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肯定會見你,”伊薩柯夫説。“一旦斯克雷亞賓總理去世,他們會宣佈任命你為總理。”
“謝謝,”季霍諾夫謙恭地説,心中湧起一陣陣激動。對於這一天的到來他渴望已久,可以説,為此已不遺餘力。他從來沒把老態龍鍾的斯克雷亞賓總理放在心上,對他談不上尊重和關心。他所尊敬仰慕的只是斯克雷亞賓身居的高位和擁有的權力。而現在,一夜之間,這一切都將是他的了。
放下伏特加,他才意識到伊薩柯夫正在對他説,他將到另一間辦公室去研究某個問題,一會兒就會回來。
季霍諾夫很高興自己能單獨呆上一會兒。他需要時間回顧自己所走過的即將把他帶向權力高峯的人生之路。他出生於一個偏僻的農場,而今只需乘一小時車就可到達的敏斯克地區。他的老實巴交的父親是農場負責人,人很正直,對政治絲毫不感興趣,只關心耕種和農事。他的母親是附近鄉村小學的教師,書卷氣很重。在童年的時候,季霍諾夫便能夠閲讀,理解力很強,喜歡讀報紙和英雄的傳記。他第一個也是最崇拜的英雄是具有傳奇色彩的外交部長安德烈。
季霍諾夫暗下決心,要效仿此人從事外交事業。從一開始這種志向便堅定不移。像安德烈一樣,他入了黨,入敏斯克農學院學習,最後獲得經濟學院碩士學位。也像安德烈,他希望成為美國事務專家。後來,他被安排在S國外交事務委員會美國司工作,接着又調往華盛頓駐美國大使館,由於他對美國的深刻認識和精明過人的才幹,最後被任命為S國駐聯合國大使。作為一個政治家,他性情內向、穩健,善於言談,講求效率。也像他崇拜的偶像一樣,他很快為人所注目。正像一家美國報紙曾經描述的那樣,“面容冷峻,嚴酷無情”。幾年以後,他應召回國,被任命為S國外交部長。近十多年來,他以其卓越的外交才幹和手腕為領導層多數成員所尊敬。如果他想進一步高升的話,只有一個位置可去,那便是他夢寐以求的總理之位。
現在,這個位置可説是唾手可得。喝着伏特加,他意識到現在,自己即將擁有對付本國最大的對手美國所必需的最高權力;他將在國內實行新的強硬措施,使美國在S國面前屈服,在不發生戰爭的情況下制服美國。因為,他比任何S國的官員更瞭解美國——美國人骨子裏自私、懦弱、缺乏愛國主義熱忱,更不願為了國家而同生死,正像古代羅馬人那樣已經日漸衰落。他堅信S國強大於美國這一優勢,最終將帶給世界以持久和平。而作為國家政府總理,不僅成為S國有史以來最出色的政治家,而且也將是世界上最有實權的人物之一。
喝完伏特加,結束了這一段回憶和遐想,他才意識到,伊薩柯夫已經站在了他的身邊。
“怎麼樣,謝爾蓋?”伊薩柯夫説,“你的計劃想好沒有?是否仍打算到雅爾塔?”
“當然是去雅爾塔。而且我考慮得首先按原定計劃訪問巴黎和里斯本。你手下的人是否能安排好讓我乘今晚的飛機抵達巴黎?”
