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否看見過那個從我的身體裏分離出來的、酷似我小時候樣子的小人兒?我知道它從來就沒有成為過一個小人,它只是一粒胚胎,它的人形只是我的猜想。我以為它早就消失在N城了。自從扣扣出生,我就再也沒有想到過它。
前不久我在街上亂走,陽光很好的大白天,跟鬼沒有什麼聯繫。我走到南國影聯門口,一到S城我就聽説這是一個妓女的集散地,外地人來看電影,她們就從陪看做起,陪看是附帶的生意,上牀是正經的生意。我跟所有從內地來的文化人一樣對南方的妓女懷有一點好奇心,剛來的時候有人告訴過我,在夜晚的大賓館或舞廳、迪廳門口走來走去的那些濃妝豔抹的年輕女子十有八九都是,如果穿着皮短裙,那就百分之百是了。但我總是覺得沒有看到她們。在我缺乏經驗的觀察中,每一個人都像,同時每一個人又都不像。南國影聯門口有一些女人在徜徉,妝也不是那麼的濃,裙子也不見得怎麼樣超短,我看看她們,她們也看看我。
不知道那個泰國老女人是什麼時候出現在我身後的,當我走進國貿大廈的陰影時,身上的涼爽使我的感覺神經重新敏鋭起來。
我意識到有人在背後看我。
我回過頭,看到了那個泰國老女人。
其實我並不知道她的國籍,她膚色淺棕,額頭高而窄,眼窩深陷,如果她的鼻樑比較高的話我就會認為她是印度女人。聽説北京的某些大賓館曾經請過算命的印度女人坐堂,用來招徠生意。所以看到這個女人我一點都不吃驚。
她的眼神很特別,既冷漠又歹毒,她的身上散發着一種石頭一樣堅硬而冰冷的氣息,這些冷氣濃密地籠罩着她,把她與這個繁華的、炎熱的城市隔開。她既是石頭又是一團冷氣,這個城市的繁華與酷熱一點都侵入不了她,她穿着厚而結實的裙服,鎮定自若,她站在陽光中就像站在樹林濃密的陰影下。我知道我碰到了一個真正的女巫,她隨時隨地將千里之外的陰涼召喚到自己身上,這種召喚不動聲色,只有另一個女巫才能看到那些涼氣像一些隱形的綠色樹葉一片一片地飛落到她的頭髮裏、衣服的皺褶裏以及堆積在她的腳下。
我們相距有兩三米遠。我感到涼氣從她身上發散出來,把我們環繞其中,身邊不遠的車流、行人、大廈迅速變得虛幻起來,我聽不到它們喧鬧的聲音,我跟泰國女人之間有一種奇怪的安靜。
你身上有兩條陰影。泰國女人説。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我思忖她是不是指光線作用下的陰影。
是兩個陰魂。她不動聲色地説,你以前曾經墮過兩次胎。
這句話就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着了我,一股冷氣從後腦勺直灌下來,瞬間抵達我的骨骼和血液。那個N城公園的夜晚、草地上的濕潤、薄荷和梔子花混合的氣息以及K.D的臉龐全都像烏雲一樣濃縮在我的頭頂,那些我以為早就忘卻的瞬間,像雨滴一樣猝不及防地滴落下來,攜帶着使人疼痛的力量,一直打落到我身體的最裏面。
街頭的陽光明亮而耀眼,那個泰國女人已不見蹤影。
我有好一會兒站着沒動,我擔心我一走動那個附在我身上的小陰魂就會叫喚起來。我用手撫摸自己的腰間,那裏很空,什麼都沒有,我開始明白那自然是什麼都摸不着的。我又壯着膽低頭看了一圈,我的淺色T恤和白褲子一覽無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