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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還是記憶

    我不記得自己是否親眼看見閔文起和那個女人在牀上,那些鏡頭到底出自我的想象還是記憶,或者是電視上看到的錄像和這些都混在了一起。

    閔文起每隔一段時間就不知從哪弄來一盤錄像帶,他管這叫毛片,等十點多扣扣完全睡着了,閔文起就神情詭秘地摸出一盤帶子,上面往往寫着香港功夫片的片名,這跟他詭秘的表情有些不諧調。他問我:你洗過澡了嗎?有時候他還聞聞我的脖子,摸摸我的頭髮或臉,現在回想起這些細節,我忽然有些懷念閔文起温情的一面,不過我可能放大了這種温情。我最近常常懷想在太陽曬熱的河水裏浸泡全身的情景,它出現在我小時候的河裏,河水從很遠的地方流來,攜帶着太陽的氣味,這種融到水裏的光從我皮膚上的毛孔温和地進入,温暖而柔軟,它們緩慢地進到我身體的深處並在那裏久久停留。

    然後他就打開大抽屜找他的衣服,我正對着電視,那上面是一些廣告,黑而亮的頭髮從一邊到另一邊漸次撒下,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盯着這種洗髮水的廣告看(我為什麼不看書呢?),我有些累,有些懶,目光有些渙散,我眼睛的餘光看到閔文起彎着腰,把頭埋進大抽屜裏,然後掏出一些白色和灰色的衣物。他的拖鞋啪嗒啪嗒地到衞生間,我扭頭看一下,有一些稀薄的水汽在過道里,他把一壺燒開的水提到衞生間,這是他跟我的習慣不同的地方。

    我幾乎沒有聽見水的響聲他就洗完出來了,他穿着內衣開始擺弄電視機,電流沙沙的噪音和視屏上跳動的麻點使我頭暈,我説我要睡覺了你要幹什麼?他説你等一會兒,有個好看的東西。

    那些裸露的身體是突然出現的。

    (也許轉錄者不耐煩看前面的那些情節性的、非實質的部分)

    我一下噁心極了。我覺得自己的喉嚨正在被這種又腥又黏、既是肉質又奇怪地發硬的東西所頂着,這根本不是我要的東西,但它從錄像上直逼我的喉嚨並且強硬地停留在那裏,我一時無法擺脱這種感覺。

    胃裏的東西迅速翻上來,我知道我真的忍不住要吐了。我衝到衞生間,把那種難受和噁心統統吐了出來。這種感覺跟暈車差不多,除了噁心之外身上還會出冷汗。

    錄像中有些場面不會導致生理反感,於是我在好奇和厭惡的夾縫中目睹了那些器官,放大的、變形的、醜陋不堪卻又氣勢洶洶的生殖器,這些平日被深藏着的器官令人震驚地出現在眼前。震驚是一種橫掃一切的經驗,猶如響雷,把一切聲音都抹殺掉,又如強光,它一出現就消滅了其餘的光。我被震驚所籠罩,別的感受是一片空白。在這片空白中那些淺褐和深褐色的褶皺、捲曲而雜亂的發毛、腿、腹肌在動盪,它們互相撞擊、糾纏、緊擠、翻滾、往返,局部的動作晃來晃去,莫名其妙、不知所云(即使扣扣突然醒來也不會嚇着她,她根本不會明白這是在幹什麼),那些放大的器官本來就毫無美感,無論它們是靜態(我曾經有一個機會看到過一本國外的色情雜誌,那些裸露而敞開的器官逼真地出現在銅版紙上,)還是動態都不適合我的觀賞趣味。更多的是光身的人體在糾纏,這是另一種醜陋,器官的力量延伸到軀幹和肢體,得到了鮮明的強調。摟抱、翻滾、搖晃、搏鬥、廝殺,咬牙切齒,你死我活,一個雙頭八肢的怪物,只在軀體中部連接的怪物,伴隨着奇怪的叫聲和高難的動作,我同樣不覺得這有什麼美感。

