丟的一模一樣。”
“哦,找到打火機,那一定是他乾的嘛。”
“這就很難講了。只知道是一樣的打火機,又不能確定就是桐原他爸的。所以問題就來了。”菊池朝樓梯間瞄了一眼,壓低聲音説,“過了不久,開始有人在傳。”
“傳什麼?”
“説兇手或許是他太太。”
“他太太?”
“就桐原他媽。有人説,他媽跟店員有一腿,嫌他爸礙事。”菊池説,桐原家是開當鋪的,店員指的就是以前在當鋪做事的男子。
但是,對雄一而言,雖然是朋友的敍述,卻像聽電視劇劇情一般,一點真實感都沒有。“跟店員有一腿”這種話,聽了也沒感覺。“後來怎樣?”雄一要他繼續説下去。
“這傳了很久。可是沒什麼根據,後來就不了了之,我也忘了。不過,這張照片,”菊池指着剛才的照片,“你看,後面是賓館!這兩個人一定是從賓館出來的。”
“有這張照片,會有什麼不同嗎?”
“當然有!這是桐原他媽和店員搞外遇的證明啊!也就是説,他們有殺他爸的動機。我就是這樣想,才拿照片給桐原看。”
菊池經常借閲圖書館的書,隨口便能説出“動機”之類的字眼,多半是受惠於此。
“説是這樣説,可是站在桐原的立場,他怎麼會懷疑自己的媽媽呢?”雄一説。
“那種心情我能理解,可是,有時候不管多麼不願意承認,還是得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不是嗎?”菊池極為熱切地説完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又道,“算了,我會想辦法證明這張照片裏拍的就是桐原他媽。這樣,他就不能再裝了。要是把這張照片拿去給警察看,他們一定會重新調查。我認識調查這件案子的警察,我要把照片拿去給他看。”
“你幹嗎對這件案子這麼認真?”雄一覺得很納悶。
菊池一邊收照片,一邊抬眼看他。“發現屍體的是我弟弟。”
“你弟弟?真的?”
“嗯。”菊池點頭。
“我弟跟我講,我也跑去看。結果真的有屍體,我們才去告訴我媽,叫她報警。”
“是這樣。”
“因為屍體是我們發現的,所以被警察問了好幾次話。可是,警察問的不單單是發現屍體時的事。”
“什麼意思?”
“警察想,被害人的錢不見了,照理是兇手拿的。但是,也有被第三者拿走的可能。”
“第三者……”
“聽説發現屍體的人報警前先拿走值錢的東西,好像不是什麼稀奇的事。”菊池嘴角露出冷笑,説,“不止這樣,警察想得更多。自己殺了人,再叫兒子去發現屍體,這也有可能。”
“怎麼會……”
“很扯吧,可這都是真的。就因為我們家窮,他們從一開始就用懷疑的眼光看我們。還有,因為我媽去過桐原他們店裏,警察就不放過我們。”
“可是,嫌疑不都洗清了嗎?”
菊池哼了一聲:“這不是重點。”
聽了這些話,雄一不知道該説些什麼才好,只是緊握着雙手站在那裏。就在這時,他們聽到開門的聲音,一箇中年男老師從樓梯間走出來,眼鏡後的雙眼顯得怒氣衝衝。“你們在這裏做什麼?”
“沒什麼。”菊池冷冷地回答。
“你!那是什麼?你拿着什麼?”老師盯上菊池的信封,“給我!”
他似乎懷疑那是色情照片,菊池不耐煩地把信封交給老師。老師看了照片,眉間的力道霎時鬆開。看在雄一眼裏,那反應有幾分像是沮喪,也有幾分出乎意料。
“這是什麼照片?”老師狐疑地問菊池。
“以前在路上拍的,我向秋吉借的。”
老師轉向雄一:“真的嗎?”
