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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節

    “非常可靠。這是我們的國家統計局頌的數字。”齊大夫很有把握地説。

    “假如您的數字準確無誤,那我要説,以一個十一億龐大人口的國家,只使用這樣微不足道的鎮痛劑,貴國的絕大多數晚期癌症病人,都是活活痛死的!”博士極為憤慨。

    我們都愣住了。我們這個民族善於忍受疼痛,我們以堅忍不拔著稱於世。我們的每一位久病的英雄都説,把好藥留給別人吧,我還能忍。我們的醫生習慣了對病人説,到實在不行了,再用鎮痛藥。剛有一點小痛就用,大痛時怎麼辦?

    我們在思索。

    藍眼珠不依不饒:“每當我看到第三世界國家把大量的海洛因焚燬的時候,都萬分遺憾。那是一筆多麼寶貴的財富啊!上帝給人感覺痛苦的神經,上帝又給了人剋制疼痛的法寶。你們辜負了上帝的公平。”

    齊大夫清了清嗓子,説:“詹姆斯博士,我很喜歡這種思維的碰撞。但是您知道嗎?在中國的歷史上,曾經有一場悲壯而屈辱的鴉片戰爭。那場血火之戰的挑起者就是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緣於他們向我們輸入鴉片。我們是鴉片戰爭的戰敗國。對此我們刻骨不忘。”

    詹姆斯博士的眼睛蒙上雲翳。他費力地回憶着,説:“很抱歉……”

    他畢竟是一個有良知的英國紳士。

    他接着説:“抱歉的是,我並不知道歷史上曾經有過這樣一場戰爭。我是醫生,我除了醫學之外,其它一律不感興趣。我只同您討論醫學。我不明白眼前這位老人發黑潰爛的雙腿同100多年前的那場戰爭有什麼關聯。你們以為不給這位痛不欲生的老人吃鎮痛劑,那場戰爭的結局就會改寫嗎?我的中國同行,你們是不是把簡單的醫療問題想得太複雜了太久遠了?而對這個企圖以紡織品自殺的老人,太少人道的關注!?”

    我們張口結舌。無論我們多麼地具有愛國主義情操,也無法同這個英國佬理論。他只懂醫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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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又走進一間病房。這是一位老媪,用乒乓球一般瓷白的眼珠瞟着房頂。一個穿紫衣的護工正給她餵食。一種混有黃色顆粒的乳汗從她鼻孔的管裏推進,少部分自嘴角外溢。尖鋭的喉結滾動着,耙子似的把液體驅趕入胃。

    “這是什麼液體?”

    “菠蘿奶。”護工小白用英語回答博士。她無法確切稱呼這種流質,就把菠蘿和牛奶兩個單詞疊加。

    詹姆斯博士聽懂了,説:“這是一種殘忍。”

    一瓶純白的液體懸掛在半空,好象豬板油。它們凝重地滴進老太婆骨瘦如柴的臂膀。

    “這是在輸油。”齊大夫簡短地説。那是蛋白乳,給不能進食的病人提供高熱量。

    齊大夫忍不住説:“您可以説得明確一點麼?誰對誰殘忍?”

    詹姆斯博士説:“我説得難道還不明確嗎?是中國的臨終關懷人員對臨終的病人殘忍。”

    “能説得再詳細一點嗎?”齊大夫咄咄逼人地問。

    “中國人太看重生命的數量,忽視生命的質量。在生命的末期,生命已毫無意義,關鍵是生存的品位。對於已經無法經口進食的人,你們把導管從她的鼻腔捅進去,強行把複雜的營養成份灌入毫無生氣的胃,讓她的消化道不得安寧。這難道不是殘忍嗎?還有你們叫做油的這種粘稠物,進入血管給她疲憊的心臟加重負擔。她的肌體是一個衰弱的腳伕。你們卻強加她更多的貨物,難道不是殘忍嗎?我研究過你們的禪學,一個老人,不吃任何動物蛋白,拒絕人際交流,在深山老林裏面對一塊石壁,直至象音樂中的漸弱符號,融化在大自然中,成為你們理想中的最高境界。這種活着同死了一樣的生存狀態,不可思議。生命在於動作,沒有了動作,猶如剝了皮的青蛙,連標本都不如。當死亡一定要降臨的時候,就象一個嬰兒的誕生,我們要做的是讓它到來的更為舒適和順利。”

    我想到了一個詞——“方溝”。東西方文化的溝。真是一條深邃的大峽谷,我們可以相互聽到歌聲,但想走到一起,多麼艱難!

