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三角的董事會報告連着讓姜鈞打回去三次,糖三角惶惶不可終日,姜鈞自己也厭倦了,決定亮底牌了,把柳海洋叫過來商量:"柳副總,老唐這個人真的不行,寫一個董事會報告就跟讓他上刑場一樣,馬上董事會就要召開了,怎麼辦?"
問話之初,姜鈞就斷定柳海洋這個公子哥兒對"怎麼辦"三個字無解。果不其然,柳海洋沉默,不是表達抗拒的沉默,而是毫無辦法的沉默。於是姜鈞接下來提了一個柳海洋肯定不能同意的方案:"不行就把郜天明調回來,讓他接手寫,別的事情可以耽擱,給董事會的報告不能耽擱啊。"
再一次果不其然,柳海洋立刻強烈反對:"郜天明那個人不行,不光集團內部,就是省國資委對他都很有看法。如果把他抽回來了,清欠組的工作就沒人管了。"
姜鈞做沉思狀,利用假裝沉思的機會,給遠在省城的李天來發了一條信息:"馬上撥我的電話,撥通了不要説話。"
片刻,電話響了,姜鈞接聽:"哦,你好,汪主任啊,好好好,太謝謝您了,您推薦的人肯定沒有問題。柳副總啊?您推薦的人他不會有意見的,您跟他説説?不説了?也行,我把您的意見轉告給他。好好好,謝謝汪主任對南方集團的支持,好好,歡迎汪主任有空到南方集團視察指導工作,好好好。哈哈,不能那麼説,不敢當不敢當……"
姜鈞在哈哈哈的笑聲中掛斷了電話,然後對柳海洋説:"老闆來的電話,國資委汪主任。前兩天我跟他通話的時候,他問董事會準備工作什麼時候能搞好,我隨意説起了董事會報告還沒有準備好,他就説要給我們調過來一個辦公室副主任,加強文字工作力量,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定了。"
柳海洋本來就是個傻乎乎的公子哥,對姜鈞的當面表演一點兒也不起疑,對於汪主任的推薦更是不敢反對。他追問詳細情況:"調的人是誰啊?哪裏的?叫什麼?"
姜鈞含糊其辭:"聽説叫李天來,過來當辦公室副主任,老唐還是主任,分工老唐抓人事、總務,李天來管文秘和接待。"
這個分工等於把辦公室一分為二,好在老唐還抓着人事權和行政總務,所以柳海洋也説不出來什麼,反而對董事會準備工作很關心:"馬上就要開董事會了,臨時抽人過來寫稿子,能來得及嗎?"
姜鈞説:"我想這樣,先把稿子交給郜天明看着,也就是文字上把把關,職務不動。等李天來到了,再把全套交給他。"
柳海洋無話可説,只能點頭認可。正要告辭,姜鈞卻留住了他:"這樣啊,這件事情你負責具體辦,你是老領導,順手順腳,我還得抓緊南山小區的損益評估那一塊工作。"馬上打電話找來了糖三角:"有個人要調進來,具體情況讓柳總給你説,要抓緊,一個星期夠不夠?"
