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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節

    莫德-海登博士,嗅到一絲輕微的除臭劑味道,坐在她的臨時桌子後面,斜眼朝克萊爾的方向看着,想理一下她的思緒。儘管才是半上午,莫德的幹得快,土黃色罩衫和襯衣已經開始變髒,使她很像一個經過兩小時夏日行軍後的胖女童子軍頭目。

    克萊爾在等待着,疊着雙腿,速記本在膝蓋上,鉛筆停在那兒,感覺到悶熱的壓迫。太陽透過草房的窗口,像剛從熔爐裏取出的燒紅的烙鐵,一旦進到房間,就密密實實地的到皮膚上,燒焦它。喝醉酒睡覺是一種逃避,克萊爾希望她仍然在她房間裏睡覺。但她被莫德早早叫醒,説是袖珍磁帶錄音機不工作了,正在薩姆-步普維茨那兒修理。同時,有幾封信要口授,在拉斯馬林船長中午到來時發出去。

    在克萊爾看來,婆母時旁沒了那台袖珍磁帶錄音機,就像一個將軍肩上沒了肩章一樣落魄。

    “好啦,讓我看……”莫德説話了。“我們先給麥金託什博士寫。簡短地告訴他最新消息。”

    克萊爾不自覺地打了個顫。直到現在,她願意打給沃爾特-斯科特-麥金託什的報告。每個令人心癢的報告,克萊爾是這樣感覺的,都進一步牢固地鞏固着莫德成為《文化》的終身執行編輯的機會。克萊爾已經本能地把這個也看作是自己前途中的一個好機會。兩年來,兩個女人佔用了不少本該屬於馬克的時間。其中一個叫莫德的,將去華盛頓;另一個叫克萊爾的,會得到她渴望已久的名聲。莫德離開後,馬克將更加自由地獨立行動,在學術世界裏升起來,而克萊爾最終會成為她自己的家庭的女主人。本週前克萊爾一直是這樣看的。現在,一切突然不同了,她的感情被迫來了個急轉彎。

    直到他們到達三海妖,馬克還是保守的,難接觸,常常是冷漠的,但始終是有希望的。他有時還是她的丈夫,始終存在着他會變得更好一些的希望。近幾周,他已完全中止做她的丈夫。他變得不可能好轉,希望破滅了。除了他們的住處靠近外,克萊爾很少見到他。好像他有意安排在她早晨醒來時已經走了,總是在外面吃飯,在她睡後很晚才回來。當他們在一起時,好像有別的人在旁邊。在那種極少見的兩人在一起的情況下,他甚至不給她讓路。他對待她就像她根本不在那兒,好像她是個影子,一個看不到見的女人。

    克萊爾感到一生中從未如此被傷害,如此被拋棄,如此寂寞。湯姆-考特尼善良,很善良,有時有點風流,這充實了許多時光,但考特尼對她很注意分寸。他待她太準確了,完全是在對待某個別人的妻子。那麼,只有莫德了。克萊爾始終崇拜莫德,但有一種奇怪的矛盾心裏,因為她也希望擺脱她。近來,克萊爾對婆母的敬重減少了,因為莫德拒絕在這個對馬克的考驗期內做她的支持者。然而,現在是克萊爾被拋棄了,莫德作為她地球上的最後一個朋友,一個蔽身的堅固要塞,出現在她的面前。因而,對另一封會把莫德同她分開的信,她不願速記下來,打出來,發出去。

    克萊爾意識到,莫德已開始口授,馬上抓住飄過來的詞句,埋頭記錄,勾劃着那些速記符號。

    “親愛的沃爾特,”莫德説着。“我一週前給你寫過信,但現在又匆忙寫了一點,今晚已經同拉斯馬森船長一起上路。只想簡要告訴你,過去的這些天遠遠超過了我們以前所得到的一切關於海妖島人民的資料……另起一段,克萊爾……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節日的最後一大,今天也標誌着我們的這次實地考察時間已過半,因為我們已在這兒三週了。前面信中已寫了節日日程表,我是從頭人鮑迪-賴特那兒聽説的。然而,作為節日活動的參加觀察者,我就近觀察了節日,有了完整的瞭解,這靠二手材料是無法獲得的……另起一段……節日7天前由一項下午的體育項目開始,一次艱辛的1英里游泳比賽,馬克竟也報了名,他的筆記將有無比價值。作為母親還得驕傲地補充,他幾乎在土人自己的項目中戰勝他們,只是在最後才失了手。”