    也許我期待看到的是人體攝影集裏那些優美、勻稱、動人的女性人體,以悠長的慢鏡頭和夢遊(或失重)般的韻律在眼前飄浮,事實上我不可能看到。這裏的女人體態壯碩兇猛,Rx房奇大。我最不能適應的就是她們的Rx房,這種美好的事物到這裏完全變味了,本來我在沙灘上、游泳池、澡堂、舞台、大街上、電影裏都喜歡看到它們,它們的確是人身體上最能激起美感的東西,但在這裏它們大得有些奇怪,有些變形,好像根本不是女人身上長出來的器官,而是另一種充了氣的或者是別的什麼皮肉做的東西被人惡作劇地安在了女人的胸前,而安了這種奇怪東西的女人就不再是女人,而是另一種有點像女人的獸類,這種獸類的眼睛裏兇光和媚態共存,飢餓而貪婪,隨時都要吞食別人和被別人所吞食。她們奇怪而大的Rx房由於別人的吞食而發亮、腫脹、顆粒堅挺,從而顯得更加奇怪。

    閔文起很容易被這些場面所激發,有時候他摸我一下,但結果總是一樣。他説:你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他説:你這人有病。他説:你到底是不是人?他説得最多的就是性冷淡這個詞,但我並不覺得這是個問題,在單位受不受批評、能不能評上職稱,最重要的是不被解聘,這些是大問題,扣扣能否上一個好的幼兒園也是一個大問題。但我隱隱覺得有些對不起閔文起,現在想起來,我在潛意識裏對閔文起與別人的性關係好像是容忍的,我只是理智上覺得不對,覺得他傷害了我。這都是正統的教育潛移默化的結果,書籍、電影、報刊、輿論、街談巷議把觀念變成了天上落下的雨水,甚至陽光和灰塵,無所不在,一鑽就鑽到了鼻子裏,我現在覺得它們也許是一種異己之物,並不是從我自己身上生長出來的東西,不是我的皮膚的觸感所感到的,也不是我的眼睛看到之後我的喉嚨裏不由自主發出的尖叫。

    我是否看到閔文起跟那個女人在牀上的情景?當我回顧我與閔文起的婚姻生活,另一種我臆想的錄像就像石頭出現在房間裏,或者像一隻貓出現在馬路上,奇怪、突兀,但並不是沒有可能。那個赤裸的男體在我的眼前出現,他的四肢和軀幹使我感到眼熟,但當我再看它們時又覺得眼生,我已經記不太清楚閔文起的身體了,他屬於那種中等身材,不算太胖也不算太瘦,我極力回想他身體上的標誌,一塊疤痕、一顆痣、一抹胎記或一粒牛痘,但我一點都想不起來(如果碰到飛機失事,需要家屬前去辨認,我確實不可能從一堆失去搭配的肉體零件中認出閔文起來),這使我無端有些恐慌,四年的夫妻生活竟沒有使我對閔文起的身體留下明確的記憶,我一直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仔細看他的身體,不,準確地説是沒有熱情和精力,每天疲憊不堪,恨不得倒頭就睡,多一點事都覺得是負擔。還有扣扣,一團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像天使和花朵散發着香氣,我當然首先要親吻和撫摸的是她,而不是任何別人。

    假設現在是黑夜,我手握電筒,這電筒早已消失,隨着這個家庭的解體不知去向,此刻我手握着它,它的鐵殼在我的手心微微發涼,底部有些生鏽,開關比較緊。我和閔文起在購物上有共同的趣味,不喜歡新式時髦花哨,而喜歡老式的、幾十年一貫制的東西,它們伴隨着我們的成長經歷,散發出安全可靠的氣息,而閔文起已經睡着,他赤身裸體(事實上他從未有過這種時候)地躺在大牀的一側,是黑暗中更黑的一塊,黑暗是空心的黑,他的身體是實心的黑,他加深了黑暗又把黑暗對比得有些淺,他黑黢黢地卧在那裏像一匹睡着的動物。