柳海洋替糖三角回答:"不就調個人嗎?人可以先過來麼。"
姜鈞馬上同意:"那就好,我給汪主任説一下,人先過來工作,你們那邊抓緊補辦手續。"
三天以後,李天來就拖着他的旅行箱匆匆忙忙跑了過來報到,姜鈞派司機王小車到機場接他。李天來到的第二天,姜鈞就發了任命書,任命李天來為南方集團總經理辦公室副主任,負責接待和文秘工作,包括管理公章。
"南方集團沒什麼大問題,裴國光、郜天明還有王小車這些人跟着我沒什麼大問題,柳海洋、小烏龜還有糖三角那幾個人你要小心。"這是姜鈞給李天來介紹集團人士情況的時候説的話。
李天來不屑地笑笑:"南方集團現在是什麼時代?是姜總時代。你放心,那幾個人老老實實咱也不跟他們為難,誰不老實,我馬上制伏他。"
姜鈞連忙叮囑他:"別胡來,怎麼説這也是國有企業,不是社會上的黑幫。現在壓倒一切的任務就是開好董事會,別的都是小事。"
李天來心領神會:"我懂,等到姜哥你任命書上代理那倆字拿掉了,我們就能放手幹一番事業了。"
糖三角讓接踵而來的兩件事情搞懵了。一件是任命了李天來當副主任,而且據説這位李天來真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由省國資委汪主任親自點將。今後在總經理辦公室這個攤子上,顯然他已經沒了什麼影響力。第二件是姜鈞讓他把董事會報告交給了郜天明,郜天明雖然職務沒有變動,可是不遠的將來,明擺着姜鈞要重用他。最讓糖三角擔憂的是,姜鈞有朝一日要把他從總經理辦公室趕出去,讓郜天明重新當總經理辦公室主任。
糖三角忐忑不安,想找貼心人小烏龜聊聊,小烏龜在這關鍵時刻又被姜鈞派到北京搞什麼分公司去了,説是要在北京搞一個類似駐京辦的公司,以便跟北京的部委建立聯繫,將來能夠直接從有關部委取得支持和項目。誰都知道這是假話,小小一個地方國有企業,北京部委誰認識你老大貴姓?可是他説的時候就跟真的一樣,而且,當場任命小烏龜兼任北京分公司的總經理。小烏龜作為總經理助理,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了他,他沒有理由拒絕不去。況且又有北京分公司總經理這個不大不小正合適的肉包子在那裏誘惑,儘管心裏多多少少有點疑惑,最終還是屁顛屁顛地跑了。柳海洋又滿是那麼一副公子哥的架勢,對糖三角從來就當成奴婢、跑腿子的。糖三角平時就懼他,哪敢找他嘮叨自己心裏的鬱悶?於是糖三角落得有話沒人説,只能自己心裏犯嘀咕,整整一個星期,食不甘味,寢不安席。糖三角變成了經濟危機時候的飯館產品,縮水又縮量了。
糖三角日子難捱,姜鈞其實也並不輕鬆。姜鈞幾乎兩天兩夜沒有睡覺,本來就不多的瞌睡蟲全讓裴國光那份報告趕跑了。送走劉副主任以後,他就開始認真研讀裴國光那份關於南方集團資金狀況的報告,報告給他展現的是一幅很不美妙的情景。大部分資金都壓在了長期固定資產投資上,而且這些投資項目基本上都是虧損的,短時間內很難變現。應收款就達3000多萬,其中長期拖欠的有1500多萬。其中,職工內部欠款高達300多萬,他實在想不通,區區60多人的公司,職工借款額怎麼會這麼高?最終的結果是:賬上能動得了的錢,加上最近的300多萬,只有不到400萬。
總體上看,南方集團雖然沒有到資不抵債破產倒閉的地步,卻也虧損嚴重,所有者權益已經大大縮水。即便不考慮虧損,如果把現有的資產全部變現,應收款全部收回,扣除銀行利息、運營成本,不算南方大廈,南方集團的能動資產還不到6000萬,而審計報告上反映的卻是1個多億,算上南方大廈,能達到2個多億。
捧着報告,姜鈞想得最多的是自己的出路。思來想去他為自己確定了三條出路:
其一,認真地經營這個企業,利用實際上擁有的所有資產盤活它。如果能夠增值當然更好,自己的後半輩子就依靠這個企業了。然而,這麼做太費勁,而且也不值當,有那個工夫還不如直接把這資產變成自家的,後半輩子過得可能更加滋潤。
其二,在對南山開發區進行盈虧評估的基礎上,馬上組織對集團資產進行重新審計,取得董事會的支持,收縮集團的經營規模,然後再作打算。這條路最終鋪向哪裏,那是不言而喻的,首先要對他自己有利,一切以平安獲利為原則。
其三,利用在南方集團工作的機會,交好有關部門的關鍵人物,然後再謀個更好的職位,能升就升,回馬槍殺到省城,成為政府官員。這麼做不是沒有可能,然而,政府官員牟利的風險要比國企老闆大得多,追求安穩降落的話倒是可以走這條路;如果想發財,這條路絕對不是好的選擇。
