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2日,星期天,凌晨2點20分
我們回到一樓會客廳。
“現在夠了嗎?”馬克不耐煩地問道。
“還差一點。”凡斯只是極簡潔地回答他一句。
接着,他不再説話,只是呆呆地站在壁爐前,皺着眉頭,思緒似乎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突然他揚起臉,轉向靠着中間桌子站立的裏蘭德。
“斯泰姆夫人提到的其他被水怪藏起來的死人,”凡斯問道,
“指的是什麼人?”
裏蘭德不自在地挪動了一下身體,看着他的煙斗。
“她講的的確有那麼一點真實性,”他回答,“發生在卧龍池裏的死亡事件,光我知道的就有兩樁。不過,斯泰姆夫人的意思裏可能還包括那些老太婆們經常嘮叨的久遠的荒誕不經的什麼失蹤。”
“聽起來像是那種人們常常會懷疑真實存在的所謂超自然力現象。”凡斯沉思着接着問道,“那兩件死亡事件是怎麼回事?”
“其中一件發生在七年前,就在斯泰姆和我從科爾克島探險回來後沒多久。兩個鬼鬼祟祟的傢伙在附近探頭探腦,可能是想偷盜吧。其中一個從池子對岸的懸崖上失足落水淹死了。住在鄰近的兩個女學生目睹了這一意外,稍後警方找到了死者的同伴,偵訊時他證實了他的同伴的失蹤。”
“失蹤?”凡斯疑惑地問道。
裏蘭德繃着臉點點頭,“他的屍體一直沒有找到。”
凡斯不予置信地笑一笑,問道:“你對此怎麼看呢?”
“只有一個合理的解釋,”裏蘭德回答,他的口氣有點急,好像努力在説服誰,“如果趕上河水上漲,池裏的水會漫過壩堤,這傢伙的屍首八成是漂起來後被衝下水壩,帶到哈德遜河了。”
“太富想象力了,不過還算合情合理。”凡斯點頭,“那另一樁呢?”
“有一天下午,一羣男孩偷偷潛入這裏游泳。我記得,其中一人從崖壁上突出的地方往下跳入池裏,那兒水比較淺,他也沒有浮上來。後來警方查了好長時間,但是排乾池水後也沒有找到屍體。在報紙繪聲繪色地報道了兩天後,在崖壁另一側的印第安洞穴裏發現了這男孩的屍首。他死於頭骨挫傷。”
“那你對這案子的解釋呢?”凡斯很認真地問。
“我以為這男孩潛水時被撞破了頭,與他一起玩的其他男孩子害怕了起來,他們不想把屍首留在池裏,以免也被牽扯進去,所以他們就把屍體帶到洞穴藏起來。”
“嗯,沒錯。你看,事情就是這麼簡單。”凡斯沉思地説,“不過,這兩件案子卻強化了早已在斯泰姆夫人脆弱的心裏根深蒂固的迷信。”
“的確如此。”裏蘭德附和地説。
凡斯緩慢地在房間裏來回踱着步,在壁爐架子前,他突然停了下來,捻滅了香煙,把頭轉向着裏蘭德。
“你提到你們的科爾克島探險,”凡斯懶洋洋地説,“是為了‘親親瑪麗’寶藏嗎?”
“嗯,是的。湯普森船長的寶藏肯定確有其事,規模也是最大的。其他寶藏的消息大都不太可靠。”
“你們是使用湯普森繪製的那張地圖嗎?”
“沒全用上。”裏蘭德似乎對這一話題很感興趣,“現在那張地圖已經不可靠了,我曾想象出好幾種其他的方法來找寶藏——比方説會不會有一種石頭旋轉門可以進入洞穴。斯泰姆曾得到一份老地圖,它比英國在1838年對科爾克島所繪製的地圖還早得多。此圖上的標識跟後者也非常相似,故斯泰姆相信它必定是真貨。因此我們照着該地圖的指示,並對照着美國海軍的航海圖,希望能找到寶藏。”
凡斯點點頭,接着問道:“在湯普森的地圖上有沒有標明寶藏是藏在島上其中的一個洞穴裏?”