“真的。”雄一回答。
老師看看照片,又看看雄一,過了一會兒才把照片放回信封。“和課業無關的東西不要帶到學校來。”
“知道了,對不起。”雄一道歉。
男老師看看他們四周的地面,大概是在查看有沒有煙蒂,所幸沒有找到。他沒再説話,把信封還給菊池。
緊接着,午休結束的鈴聲響了。
放學後,雄一又來到清華女子學園。但是,他今天的目標不是唐澤雪穗。他沿着牆走了一段路。
他停下腳步,因為耳朵已經捕捉到了要找的聲音——小提琴。
他觀察四周,確認沒人,才毫不猶豫地爬上鐵絲網。灰色的校舍就在眼前,雄一的前方就是一樓的窗户。窗户緊閉,窗簾卻敞開着,裏面的情形一覽無餘。太好了!雄一在心中歡呼,這裏就是音樂教室。
雄一改變身體的角度,探出頭去。鋼琴的另一頭站着一個人,身穿水手服,拉着小提琴。
那就是藤村都子啊!
她看起來比唐澤雪穗嬌小。短髮。他想看清楚她的長相,但教室光線很暗,玻璃窗的反射也阻礙了視線。正當他把脖子伸得更長的時候,小提琴的聲音戛然而止。不僅如此,還看到她往窗邊走來。
雄一面前的玻璃窗被打開了,一個一臉好強的女生直直地瞪着他。因為事出突然,他甚至來不及從鐵絲網上爬下。
“蟲子!”那個想必是藤村都子的女生大喊。有如被她的叫聲嚇壞了一般,雄一的手鬆開了。總算是雙腳先着地,雖然一屁股跌在地上,但並未受傷。裏面有人大聲喊叫。糟!快逃!雄一拔腿就跑。
直到逃離險境、如釋重負的時候,他才意識到那個女生喊的是“蟲子”。
4
每星期二、星期五晚上,川島江利子都和唐澤雪穗一起上英文會話補習班,她這是受到雪穗的影響。
上課時間從七點到八點半。補習班距離學校十分鐘路程,但江利子習慣放學後先回家,吃過晚飯再出門。這段時間,雪穗去參加話劇社的練習。平常總是和雪穗形影不離的江利子,總不能到了初三才加入話劇社。
星期二晚上,補習結束後,兩人像平常一樣並肩走着。走到一半,來到學校旁時,雪穗説要打電話回家,便進了公共電話亭。江利子看了看手錶,已經快九點了,這是她們在補習班教室裏聊個沒完的結果。
“久等了,”雪穗打完電話出來,“我媽媽叫我趕快回家。”
“那我們得加快腳步了。”
“嗯,要不要抄近路?”
“好啊。”
平常她們都會沿着有公交車行駛的大路走,現在兩人轉進小路。走這條路等於走三角形的第三邊,可以節省不少時間。平常她們很少這麼走,因為這裏路燈昏暗,而且大都是倉庫和停車場,少有住户。她們走到堆放着許多木材、看似木材廠倉庫的建築物前面。
“咦!”雪穗停下腳步,望向倉庫的方向。
“怎麼了?”
“掉在那裏的,是不是我們學校的制服?”雪穗指着某個地方。
江利子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靠牆堆放的邊角料旁,有一塊白布般的東西掉在那裏。
“咦!是嗎?”她歪着頭,“不就是一塊布嗎?”
“不對,那是我們學校的校服。”雪穗走過去撿起那塊白布,“你看,果然沒錯。”
她説得對,雖然破了,但的確是校服。淺藍色的衣領正是江利子所熟悉的。“怎麼會有校服掉在這裏呢?”江利子説。
“不知道……啊!”正在查看制服的雪穗叫了一聲。
“什麼?”
