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五位審判官、一個國民檢察官和立場堅定的陪審團組成的可怕的法庭每天開庭。他們每天晚上發出名單,由各個監獄的典獄官向囚犯們公佈。典獄官有一句標準的俏皮話,“號子裏的人,出來聽晚報嘍!”
“查爾斯-埃佛瑞蒙德,又名達爾內。”
拉福斯的晚報終於這樣開始了。
叫一個名字,那人就走到旁邊一個地點去,那是專為這種名列生死簿上的人準備的地方。查爾斯-埃佛瑞蒙德,又名達爾內,有理由知道這種習慣。他見過成百的人這樣一去不復返。
他那浮腫的典獄官念名單要戴眼鏡,一邊念,一邊看犯人是否到位,每念一個名字都要停頓一下,然後再繼續念,直到唸完。唸了二十三個名字,回答的只有二十個;有一個已死在牢裏,被人忘掉了;另外兩個早已上了斷頭台,也被人忘掉了。宣佈名單的地方就是達爾內到達那天晚上犯人搞社交活動的屋子——有圓穹頂的。那批人在大屠殺中全死光了-一那以後他還曾想念過他們,卻再也沒見到過他們-一都死在斷頭台上了。
有匆匆的告別的話和祝願,但很快便結束了——因為這是每天的例行公事,而拉福斯的人那天又忙着準備晚上的一個罰錢遊戲和一個小型音樂會。有關的人擠到鐵柵邊去掉眼淚,可是計劃中的文娛項目卻少了二十個人,需要增補,而關門時間又已臨近。時間太短了,到時候公用房間和走廊就要由獒犬通夜佔領。囚犯們遠遠不是麻木不仁或缺乏同情心的,他們這種生活態度只是當時的條件逼成的罷了。同樣,雖然有微妙的不同,某些人又無疑曾受到某種狂熱和激動的支使去跟斷頭台作過徒然的鬥爭,結果死在斷頭台上。這並非言過其實,而是受到瘋狂震撼的公眾在心靈傳染上的一種瘋狂病。在瘟疫流行的時候,有人會受到那病的秘密吸引,產生一種可怕的偶然衝動,要想死於瘟疫,人們心裏都有類似的奇怪傾向,只是有待環境誘發而已。
通向裁判所附屬監獄的通道不長,但很黑暗;在它那滿是蚤蝨蟲鼠的牢房裏度過的夜晚寒冷而漫長。第二天,在叫到查爾斯-達爾內的名字之前己有十五個囚犯進了法庭。十五個人全部判了死刑,整個審訊只用了一個半小時。
“查爾斯-埃佛瑞蒙德,又名達爾內”終於受到提審了。
他的法官們頭戴飾有羽毛的帽子,坐在審判席上,別的人主要戴的是佩三色徽章的紅色粗質便帽。看着陪審團和亂紛紛的觀眾,他可能以為正常秩序顛倒了過來,是罪犯在審判着正直的人呢!城市中最卑賤、最殘忍、最邪惡的,而且從來沒缺少過那份卑賤、殘忍和邪惡勁的人現在成了主宰全場的精靈。他們或品頭論足,或鼓掌喝彩,或大叫反對,或猜測估計,或推波助瀾,一律是肆無忌憚。男人大部分帶着某種正規武器,女人有的帶短刀,有的帶匕首,有的則一邊看熱鬧,一邊吃喝,許多女人打着毛線。在打毛線的婦女中有一個人手裏打着線、腋下夾着線團,坐在前排一個男人身邊。自從他離開城門之後,他便沒再見過那男人,但他馬上想起那就是德伐日。他注意到那女的在他耳邊説過一兩次話,便估計她是他的妻子。但是這兩個人最令他注意的是,雖然都儘可能坐得離他近一點兒,卻從來不瞧他一眼。他們好像下定了頑強的決心等待着什麼,眼睛只望着陪審團,從不望別的。曼內特醫生坐在庭長席下面的座位上,衣着樸素跟平時一樣,就囚犯所見而言,只有他和羅瑞先生跟法庭無關,穿的也是日常服裝,而不是粗糙的卡爾馬尼奧拉裝。
國民檢察官控訴查爾斯-達爾內為外逃分子,按共和國流放一切外逃分子、潛回者處死的法律應判處死刑。法令公佈日期雖在他回到法國以後,但不能影響判決。此時他已在法國,而法令又已公佈,他已在法國被捕,因此要求判他死刑。
“殺他的頭!”觀眾大叫。“共和國的敵人!”