他對這三條路反覆衡量,思前想後,覺得按照第二條路子走,似乎是他唯一的選擇,可是這唯一的選擇卻像是魔幻遊戲的通道,要經過多少稀奇古怪的磨難和關口只有過去了才能知道。
他招來了裴國光,問他:"這個報告我整整看了兩天,就是找不到解決問題的辦法,你是財務總監,不能只羅列問題不解決問題呀。"
裴國光起身過去關門,似乎要跟他説悄悄話,姜鈞見到他這副德行,心裏暗想:有門,這傢伙多多少少要辦點正事了。果然,裴國光從沙發上轉移到了他辦公桌前的椅子上,放低聲音説:"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回收資金。"
姜鈞心想:廢話,誰都知道最重要的就是回收資金,辦企業沒錢就像打仗沒槍沒炮沒子彈。不同的是,沒槍沒炮沒子彈可以到敵人手裏搶,辦企業沒錢卻沒地方搶去。心裏這麼想,他卻沒有吭聲,等着裴國光繼續往下説。
"回收資金最主要的就是追貨款。過去公司成立了清欠組,實際上安排了一些公司不想安排職務的人,工資、獎金、職務都沒有按照職工標準落實,等於半下崗。這些人哪裏還有心替公司追款?不但不去追款,反而對公司意見極大。我想,你是新來的領導,完全可以把過去領導跟這些人的恩恩怨怨拋開,不管這些人過去怎麼回事兒,一切重新開始,工資、獎金、職務都有個新説法,根據追回的款論功行賞。這些人積極性調動起來,專門追款,我想多多少少會有收穫。"
姜鈞聽他説起過去領導跟這些人的恩怨,就問他:"這幾個清欠組的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裴國光説:"這幾個人過去都是搞業務的,屁股後面都有一些債務沒有追討回來。其實這也沒什麼不正常的,就怕借題發揮,無限上綱,整得這些人破罐子破摔。退一萬步,這些人當初搞業務也是為公司賺錢,雖然沒有做好,卻總比想着法兒把公司的錢往自己腰包裏揣的人強吧?"
"那個郜天明不是黃總帶過來的人嗎?"
裴國光嘿嘿笑了一聲,説:"那倒是,如果他不是黃總帶過來的可能還不至於落到今天這個下場。"
"怎麼回事兒?"姜鈞來了興趣。
"也沒怎麼回事兒,姜總,你來多長時間了?"
"有兩個月了吧。"
"你手頭有沒有職工履歷登記表?"
"沒有。"
"你應該要一份,仔細看看。"
姜鈞沒有追問這是為什麼。他也感到自己這方面有疏漏,剛來就讓財務狀況、南山小區追加投入、迎來送往這爛事兒纏住了,根本沒有顧得上摸摸職工的情況。
"你接着往下説。"姜鈞催促裴國光。
"第二步,要清理職工內部欠款。這件事情要嚴格一點兒,凡是借款的,必須限定時間清理,該報銷的能報銷的報銷,不能報銷的用現金清賬,不然就扣發工資,用工資頂賬。根據我的估算,刨除有些人手裏沒有報銷的費用,至少能追回來300多萬。這可能會得罪一些人,不知道行不行。"
姜鈞明白他的意思,他説的不知道行不行其實就是説不知道你敢幹不敢幹。一聽到能追回來300多萬,姜鈞馬上來了精神,立刻表態:"這件事情馬上就幹,我們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了,只要一個月不按時發工資,公司就得亂套,哪還顧得上得罪不得罪人。再説了,我覺得這也沒啥得罪人的,欠賬還錢,天經地義。這是對所有人的,不是對某一個人的,我想也得罪不到哪去。"
聽他這麼説,裴國光有了精神,接着説他的第三步棋:"公司歷年來投資的一些不良資產儘快變現,哪怕賠錢虧本也得出手,比方説南山小區那幾棟房子,地是部隊的,根本沒有納入市政規劃,水電路都沒有人管,根本賣不出去。硬在那壓着,唯一的好處就是審計的時候賬面上好看,其實每年耗進去的銀行利息、折舊費都得幾百萬元,越壓虧損越大,還不如便宜賣了,把錢先收回來。收回來的錢投入到效益好的貿易項目中,總比壓在那裏幹給銀行付利息強得多。像這種項目我們公司還有好幾處,如果都處理了,估計得虧損兩三千萬,可是能回來5000多萬現金。"
姜鈞要的就是現金,那些樓盤房子他根本帶不走也裝不進銀行卡,所以對這些事情最感興趣:"這件事情是不是得經過董事會批准?"
"關鍵就是要董事會批准,董事會批准了,我們只管處理就成了,這叫盤活資產,不會不同意的。對了,姜總你聽説了沒有?董事長要換人了。"
姜鈞大吃一驚,原來的董事長是汪主任親自擔任,換人他倒真的沒有聽到這方面的消息,連忙問:"換誰?怎麼説換就換了?"