“這個。”雪穗讓她看校服的胸口部位。
名牌被安全別針別在那裏,上面寫着“藤村”。
江利子沒來由地感到恐懼,只覺一陣戰慄爬過背脊,一心只想立刻離去。
雪穗卻拿着破了的校服四處張望。她發現旁邊倉庫有個小門半掩着,大膽地往裏面看。
“我們趕快回家吧!”江利子説這句話的時候,只聽到雪穗尖叫一聲,用手掩住嘴,踉蹌倒退。
“怎麼了?”江利子顫聲問道。
“有人……倒在那裏……可能……已經死了。”雪穗説。
倒在地上的是清華女子學園初中部三年級二班的藤村都子,但並沒有死。雖然雙手雙腳遭到捆綁,塞住嘴巴的布綁在腦後,而且已失去知覺,但獲救之後她很快便恢復了意識。
發現她的是江利子和雪穗,救她的則另有其人。她們以為發現了屍體,報警之後不敢靠近倉庫,兩人握住對方的手,一個勁兒地發抖。
藤村都子上半身赤裸,下半身除了裙子,所有衣物都被脱掉,丟棄在她身旁。此外,還找到了一個黑色塑料袋。
火速趕來的救護人員將都子送上救護車,但以她的狀況根本無法説話。即使看到江利子兩人,她也沒有任何反應,雙眼空洞無物。
江利子和雪穗一同被帶到附近的警察局,在那裏接受了簡單的問話。江利子第一次搭警車,但由於剛目睹藤村都子的慘狀,實在心有餘悸。
對她們提出種種問題的,是一個理着五分平頭的中年男子,看上去像個壽司店的廚師,但身上散發出來的氣質卻截然不同。即使明知他顧慮她們的感受,已儘量表現得温和,他犀利的眼神還是讓江利子有所畏懼。
警察的問題最後集中在她們發現都子的經過,以及對於事件是否有什麼頭緒。關於經過,江利子和雪穗不時互望對方,儘可能準確描述,警察似乎也沒有發現疑點。但説到有沒有頭緒,她們兩人卻無法提供任何線索。由於夜路危險,學校向來勸導學生若因社團活動晚歸,一定要結伴走公交車行經的大道,但實際上她們從未聽説發生過意外。
“你們放學回家的時候,有沒有見過奇怪的人,或是有誰在路邊埋伏?不是你們自己遇到的也沒關係,你們的朋友有沒有類似的經歷?”旁邊的女警問道。
“我沒有聽説過這類事情。”江利子回答。
“不過,”雪穗説,“有人偷窺學校,或是等我們放學時偷拍,對不對?”她看着江利子,尋求贊同。
江利子點點頭,她把他們忘了。
“是同一個人嗎?”警察問。
“偷看的有好幾個,拍照的人……我不知道。”江利子回答。
“但是,我想都是同一所學校的。”
“學校?是學生嗎?”女警睜大了雙眼。
“我想是大江初中的人。”雪穗説。她篤定的語氣讓江利子也有些驚訝地望着她。
“大江?你確定?”女警需要確認。
“我以前住在大江,認得出來。我想,那的確是大江初中的校徽。”
女警與中年警察對望一眼。“其他還記得什麼?”
“如果是上次偷拍我的人,我知道他姓什麼,那時候他胸前別了名牌。”
“姓什麼?”中年警察眼睛發亮,一副逮到獵物的表情。
“我記得應該是秋吉。秋冬的秋,吉利的吉。”
江利子聽着對話,感到很意外。之前,雪穗可説完全無視於那些人的存在,但原來她連對方的名字都看得那麼仔細。江利子不記得那人身上是否別有名牌。
“秋吉……對嗎?”
中年警察在女警耳邊悄悄説了幾句話,女警站了起來。
“最後,想請你們看一下。”中年警察取出塑料袋放在她們面前,“這是掉落在現場的東西,你們有印象嗎?”
塑料袋裏裝的東西似乎是鑰匙圈的吊飾,小小的不倒翁上繫着鏈子,但鏈子斷了。
“沒有。”江利子説,雪穗也給出相同的回答。
5
“咦,你的鏈子斷了。”雄一看到菊池的錢包後説道。正值午休,他們在小賣部買麪包。菊池站在雄一前面,手裏拿着錢包,但平常掛在上面的鑰匙圈吊飾不見了。雄一記得是一個小不倒翁。
“對呀,我昨天傍晚才發現。”菊池悻悻地説,“我還很喜歡那個呢。”
“掉了?”