    莫德最後一句話的語氣使克萊爾清楚認識到,她不會再報告這個大失敗。克萊爾立刻抬起眼睛,決定用目光來提醒莫德,逼迫她提到馬克的錯誤,或者至少讓她看出自己對省略這件不光彩事情的責備之意,可是莫德的背對着她。莫德在注視着窗外。

    “那晚上,”莫德繼續着,“一個大台子樹立在村中的場地上,環繞絢麗的火炬,我們的護士哈里特-布麗絲卡為節日開彩。她是被村子裏的青年男子選舉出來的。此後,是一場複雜的典禮舞蹈,信不信由你,其中一名舞星是麗莎-哈克費爾德,我們的後台老闆的妻子。哈克費爾德夫人表現得相當出色。第二天下午是新項目,主要是摔跤,同美國式比較更像是日本式,晚上我們看了一場啞劇表演,是一種豐收儀式,哈克費爾德夫人又一次作了主角。對她來説,這個地方已是真正的青春源泉。第三天晚上的節目是裸美競賽,村子裏絕大多數年輕單身女孩都參加了。所有的年輕男子都在場,為他們喜歡的女孩喝彩。這同彼得-巴克在庫克羣島的馬尼基希島所見到的裸美競賽有某種相似。在那些競賽中,如我在閲讀中知道的,對美女們甚至從背後加以研究,看她們的雙腿是否緊並在一起,因為如果是這樣,就被看作是處女的標誌,會得高分。這種評判在這兒沒有,肯定沒有,鮑迪頭人無法追溯這種裸美比賽的起源,但當我提出它可以是年輕姑娘們的一種展示機會,向可能的意中人或丈夫顯示她們的價值時,他並沒有表示不同意。還有我認為,這也是整個令人振奮的節日周的興奮劑的一部分。第四個夜晚——”

    突然,莫德坐在椅子上轉過身來,一隻胖胖的手向上舉着。

    “等一等,克萊爾,在我們寫第四個夜晚之前,我想在最後那個句子上加上點什麼。你能讀一遍嗎?”

    “等一會。”克萊爾找到了那句話。“同時,我認為,這也是整個令人振奮的節日周的興奮劑的一部分。”

    “對。嗯,加上這……”她考慮着該加上什麼,然後開始口授。“奧維爾-彭斯博士是那場裸美競賽的裁判之一,並且他的選擇廣為接受,同其他兩名土人裁判的選擇非常一致。最後一個女性參賽者是我們考察隊的成員,那位不可征服的布麗絲卡小姐。她的大量村民追隨者説服她參加。她應該獲勝,在這兒她大受歡迎,只有彭斯博士投不贊成票。不管怎麼説,她榮獲亞軍。你可以看出,我們在這兒不僅僅是觀察者,而且是積極的參加者,並且從我們到達的頭一晚上,在鮑迪的宴會上,我的媳婦自願遵循友誼之禮那時就已經是了。”

    克萊爾的頭抬了起來。“真的,莫德,你非提到那件事嗎?知道我酩酊大醉是非常令人難堪的,並且我那樣做沒有——”

    “別傻了,克萊爾。在我的所有報告裏都寫上了。我是以母親的自豪提到那件事的。”

    “好吧,如果你堅持——”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用維多利亞式的陳腐教條來看我?”

    “從我丈夫用那種陳腐的教條來看我時開始,”克萊爾反唇相譏。

    莫德的表情毫無反應。“噢,男人,男人們是這麼有佔有慾,”她説。然後又很快地説,“我們繼續吧,今天上午有許多事要做。我想想——啊,是的——”她又開始口授了。“我相信,我們的機能主義者朋友布羅尼斯拉夫-馬林諾夫斯基,一定會為他的門徒們在實地考察中的積極參與感到驕傲……另起一段……我們觀察和經歷的每一項節日活動都被薩姆-卡普維茨拍到膠片上了,他這兒的暗房裏堆滿了電影膠片,照片和彩色幻燈片。我要讓我們美國人類學會的成員們不僅大飽耳福,沃爾特而且要大飽眼福……打上感嘆號,克萊爾……正如你所預言,沃爾特,三海妖是我所需要的一支興奮劑,它將是多年來波利尼西亞研究的第一個新成果……另起一段……但是,再開始寫我們渡過的節日的事情吧。第四夜——”