    我光着腳,像貓一樣輕盈地跳到地上,我打開抽屜,一點聲音都沒有,我很奇怪為什麼會沒有聲音。家裏的電筒在抽屜裏發出銀色的亮光。它迎上來,彈跳到我的手上。我用勁一撳,但我發現根本用不着那麼大的力,一道像月光那樣純淨的光束就從電筒裏出來了,這光的質地十分濃密、細膩、均勻,像最好的絲綢一樣光滑,這使我又吃驚又感動。我拿着它走到牀前,像一個偷拍軍事地圖的間諜一樣仔細察看閔文起,既全神貫注,又偷偷摸摸,這個場景使我想到列夫·托爾斯泰的妻子在深夜偷看丈夫日記的事情,這事跟我的舉動是病態,一個女人光着腳穿着睡衣褲在深夜舉着手電筒佇立在丈夫熟睡的牀前到底想幹什麼?這的確是一件超出了常態的事情。我看不清楚自己的表情,電筒的光線照射在閔文起的身體上,他的脖子(頭部避免光照,以免他突然從熟睡中醒來)、肩膀、胸、手臂、腹部、腿間的毛髮、大腿、小腿直至腳指頭在黑暗中被我一截截照亮。

    我沒有撫摸它們。

    在我重新虛構的歲月中,這片深夜的黑暗也會一下消失,就像拉燈一樣,一拽燈繩,光線馬上充滿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或者是在白天,某一個星期日的中午,日光最飽滿的時候,我們赤身裸體,完全能看清楚對方。或者在衞生間裏共浴,水在我們中間跳蕩,從他身上飛濺到我的身上。但我仍站在暗處。我站在暗處看着這些浪漫而虛構的場景,心情複雜。

    那一切都沒有出現,不管是在黑暗裏還是在光亮中,是電筒還是燈,抑或是太陽。它們根本就不可能出現。

    就這樣,閔文起的身體我並不怎麼熟悉,當我看着眼熟的時候他隨即又變得陌生了,在那部我臆想的錄像中我常常要做的就是要確定其中的男人是不是閔文起,這像夢境一樣使我感到困惑,每次我都想看清楚他的臉,但我奇怪總是沒有一個正面的機會,準確地説,他的臉部總是光線不夠,即使正對着也模糊不清。我想我心裏十分清楚他就是閔文起,這個念頭沒有使我狂怒或嫉妒,我坐在赤尾村南紅的房間裏,看閔文起赤裸的肢體從黑暗中浮現出來,而另一個女性的身體也在對他的糾纏中被帶了出來,這時他們像一些表皮光滑根部裸露的植物纏繞在熱帶森林裏,我從那些堆積的落葉上認出了自家的牀單,那些黃的和藍的葉子就是我們大牀牀單上的花紋,在這些花紋之上,閔文起和那個陌生的女人摟抱、翻滾、纏繞,而在他們重疊隆起的中部,我認出了女人身下的那個枕頭,那是我的枕頭,由乳白色的棉布做成,鑲着老式的荷葉邊,有一個地方有點脱線,這是我大學畢業不久買的,我一直用它,結婚的時候也沒換成新的,這源於我的戀舊癖,只要是我用過多年的東西,我就會對它產生依賴感。但它還墊着別人的腰,這使我感到了突如其來的心疼。有時他們並不固定在大牀的中間,而像被大風颳着跑的樹枝,從牀頭滾到牀尾,於是我又看到了緊靠着牀尾的落地窗簾,這是這個家裏我最早選定的東西。

    看到這裏我應該尖叫,這聲尖叫在辨認出閔文起的時候就應該隱藏在我的喉嚨裏,它開始時像一小團氣體,就像想要打嗝兒而沒有打出來一樣堵在喉嚨裏。每一點新的發現都有可能使把早已守候在喉嚨裏的驚叫放出,人體、牀單、枕頭、窗簾,每一樣東西都是一顆火星,都能竄到喉嚨裏把那團氣點着。但我沒有聽見自己的尖叫,我不知道它是被我一次次堵回去了,還是根本就沒有。

    我想象這聲尖叫像閃電一樣從我的身體劈出,它尖尖的尾部觸到電視的屏幕,閔文起和那個女人的身體頃刻燃遍了大火,我的枕頭和牀單也開始燃燒併發出劈啪的響聲,然後一切都變得乾乾淨淨。

    但這一切並沒有出現。

    (為什麼這些也許從未存在過的事情會變成幻影來到深圳?)

    我始終想不清楚,我既然對性沒有了興趣(我認為性冷淡是工作和家務雙重銷蝕的結果),我是否就應該放棄對它的權利,而為了女兒保持住家庭。人不能把放棄自己沒有的東西稱為犧牲。當初我要是知道我會落到沒有生活來源的地步,會養不了扣扣,扣扣要上幼兒園也會成問題,我一定重新考慮是否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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