“好像是。不過,這種鏈子有這麼容易斷嗎?”
便宜貨嘛!雄一把這句差點説出口的話生吞回去。對菊池嚴禁耍這種嘴皮子。
“對了,”菊池降低音量,“昨天,我去看了《洛基》。”
“哦,很好啊。”雄一望向他,心道,沒多久之前,你明明還在為昂貴的電影票哀嘆。
“我從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拿到了電影院的特別優待券。”菊池彷彿看穿了雄二的疑問,“客人給我媽的。”
“哦,那真是太幸運了。”雄一知道菊池的母親在附近的市場工作。
“可是,我一看才發現昨天到期,便匆匆忙忙趕去。還好趕上最後一場,真險。其實仔細想想,要不是快到期,別人也不會拿來送人。”
“也許吧,電影怎麼樣?”
“太酷了!”
他們開始熱烈地討論電影。
午休即將結束,回到教室的時候,一個同班同學叫住雄一,説級任導師找他。他們的導師是綽號叫“大熊”的理科老師,姓熊澤。
到了教師辦公室,熊澤正一瞼嚴肅地等着雄一。“天王寺分局的警察先生來了,有事要問你。”
雄一大吃一驚。“問我什麼?”
“聽説你偷拍清華女生。”熊澤混濁的眼珠狠狠盯着雄一。
“啊,我……”面對突然的詰問,雄一張口結舌,説不出話來,無異於不打自招。
“嗬!”熊澤嘖了一聲,站起身,“人蠢還專幹蠢事,真是學校之恥!”他動動下巴,示意雄一跟他走。
會客室裏有三名男子正在等候。其中一個是上次在屋頂上遇到的訓導老師,他隔着眼鏡瞪視雄一。另外兩個是陌生人,一個很年輕,另一個已屆中年,兩人都穿着樸素的深色西裝。看樣子這兩位就是警察了。
熊澤向他們介紹雄一。警察每一寸都不放過似的盯着他。
“在清華女子學園初中部附近偷拍學生照片的就是你?”中年警察問道,語氣聽起來很温和,卻隱約透露出老師們沒有的剽悍。光是他的聲音便足以讓雄一畏怯。
“呃,我……”舌頭好像打了結。
“人家都看到你的名牌了。”刑警指着雄一胸口,“據説因為你的姓氏很特別,就記住了。”
不會吧,雄一想。
“怎麼樣?你最好還是老實説,你去拍了嗎?”警察再次問道,他身旁的年輕警察也瞪着雄一。訓導老師的表情難看到極點。
“拍了……”雄一無奈地點頭,熊澤重重地嘆了口氣。
“做這種事你不覺得丟臉嗎?”訓導老師氣得都快口吃了,發線退後的額頭開始漲紅。
“別這樣,別這樣。”中年警察做了安撫的手勢,目光重新回到雄一身上,“拍照的對象是固定的嗎?”
“是。”
“你知道她叫什麼?”
“知道。”雄一的聲音都啞了。
“可以幫我把名字寫在這裏嗎?”警察拿出紙筆。
雄一寫下“唐澤雪穗”,警察看了,露出會意的表情。
“其他呢?”警察問道,“還有別人嗎?就只拍她?”
“是。”
“你喜歡她?”警察不懷好意地笑了笑。
“不是……不是我喜歡,是我朋友喜歡。我只是幫他拍。”
“你朋友?你幹嗎特地幫他拍?”
雄一低着頭,咬着嘴唇。看到他這個模樣,警察似乎有所發現。
“哈哈!”警察饒有趣味地説,“你拿那些照片去賣,對吧?”
説中了,雄一不由得顫了一下。
“你這傢伙!”熊澤爆出一句,“白痴!”