    有敲門聲,莫德停下來,有點不知所措。

    “進來!”克萊爾喊。

    門開了一半,更多熱量湧進房間,麗莎-哈克費爾德隨即進來,身穿一件白色尼龍運動衫,一臉笑容。胸前,端着一小碗切好的植物。

    “噢,”看到克萊爾手拿速記本和鉛筆,她説,“如果我打擾你們了,我可以——”

    “一點也不,麗莎,”莫德輕鬆地説。“我和克萊爾今天上午都做這件事。你好像有新聞要講。”

    “我有,我有,”麗莎像唱聖歌一樣回答。她滿懷敬意,把那碗切好的植物放到莫德前面。“你知道這是什麼?”

    莫德探過身去往碗中瞧。“看起來像某種種子植物。”她撿起一塊這種黃綠色生滿苔蘚的莖。“是一種軟草藥即——”

    “是普愛草!”麗莎-哈克費爾德宣佈。

    “對,肯定,正是,”莫德附合道。

    麗莎吃了一驚。“你怎麼知道,莫德?”

    “怎麼,只有這兒島子上才生長,相當有名。我想我第一次聽説是從鮑迪-賴特那兒。這就是拉斯馬森船長每週從這兒運走的那種所謂藥——説實話,我還同他討論過——”

    “可沒人告訴我,”麗莎不相信地説。“想一想,我可能永遠也發現不了。可我確實找到了,但不是通過船長,儘管這一個小時我一直在同他談這件事。”

    “你是説拉斯馬森已經在村裏了?”莫德問。“他平常總是逕直來這兒。”

    “我騙了他,莫德”,麗莎得意地承認。“我把他拽到我屋裏,在他面前擺上威士忌,使他完全招了供。剛才,我已讓他寫下了他所瞭解的一切——為了賽勒斯,你知道——”

    “可是,為什麼?”莫德問。

    “為什麼?因為其中有個運氣,就為這個。”麗莎轉向克萊爾,她一直在漫不經心地聽着。“克萊爾,你知道這種普愛草是幹什麼的?”

    克萊爾聳聳肩。“恐怕我一點也不——”

    “它讓你感覺年輕,行動年輕,攆走皺紋,潤滑關節,”麗莎像福音傳教士那樣用假嗓和熱情宣佈。“告訴你,用這個,生命在40歲才真正開始。原諒我,我對我的發現飄飄欲仙。”她在對克萊爾和莫德兩個人説話,手中拿着一塊軟軟的草藥搖動着。“我發現它是一次偶然機會。你們知道,我同那些土著舞蹈演員一起排練了一些天,並且你們也看了我在過去的一週中的那兩次表演。”

    “非常出色,麗莎,”莫德説。

    “好,就算是,鬧着玩。我已超越了自我。瞧,我經常跳舞,一個真正的舞迷,身體柔軟,相當好,但那時我年輕。我們得正視現實,我不再是黃毛丫頭。在家時,賽勒斯帶我去俱樂部,一曲華爾茲過後我就氣喘吁吁,此後一週內任何較活潑的活動都不能參加。自從我同你們來到這兒,我加入了這個舞蹈,你們知道,從第一天開始,我從不覺得累。我只是感到偉大,能做任何事情,像個年輕人。我不知什麼原因,這種二次振奮,這種重新年輕——然後,另一天晚上,有件事情啓發了我。就在那個豐收舞之前,他們遞過來一杯杯綠色飲料。我想起來,在彩排過程中我們總是喝這個,一直到節日開始的前一天,那既不是棕櫚汁,也不是酒類。於是,我就問,他們告訴我是從普愛草中提取的一種飲料——‘普愛’是波利尼西亞語‘力量’的意思——生長在周圍,像一種草——世世代代都是為舞蹈者準備的,為他們提供活力。那不是一種酒——我是説,你不會失去知覺——但它是一種土產興奮劑或者説麻醉劑,一種液體刺激物,沒有添加物和副作用。我發現這是拉斯馬森船長多年從這兒出口的那種神奇草藥,從塔希提出的口到香港、新加坡、印度支那和東印度羣島。他低價買,高價賣。他和他的妻子只有一個小量生意,但卻使他連年好過。”