“正是這點讓斯泰姆很詫異,坦白説,我也是。寶藏所在的位置,舊圖的標誌跟美國海軍航海圖不一樣:舊圖上這個位置是陸地,而美國航海圖上標識的卻是維夫灣。”
凡斯眼睛一亮,“我明白了,我完全理解你的意思。實在太有趣了。毫無疑問,山體滑坡和熱帶的暴雨改變了科爾克島的地形,使得許多島上的舊地貌消失無蹤。我敢説,斯泰姆先生一定推測:原來寶藏的埋藏處,現已沉沒於被新地圖標示出的海灣之下了。”
“完全正確。甚至在1889年法國人做勘查時,海灣還沒有像1891年的美國海圖上標識的那麼大。於是斯泰姆提出了寶藏位於維夫灣海底的理論,那位置是個淺灘。”
“一個困難的工程,”凡斯評論,“你們在島上待了多久?”
“將近三個月。”裏蘭德苦笑,“直到斯泰姆意識到我們毫無希望後才放棄。由於灣裏淺灘處於地質條件不穩定的地帶,海底還有非常多的洞穴,那兒的採珠人都嘲笑我們的潛水裝備。我們需要一套附有特殊配備的潛水裝置,有點像是貝巴爾先生的球型潛水器。最終我們還得要有一台強力水底挖泥機。我們帶去的那台根本不夠用……”
當凡斯與裏蘭德沒完沒了地討論着埋沒的寶藏時,馬克卻顯得越來越焦躁。他起身跨步向前,臉也拉得好長。
“凡斯,我們到底在於嗎?如果你打算遠行到科爾克島,我相信裏蘭德先生會很樂意和你安排一次會面來討論所有細節。你是不是忘了你今天到這裏來是要幹什麼的?”
凱奇這時站出來説話了:“長官,我不敢説這裏一切正常。”他的口氣很硬,“我希望繼續調查。今晚這兒發生了怪事,我很不喜歡。”
凡斯感激地對警官報以微笑。
“我保證!”他瞥向馬克,“再有半小時,我們就打道回府。”
馬克不情願地讓步了。
“那你今晚還想在這裏做什麼?”
凡斯又點燃一支煙。
“我還希望跟格瑞弗聊聊……警官,如果可以,請告訴管家讓他過來。”
數分鐘後,阿里斯·格瑞弗由切諾引進了會客廳c他是個魁梧的男人,有着一張紅潤、方正的臉——分得很開的眼睛、寬鼻子、厚嘴唇及一個強壯的方型下巴。他有點禿頭,耳後長着幾簇灰髮。他穿着傳統的晚宴服飾,氣質裏透着幾分庸俗。襯衫的前胸部位釘着兩粒鑽石鈕釦,鑲着大顆珍珠的白金鍊子橫掛在絲質背心上。
他向前朝我們走了幾步,手依舊插在口袋裏,以不滿的神情冷冷地瞧着我們。
“我知道你們之中有一位是地方檢查院的檢察官。”他挑釁地開口。
“是的。”凡斯不經意地指着馬克。
格瑞弗立刻把目標集中在馬克身上。
“那麼,也許您能告訴我,大人,”他咆哮着,“為什麼我得像犯人似地被關在這屋子裏?這個人,”他指着凱奇,“拒絕讓我回家,還要我必須老老實實待在房裏。這太蠻橫了!”
馬克開口解釋,“格瑞弗先生,今晚在這兒發生了一樁不幸
的事件……”
他的話很快便被對方打斷了。
“即使意外發生了,沒有通過任何法律程序,為什麼我得像犯人一樣被扣留着?”
“我們對這案子正同時進行着好幾個方向的調查,”馬克耐
心地告訴他,“為了方便起見,凱奇警官才會要求所有的證人,包括你留下來協助我們。”
“那麼好,要問就問吧。”格瑞弗似乎慢慢平靜下來,口氣也沒那麼衝了。
凡斯往前移了幾步。
“格瑞弗先生,你請坐,抽根煙。”他和和氣氣地建議,“我們不會耽誤你太久。”
格瑞弗遲疑着,不信任地瞥了凡斯一眼,然後聳聳肩,拉了張椅子坐下。凡斯等着,直到看他把香煙塞進一支鑲着珠寶的煙嘴後才問道:“對於莫達戈今晚在卧龍池裏失蹤之事,你有沒有注意或感覺到什麼不尋常的地方呢?”