“拍照的只有你嗎?還有沒有別人?”中年警察問。
“我不知道,應該沒有。”
“這麼説,經常偷看清華操場的也是你嘍?那裏的學生説常有人去偷看。”
雄一抬起頭。“我沒有,真的,我只有拍照。”
“那偷看的是誰?你知不知道?”
多半是牟田他們,雄一心裏這麼想,嘴上卻沒做聲。要是被他們得知是他舉報的,天知道下場會有多悽慘。
“看來你知道,但不想説。隱瞞不説對你可不是什麼好事。好吧,沒關係。現在請你告訴我昨天放學後都做了什麼,越詳細越好。”
“這……”
“昨天……怎麼?不能講?”
“請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秋吉!”熊澤咆哮,“你只要回答就是!”
“哎,沒關係。”中年警察再次安撫激動的老師,帶着一絲微笑看着雄一,“有個清華的女生在學校附近差點就被欺負了。”
雄一感到自己的臉僵了。“不是我。”
“沒有人説是你乾的,只是那裏的學生提到你。”警察的語氣還是一樣平靜,但充滿一種意味——目前就數你最有嫌疑。
“我不知道,真的……”雄一搖頭。
“那你昨天在哪裏、做了什麼,沒什麼不能説的吧?”
“昨天……放學後,我去了書店和唱片行。”雄一邊回想邊説,“那時候是六點多,後來就一直待在家裏。”
“你在家的時候,家人也在?”
“是,我媽也在家。大概九點的時候,我爸也回來了。”
“沒有家人以外的人?”
“沒有……”雄一回答,心想,家人的證明不算證明嗎?
“好,該怎麼辦?”中年警察以商量的口氣低聲向身邊的年輕警察説,“秋吉同學説,照片不是自己想要才拍的,可我們又沒法證實他的話。”
“就是。”年輕警察表示同意,嘴角露出令人厭惡的淺笑。
“我真的是幫朋友拍的。”
“既然這樣,就請你告訴我那個朋友的名字。”中年警察説。
“這個……”雄一很猶豫,但若再不説,只怕自己便無法洗清嫌疑。他可不願那樣。
警察審時度勢,恰到好處地説:“別擔心,我們不會告訴任何人是你説的。”
這句話簡直説到了雄一的心坎上,讓他下定了決心。他畏畏縮縮地説出牟田的名字。訓導老師立刻露出厭煩至極的表情。可以想見,每次出事都少不了這個名字。
“偷看清華操場的人裏面,也有這位牟田同學?”中年警察問。
“這我不知道。”雄一舔舔乾澀的嘴唇。
“牟田同學只託你拍唐澤同學的照片嗎?有沒有要你拍其他女生?”
“其他的,嗯……”雄一躊躇片刻,但決定老實招供。到了這個地步,透露多少都沒有差別了。“最近,他要我拍另一個人。”
“誰?”
“藤村都子,不過我不知道她是誰。”
話音未落,雄一感覺到房內的空氣頓時緊張起來,警察的表情也出現變化。
“你拍了她的照片?”老些的警察低聲問道。
“還沒有。”
警察點點頭,説:“真的?”
“別再去拍了。”熊澤從旁氣呼呼地説,“你就是做這種蠢事,才會被懷疑。”
雄一默默點頭。
“我們還想確認一件事。”警察取出塑料袋,“你有沒有見過這裏面的東西?”
袋子裏有個小不倒翁。雄一大吃一驚,那正是菊池的鑰匙圈吊飾!