"聽説要換成劉副主任,國資委一把手不準再兼職擔任下屬企業的董事長。就是副主任也是一個過渡期,今後國企的董事長能不能由政府官員兼任,還沒有明確的説法。"
"你的消息確切嗎?"姜鈞這麼問着,心裏卻已經認定這個消息是確切的,難怪劉副主任沒事跑到這邊轉了一圈。
"確切。"裴國光只説了這麼兩個字,沒有説他的消息來源。想到人事部王主任跟小烏龜、柳海洋那份熟絡勁兒,姜鈞不得不對南方集團這些人刮目相看,這些人好像每個人後面都有點樹蔭可以乘涼。再想想劉副主任跟裴國光的關係,姜鈞不得不對這個瘦猴刮目相看。
"這樣吧,你説的這幾條我都同意。你回去就擬兩個文件,一個是關於清理職工欠款的決定,一個是關於盤活資產回收資金的報告,近期召開一次全公司職工大會,第一個文件在會上宣佈,第二個文件開董事會的時候提交給董事會討論。在董事長人選沒有正式宣佈之前,還是報給國資委汪主任。"
"這些事情是不是得開個領導班子會議討論一下?"
姜鈞一聽到開領導班子會就頭痛,到南方集團以來他最直接的感觸就是自己的意圖和想法很難通過領導班子會議的認可。會議表決任何提議,柳海洋跟小烏龜的意見絕對統一,裴國光經常棄權,結果往往是二比一,他是那個一,少數服從多數,他經常得服從小烏龜跟柳海洋。想到這些事兒,他盯着裴國光那雙閃閃爍爍的老鼠眼看了一陣,下決心説出了這麼幾句話:"裴總監,我們公司的班子現在還不夠健全,還得再增加一個副總經理,真正的班子成員應該由總經理、副總經理組成。嚴格地説,總經理助理和財務總監這樣的職務只是總經理的辦事人員,不能稱之為公司領導班子成員,現在這種格局也是歷史遺留下來的,你覺得我説得對不對?"
裴國光連連點頭:"對,就是,有時候我自己也覺得不太好意思,明明不是那一級領導,偏偏要裝那一級領導,郜天明就在背後罵我們是騾子幹部、私生子。"
姜鈞哈哈笑了,覺得郜天明這小子挺有名堂,暗想得抽個時間跟他好好聊聊,笑過了接着對裴國光灌迷魂湯:"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一個能跟我同心同德幹事業的副手。當然,這個人只能在你跟肖助理兩個人裏選一個,我希望你能好好配合我的工作,咱們齊心協力把這攤子事情辦好,財務方面的事兒我不太懂,今後你還得多多替我,也就是替公司操心。你現在排在肖助理的後邊是不是?"
裴國光點點頭:"人家有勢力呀。"
姜鈞説:"什麼勢力?你好好幹,只要有成績,我把話放在這兒,推薦副總是我權力範圍內的事情,我不推薦董事會不可能討論;我推薦了,董事會也不可能不同意。在我的眼裏,助理就是助理,沒有什麼先後之分。"話説到這個份上足夠了,再往下説就得直接給他封官許願了,他對裴國光的瞭解程度還沒到那個份上。可是他不得不這樣,他現在最需要的是同盟軍,而建立同盟軍最有效最簡便的方式就是誘之以利。他相信,裴國光眼下最渴望的就是副總經理那個位置。
裴國光果然激動不已,老鼠眼在鏡片後面閃閃發亮,瘦臉上泛出了片片紅潮,説話也有些結巴了:"姜……總,你放……心,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的人,你的指示我只有四個字:堅決照辦……"