“不尋常?”格瑞弗緩緩地抬頭往上看,他的眼睛眯成一條縫,“你們是這麼想的嗎?我發誓我不知道。不過,這並不説明我認為這事沒有你所提到的不尋常之處。”
“我希望你能比別人更多地給我們提供幫助。”
“什麼幫助?”格瑞弗似乎想發火但又無緣由,“我想,像莫達戈這種總是在自找麻煩的傢伙,有這種下場也沒什麼好意外的。不過奇怪的是,當它真發生了,倒是覺得事情有可能有問題。”
“我指的不是一般邏輯上的可能性。”凡斯的聲音顯得有些不容置疑,“我想説的是,過去這兩天這屋子裏的氣氛,使得這樁悲劇不可能僅僅是件意外。”
“談到氣氛,”格瑞弗附和地説,“你的意思我理解,就是懷疑莫達戈死於謀殺。對吧?莫達戈要不是淹死的,我會建議你們對他的死亡做一個徹徹底底的調查。可是他不是中毒,沒有被意外射殺,也不是摔下樓梯弄斷脖子。他就是再簡單不過地在眾目睽睽之下,從跳板上跳入水中去才出事的。”
“難道你不認為就是因為這樣,事情才值得懷疑嗎?我聽説你、裏蘭德和戴特爾後來也跟着他跳入水中了。”
“這是我們最起碼應該做的,”格瑞弗回了一句,“雖然坦白説,我只是做做樣子,因為我游泳不好,要是真讓我遇上了莫達戈,他可能會把我也拉下去與他陰間做伴呢。不過話説回來,無論這傢伙多麼不好,你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我敢説你真是個好人,”凡斯贊同地説,“對了,我聽説莫達戈跟斯泰姆小姐有婚約。”
格瑞弗點點頭,吸了口煙。
“我想象不出為什麼她會與他訂婚,除非説天底下的女人總是會對壞男人一見傾心,”他以哲學家的口吻評論道,“不過我想她早晚都會跟他解除婚約的。”
“我可否請教你對斯泰姆小姐的感覺呢?”
格瑞弗驚訝地張大眼睛,然後大笑起來。
“我知道你在盤算什麼。不過那也沒有什麼。我喜歡伯妮絲。每個認識她的人都喜歡她。説我對她有興趣嘛,我有自知之明,我太老了。我對她就像是父親一樣。當斯泰姆總是沉述於杯中物時,她常來找我訴苦。我昨天還跟她説,她如果跟莫達戈結婚純粹是給自己掉價。”
“她聽了反應如何,格瑞弗先生?”
“就跟其他女人一樣——當成耳邊風。沒有女人會聽得進忠告的。”
凡斯改變話題。
“依你看,莫達戈今晚出了什麼事?”
格瑞弗緩緩地攤開手。
“他的腦袋撞到池底,或是抽筋。除此之外還會有別的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凡斯坦白地承認,“不過這件事具有多種可能性。你難道不知道我是多麼希望你能幫我們破解這個謎嗎?”他語氣輕緩,不過他的眼睛卻冷冷地盯着對方。
格瑞弗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考慮應該如何做出回應。
“我完全理解你的好意,”他紅潤的臉板了起來,“不過朋友,我勸你忘了這件事。這是莫達戈自找的事,這是個大快人心的事。不管你怎麼努力,最後你還是得認可我現在要告訴你的寥實——莫達戈是意外淹死的。”
凡斯衝他笑了笑。
“我的天!如果我理解不錯的話,你是在暗示莫達戈的死是無可破解的‘謀殺’?”