“沒有問題。我想,在你離開以前,最好同柯索夫將軍談談,好讓他知道我已轉達了他的話,還有你的行蹤。”
“那當然。”
“啊,”伊薩柯夫説,“我差點忘了一件事。我的秘書接到一個打給你的電話,一個叫做伊萬-卡爾帕的醫生希望今天能見見你。”
“我會給他掛電話的。”季霍諾夫説。
伊薩柯夫走到桌旁,尋找備忘錄。他拿着備忘錄交給季霍諾夫。“他似乎特別強調要親自見你本人。”看見季霍諾夫皺着眉頭,伊薩柯夫補充道,“當然,你很快就會知道這事是否重要了。”
“並不重要,”季霍諾夫很快回答。“只是一次例行身體健康檢查的報告結果。好吧,我安排時間同他見面。”不過,他已清楚地意識到,這種解釋不足以打消伊薩柯夫的懷疑。毫無疑問,伊薩柯夫掌握着克格勃對任何S國官員的活動情況報告。顯然,伊薩柯夫從沒聽説過卡爾帕醫生其人,不免會有所懷疑。就此事而言,簡直是多此一舉,可季霍諾夫仍喜歡照章辦事。“當我離開時,我的醫生不在莫斯科,我知道我每年例行的身體檢查已經過期了。從我要到紐約時起,就有人提到這事。這位在國內出生的醫生卡爾帕值得信賴。所以,到紐約後,我同他進行過一次簡短的交談。此人有點迂腐,書呆子氣頗重。我想,他要見我正是為此事一不過,一切只是例行公事:建議我多運動,注意飲食,少喝酒,如此而已。”
“醫生總是建議少喝酒。”伊薩柯夫説。
“五點鐘之後,我會接見他——今天還有許多事要做——我得留下時間同你共進晚餐。”他把空酒杯放好。“我現在就去見卡爾帕醫生,然後給柯索夫打電話。”
季霍諾夫坐在離伊萬-卡爾帕醫生辦公室不遠的涼亭裏的小餐桌旁。卡爾帕醫生的辦公室位於公園附近的一幢古老建築的第四層樓上。像往常一樣,季霍諾夫邊等着醫生,邊從放在古銅茶炊上的瓷壺裏倒泡好的濃茶,顯得有些不耐煩。
季霍諾夫之所以決定要進行一次例行的體檢,一方面是因為已經超過了通常的檢查時間很久,另一方面也因為他近來走路越來越不平穩,他正為此焦慮、煩惱。他本來不願在國外求醫於一位陌生的醫生,原打算在國內找經常為他看病的醫生診治。可這位醫生恰巧外出度假去了,而前往紐約一事又幾乎是一夜之間才決定下來的,無法改變。到紐約後,季霍諾夫本想找本國代表團中的一位醫生看看,但很快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代表團的這位醫生肯定是克格勃的特工人員。於是,季霍諾夫決定找一位獨立的不依附於任何組織和政府的美國醫生就診,這位醫生不得把自己這種並非常見的毛病向克格勃彙報。國內的一位棋友,經常出訪紐約的商業家,他多年的老朋友向他推薦伊萬-卡爾帕醫生。卡爾帕是猶太人,作為移民遷往美國已經多年,現已成為美國公民。
季霍諾夫來到曼哈坦島,會見了卡爾帕醫生。卡爾帕醫生同意用最先進的醫學設備為他進行一次全面的檢查。離開安全保衞人員來到醫生的診斷室,季霍諾夫接受了一次徹底的檢查。檢查完畢,卡爾帕説想讓他到樓上去,以便與神經科的專家們一起為他進行更進一步的檢查。
現在,季霍諾夫來到卡爾帕醫生的私人辦公室,急於想知道體檢報告結果。醫生彷彿不慌不忙,季霍諾夫卻感到難以忍耐。他想盡快了結此事,好及時趕回去赴宴,然後再飛往巴黎、里斯本,再到雅爾塔等待榮升總理職位的任命。
他觀察着個子矮小、留着短鬍鬚的卡爾帕醫生,只見他把茶杯和一盤糕點放在桌上。
“謝謝,”季霍諾夫説,“不能呆太久,醫生。咱們最好直截了當地談談,也許還有些事值得注意。這次情況怎樣?高血壓?心跳過速?有糖尿病的跡象?”
卡爾帕醫生坐在季霍諾夫的對面,喝完茶,輕聲地説,“我也希望能簡單一點。”
“你説什麼?醫生,有什麼其他毛病嗎?”
卡爾帕醫生尋思片刻,抬起頭説:“是的。我必須坦率地告訴你,情況不太妙。你知道得越早越好。我再説一句,情況不太妙,不過,歸根結蒂……”
季霍諾夫的忍耐開始轉為焦慮,但他想竭力掩飾住自己的恐懼,“唔,正像有人所説的——最後,我們都得魂歸西天。”
卡爾帕醫生勉強擠出一點笑容,“確實如此。我很高興,你把事情看得這麼樂觀。”
“什麼——到底是什麼病?”
