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非是南紅最大的理想。
在80年代的N城,南紅無論熱愛詩歌還是熱愛繪畫,她總是念念不忘非洲,她記得那些稀奇古怪的非洲小國的國名,什麼納米比亞、索馬里、莫桑比克等等,她還喜歡隔一段時間就到農學院去,那裏有不少來自非洲的留學生,他們從自己炎熱的國家來到這個炎熱的省份,學習怎樣把水稻種得更好。這些黑皮膚青年是N城街頭最常見到的外國人。
N城並不是一個開放城市,也沒有可資觀光的旅遊資源,它只是邊陲省份的省會。雖然是省會,卻比別的省會少着許多輝煌,它先天不足,後天也不足,它既小又缺乏統一規劃。它唯一可以驕傲的是擁有兩三條種着棕櫚的街道,寬大而美麗的棕櫚葉子構成着這個城市的亞熱帶風光。N城的街頭很少看得見白種的外國人,如果他們出現在十字路口,就總是會被來自四個方向的回頭駐足的人們所困惑。這些為數不多像大熊貓一樣稀有的白種老外大多數是遊覽了著名的桂林山水之後到N城來的,他們發現N城毫無特點和魅力,於是趕緊離開了。只有非洲的黑人留學生會長時間地穿行在我們城市的街頭。他們熟練地騎着自行車,穿着牛仔褲,上身是帶格子的襯衣,他們頭髮短而捲曲,眼白和牙齒同樣潔白,發出閃亮的瓷光。因此我們難以辨認和區別他們到底誰是誰。他們面容一致地走在N城的大街上,我們對此司空見慣,從來不會回頭多看他們一眼。
我不明白南紅為什麼會對他們發生興趣,不明白她是因為熱愛非洲才熱愛非洲青年,抑或是相反。她對非洲的興趣大概始於80年代中期,那時台灣三毛的撒哈拉沙漠的童話正在席捲內地,而N城街頭的黑人青年適時而降,他們中的一兩個來到了南紅的生日晚會上,我覺得這不過是南紅喜歡新奇刺激的又一花招,就跟她從一種奇裝異服跨越到另一種奇裝異服一樣。
對於南紅一如既往地想念非洲我一直感到奇怪,她寫詩的時候聲稱畢業後要去非洲工作,迷上服裝設計也説將來要去非洲,到了學油畫她還是説:我將來肯定是要去非洲的。我説你去做什麼呢,去畫畫嗎?她説我反正是要去的,去幹什麼工作都可以,有時間就畫畫,沒時間就不畫。這樣的對話在N城有過好幾次。南紅的一些有點成就的朋友(N城的青年畫家或作家,南紅總是風風火火地拜人家為師,交往的次數一多,就成了朋友),有時會當着她的面預言,她這樣見異思遷兩年之中換三種方向將來會一事無成,他們為她擔心,這樣飄來飄去,沒有事業(80年代這是一個莊重的詞)就如同沒有根,將來在生活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只能像一般女孩那樣嫁人過日子。
現在我想起來,這些話是一個叫顏海天的男人説的。顏海天是藝術學院的教師、青年油畫家,曾有作品在全國美展中展出過,畫風時變,前途莫測。在一個夏天的傍晚,我們三人坐在學院操場的草地上乘涼,天光一點點散盡,四周的教室、禮堂、宿舍樓、樹木一點點暗下來,抬頭望一次它們的色調就變化一點,在黃昏太陽落山的時候這種變化十分明顯,可以從紅光漫射的夕照迅速過渡到灰暗的夜色,使人怦然心動,如同黃昏將人一生的濃縮放在了眼前,作了明白的昭示,心裏的蒼涼和空茫很容易就生長出來。天上的星星一顆一顆地從淺灰、深灰、灰黑、濃黑中浮現出來,最後佈滿了整個天空,這又使人從晚霞消逝的暗淡中振奮起來,心裏注滿了無端的感動。那個80年代N城的天空現在又回到了我的視野中,夜氣降臨在我的頭髮上,我墊座的那本文學雜誌有點潮潤,我和顏海天、韋南紅三人各隔着兩三米坐着,他們的面容和青草的氣息浮動在剛剛降臨的夜晚中。
顏海天説南紅你現在年輕,可以當文學青年也可以當美術青年,但人不能當一輩子文學青年,不可能幾十歲了還像文學青年一樣東遊西蕩。
然後三人都沒有説話。大片大片的空白從我們中間穿插而過。那個黃昏的特別之處就在於你可以很奢侈地為未來擔心和嘆息,而未來的壓力還遠遠地躲在暗處。
顏海天又説南紅你交際這樣廣,我為你想到了一種角色,當美術鑑賞家,中介人,像歐洲的貴婦人,向沙龍、畫廊、美術批評家推薦優秀作品和畫家,這用不着你刻苦畫畫,也不需要太高的理論水平。
我也覺得這是目前所能想到的南紅的最好出路。但是顏海天一揮手就把這個大肥皂泡戳破了。他説不過南紅,我覺得你不夠品位,這種人眼光得非常準。能從許多人中發現天才,發現某些別人還不承認但又非常獨創非常有價值的東西,這你更不行,你一切都得聽別人説,混了幾年也沒形成自己的目光。
這些話使我心懷憂鬱。不知道南紅將來怎麼辦,能做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南紅忽然説:我將來要到非洲去!語氣十分堅定。