“看樣子你是知道了。”警察注意到他的表情。
雄一的心又開始動搖了。如果供出菊池,會造成什麼後果?菊池會被懷疑嗎?可是,要是這時候説謊,或許會讓事情變得更糟。而且,就算自己不説,他們遲早也會查明真相……
“怎麼樣?”警察以手指頭篤篤有聲地敲着桌子催他回答。那聲響如針一般,聲聲刺痛雄一的心。
雄一吞了一口唾沫,小聲地説出不倒翁的主人。
6
因社團活動等原因留校時,最晚不得超過五點離校——學校在星期四早上發出這樣的通知。班會時,級任老師再次強調。
這還用説嗎?川島江利子憤憤地想。想想前天發生的事,不要説五點,所有學生都應該一放學就回家。
然而,其他學生對這道突如其來的指令大為不滿,這是因為前天的事情被隱瞞得滴水不漏。對於那天晚上學校附近的倉庫裏發生了什麼,她們毫不知情。
當然,學生之間傳出不少臆測,其中不乏接近事實的。例如,“有人在放學途中差點被變態非禮”之類。但是,這類謠傳,也必然是由學校的通知推理衍生出來的。老師們不可能泄漏內情,江利子她們也保持緘默,所以她們發現被害人一事,應該沒有同學知道。
江利子對此事隻字不提,並不是出自校方的指示。如果她是個愛説八卦的長舌婦,謠言想必已經滿天飛了。因為校方的應變速度就是這麼慢。
要江利子對事情保持沉默的是唐澤雪穗。事發當晚,江利子回家之後便接到她的電話。
“遇到那種事,我想藤村同學一定受到很大的打擊。如果這件事被全校同學知道,她可能會自殺。所以,我們必須小心一點,什麼都不要説,別讓事情傳出去,好不好?”
雪穗的提議合情合理。江利子説,她也打算這麼做。
江利子和藤村都子初二時同班,藤村功課好、個性要強,在班上居於領導地位。只不過江利子有點不知如何與她相處,因為只要自尊受到一點傷害,她就會立刻翻臉。同時,貶低別人的話她説來卻毫不在乎。當然,看她不順眼的人也不在少數,這件事要是被這些人知道了,一定會立刻傳遍學校。
這天午休,江利子和雪穗一起吃午飯。她們的座位靠窗,一前一後,附近沒有別人。“現在,對外説是藤村同學出了車禍,暫時請假。”雪穗小聲説。
“哦。”
“好像沒有人覺得奇怪,但願可以順利隱瞞下去。”
“是啊。”江利子點頭。
吃完飯,雪穗邊拿出拼布的材料,邊看窗外。“今天那些奇怪的人好像沒來。”
“奇怪的人?”
“平常在鐵絲網外面偷看的傢伙。”
“哦。”江利子也向外看。平常像壁虎般攀在鐵絲網上的男生,今天卻不見蹤影。“也許是這次的事件傳出去,被警告了吧。”
“也許吧。”
“這次的歹徒會不會就是他們?”江利子小聲問。
“不知道。”雪穗説。
“那些人上的學校,不是爛得要命嗎?”江利子皺着眉頭説,“要是我,絕對不會進那種學校。”
“可是,其中有些人可能是不得已。”雪穗説。
“會嗎?”
“像是因為家境等等的。”
“這我可以理解啦。”江利子含糊地點頭,看着雪穗的手微笑。前幾天去雪穗家時看到的那個小雜物袋已經縫得差不多了。“就快完成了呢。”
“嗯,只要再做最後的修飾就好了。”
“可縮寫是RK呢。”江利子看着繡在上面的字母,“唐澤雪穗(KarasawaYukiho)不應該是YK嗎?”
“對呀,不過,這是要送我媽媽的禮物,我媽媽叫禮子(Reiko)。”
“哦,這樣啊。嗯,你真孝順。”江利子看着雪穗靈巧運針的手指説道。
7
菊池文彥因清華女子學園初中部學生遇襲事件遭到警方懷疑,是顯而易見的事。首先,星期四早上,他在會客室接受警察問話。警方問了什麼、他如何回答,他並沒有告訴任何人,回到教室後,仍沉着臉一言不發。當然,也沒有人找他説話。警察連日造訪的異常情況,使每個人都感到非比尋常。
雄一也沒有和菊池説話,向警察透露鑰匙圈的事讓他感到內疚。
星期五早上,菊池又被傳喚,離開教室。穿過桌椅走向出口時,他沒有看向任何人。
“好像是清華的女生遭到襲擊了,”菊池出去後,有個同學説,“所以警方懷疑他,聽説他的東西掉在現場。”
“你聽誰説的?”雄一問。
“有人跑去偷聽老師聊天,事情好像很嚴重。”
“被襲擊得怎樣?是被強暴了嗎?”有個男生問,眼裏滿是好奇。
“一定的嘛!聽説錢也被搶了。”打開話匣子的人壓低聲音傳播消息。
雄一察覺四周的人全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大概是想起菊池窘迫的家境。“可是,菊池説不是他,”雄一試探地説,“他説那時候去看電影了。”
有人説,這實在可疑。好幾個人點頭附和。也有人説,他當然不可能老實招認。
看到桐原也和大家圍在一起,雄一感到有些意外,他本以為桐原不會湊這種熱鬧。莫非因為前幾天照片的事,桐原對菊池產生了興趣?