    齊大夫用比英國人更為地道的姿勢抱着雙肩説:“我從理論上同意您的觀點,詹姆斯博士。但是中國人民的偉大領袖毛主席説過這樣一句話,對具體情況要做具體分析…………”

    正説着,小白捧着一個多層奶油蛋糕。圖案繁複,牀上架屋,堂皇得象古羅馬的競技場。

    “奶奶,您要的蛋糕來了。先拿來給您瞧瞧,讓您高興高興。等一會兒,您的兒子女兒兒媳婦女婿孫子孫女外孫子外孫女來了,我們就把蠟燭點着,説什麼您也要吃一塊壽糕,有一點沒能叫您滿意,就是我在店裏買生日蠟燭,人家説,老人家那麼高壽,得插多少支蠟燭?壽糕還不成了馬蜂窩?我説,那不成,説什麼我們也得插上,奶奶就等着這一天哪!後來他們給想了個辦法,您多大歲數,就插了兩個蠟做的數字。待會兒,數字蠟點起紅紅的火苗,多好看哪!”女孩子興致勃勃地講着,完全不顧及半昏迷的老太是否聽得見。就象喋喋不休的母親,相信她的嬰兒一定記住她的話。

    老婦真的抖開眼皮,用明亮得駭人的眸子,盯住了蛋糕上的紅色阿拉伯數字。

    “78”,象燈塔似的戳在奶油中,柔軟的燭芯象男孩調皮的捲髮,耷拉在一旁,引誘你點燃。

    老人自豪地看了所有人一眼,嘴唇動了動。她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她象不屑於為不認識的人浪費精力。不過我們都聽到了她的話:“終於活到78歲啦!”

    詹姆斯博士翻着硬而卷的睫毛説:“是這位老婦人要求你們把她的生命一定保存到78歲誕辰這一天嗎?”

    齊大夫説:“是的。”

    詹姆斯博士説:“請原諒我剛才的唐突。”

    齊大夫説:“我們這間的共同之處大於我們的不同之處。”

    詹姆斯博士説:“是的。在臨終關懷醫院裏,病人是最靠近上帝的人。我們要象服從上帝一樣,服從他們。”

    我們又走進一間病房。仰卧病人是位禿頭老漢,嗚嗚在哭。音色淒厲,象有人往生了鏽的管道里吹氣。

    “爺爺,別哭了。那東西是不能要了,對您的病不好。”小白也跟過來,和顏悦色地勸。

    “他為什麼這樣悲痛?”詹姆斯博士問。

    我也是第一次看人哭得這樣傷心。許多文學作品裏都形容老人眼淚如何渾濁,其實不確。他的淚珠晶瑩,每一粒都有鈕釦大。

    齊大夫走過去,象哄小孩似的搬起他的頭:“老爺子,又為那事哭,是不是?”

    老翁淚眼悽迷中看到齊大夫,抖着皺紋笑了:“你來了就好。他們都不聽我的,就你心好。”説着用手指挖耳朵眼兒裏灌進的淚水,眼巴巴地等着。

    小白氣得一甩手,説:“齊大夫,你就會收買人心。”

    我和詹姆斯博士面面相覷,不知是怎麼回事。齊大夫也不解釋,從白大衣兜裏掏出一包“紅塔山”,摸出火柴,撲的點着,將米黃色的過濾嘴優雅地銜在嘴裏,徐徐吸着。待硃紅色的焰火象儀表似的漸漸發亮,迅即撥下。一邊吐着雪青的煙圈,一邊把煙嘴栽到老翁乾裂的唇裏。

    老人象獅子打起歡快的呼嚕,大口噴煙。原來就灰暗的臉,罩成紫色。

    我看了眼他的診斷:肺癌。

    詹姆斯博士告訴地連説OK。

    撲撲!病人把煙段象瓜子皮似的彈出,艱難地説:“這煙……不對味……騙人……”

    小白心疼地揀起煙把兒,説:“齊大夫能騙你嗎?這根煙值好幾毛錢呢。怎麼説丟就丟了?”