姜鈞的目的達到,沒心聽他表忠心獻紅心,趕緊拿出原則性:"別這麼説,我們都是組織上的人,都是南方集團的人,我們的目的也只有一個,把南方集團搞好。"
裴國光也冷靜了下來,臉上的血色退了下去,話卻説得更有感情了:"姜總,南方集團就是我們的衣食父母。説難聽點,如今搞企業跟過去不一樣了,自主經營,自負盈虧,如果企業垮了,沒人會來救我們,指望上級增加投資解救我們根本不可能。《國際歌》唱的是真理:沒有救世主,也沒有神仙皇帝,一切都靠我們自己。所以,我經常想,萬一南方集團真的完蛋了,我們怎麼辦?沒有退路啊。現在的情況就已經很危急了,如果再不採取果斷措施,我們真的會流落街頭啊。"
姜鈞深深點頭:"我們個人得失先不去説它,最嚴重的問題是,國家和人民把這個企業交給了我們,我們最大的責任就是保證國有資產的保值、增值。如果因為我們經營管理上的失誤,導致國有資產的流失、損失,我們就是國家人民的罪人。所以,我對你的要求是,南山開發小區的損益評估,一定要實事求是,虧了就是虧了,要讓董事會明明白白我們下一步該怎麼做,支持我們的財產處置計劃。"
裴國光心領神會:"你放心姜總,怎麼做我明白,南山小區不甩掉是不行的。"
姜鈞明白,從現在開始,這個瘦猴已經成了自己得心應手、名副其實的"助理"。他和顏悦色地對他説:"好了,你趕快去辦吧,抓緊時間,我們的時間並不充足。"
裴國光走了,姜鈞嘿嘿暗笑,征服一個人並不困難,僅僅一個許諾,一張可能兑現也可能兑現不了的支票就能征服一個人。只要你能找準他的癢癢肉,輕輕一撓他就會樂不可支,渾身癱軟。這種做法他自己也覺得有點卑劣,不符合組織原則,可是,他現在面臨的是下半輩子的生活質量問題。為了把這個總經理坐穩當,實現他的目標,手段卑劣也顧不上了,甚至可以説,手段卑劣是必要的,自己不卑劣就鬥不過別人的卑劣,用卑劣對付卑劣,就合乎情理了。
不管怎麼説,卑劣一次,從今往後他起碼不是孤獨的牧羊人了。成功策反裴國光大大鼓舞了他,他還得再繼續卑劣,只要能殺出一條活路,他就卑劣到底了。想到這裏,他忽然有了豁然開朗的輕鬆感,忍不住説了一句豪言壯語:"他媽的,我就不相信玩不死你們。"
接着,姜鈞撥通了柳海洋的電話。柳海洋上班時間絕對堅守崗位,輕易不外出,不是看報就是打電腦遊戲,遊戲打累了就到財務部或者總經理辦公室跟那幾個女同志研究服裝問題、傢俱問題和夫妻關係問題等。
柳海洋接了電話,説明他這陣打遊戲還沒感到疲勞。
"柳總嗎?幹什麼呢?"
"哦,姜總,沒幹啥,你有事呀?"
"我才想起來,我來這麼長時間了咱們班子幾個人還沒在一起聚一聚,怎麼樣?什麼時候有時間,咱們聚一聚。"
柳海洋問:"怎麼個聚法?"
"聽説你酒量可以,怎麼樣,晚上在一起喝一把,沒別人,你、我,還有裴總監跟肖助理,就咱們四個。"他知道今天小烏龜不在家。小烏龜一直在北京忙着辦理分公司的註冊、登記那些爛事兒,拖在北京回不來,果然柳海洋提醒他:"肖助理不在呀。"
他説:"不在沒關係,我們聚我們的,等他回來以後再補麼。怎麼樣,我這還有一瓶陳年老窖呢。"
聽到有好酒,柳海洋便答應了:"行,在什麼地方?"