“檢查以及化驗結果,已確鑿無疑地得出結論,你患有肌肉障礙症。”
季霍諾夫屏住呼吸,更加焦急萬分。“肌肉——什麼?”他問道,幾乎説不出話來。他聽説過肌肉損傷及紊亂症,當然,還不太明白這種病症的危險性,現在,聽起來這種病症卻變得那麼可怕、恐怖。
卡爾帕醫生越説越快,聽起來更加具有專業性。“多數肌肉障礙症可分為四種類型,你屬於其中一種——醫學上稱之為綜合型症狀。這種疾病會加速你的腿部、臂部的肌肉勻稱性地消瘦和乏力。”
季霍諾夫拒絕接受這種診斷結果。“卡爾帕醫生,你一定弄錯了。你摸過我的肌肉嗎?腿部的?臂部的?瞧!它們比從前更加強壯、結實。”
“這是一個典型的症狀,往往給患者以假象,”醫生説。“結締體素和脂肪堆積物使肌肉看起來強壯有力,但實際上不是這樣的,病情越來越嚴重。”
季霍諾夫仍然固執己見。“你真這麼肯定嗎?”
“季霍諾夫先生,我知道這對你一定會是一次沉重的打擊,但是體檢結果是不容爭辯的。我們不能否認這個事實。”
季霍諾夫不由地感到腿部在顫抖,有點絕望地伸手到外衣口袋中摸香煙盒;他的手也在顫抖,用打火機點燃一支香煙。他站起來説:“那麼,我該怎麼辦?”
“我想還沒有那麼可怕。雖然,眼下還沒有任何療法足以阻止肌肉的萎縮過程,然而,仍有一些辦法可以減輕症狀。你得接受一系列的理療,加強運動,如果可能還得做手術。當然,還有一件事需要確定下來,如果你堅持醫囑,在肌肉完全喪失功能以前,還可能好好活上10-12年。”
“這麼多年的時間,對我來説已足夠了,卡爾帕醫生。”
“如果你退休,也許能得到這些時問。”
“退休?你非常清楚我是誰——”
“我當然清楚。這些年來,你在事業上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但是,你的病不允許你再繼續任職,你必須辭去目前的職務,退休享受悠閒自在的生活,並且接受一切可能的治療。”
“如果我拒絕辭職呢?或者如果我再擔任更加重要的職務會怎麼樣?”
卡爾帕醫生心不在焉地摸着他那筆直的鬍鬚,目光朝下看着,“病情將會惡化,季霍諾夫先生,你將活不上兩到三年。”
季霍諾夫感到自己彷彿要窒息一般。這是多麼的不公平啊,命運怎麼會如此捉弄他呢?他在卡爾帕醫生旁邊坐下,抓住他的胳膊,使勁地搖着。“我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我無法接受,一定會有些辦法治療這種病。”
“我相信,世界上沒有任何醫生能夠做到這一點。他們沒有任何辦法可告訴你。當然,如果你願意考慮第二種方案——”
“可照你的説法,這辦法同樣會無濟於事。”
“的確,目前世界上,有幾位醫生聲稱,他們有時候對這種病症有些辦法。我曾經送我的病人兩次去瑞士的日內瓦,這是在他們的一致要求下去的,據説那兒有一名妙手回春的醫生曾治癒過這種病。結果是,他的療法對我的兩個病人毫無作用。因此,這種療法仍存在某些問題,雖然可以試一試。”
“我想,我可以去試試看。你認識這位妙手回春的醫生嗎?”