庭長搖鈴要求肅靜,然後問囚犯是否曾在英格蘭居住多年。
毫無疑問。
那麼他就不該算是外逃分子了,是麼?他該怎麼稱呼自己?
他希望按法律的意義和精神解釋,不屬外逃分子之列。
為什麼,庭長要求知道。
因為他早已自願放棄了他所憎惡的一個稱號,放棄了他所憎惡的一種地位,離開了他的國家,到英國靠自己的勤勞度日,而不是靠負擔過重的法國人民的勤勞度日。他放棄時,目前為法庭所接受的外逃犯一詞尚無人使用。
對此他有何證明?
他提出了兩個證人的名字:泰奧菲爾.加伯爾和亞歷山大.曼內特。
但是他在英格蘭結了婚,是麼?庭長提醒他。
是的,但對象不是英國人。
是法國女公民麼?
是的。按出生國籍是的。
她叫什麼名字?家庭?
“叫露西.曼內特,曼內特醫生的獨生女。這位好醫生就坐在卡爾馬尼奧拉裝:一七九二年左右在法國流行的一種服裝,寬翻領短上衣(它本身就叫卡爾馬尼奧拉衫),配黑色長褲,紅色便帽和三色腰帶。那兒。”
這句回答對聽眾產生了可喜的影響。讚美這位有名的好醫生的叫喊聲震動了大廳。受到感動的人們極其反覆無常,幾張兇惡的臉上立即珠淚滾滾,可剛才他們還咬牙切齒地瞪着他,彷彿按捺不住,要立即拉他上街殺掉。
查爾斯-達爾內按照曼內特醫生一再囑咐的路子踩着這危險路上的每一步。醫生的謹慎意見指引着他面前的每一步,讓他對每一個細節都做好了準備。
庭長問他為什麼到那時候才回到法國,而沒有早些回來?
他沒有早些回來原因很簡單,他回答道,因為他放棄了財產,在法國無以為生,而在英國他以教授法語和法國文學度日。他之所以在那時回來是因為一個法國公民的催促和書面請求,那人説明他若不回來他就有生命之虞。他是為了挽救一個公民的生命回來的,是不計一切個人安危來作證、來維護真理的。在共和國眼裏這能算作犯罪麼?
人羣熱情地高叫道,“不算!”庭長搖鈴讓大家肅靜,可人們並不肅靜,仍然叫着“不算!”直到叫夠了才自行住嘴。
庭長問那公民是誰。被告説那公民便是他的第一個證人。他還很有把握地提起那人的信,那是在城門口從他身上取走的,他相信可以在庭長的卷宗中找到。
那信就在卷宗裏——醫生早安排好了,並向他保證過一定能找到。審訊到達這個階段,找出了那信宣讀了,又傳公民加伯爾作證。加伯爾證明屬實。公民加伯爾還極盡委婉和禮貌之能事暗示説,由於共和國的眾多敵人給懲治敵人的法庭製造麻煩,形成了壓力,他在修道院監獄稍稍受到了忽視,實際上己在相當程度上被法庭那忠於祖國的記憶所忘卻,直到三天前才受到審訊。審訊他時,陪審團宣稱由於公民埃佛瑞蒙德(又名達爾內)自動投案,回答了對他的指控,陪審團感到滿意,因此釋放了他。
然後傳訊了曼內特醫生。他崇高的聲望和清晰的回答給了人們出色的印象。他繼續指出被告是他在長期監禁獲釋後的第一位朋友,在他和他女兒客居海外時,他一氣留在英國,對他倆一片赤誠,關懷備至。他又説,那兒的貴族政府很不喜歡被告,實際上曾經以英國的敵人和合眾國的朋友的罪名對他進行過審判,意圖殺害。醫生依靠直接事實的威力和他自己的真誠,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介紹了上述情況,於是陪審團的意見跟羣眾的意見統一了。最後他請求讓此時在場的.,個英國人羅瑞先生作證。羅瑞先生曾跟他一樣在英國那場審訊中作過證人,可以證明他對該審判的敍述屬實。這時陪審團宣佈他們聽到的材料已經足夠,若是庭長滿意,他們可以立即投票了。
陪審團逐個唱名投票,每投一票羣眾便鼓掌歡呼,大家眾口一詞支持被告。庭長宣佈被告無罪。
於是出現了一個極不尋常的場面。那是羣眾有時用以滿足他們反覆無常的心理,或是為了表現他們的寬容和慈悲的一種衝動,或是用以對消他們的暴戾恣睢和累累血債的。這種極不尋常的場面究竟產生於上述哪一種動機沒有人説得清,可能是三種動機兼而有之,而以第二種為主吧!無罪釋放的決定才一宣佈,人們便熱淚滾滾,跟別的場合熱血直流時差不多。凡是能撲到他身邊的人,不分男女都撲上來跟他擁抱。經過有損健康的長期囚禁的他差不多被累得昏死了過去。這也同樣因為他很明白,同是這一批人,若是捲入了另一種潮流,也會以同樣的激烈程度向他撲去,把他撕成碎塊,滿街亂扔。
還有別的被告要受審,他得退場,讓出地方,這才使他從種種愛撫中脱出了身。下面還有五個人要同時以共和國敵人的罪名受到審判,因為他們並沒有用言論或行動支持過它。法庭和國家在達爾內身上失去的機會很快就得到了補償。達爾內還沒離開法庭,那五個人已被判處死刑,二十四小時之內執行,被押到了他身邊。五入中的第一個舉起一根指頭——那是監獄裏常用的“死亡”暗語——告訴了他,這時他們全都接下去説,“共和國萬歲!”