雄一腦中轉着這些念頭,看着桐原,不久便和他對上了眼神。桐原注視了雄一一兩秒鐘,便起身離開。
8
事件發生四天後的星期六,江利子和雪穗到藤村都子家去探望她。這提議出自雪穗。但是,她們在客廳等了又等,都子並沒有露面,只有她母親出來,萬分抱歉地説都子還不想見任何人。
“傷勢很嚴重嗎?”江利子問。
“傷勢其實也還好……只是啊,精神上的打擊就很……”都子的母親輕嘆了一口氣。
“找到歹徒了嗎?”雪穗問,“警察問了我們好多事情。”
都子的母親搖搖頭。“現在還什麼都不知道,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
“我們沒關係……藤村同學沒看清歹徒?”雪穗輕聲説。
“因為是突然從後面被套上黑色塑料袋,什麼都沒看見。後來腦袋又捱打,昏了過去……”都子的母親眼圈紅了,雙手掩口,“她為了準備文化祭,每天都很晚回來,我早就替她擔心。這孩子是音樂社社長,放了學總是留在學校……”
看到她哭泣,江利子覺得很難過,甚至想早點離去。雪穗似乎也有同感,看了看她説:“那我們還是先回去好了。”
“好吧。”江利子準備起身。
“真的很對不起,難為你們特地來探望她。”
“哪裏。希望藤村同學能夠早點振作起來,也早日康復。”雪穗説着,站起身來。
“謝謝。啊!不過,”這時候,都子的母親突然睜大了眼睛,“雖然遇到了那種事,但她只是被脱掉衣服,那個……她還是清白的。你們一定要相信。”
江利子非常清楚她想説什麼,因此有點驚訝地與雪穗互望一眼。她們雖然都沒有説出口,但每次提起這件事時,都以都子遭到性侵犯為前提。
“當然,我們當然相信。”雪穗回答的語氣卻好像從沒那麼想過似的。
“還有,”都子的母親説,“之前,你們兩位好像都把這起事件當作秘密,以後也拜託你們繼續保守這個秘密。再怎麼説,這孩子往後還有好長的路要走。這種事要是被捅出去,不知道背地裏會被説成什麼樣子。”
“好的,我們知道。”雪穗堅定地回答,“我們絕不會向任何人提起的。即使以後有什麼謠言,只要我們否認就沒事了。請轉告藤村同學,我們一定會保密,請她放心。”
“謝謝你們。都子有這麼好的朋友真是幸福,我會要她一輩子都把你們的恩情牢記在心。”都子的母親含淚説。
9
菊池似乎是在星期六洗清嫌疑的,之所以用“似乎”,是因為雄一直到星期一才聽説此事。這在同學之間已經成為話題了,他們説,今天早上換成牟田俊之接受警察盤問。
一聽此事,雄一便去問菊池本人。菊池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後望向黑板,冷冷地回答:“嫌疑是洗清了,那件事就算跟我無關了。”
“那不是很好嗎?”雄一高興地説,“你是怎麼證明清白的?”
“我什麼都沒做,只是證明那天我真的去看了電影。”
“怎麼證明的?”