“幾年前,我曾經在電話上同他交談過幾次。噢。對了,你説對了,我認識這位莫塔醫生。”
“那麼,請關照一下,介紹我去,”季霍諾夫説,“請你給日內瓦打電話,替我約定好時問。”
“好吧,我可以……”卡爾帕醫生看看手錶,“也許,他現在已經入睡了。”
“叫醒他。”
卡爾帕醫生猶豫不決。“你真的願意?明天可能會……”
“是的,我願意,”季霍諾夫態度堅決地説,“今晚一定要叫醒他,替我約定時問。這件事至關重要。”
卡爾帕醫生勉強地説:“好吧,電話一會兒就會打通,如果你能在此稍候。”
“我相信你,醫生,這事對我來説至關重要。”
季霍諾夫看着卡爾帕醫生離開餐桌,穿過辦公室,進入另一間房問。
季霍諾夫呷了一口温茶,又衝滿一杯熱茶。他不由思索着眼前這重大的變化,對他即將獲得的權力造成的威脅,甚至有可能失去它。一時還沒從這可怕的疾患所引起的震驚中恢復過來。他權衡着面前即將作出的抉擇的利弊。如果他接受任命,可以一下升至權力的頂峯,從而享有極高的威望,但卻只能活2-3年;如果他毅然辭去要職,過一種與世無爭的生活,則可以再活10-12年。不像其他人那樣,季霍諾夫不是一個宿命論者。是的,生活是美好而甜蜜的,他將在餘生中享受到更多的人生樂趣。可他不敢想象,如果生活中失去了權力和威望,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把茶杯推到一邊,季霍諾夫用打火機點燃一支香煙。抽着煙他似乎平靜了,而且也似乎看到了一些希望。顯然,他的未來絕不能僅僅依靠於眼前這兩種可能的選擇。當然,在世界的某個地方,一定會有某位身懷絕技的名醫,能夠治療像他這樣重要的人物,使他免於疾患的折磨而痊癒。或許,這種人在醫學發達的S國就有,他們一定能幫助他,挽救他的生命。然而,他突然意識到,如果他在國內尋求這樣的治療,甚至能找到一位醫學專家,能夠延長他的生命,那麼他的身體不佳,身患絕症的消息肯定會傳播出去,這將意味着他的官場生涯,他的政治前途就此斷送了結;國內當權的那些老傢伙們,絕對不會把總理的職務冒險交給一個生命危在旦夕的人。目前最重要的是要嚴守這個秘密。他不得不在國外,在與S國政府毫無關聯的陌生人中尋求治療,越快越好。同時,那位瑞士醫生莫塔,成了他眼下唯一的希望,他的未來的前程全繫於此。
將近20分鐘過去了,季霍諾夫很想知道卡爾帕醫生同日內瓦的電話是怎樣打通的。就在這時,卡爾帕醫生回到了餐廳。他坐在季霍諾夫旁邊,手上拿着一張小紙片。季霍諾夫頓時警覺起來。
“我接通了日內瓦的電話,”卡爾帕醫生説,“叫醒了莫塔太太,並與她談了很久。莫塔醫生昨天離開日內瓦,將要出去三個星期。”
“他到哪兒去了?”季霍諾夫焦急地問道。“能打通他的電話嗎?”
“他在比亞里茨——你知道,它是法國的海濱療養勝地——用他的細胞治療法為一位從加爾各答來的印度富豪治療。莫塔醫生也需要在那兒休假。他希望在比亞里茨的巴萊旅館住三個星期。”
“但是他會同意給我治療嗎?”季霍諾夫憂慮地詢問道。
“沒有問題。他的妻子安排他的日程表。她已經記下,從現在起三天之內,你可以在她丈夫的套房裏同他見面,時間安排在下午。她每天都同她丈夫通電話,一定會告訴他這件事的。你覺得時間合適嗎?”
“任何時間都行,”季霍諾夫很快地答道。他鬆了一口氣,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你沒告訴她我是誰,對吧?”
“沒有,沒有,當然沒有。我只是靈機一動,沒考慮太多。我説你是著名的美國語言學教授,我給你起的名字是塞繆爾-塔利。”
“塞繆爾-塔利?”