格瑞弗把身體往前傾,搖了搖頭。
“我沒有暗示任何事,朋友。我只是想跟你説説我的想法。”
凡斯捻滅他的煙,“不管怎麼説,我想我們還是會東看看西看看的……謝謝你,當然,我們一定會努力的。”
就在這時,談話被打斷了。我們聽到樓梯間裏彷彿正在上演一場打鬥,間或傳來斯泰姆憤怒刺耳的聲音:“放開我的手。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接着斯泰姆猛然推開門闖了進來。在他身後,站着怒氣衝衝、企圖阻止他的霍爾德醫師。斯泰姆身着睡衣,蓬頭散發——很明顯剛從牀上爬起來。他憤怒的眼睛,緊緊盯着格瑞弗。
“你都跟警方説了些什麼?”他質問道。
“我親愛的魯道夫,”格瑞弗從他的椅子上站了起來,迎了上去,“我什麼也沒説。有什麼可説的?相信我。”
“我不相信你,”斯泰姆咆哮道,“你在製造麻煩。你一直在試圖製造麻煩。你已經在我和伯妮絲之間挑撥離間過,而現在我敢説,你又在試着要讓警方來對付我。”他的腦袋搖晃着,身體也在顫抖,“我明白你要的是什麼——錢!可是你別做夢了。你以為只要你多説點什麼就能勒索我……”他好像氣岔了氣一樣,聲音漸低,漸漸口齒不清起來。
霍爾德醫生輕輕地扶着他的手臂,想要領他離開,不過斯泰姆用盡氣力地甩開了他。
面對斯泰姆的辱罵,格瑞弗一直平靜地站着,以一種同情加憐憫的神情看着他。
“老朋友,這可就是你的不對了,”格瑞弗平靜地説着,“你今天晚上不對勁。明天你就會發現你的話有多麼不公平——你知道我是永遠不會背叛你的。”
“你不會背叛我,是嗎?”斯泰姆雖發泄了不少,但顯然餘怒未消,“我想你還沒有告訴這些人我對莫達戈的看法吧。”他很快地轉向我們,全身仍在劇烈地顫抖着。
格瑞弗舉起手抗議着剛要反駁,不過斯泰姆根本不容他插話,“嗯,就算我真的説過!我也比其他任何人更有權利這麼説。你還説過更多他的壞話呢,因為你更恨他。”斯泰姆狂躁地尖聲笑着,“而且我知道為什麼。你喜歡伯妮絲的事瞞不了我。”他舉起手哆嗦地指着格瑞弗,“如果有人殺了莫達戈,那就是你廣
筋疲力竭的斯泰姆終於坐了下來,接着他的身體開始不停地搖晃,好像中風了似的。
凡斯很快地走到他的面前。
“斯泰姆先生,我想今晚你對格瑞弗先生產生了極大的誤解。”凡斯温和但堅定地説着,“格瑞弗先生並沒有報告我們你説過什麼。他的話也沒有表現出對你的不忠。我想你恐怕太累了。”
斯泰姆依舊渾身哆嗦兩眼通紅,格瑞弗走到他旁邊,把手放在他肩膀上。
“走吧,老朋友,”他低聲説,“你需要休息。”
斯泰姆遲疑着,幾次張了張嘴,但卻什麼也説不出來。格瑞弗和霍爾德醫師從椅子裏扶他起來,把他攙扶到門口。
“今晚就這樣,格瑞弗先生,”凡斯説,“不過非常抱歉我們還是要請你在這兒一直留到明天。”
格瑞弗轉過頭來,禮貌地向我們點了點頭。
凡斯走向剛才一直一言不發裏蘭德,停在他面前,“你對我們這裏剛剛發生的事情有什麼看法?”凡斯問道。
裏蘭德皺着眉,把弄着他的煙斗。
“很難説,”他停頓了一下之後回答,“除了一點:在猛灌黃湯後,今晚斯泰姆很明顯地是處於一種極度狂躁的狀態……當然,也有可能,”他補充説,“在斯泰姆內心深處對格瑞弗所負責的財務一直有懷疑,這一懷疑在今晚他最脆弱的時候爆發出來了。”
“這聽起來很合理,”凡斯凝神思索,“不過為什麼他會提到謀殺這個字眼呢?”
“可能是因為你們各位在這兒,讓他變得激動多疑,”裏蘭德説,“既然出事時他不在現場,他自然不會知道當時都發生了什麼。”
凡斯沒有答話,反而走到壁爐前,欣賞起一座雕花的金質掛鐘。好長一會兒,他的手指來回撫摸着上面遊渦狀的裝飾,接着他慢慢地轉過身來。
“我想今晚就到此結束,謝謝你的幫助,裏蘭德先生。不過我們必須也同樣要求你留下來,一直到明天為止。我們早上還會再過來。”
裏蘭德向凡斯躬了躬身,不發一言地輕輕離開房間。
他走後,馬克站了起來。
“你早上還要再來一趟?”
“是的,馬克。”凡斯的態度非常堅決,“而且你也要來,你難道不知道,你要履行你的職責。這案子疑點實在是太多了。對了,我願意用我的塞尚水彩畫跟你打賭,明天莫達戈的屍體找到後,驗屍報告一定會跟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馬克眨眨眼,把凡斯從頭到腳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遍。
“你已經找到什麼足以指向非意外死亡的證據了嗎?”
“噢,那也太苛求我了。但我看到太多的事情了。”
凡斯説完這句話之後,再也沒有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