“這很重要嗎?”菊池雙手抱胸,重重地嘆了口氣,“不然你希望我被抓進去是不是?”
“你在亂説什麼啊,我怎麼可能這麼想?”
“既然這樣,就不要再提這事了。光是想起來,我就一肚子大便。”菊池依然望着黑板,不看雄一一眼,顯然對他懷恨在心。菊池多半隱約察覺到,是誰向警方透露了不倒翁的主人。
雄一尋思着能讓菊池開心的方法,便説:“那張照片,如果你想調查,我陪你。”
“你在説什麼?”
“就是……拍到桐原他媽和男人在一起的那張照片啊,不挺有意思嗎?”
然而,菊池對這個提議的反應卻不如雄一預期。
“那個啊,”菊池歪歪嘴,“我不想弄了。”
“啊?”
“我沒興趣了。仔細想想,跟我根本沒什麼關係。那麼久以前的事,現在也沒有人記得了。”
“可那是你——”
“再説,”菊池打斷了雄一,“那張照片不見了。”
“不見了?”
“好像是丟了。也可能是上次打掃家裏的時候,不小心扔掉了。”
“怎麼這樣……”
那是我的東西!雄一很想這麼説,但看到菊池如能劇面具般毫無表情的臉孔,什麼話都説不出口。弄丟了別人的寶貝照片,菊池完全沒有抱歉的意思,像是在説“不必為了這點小事向你道歉”。
“那種照片,掉了也沒事吧。”説着,菊池看了雄一一眼,眼神可以用瞪來形容。
“嗯,哦,是沒什麼關係。”雄一隻好這麼回答。
菊池起身離開,似乎表明不想再交談下去。
雄一疑惑地目送菊池的背影。這時,他感覺到來自另一個方向的目光。他望過去,是桐原在看他。那種冰冷的、審視事物般的眼神,霎時讓雄一週身掠過一陣寒意。但桐原很快便低下頭,讀起文庫本。他的桌上放了一個布制雜物袋,以拼布做成的袋子,上面繡了“RK”。
當天放學後,雄一剛走出學校不遠,右肩突然被人抓住,一回頭,只見牟田俊之一臉憎恨地站在那裏,身後還有兩個同伴,表情也毫無二致。
“來一下。”牟田的聲音低沉清晰。聲音雖然不大,但隱含的威力足以讓雄一心臟收縮。
雄一被帶進一條窄巷。牟田的兩個同伴把他夾在中間,牟田站在他對面。
牟田抓住雄一的領口,像勒住脖子般往上提,個子不高的雄一不得不踮起腳尖。
“説!”牟田惡狠狠地説,“是不是你出賣了我?”
雄一拼命搖頭,害怕得臉都抽搐起來。
“騙子!”牟田圓睜雙眼,齜牙咧嘴地逼來,“除了你還會有誰?”
雄一繼續搖頭。“我什麼都沒説,真的。”
“還在撒謊,白痴!”左邊的男生説,“你找死啊!”
“老實説,説!”牟田用雙手晃動雄一的身體。
雄一被頂在牆壁上,背上傳來水泥冰冷的觸感。
“真的,我沒騙你,我什麼都沒説。”
“是嗎?”
“真的。”雄一身體後仰,點了點頭。
牟田瞪着他,過了一會兒,鬆開了手。右側那個男生冷笑一聲。
雄一按住喉嚨,吞了一口口水。沒事了,他想。但是,下一瞬間,牟田的臉便糾結成一團。一眨眼的工夫,雄一便被撞倒,四肢着地趴在地上。
衝撞的力道留在臉上,明白過來,雄一才發現自己捱打了。
“除了你還有誰?”隨着牟田暴怒的吼叫,一個東西塞進雄一嘴裏。直到他歪向一邊,才知道那是鞋尖。牙齒咬破了嘴唇,血的味道擴散開來。他正想着“好像在舔十元硬幣”,劇烈的疼痛便席捲而來。雄一遮住臉,縮成一團。
在他的腰腹部,牟田一夥的拳腳如雨點般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