“我一時衝動起了這個名字,它跟你真實姓名的第一個字母相同,便於你在行李和衣物上掛名。”
“你真聰明。”
“這還得歸功於我讀過的大量的偵探小説,”卡爾帕醫生有點尷尬地説。“我已向莫塔太太講述了你病情的性質,她將在下次同莫塔醫生通話時轉告他。他將為你做好準備。現在,如果你能等15分鐘,我將把我對你的病歷診斷打一份給莫塔醫生。這樣你就可以親自帶着這份病歷,以及你的體檢結果,到比亞里茨交給莫塔醫生。”卡爾帕醫生站起來。“我得重複一句,這只是一個嘗試。然而,這畢竟給你提供了第二種醫治辦法。如果你走運的話,或許會有希望。也許你能有好運氣,誰知道呢?你只有去試試看啦。”
對於像季霍諾夫這樣身居高位的要員來説,要在絕對保密的情況下到達比亞里茨並非易事。
他飛抵巴黎後,先簡單地在S國大使館住下,然後花費一整天的時間去熟悉情況。他給在國內的柯索夫將軍打去電話,馬上意識到這個克格勃頭子對他説話的語氣有些特別,充溢着敬重之情,儼然是同下任總理説話的那種口氣,令人覺得既熱情又不失分寸。季霍諾夫獲悉,斯克雷亞賓總理仍處於昏迷狀態,現在正在挽救其垂危的生命,即使如此,他最多也只能活上幾周。處在這樣一個有利的位置上,季霍諾夫覺得對於即將進行的日期安排,一定能夠自圓其説。他説,他將去執行一次秘密的使命,將同中東的一個顛覆性組織頭兒會見,將在葡萄牙待上一段時問。這種安排很靈活,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他還答應一路上將同國內經常聯繫,到達雅爾塔後,將告知自己的情況。
接着,季霍諾夫用餘下的時間,在巴黎為自己以新的身份前往比亞里茨作些準備。他沒有忘記同法國左翼分子聯繫,要他們提供一張印有塞繆爾-塔利姓名的美國護照,這當然並不困難;同時,他們也會為他準備好美國社會保險及信用卡。
在巴黎的最後一天,徵得了柯索夫的勉強同意,季霍諾夫擺脱了分派來保衞他安全的克格勃特工人員,他告訴他們,他即將秘密同中東的顛覆分子組織私自會見,對方已保證派人保護他的人身安全。
接着,季霍諾夫訂購了從巴黎奧裏機場飛往比亞里茨的國際航班機票。安全地降落在法國西南這個有名的療養勝地後,他無心欣賞明媚的陽光和海濱迷人的景緻,搭乘一輛普通出租車直接駛往巴萊旅館——拿破崙三世皇帝和歐仁妮皇后曾把旅館作為夏季避暑宅邸。
季霍諾夫以美國公民塞繆爾-塔利的身份在旅館登記,並被帶到一個寬敞的、裝修華麗的兩房套間裏,這讓他覺得太奢侈了。
一小時後,他帶着卡爾帕醫生交給的信袋,戴上一副厚厚的平光眼鏡,還貼上了在巴黎頭的濃密的假鬍鬚,以便遮掩住他那具有明顯特徵的上嘴唇上的那顆小肉瘤,按響了310-311號房間的門鈴。兩個房間的一個門打開了,令他驚奇的是,出現在眼前的是一位身穿白衣的年輕女護士,身材嬌小,神情嚴肅。不過,季霍諾夫馬上明白過來,莫塔醫生到比亞里茨後正給一位有錢的印度人治病,必然會帶着他的瑞士護士一同前往。儘管他也意識到,這位護士如此年輕貌美,絕不只是作為護士來服侍她的老闆。
季霍諾夫跟着她,穿過室內走廊,來到一間大得出奇的起居室。在任何西方國家的旅館裏,他都沒見過這麼大的房問。
“塔利先生,”護士説,“請稍等一會兒,莫塔醫生馬上就來。”
季霍諾夫慢慢地在室內踱步,步態很不平穩——他意識到自己的疾病——在一盞華麗的枝形吊燈下有一張古老的寫字枱放在窗前。從窗往外看,他發現這間房位於這座樓的角上,下面是露天游泳池和餐廳,海濱沙灘上到處可見遮陽傘、躺椅以及帳篷小屋。再往前,波濤滾滾的大西洋一直伸展到藍色的地平線。
季霍諾夫轉過身來,觀察着室內的陳設:一把帶有三個坐墊的金色面料沙發,兩把金色面料套着的扶手椅之間是一張玻璃面咖啡桌,還有兩把銀色面料的簡易便椅。顯而易見,莫塔醫生不但功成名就,而且非常富有。季霍諾夫慶幸自己能喜逢良醫,不由感到一陣欣慰,希望就在眼前。
季霍諾夫正在考慮該坐在何處,突然被一陣濃厚的日耳曼口音所打斷。“塔利先生,很高興見到你,讓我們坐在沙發上談吧。”
從卧室走出的講話人是一位精力充沛、體格魁梧的老人,身穿紫色的絲質浴衣,露出一點兒多毛的小腿。他那棕褐色的頭髮從額部向後梳,顯得光潔而蓬鬆,眼睛既小又窄,鼻樑挺拔,剛剛修過面的臉龐容光煥發。“我是莫塔醫生。請原諒我這種裝束,剛剛從海濱回來。真是太美啦!你以前來過這兒嗎?”