    病人梗着脖子説:“我抽了70年的煙,我能冤枉人嗎?我沒説齊大夫他騙我,我是説煙販子騙了齊大夫。齊大夫比孩子們好,他們不叫我吸煙。我説,你們有後悔的時候。到那時,想我了,甭點香,就在我的骨灰盒上燒根煙就行。不過得好煙,冒牌貨可不行。

    齊大夫臉色很難看。

    詹姆斯博士上前一步,從褲袋裏掏出一個硬如盔甲的煙盒按了某處機關,啪地躥出一根。他用長滿黃毛的手指捻起煙,打着金烏龜模樣的打火機。並不火苗跳起,煙就燻着了。他輕輕噓了一口,遞給病人。

    肺癌緊緊地抿着口,象個死蚌。

    “給———你————”詹姆斯博士用怪調的中文滿臉熱情地説着,藍眼珠裏跳蕩着仁愛的光輝。“這是正宗的英格蘭產品,絕無假冒。”他又用英語説,急切地要齊大夫翻譯給病人。

    肺癌把嘴張開了,但不是接煙。説:“我不要沾過你嘴巴的煙。我要是叫你傳染上了愛滋病,怎麼辦?我聽人説了,親嘴可以傳染。”

    我覺得齊大夫完全可以把這些話隱瞞下來,隨便用其它理由拒絕博士的好意。但是,齊大夫原湯原食地將話譯了過去,不懷好意地瞧着大洋彼岸的紳士。

    我們都很緊張。

    詹姆斯博士悲憫地看着病人,停了一會兒才説:“不要以為西方的每一個人都是愛滋病患者。我可以很負責地説,我不是。”説罷,他把煙盒留在牀頭櫃上,對小白説:“小姐,請您再給他點上一支煙。謝謝。”

    他小心地沒有觸着煙盒內壁。

    小白憋紅了臉。齊大夫接過來説:“中國女士一般不會吸煙。我來吧。”

    老爺子香噴噴地吸着煙,衝着外國人,連連杵着大拇哥:“好煙!好煙!”

    詹姆斯博士觀察起牆上的一幅字畫。小白又到別處忙了。

    “齊大夫,你還是挺適合搞臨終關懷。刀子嘴,豆腐心。”我説。

    “不。”他高大的身軀佝僂了。“我給病人買的紅搭山的確是冒牌貨。正規店裏的太貴了。病人們都管我要煙,我又不能叫他們的錢。賣煙的小販説,這煙是專賣給送禮的人的。我的煙不是給當官的人抽的,是給臨去了的人,我不該騙他們。西方的臨終關懷人員的確值得學習。”

    我説:“我們畢竟剛剛開始。”

    詹姆斯博士説:“我仔細研究了這張圖表,發現其中有一個規律……”

    我們定睛看去,那是一幅草書,鐵劃銀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什麼規律?”我們異口同聲地問。

    “這個符咒連續出現了三次。”博士毛茸茸地大手指點着。

    真夠難為這位洋博士的。一片天女散花的狂草之間,他居然認出了三個相似又絕不雷同的“老”字。

    齊大夫看了看我説:“解釋這是作家的專利。”

    我説:“還是你説吧。你們既然把它貼在這裏,自然有寓意。”

    齊大夫清清喉嚨,説:“這第一個老字,是一個動詞。意思是照顧服侍老人。第二個老字是代詞,指的是自家的雙親。這第三個字是名詞,包括普天下所有的老人,具有一種抽象的意味。”

    詹姆斯博士凝神聽着。

    齊大夫接着説:“這句話串起來的意思就是,你要象服侍自己的雙親服侍整個人類的老人。”

    詹姆斯博士喟嘆道:“神秘而博愛的東方哲學!”

    我們為詹姆斯博士送行。

    “我沒想到在紅色中國,看到你這樣年輕而認真的同行。”看得出,詹姆斯博士挺欣賞齊大夫,但他的誇獎仍有節制。

    “我這一次到你們國家來,請我看了豪華的賓館,現代化的流水線,吃了皇帝吃過的飯,遊覽了美麗的古蹟。一切都在萌芽,你們幾乎什麼都有了,建設中的中國現在只缺一樣東西了。”詹姆斯博士很真摯地説。

    “什麼東西?”我們又一次異口同聲。

    “就缺臨終關懷事業了。這文明世界的象徵。”他説。

    我覺得這真是幹什麼吆喝什麼。但還是為他真誠的敬業精神所感動。

    詹姆斯博士繼續説:“你們的臨終關懷醫院太簡陋了,象貧民窟。我們的醫院象花園,高大的病房,先進的設備。甚至還有一所幼兒園建在裏面,讓孩子們的歡笑去沖淡死亡的嘆息。我們還有無數的志願者。大學教授、學生、白領職員、家庭婦女……當然最多是的大學生,組成關懷者大軍,完全無償地為垂危的病人服務,閃爍基督的精神。很可惜,你們要走到這一天,還很漫長……”

    無論詹姆斯博士懷着怎樣的善意,齊大夫還是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們現在就有不要任何報酬的志願者。”

    同樣固執的英國博士説:“可是我沒有看到。”

    “那是你在中國呆的時間還短。假如你有興趣,請週末下午來。你會看到我們的志願者。”齊大夫毫不退讓地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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