"讓唐主任安排一下,就樓下餐廳找個清靜點的包廂就行,對了,裴總監你也給他説一聲。"
柳海洋答應着放了電話。
姜鈞立刻給糖三角打電話:"老唐啊,你過來一下。"
老糖立刻跑了過來,姜鈞讓他先坐下:"你等等,我把這幾份文件看完了,有事讓你辦。"糖三角屁股挨着沙發的邊沿坐了下來,他裝模作樣地批閲着根本用不着批閲的文件。柳海洋肯定找不到糖三角,辦公室的其他人肯定會告訴柳海洋糖三角在他這裏。果然,糖三角剛剛坐下,柳海洋的電話就跟了過來,問他糖三角是不是在他這裏,他説對呀,在這呢,找我有點事情,晚上的事兒我直接給他説。柳海洋説那就行了,便放了電話。他這才對糖三角説:"老唐啊,你把公司職工的花名冊搞一份給我。另外,你去定一個包廂,晚上我跟柳總、肖助理跟裴總監聚一聚,你不用陪了,我和他們聊一聊。"
糖三角馬上提醒他:"肖助理不在。"
"噢,沒關係,我們三個也行,等他回來了再補。"
糖三角答應着走了,給姜鈞的辦公室留下了一股難聞的體臭。姜鈞趕緊過去打開了窗户,心裏想着,糖三角的辦公室主任不知道是怎麼當上的,按照黃智的口味,他絕對不夠當辦公室主任的標準。即便是讓他姜鈞選擇,他寧可什麼事都親自動手幹。這人整個就是一根縮水後再也抻不直的牛皮繩,猥瑣邋遢,土裏土氣。前不久姜鈞讓他寫個南方集團基本情況介紹,作為對上級領導和關係單位介紹公司情況的基礎材料。他竟然從美國、歐洲對中國的貿易政策説起,一路開始分析國際經濟形勢,從國際轉回國內洋洋灑灑寫了整整三大張紙;然後從黨中央國務院提出確立科學發展觀,創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一路捋到南方集團又用了五大張紙;真正寫到南方集團的時候,才用了兩頁紙。而且他寫東西還特有創新精神,什麼"按照規定,男同志跟女同志上班都必須穿西裝和裙子"、"南方集團是省委在全國最先進的地區開設的最先進的企業"云云。姜鈞看了他的報告哭笑不得,請教他:女同志穿西裝和裙子倒好理解,男同志怎麼穿西裝和裙子?他説他的意思是説男同志穿西裝,女同志穿裙子。姜鈞又請教他:南方集團是省委開辦的嗎?什麼是全國最先進的地區?他説省委就是省國資委的簡稱,開發區就是全國最先進的地區。
如果説姜鈞逼着他寫董事會報告是有意為難他,替自己調進嫡系創造理由提供藉口,那麼,姜鈞看過他寫的南方集團企業簡介以後,就真的不敢再拜託他寫稿子了,因為給糖三角改稿子比自己親筆寫還費勁兒。任何一個單位的辦公室主任都是這個單位的面子和裏子,説是面子,待人得從容大方,處事得周密得體,讓人一看就覺着這家單位像那麼回事兒;對內得拿得起筆桿子,挺得起腰桿子,不怕跑腿子,能給領導擋槍子。像糖三角這種人,用他當辦公室主任,公司既沒面子又沒裏子,難怪黃智退休的時候搖頭苦笑。
糖三角出去一陣又回來了,彙報他已經安排好餐廳了,姜鈞説知道了,他卻還站在門口不走。姜鈞問他還有什麼事兒?他吞吞吐吐地問:"那我……我……"
姜鈞説:"你有話就説麼,啥事把你為難成這樣兒?"
糖三角嚥了口唾液,下決心似的説:"我下班沒事了吧?"
姜鈞這才明白他説的是什麼意思,他是想問今天晚上的聚會他用不用參加。姜鈞不想叫他參與這種場合,就説:"對,你下班就可以走了。"
糖三角這才滿面惆悵地走了。姜鈞也鬆了一口氣,今天晚上起碼不用聞着他的體臭喝酒了。他給李天來打了個電話,告訴他晚上有飯局,讓他作陪。李天來到位之後,姜鈞讓他接了新添置的奧迪A6,兼任了自己的專車司機。原來的司機王小車提拔當了接待科科長,分管集團車隊、迎來送往,實際上等於是給李天來配了個跑腿的。王小車由工人提升為管理人員,工資漲了一大截,自然也對姜鈞感激得要命。
姜鈞説的聚會就是喝酒,你喝我喝你好他好,純粹是為了聯絡感情。姜鈞來了這麼長時間,明白自己的到來讓柳海洋的美夢破碎,沒能按原計劃順利接班,這個心結恐怕只要他在這裏當一天總經理就別想解開。所以,他倒不指望喝一頓酒就能把柳海洋的感情籠絡過來,但是起碼可以不至於鬧得關係太僵,酒在這種時候的作用就像潤滑油,機器的磨損是避免不了的,有了潤滑油卻可以讓機器轉動得長久一些。
柳海洋的酒挺猛,一上來就是三大杯,逼着姜鈞跟他一起幹,姜鈞二話不説就跟他對了三杯。姜鈞最不怕的就是喝酒,怕的是沒酒。
看到柳海洋跟他斗酒,他也來了興致,跟柳海洋吆喝着哥倆好你一杯我一杯地幹了起來。裴國光一向自認為酒量過人,因為他瘦,據説瘦人肚子裏空地方多能裝酒,可是這陣在一旁眼睛都直了,心裏忐忑,再也不敢像過去那樣衝鋒陷陣了。
李天來對於姜鈞的酒量心裏有數,所以也不勸也不代,揪住了裴國光收拾,左一個繞口令,右一個拳拳風,倒也把裴國光整得臉紅脖子粗,一個勁喘大氣,嘟嘟囔囔地賠禮道歉,卻誰也聽不明白他幹了什麼值得賠禮道歉的事情。
"來來,"姜鈞端起連他自己也説不清的第幾杯酒,開始對柳海洋甜言蜜語,"海洋,我也不叫你柳總了,你也別叫我姜總了,酒桌上咱們就是哥們,咱們哥們能到一起就是緣分,我再跟你喝個緣分不盡酒不完。"
柳海洋這時候已經喝大了,嘴裏像是含了塊熱年糕,説出話來黏黏糊糊含混不清:"姜總,我就叫你姜大哥,説實話,你剛來我確實有想法。你説説,我們辛辛苦苦打江山,坐江山的卻是別人,放到你身上你能舒服得了嗎?"