的確,那五個人再也沒有觀眾陪他們活動了,因為人們在達爾內跟曼內特醫生出門時已擠在了大門口。人羣中似乎有他在法庭上見到的每一張面孔。只缺兩張,他四處尋找,卻沒找到。他一出門,人羣又湧向了他,又是哭泣,又是擁抱,又是喊叫,有時輪着班來,有時一湧而上。一片狂熱直鬧得腳下河邊的河水也彷彿跟人們一樣發起狂來。
人們從法庭裏或是從某間屋子或過道里抬來了一張大椅子,把他塞了進去。他們在椅子上拉開了一面紅旗,在椅背上捆上了一根長矛,矛尖上掛了一頂紅便帽,便用肩膀把他用這輛勝利之車抬回了家,儘管醫生一再請求都沒擋住。他的周圍湧動着一片亂紛紛的紅便帽的海洋,從那風暴的深處掀起了許多死於這場海難的人的面影,使他多次懷疑自己是否已是神智不清,正坐着死囚車往斷頭台去。
人羣抬着他向前走,像一個荒唐的夢中的遊行隊伍。他們見人就擁抱,並指出他叫人看。他們在街道上繞來繞去慢慢走着,用共和國的流行色照紅了白雪覆蓋的街道——他們也曾用更深的顏色染紅了白雪的街道。他們就這樣抬着他來到露西居住的大樓。她的父親趕在前面去讓她作好準備。等到她的丈夫下車站直身子,她便在他懷裏暈了過去。
他把她摟在胸前,讓她那美麗的頭轉向自己,揹着喧囂的人羣,不讓他們看到她的嘴唇跟他的眼淚融合到一起。有幾個人開始跳起舞來,有的人便立即響應。院子裏迴盪起卡爾馬尼奧拉歌的曲調。然後他們從人羣裏找了一個年輕婦女塞進空椅子當作自由女神高高地抬了起來。人羣又橫流放肆,氾濫到鄰近的街道、堤岸和橋上,卡爾馬尼奧拉歌吸引了每一個人,把他們捲了進去。
達爾內緊緊地握住醫生的手,醫生勝利而驕傲地站在他面前;他又緊握了羅瑞先生的手,羅瑞先生才從奔流的卡爾馬尼奧拉隊伍裏擠過來,擠得氣喘吁吁;達爾內親了親小露西,小露西被抱起來,她用小胳膊摟住他的脖子;他擁抱了永遠熱情忠誠的普洛絲,是普洛絲抱起小露西給他親的。然後他才把妻子抱到懷裏,帶到樓上房裏。
“露西,我的露西,我平安了。”
“啊,最親愛的查爾斯,讓我按照我的禱告跪下來感謝上帝吧!”
全家人都虔誠地低下了頭,在心裏致敬。等到她再次撲到他懷裏時,他對她説:
“現在告訴你的父親吧,最親愛的,他為我所做的事是全法國沒有人能做到的。”
她把頭靠到父親胸前,跟許久以前父親把頭靠在她胸前一樣。父親因為能報答女兒而感到快樂,他所經受的苦難得到了報償,他為自己的力量而驕傲。“你不能軟弱呀,我親愛的,”他抗議道,“不要這樣發抖,我已經把他救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