顏海天説你去非洲幹什麼?南紅説反正是要到非洲去。
冬天的時候南紅從深圳來,她從聲音到外貌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我以為她的非洲也早就消失乾淨。結果她還是説:我將來要到南非去。
就像非洲就生長在她的身體裏,生長得像那些健康細胞一樣正常,只要一息尚存,非洲就不會丟失。唯一的區別是,非洲具體成了南非。
聽到南非我有些陌生,反應不過來南非就是當年南紅的非洲中的一個國家。她提醒我説,我不是一直就要到非洲去的嗎?南非出產黃金和鑽石。她説她將來準備移民南非,她的珠寶知識會使她很容易在珠寶業找到工作。她還認識了一個男朋友,是南非一家大公司的代理,她可能跟他一起去。她正在託人辦理有關南非的事,快的話明年就可能去成,慢的話等幾年也沒關係,這樣她小時候的願望就實現了。
我當時對南紅有一種重逢後的陌生,對她一進門就撲向電話,對她對我的物質現狀的否定態度等等有一種瀰漫的不快,加上我不習慣太晚睡覺,而她的南非又出現在半夜,這樣我的心智被以上那些因素以及濃重的睡意遮蔽着,基本處於與夜晚同樣黑暗的狀態。現在在深圳,在赤尾村,空氣中是海的氣息,當我再次碰到南非這個詞,它所攜帶的海洋般的藍色忽然被熱帶的陽光所照耀,隔着它和南紅的浩瀚的印度洋明亮地顯現了,那些藍色的波浪一浪又一浪地從南紅的身體發出,直抵南非,它們推動時發出的一陣又一陣鐘聲般的濤鳴向我展示了一條燦爛的航道,某艘童話中才有的白色宮殿般的巨大客輪無聲地滑動在波濤之上,大朵大朵的海星結綴在南紅的肩膀上發出彩虹的光芒,海風腥鹹的氣味使她變得像海水一樣渾身蔚藍。
香港,這個繁花似錦的名字;雅加達,這個珍珠般潔白的名字;開普敦,這個黃金般閃爍的名字,它們一一從海洋的深處浮動在波濤之上。從香港到雅加達1850海里,從雅加達到開普敦5180海里,只要穿越印度洋就能到達南非的開普敦,只要坐海船就能從香港到達雅加達。而深圳與香港只有一街之隔!
我想這很可能是南紅畢業後來深圳的潛在原因。
深圳赤尾村的南非在南紅的枕頭邊或抽屜裏,我想她的箱子裏的舊影集上或許還有幾張與非洲黑人留學生的合影。她是一個熱衷於照相和保留照片的人。(我在她這裏發現我的一張舊照片,那上面是N城80年代文學聚會的某一瞬間。)她的全部關於南非的線索僅僅是一本簡易的世界地圖冊和兩份有關南非的剪報,一篇題為《南非金礦與華工血淚》,説的是世紀初招工到南非採金礦的華工的血淚史。另一篇叫作《我在美麗的南非》,是兩頁雜誌上的文章,為一名古人類學者所作,因為人類起源的第一個階段以南方古猿化石為代表,而該類化石最早就是在南非開普敦發現的,只有到南非的博物館才能實地考察這些意義非凡的化石頭骨。這篇有着美麗誘惑標題的文章通篇都説的是枯燥的化石頭骨,唯一可取之處是那幅壓題照片,有半頁的篇幅,五位學者站在一塊標示着南非經緯度的橫幅木牌前,露出燦爛的笑容。我很少看到如此整齊的每個人都露出白色牙齒的合影照片,他們的笑容單一而奪目,每一個人都是一個亮點,這種亮光從內心深處發出,到達牙齒,然後像花一樣開放在臉上,笑容的光輝互相輝映,連成一片透明的光幕。他們的身後是刻痕鮮明色調深淺不一的裸露岩石,有一角藍天將畫面破開,儘管這是一幅黑白照片,但在我的感覺中卻是色彩十分鮮明豐富的彩照,所以在我第二次看到它的時候還以為並不是同一張照片。它上面那一角藍而透明的天空以及火紅的岩石給了我如此之深的印象,我不知道在哪裏看到了它們,也許正是照片上人的笑容的燦爛光輝把一切都鍍上了光和色,連同他們自己。畫面上三位男士一位穿着白西服,一位穿着黑襯衣,一位穿着格子襯衣,兩位女士穿着花襯衣和黑色外套,就是這樣一些簡單的衣服,但我感到了畫面的絢爛奪目。在照片的底部,襯着七個美麗的反白立體標宋字:我在美麗的南非。這幾個平常的字無端地給了我一種驚奇,彷彿它們不是我們隨處可見的漢字,而是一種只有南非才生長的美麗事物,是某種潔白的花朵,襯托在由蔚藍與火紅兩種顏色組成的南非的圖案上,天長而地久。
南紅所知道的南非就是這些。這不是一個真實的南非,在她到達南非之前,無論她擁有多少南非的資料她都無法擁有一個事實中的南非。南非浸泡在海水中,鑲嵌在黃金和鑽石裏,濃縮在南紅的身體內。南紅體內的南非,有着紅色的山和藍色的海,有大片大片的草地和綿羊,有大片大片的玉米地,玉米寬大的葉子曾經出現在南紅蹩腳的詩歌和素描中,它們的沙漠跟三毛的撒哈拉沙漠差不多,它的黑人跟N城的農學院的黑人差不多。
南紅攜帶着這個南非,躺在赤尾村出租的農民房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