“沒有,先生。”
“你會喜歡這兒的,只要再呆上幾天,是的,你肯定會喜歡。”莫塔醫生邊説邊在沙發上坐下,示意季霍諾夫靠着他坐下,季霍諾夫順從地坐了下來。
“我知道你會在午飯時候來,”莫塔醫生繼續説道,“我想,你一定餓壞了。我希望你不要客氣,在談你的病情之前,咱們先一同進餐,我已經定了兩份便餐,每人一份。咱們先彼此熟悉熟悉。”
“謝謝。”季霍諾夫有點拘束地説。他現在很希望直接談正事,他需要的是莫塔醫生的治療;不過,他也希望醫生能有好興致,在這種情況下討論病情會使他信心倍增。
莫塔醫生把煙草裝在他那管直直的長煙鬥裏。“我抽煙你不會介意吧?我不允許病人治療時吸煙,不過,咱們沒在診療室,可以放鬆一些。”
“我吸香煙。”季霍諾夫説,點上一支香煙。
門鈴響起來,侍者推着一輛午餐車走了進來。當他把餐盤一一擺在咖啡桌上時,莫塔醫生貪婪地注視着餐盤,放下煙斗,指着每個餐盤説,“開始吃色拉,然後咱們每人喝上一杯,你看,法國上等咖啡。我沒要點心,不過如果你需要,我建議你最好吃巧克力奶餅。”
“不必了,謝謝,已經足夠了。”
侍者擺完餐盤説,“如果有什麼不合口味的,請打電話叫服務枱。用餐完了,請通知我們,我會來收拾。”
侍者離開後,莫塔醫生把煙斗上的煙灰抖掉,“讓我們用餐吧,邊吃邊談。”
“好吧。”季霍諾夫説,滅掉香煙,開始吃色拉。
“我對你的病症略知大概,也知道你到這兒來的原因。”莫塔醫生邊吃邊説,“我知道你患了肌肉障礙症。不過,大可不必認為它是不治之症。有些病例治療得很成功。當然,這要看具體病情。待會兒咱們就全明白了。”
季霍諾夫大為放心,真把這位瑞士醫生視為能醫治他疾病的大救星了。
“你這就給我看病嗎?”季霍諾夫問道。
“除非實在必要。”莫塔醫生邊吃邊説。
季霍諾夫摸起他身邊沙發上的旅行包。“卡爾帕醫生讓我帶來他所得的檢查結果,讓你看看。”
“很好。我會仔細研究研究。然後我們才能知道怎樣給你治療。”他抬起頭,“你知道,我曾經成功地治癒過幾例這種病症。”
季霍諾夫點點頭。“這正是卡爾帕醫生讓我來見你的原因。他告訴過我你所取得的成功,也提到過兩例失敗。”
“失敗,當然,這決定於疾病發展的程度如何,惡變程度怎樣?”他用餐巾揩揩嘴。“治療肌肉障礙症並不是我的專長,不過這常常是我的主要研究工作所必不可少的部分。你知道我在研究什麼嗎?”