姜鈞連忙贊同他:"對對對,放在我身上我也不舒服,我也得跟他鬧彆扭。"
"你能理解就好,理解萬歲,我告訴你,你理解我我就也理解你。管他什麼姜鈞還是姜總,小烏龜,只要咱們哥們團結一致,誰來了也得是咱們説了算,你説對不對?"
姜鈞見他已經醉得不知道面前是什麼人了,心裏暗暗好笑,心想,你小子可算是酒後吐真言,把心裏話説出來了。嘴上卻隨聲附和他:"對,咱們哥們一定要團結一致。"
裴國光看着柳海洋一個勁咧嘴,想到自己也很有可能變成那副德性,假裝善良對姜鈞説:"姜總,他已經醉了,送他回家吧。"
沒想到柳海洋卻忽然又清醒了一陣:"誰醉了?我知道你是賠個光,他是新來的,賠個光加上新來的,南方集團很快就完蛋了。"
姜鈞這陣兒忽然內急,就對裴國光説了聲:"你照顧着點柳總,我去方便一下。"説着拉開包廂的門就往外衝,差點跟外面的人撞個滿懷。他定眼一看,糖三角不尷不尬地讓到一邊:"姜總,我……"
姜鈞奇怪地問:"你怎麼來了?有事嗎?"
糖三角説:"我根本就沒回去,怕幾位領導隨時有什麼事兒跟前沒人。"
"你就這麼一直守在這兒?"那一瞬間姜鈞真的感動了,他確實沒有想到糖三角竟然如此忠於職守,如此關心愛護領導。
糖三角連連謙虛:"沒事兒,沒事兒。"
"你看你這個人,既然沒回去就進來麼,我不讓你陪是不願意過多佔用你的業餘時間。快進去,一會兒我跟你好好幹兩杯。"
糖三角哦哦答應着磨磨蹭蹭地進了包廂。姜鈞放空了肚子覺着很爽,連帶着腦袋都清爽了許多,便恍然明白,糖三角這傢伙絕對不是怕領導有什麼事兒跟前沒人。他出來的時候差點跟糖三角碰個鼻青臉腫,這傢伙當時肯定正扒在門口聽裏面的動靜。姜鈞就把包廂服務員叫過來問:"剛才守在我們包廂外面的人你認識不?"小姐説認識,是南方集團的唐主任,經常到這裏用餐的。
姜鈞又問她:"他什麼時候來的?"
小姐説:"你們一進去他就一直待在外面。"
"他待在外面幹嗎?"