    “好啦,我開始思考這件事,越想越激動。當然,你們知道我想的是什麼——”

    “你想進口到美國去?”莫德説。

    “非常正確!直到今天早晨,我幾乎無法忍耐,當我雙手抓住可憐的船長時,我想征服了他。我告訴了他賽勒斯和他的製藥生意,以及他如何總是在尋找新藥,這正是他要找的東西——你們看不到標籤吧?——棕櫚樹、土著舞蹈者的側影和這樣的語句‘來自南海的海外特效藥,百試百靈、給你青春,給你力量——活力’——在包裝盒上用這個名字如何?活力!”

    克萊爾只是動了動身子,但莫德應聲站了起來。“我在哪兒可以買一點,麗薩?”

    “明年你就可以在美國的每個藥店裏買到。我正在同拉斯馬森船長計劃一種試驗性的交易,讓賽勒斯來認可。”她仔細地撫摸着這種草藥。“想一想,這種小玩意兒,改變了我的生活,將幫助千千萬萬像我這樣的婦女。噢,我等不及了——我自己的發現——有這麼多事要做。我甚至有發起、指導和外派波利尼西亞式舞蹈團的想法,甚至準備她們作電視商業演出——”她屏住氣,生動的眼睛從莫德到克萊爾,又回到莫德身上。“我的意思,我要做個生意,我要自己闖條路,然而——然而是通過幫助別人。你們不認為這是個了不起的主意嗎?”

    莫德帶着羅馬教皇祝福時的權威神態點頭表示讚賞。“是個偉大的主意,麗莎,我要鼓勵你幹下去。”

    “我知道你會高興,”麗莎説。她把草藥放回到碗中,端起碗來。“我得同船長談妥,馬上給賽勒斯發個電報。”她走向門口,然後停住。“我的一切都歸功於你,莫德。如果你不答應我來三海妖,我就不會有這種追求。我應當感謝你,我會的,事實上,你將得到首批‘活力’,免費送貨到門!”

    她的身影消失後,莫德坐在那兒對着仍留在她手上的那片草藥沉思。

    克萊爾點上一支煙。搖動着火柴,直到火焰熄滅。“那種草藥真有那麼好?”她問道。

    “不,”莫德説。

    克萊爾吃驚地站了起來。“我沒有聽錯吧?”

    “那是一種無害的、半摻假的、幾乎是惰性的、藥用價值很小的東西,是拉斯馬森的藥劑師們這樣説的。實地考察總會弄出什麼東西——在美國,在印第安人中,藥鼠李樹皮當作一種緩瀉藥——或者在這些地方,薑黃就當作一種藥——或者卡瓦梗,當作安眠藥——但大部分成分是輔料,沒有實際用處。有時也有好的。例如,奎寧是來自桉樹皮。我們是從秘魯和玻利維亞土人那兒得知的。”她搖搖頭。“但這種普愛草——在鮑迪提到它時,我讓薩姆-卡普維茨找到一些,他知道是什麼。它是麻醉興奮劑的一種最温和的方式。它的真正力量存在於它的傳統中。千真萬確,在原始社會,暗示的魔力往往比藥更有力量。土人一直認為是普愛使他們振奮,那麼不用説,克萊爾,它真使他們振奮。但是拉斯馬森無法同時出售一種傳統,正如舊時的曼陀羅華草藥的藥劑師知道它作麻醉劑不易揮發,非加鴉片不成。拉斯馬森從一開始,甚至直到現在,都在把普愛的成分同海蔘的成分混合起來——”

    “我想我曾聽説過後面那種成分。是什麼?”