“很抱歉,知道一點,”季霍諾夫頗含歉意地説,“我沒有時間去了解這一切,我只是從卡爾帕醫生那兒略知一些。你主要診治老年病,對病人進行再生性,或者説,恢復機能的治療。”
“噢,看來你瞭解一些。”莫塔醫生面帶悦色地説。
莫塔醫生吃完午餐,再次揩揩嘴。
“現在,塔利先生,”他繼續説道,“讓我來看看能為你作些什麼。讓我看看你帶來的檢查結果。”他伸出手,季霍諾夫趕忙將卡爾帕醫生的信袋遞過去。“你別忙,繼續吃飯,”莫塔醫生説,“我回到卧室的辦公桌前,在那兒我可以集中精力研究一下這份檢查報告。我想時間不會太長。”
他敏捷地撕開信袋,離開起居室,進入與起居室相連的卧室。
季霍諾夫獨自一人坐在那兒,面對這吃剩的一桌食品,沒有半點兒食慾。他想喝一杯濃咖啡,但仍提不起興致,只好耐着性子坐在沙發上,一個勁兒地吸煙,竭力不去思考這件事。
半小時快過去了,莫塔醫生才回到起居室,將檢查報告放進信袋。這一次,他在扶手椅上坐下,面對着季霍諾夫,寬大的臉上現出一副嚴肅、莊重的神情。
“很抱歉,塔利先生,我耽心,我也無能為力,”莫塔醫生低聲説,“你患的是綜合性肌肉障礙症,直接影響到隨意肌,而且肌肉萎縮正在加劇。肌肉活組織檢查報告準確無誤,足以説明病情的嚴重性。卡爾帕醫生的看法相當正確,他的建議也很及時。我贊同他的診斷和對你的病情的治療建議。我非常抱歉,真對不起。”
“你是説——是説沒有什麼別的辦法?”
“除非出現奇蹟。”莫塔醫生説。
一小時後,謝爾蓋-季霍諾夫終於離開了自己的房問。他意識到自己患的是不治之症,這就像對他宣判了死刑,使他感到萬分沮喪。他竭力思索到底應該怎麼辦?公開自己的疾患,強烈要求退休,這將是至關重要的為拯救生命而應作出的唯一抉擇。這樣,他可在官場失意中再生活10-12年,冷眼旁觀,讓更為健康而有活力的同僚接管本來非他莫屬的S國最高權力,他也可以對自己的疾患秘而不宣,登上國家權力的最高位置,滿足於,或者心安理得地在這個職務上大顯身手2-3年。然而,他舉棋不定,無法作出最後抉擇,因此,決定繼續按原定計劃日程前往裏斯本,再從里斯本回到雅爾塔。
季霍諾夫臉色蒼白,頭昏腦脹,來到巴萊旅館底樓大廳裏的門窗櫃枱前,準備訂購一張到里斯本的早班飛機機票。禿頂的門房正在同另一位旅客交談,安排在比亞里茨一家大餐廳舉行四人蔘加的晚宴。季霍諾夫不安地等待着,瞥見在第二個櫃枱旁邊的書報架上出售的各國報紙。一個特大的標題,只有一個詞,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這個詞用多種語言寫着——奇蹟……奇蹟……奇蹟。
出於好奇,季霍諾夫繞過門房櫃枱來到報刊欄。所有報紙的注目標題都好像是在説同一件事情。顯然,是某項重大事件。他取了一份《法蘭西日報》,留下零錢放在櫃枱上,開始從標題讀下去,諸如這樣的字句很快使他產生了興趣:盧爾德即將出現奇蹟,伯納德特的傳聞,她的遺失的日記揭示,聖母瑪利亞早就賦予她重大使命,聖母將在未來三週後再次顯聖於盧爾德山洞,即8月14日,一些基督徒將有幸看見聖母,一些身有疾患的聖徒將奇蹟般地痊癒。
一般説來,在正常情況下,如果他神智清醒,季霍諾夫會毅然將這種傳播典型的宗教謊言、這種招攬無知讀者好奇心理的神話報紙扔進垃圾堆。
然而,莫塔醫生在同他交談中曾經提到的一個字眼,此刻卻仍然在他耳際迴旋。什麼辦法能拯救季霍諾夫的生命呢?莫塔醫生的回答是:除非出現奇蹟。