小姐撲哧笑了:"他過一陣就扒到門口聽一陣裏面的動靜,過一陣聽一陣,我問他怎麼不進去,他説他等人呢。我説替他叫一下里面的人,他不讓。我説給他上點吃的,他也不要。這人真有意思,像個特務。"
姜鈞看看手錶,已經九點多鐘了,他們是六點整開始喝的,糖三角竟然在外面整整守候了三個小時,或者説他整整偷聽了三個小時。柳海洋跟他們在一起喝酒,他絕對不會是替柳海洋偷聽什麼,那麼他在為誰工作呢?除了小烏龜沒別人。姜鈞暗暗罵娘:"他媽的,你小子倒挺忠心,真是廢寢忘食。"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做出滿面春風心情愉快的樣子回到包廂,卻見柳海洋正罵糖三角:"你算什麼玩意兒?別跟我裝模作樣,你他媽只認識小烏龜,表面上一口一個柳總,其實根本沒把我放到眼裏。你老實交代,你今天晚上在這幹嗎呢?不就是監視我嗎?你是他媽的狗特務。"見姜鈞進來,柳海洋對姜鈞説:"老薑,姜總,現在咱們是哥們,我告訴你,糖三角這小子絕對不能信任,除了小烏龜,他對誰都是假的。你看看,我跟你喝頓酒他也跟在後面監視我。"
姜鈞對柳海洋説:"你別誤會了,是我讓他等在外面,怕隨時有什麼事兒好招呼招呼。"又對糖三角説,"你看你老唐,惹柳總生氣了吧?快,罰三杯酒,算是向柳總認錯兒。"説着悄悄捅了糖三角一把,"柳總喝得有點高,你應付應付。"
糖三角只好雙手端了酒杯對柳海洋説:"對不起柳總,我喝了這一杯算是向你認錯。"然後一仰頭把酒乾了,姜鈞又給他斟滿杯:"罰酒講究的是三三見真情,這是第一杯,來,再幹兩杯。"
糖三角面露難色,可是架不住姜鈞一個勁逼他,只好又喝了兩杯。姜鈞再一次把他面前的酒杯斟滿:"老唐,自從我來了以後,你鞍前馬後做了大量的工作。來,借今天的酒我跟你喝個雙喜臨門,算是對你工作上的支持表示感謝。"
糖三角無奈只得又喝了兩杯。五杯酒灌進肚子,糖三角立刻面紅耳赤,三角眼變成了縫眼,一旁的柳海洋已經鼾然入睡,腦袋歪在椅子靠背上,嘴角的涎水把西裝的衣襟洇濕了一灘。姜鈞乜斜了他一眼對糖三角説:"這裏一共咱們五個人,你跟我和柳總都喝了,不能繞過裴總監啊。來,你再跟裴總監喝個四平八穩,裴總監今天晚上喝得不多,再跟老唐弄一圈。"説着朝裴國光眨了眨眼。
裴國光立刻心領神會,把自己的酒杯跟糖三角的酒杯都斟滿了,作出豪爽的樣子説:"我跟唐主任喝個四平八穩,祝唐主任四平八穩穩坐泰山,我先乾為敬。"説着喝乾了面前的酒,還把酒杯底子朝糖三角跟姜鈞亮了一亮。糖三角小臉抽搐着喝掉了杯裏的酒,姜鈞趕緊讓他吃兩口菜,糖三角卻來了倔勁兒,搖搖頭説:"我跟裴總監喝過了再吃菜。"於是裴國光又斟滿酒跟他幹。糖三角連喝兩杯,到第三杯的時候酒端起來了卻遲遲不喝,兩隻眼睛直直地對了酒杯看,看着看着開始噎噎地哭了起來:"姜總啊,做人難啊,做我這種正處級的領導更難啊,上面有人管着,下面有人盯着,做人真難啊……嗚嗚嗚嗚……做人真難啊……"
他這一哭倒把姜鈞鬧了個不知所措,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裴國光對他説:"他又喝高了,他就這個樣兒,喝多了愛哭。"
姜鈞這才明白,原來這是他的毛病,也就放了心。看看旁邊的柳海洋,再看看糖三角,想笑卻忍住沒有笑,對裴國光説:"這兩人真不經摺騰,才喝了沒多少麼。"
裴國光滿臉忠心耿耿説:"姜總你回去休息吧,我打電話把王小車叫來,把他們送回去。你早點休息,明天還有一大攤子事兒呢。"
姜鈞順水推舟:"那也好,你把王小車叫來,剩下的事就交給你了。"説罷帶着李天來揚長而去,心裏滿是得勝的愜意和舒暢:小子們,我要是決心跟你們玩,你們不見得是對手。
第二天糖三角和柳海洋都沒有來上班,小烏龜又沒有回來,姜鈞落得清靜,簽發了裴國光擬好的兩個文件,一份傳達到每一個職工,一份報到了省國資委汪主任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