    “海蔘?是一種海蔘。土人到3、4英尺深的水中,將海蔘從巖壁上扒下來,割開,用開水燙內臟,在太陽底下曬乾。在斐濟很普遍,我記得,他們向中國出口。海蔘是一種比較強的興奮劑,用來振奮莫雷爾常説的那種‘淫靡過度者’。薩姆-卡普維茨説在家鄉我們有100種產生同樣效果的更好的藥。我不懂如何推銷產品。我認為這種傻東西得到一種合適的標籤,並且實際上不會傷害任何人。哈克費爾德家將賺上百萬,或許會想起去支持將來別的實地考察。”

    “如果普愛是一種如此低等、普通的藥,莫德,你為什麼鼓勵麗莎幹下去,販賣——如你所説這種半摻假的東西?”

    “我重複一遍,親愛的,它不會傷害一個人,並且還會有好處。它使這些土人感到年輕,它使麗莎感到年輕,或許這樣還能幫助別的人,對購買者可能是一種心理提升。”

    “我還是不——”

    “還有,克萊爾。當一個女人到了40,感到自己40歲或者更多,在一個像我們那樣的只注意20歲女人的社會里,對自己的年齡是相當敏感的。我想,她幹任何有理的事情使自己忙碌和活躍都應受到鼓勵。她應該把思想放到心裏去,不是放到身子上。有了‘活力’,麗莎將是年輕的40,而不是老40,她還會是年輕的50和60歲,在生活中有一席之地,有自己的道路。我憑經驗説話,克萊爾。有一天你會明白。麗莎的路是正確的,我將鼓勵她。”

    克萊爾同莫德對面坐着,聽她説着,吸着煙,開始理解了。莫德已發現了她自己的普愛草,那就是三海妖。克萊爾對麗莎和莫德都同情。克萊爾才25,麗莎比她大15歲,莫德比她大35歲,然而克萊爾感到和她們倆同齡,因為年齡不僅按年頭計算,也按反映內心對無用、被忽視和被遺棄的感覺所形成的年輪來計算。克萊爾清楚,從技術上講她在可使用的年歲上有着一定的優勢,也就是説在這個星球上有着更長時間的契約——這個星球充滿二、三十歲的年輕人那種難以抗拒的勢利和傲慢——但這個優勢還不夠,因為這種優勢對她沒有用,她沒有“活力”,也沒有海妖島考察隊。

    “我們到哪兒了?”莫德説話了。

    克萊爾重整速記本和鉛筆,還沒有準備停當,外面傳來一聲女人的大叫,接着是女人和男人相互吵鬧的聲音,哈里特-布麗絲卡進了門,她的臉被某種突然的惱怒奇怪地扭曲了。

    “那個奧維爾-彭斯,我告訴你,莫德,”她喃喃地説,接着察覺有兩個人在屋裏。“噢,嗨,克萊爾。”她轉向莫德。“今天什麼時候能單獨見到你?我需要你的忠告,並且我相——”

    “目前還沒有時間,”莫德説。

    克萊爾立即站了起來。“那我就不打擾你們二位了。”

    “好吧,克萊爾,”莫德説。“我們何不過——讓我看一下,過15分鐘再開始口授呢?”

    克萊爾出去後,莫德在椅子上轉過身來,把全部家長式的關注放到了她的醜小鴨身上。“你進來時説到奧維爾-彭斯,”她説。“與奧維爾有關嗎?”

    “奧維爾?”哈里特-布麗絲卡重複了一遍。

    “噢,他——”她搖搖頭,走向長凳,坐下來。“他變得很怪,”她説。“我找不出恰當的詞來形容。他本來是個很好的人,現在,他老是挖苦我,剛才在外面,他突然竄過來。把我的胳膊抓得生疼,想拖我找個地方談談。我告訴他得等一等,我有一件更緊急的事情要同你商量一下,他就又發開了瘋,所以我只好不再理會他,進來了。”

    整個過程,莫德一直在點着頭。“是的”她説,“這些實地考察有時影響某些——成員——負面影響。環境變了,想在一種絕然不同的文化中一成不變地行事,這會使某些人急躁不安。”她想起了在節日期間同薩姆-卡普維茨的談話,他對海妖島教學課程的激烈反應,以及對瑪麗出席其中一門課的沖天怒氣,她也記得先前同奧維爾本人的一次交換意見,以及他對海妖島社會和哈里特同她的已死去的病人間的韻事的那種傳教士式的自負評論。即使雷切爾-德京,以往是那麼冷漠和客觀,在整個節日期間也流露出激動。然後,莫德想,她自己的兒子和媳婦,他們公開在一起的時候,除了沒有表現出婚姻幸福之外,什麼洋相都出了。