他不由尋思這種巧合,把報紙打開,季霍諾夫穿過鋪着棕色地毯、掛着華麗牆飾、鑲着大理石地面的大廳。在兩根高聳的大理石圓柱之前,有一長長的紅色沙發椅供休息用。季霍諾夫坐在上面,仔細讀着一則用法文寫的發自巴黎的消息:紅衣主教在新聞發佈會上宣佈,教皇授命他向全世界轉告一項重大事件,聖母瑪利亞曾在伯納德特面前出現過18次,在第7次時,聖母曾允諾,她將再次顯聖於盧爾德山洞,為患病的教徒施行神奇的治療。
然而,不管他此時怎樣失望,怎樣絞盡腦汁,也尋找不到任何能治癒自己疾病的良方,他為此痛苦萬分;也不論此刻他多麼渴望能有一線希望……但他仍然堅信,盧爾德的奇蹟只是彌天大謊。他正要將報紙扔掉,目光卻落到發自盧爾德的第二篇報道上面。這篇文章敍述了將近70例成功地在盧爾德山洞飲了那兒的泉水奇蹟般地獲得治癒的患者的詳情。他特別注意這些身患絕症的幸運者名單以及他們所患的不治之症。他們有的來自法國,有的來自德國,也有的來自意大利和瑞典。治癒的病症有骨盆肉瘤、多發性硬化、子宮癌、宮頸癌等等。還有其他許多類似肌肉障礙症的疾病也被神奇般地治癒了。
緊接着這篇報道,有一則同盧爾德醫藥局主任布耶爾博士的談話錄。此文提到,這些治療效果經過牧師證實,而且還首先由世界上一些最有名的醫學專家全面調查過,一致肯定其神奇療效。季霍諾夫又注意到另一則由布耶爾博士所作的聲明:即使非基督教信仰者或其它遊客,也將受益於盧爾德的奇蹟。
真叫絕了。
季霍諾夫仍然呆呆地坐在那裏,真令他興奮不已了。這使他回憶起在明斯克郊外的鄉間童年時代,她母親是個天主教徒,一生歷盡滄桑,但依然愉快地生活着。而他父親的信仰並不很虔誠,有時只為了應景,動動嘴皮子而已。季霍諾夫記得那間木製小教堂——那燃燒着的蠟燭、牧師、彌撒、禱告、聖餐、聖水等儀式。隨着年齡的漸漸成長,也漸漸距那種温馨的、甜蜜的,帶有神秘色彩的記憶遙遠了。作為一個成年人,一個現代知識分子,對世界上的社會主義思想感到更易接受,而他母親對此卻不以為然。
童年時代他曾經信仰過宗教,也許這用不着再提起此事,現在這種想法又有了新的憑證。
只有奇蹟才能拯救他,莫塔醫生説過。
這是非常危險的一着棋,身為S國國家要員,摒棄無神論去朝拜盧爾德山洞的聖母,會引起非常之後果。不過,他得秘密行事,總能想辦法應付過去的。
他有辦法處理好。
上帝,他的生命處在生死關頭。別無選擇,只好孤注一擲。還因為——
又有什麼怕失掉呢?
這種念頭最初萌發是早在三年前,他同伊迪絲去盧爾德朝聖時。他們在盧爾德的伯納德特-蘇比魯大街的一家名為馬消比爾咖啡館用晚餐,這是一家很小、很舒適的咖啡館。儘管在紅色的遮篷之上的壁龕裏放着的聖母瑪利亞雕像的複製品已經失去了色彩光澤,晦暗異常,但是這家小餐廳仍以它那堪稱第一流的家常烹飪術和廚師吸引眾多的顧客,當然還有餐廳極好的位置。不過最使雷傑感興趣的是這家餐館的老闆。雷傑逐漸知道,這位老闆名叫瓊-克勞德斯-詹姆特,其父親是法國人,母親是英國人。雖然詹姆特為人謹慎,不易讓人接近,而且總是沉默寡言,但是在他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氣質。雷傑憑直覺看出,詹姆特也是頭腦靈活,渴望事業有成的人。遺憾的是,他並未利用上天賜給他的這種才能,使在盧爾德的這家小餐館更加生意興隆,餐館的收益可謂微乎其微。他真正的興趣是在倫敦的一家四季旅遊公司上面,在旅遊季節安排為數可觀的朝聖者到盧爾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