    莫德告訴自己,或許是維護她所擁有的一隊之長的權威的時候了,把他們叫到一起,讓他們感覺到這次研究帶給他們的壓力,用以往經驗的章節來穩定和安撫他們。現在,哈里特-布麗絲卡護士就在眼前,還有她的目前的煩惱,莫德知道,她必須面對現實。“我也不知道,哈里特,為什麼奧維爾對你這麼差,”莫德説謊了,“但如果繼續這樣,你告訴我,我會找他談一談這件事。”

    “那沒有必要,”哈里特連忙説,帶着某種緩和的口氣。“我會對付他。他只不過一時脾氣不太好——吃了槍藥。我剛才應該説明這一點。”她的煩惱煙消雲散了,為自己的俏皮話咯咯笑了起來。

    “你今上午見我就是為這事兒?”莫德問,想提醒她,她已經打斷了她口授信件。

    “説實話,不是。我來這兒真正的目的是——和你説點心裏話,莫德。”

    “沒有問題,哈里特。”她遲疑了一下。“有什麼事情煩你嗎?”

    哈里特放到嘴上一支煙,有點不安地點着。她的表情嚴肅,自她加入到考察隊後,莫德從未見到她這麼認真過。“嚴格説不算煩我,”哈里特從煙霧後説。“只不過是我想同——同你商量一下——我的意思是,你有過那些背景——”她等待着,等待着鼓勵。

    “如果我在任何方面可以幫助你。”

    “我很想從你那兒得到諮詢,”哈里特説。“我一直在想。你已經參加了許多野外考察,你認識別的曾參加過考察的人,你以前甚至還來過波利尼西亞。”

    “對,這都是事實。”

    “我——好吧——你聽説過——你認識任何婦女,參加實地考察的美國婦女,曾——好吧——乾脆留了下來,決定不回家?”

    莫德憋住差點發出的哨音來,(看這個樣子很有希望),她的胖臉和粗胳膊都沒有反應。“這是個有意思的問題,”莫德用探詢的口吻説。“我曾告訴過你們和其他人,我知道一些同土人同居,建立家庭並同她們的土著情人生孩子的婦女。至於更長久的居留,我們中的一個婦女留下來同一個土著男子在一起,或者乾脆就留下來生活在這個新社會,我只能想起很少很少的例子。這也不是我直接見到的。我重複一遍,極少女人類學者這樣做過。”

    “呃,其實我沒去想什麼女人類學者,”哈里特説。“我只想到一個普通婦女——不是某個人——我是説,她沒有職業——這對她會容易些,是不是?”

    “我説不準,哈里特。這全靠這個女人自己。另外,婦女要另作別論,男人就不同了。我知道許多男人在實地考察中成為土人——就是説,‘留下來’,你是這麼説的。”

    “你知道?”哈里特急切地説。“他們更幸福嗎?我是説,能行得通嗎?”

    “無人知曉,真的,”莫德説,“我想是的,我寧肯認為已經反覆行得通了。”

    “你真的知道這樣的事例?”

    “噢,當然。有些是傳説,每當人類學者們聚到一起仍然談論着。有一個人類學家到亞洲周圍去研究佛教傳統。他對研究的對象、人民生活完全着了迷,以至於改信佛教,做了和尚。他現在可能正在某個遙遠的喇嘛廟裏。我還知道另一個年輕小夥子,是位人類學者,進行一次野外考察到——是中非的某個地方,當完成研究後,他繼續呆下去,不再回美國了。還有一個,他是到我們國家的西南去研究印第安人村鎮。結果,他放棄了他的舊生活,加入了印第安村鎮。這使我想起弗蘭克-漢密爾頓-庫欣,一位賓夕法尼亞州的人種學者,到新墨西哥州去研究祖尼印第安人,出了一本書叫《祖尼造物神話》,被那裏的生活深深吸引住了,於是放棄了他在東部的舊生活方式,放棄了出版作品,成了土人。結果成為一個祖尼人,直到1900年去世。我要告訴你他們中最好的——你聽説過賈米-德安格勒,他一直在加利福尼亞的伯克利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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