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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節

    每天如此,精確一點講是在上午8時50分,一輛長長的灰色旅遊車,帶着掀起的塵埃,一路飛駛而來。它隆隆地爬上桑塞特-博爾瓦德,進入了洛杉磯郊區,就是大家知道的布里阿斯。身着制服的嚮導,也就是這輛公共汽車的司機,把一個銀質的話筒舉在嘴唇前,調了調,又開始發出了催人入睡的嗡嗡聲:“女士們、先生們,我們正在穿過布里阿斯……”

    這番話在乘客當中並沒有撥動起什麼激奮情緒,他們20分鐘前剛從貝弗利山和貝爾埃爾影界名流居住處離開,已經飽覽過那裏的華麗的房舍。他們聽到的這個布里阿斯,而且在聽前就亦意識到,比起他們匆匆觀光過的賓夕法尼亞、堪薩斯、佐治亞及愛達荷的繁華區域來,並不見得有更多的令人驚奇神往之處。就其外觀而言,布里阿斯倒真是一處典型的普普通通的地方,因此,也就沒有什麼值得大書特書的了。在他們等候汽車轉到風光比較好的太平洋及它的馬里布聚住處的時間裏,旅客中的許多人,利用這段間歇來改變一下他們的位置,按摩一下脖子,點上香煙,或者與鄰座交談幾句,但也有那麼幾個人,大多數為那些面嫩手老的婦女,繼續朝窗外觀看着,對郊區鄉村那種恬靜、悠閒的田園之美,豔羨不已。她們在心下揣摩着,那裏的社交圈子會是個什麼樣子?成為她們孤高的居民中的一員又會如何?

    在布里阿斯幾十年的發展過程中,類似這樣的公共汽車,每天不知要過去多少輛。而且,對來去匆匆的過客看來,這種靜謐的、隱蔽而又因襲舊習的表面景象,總是那樣的盛行不衰;還有,的的確確,這些使人一目瞭然的建築物和導遊書上的統計數字,是那樣的令人賞心悦目併為世人所熟知,因為布里阿斯之於洛杉磯,恰似福雷斯特湖之於芝加哥、斯卡斯代爾之於紐約城。

    自從布里阿斯成為大洛杉磯的一個正式組成部分以來,因為沒有它自己的政府自治權,它的邊界,被當地的生意推銷員、不動產經紀人,以及那些看後扔掉的一代代週報編輯們的共同努力,老早被搞得毫無規律、反覆不定。大體而言,人們把它看作為坐落在彎曲的桑塞特-博爾瓦德的兩邊,處在東接韋斯特伍德,西鄰太平洋帕利塞茲丘陵中間的一塊8平方英里的地方。

    此地區有這樣的限制,那就是幾乎所有的地方都是特大號的。那些房屋,多數為一層的美國獨立前的建築,或者是現代的牧場主的住宅,座座都十分寬敞,都是在距離寬闊的鋪設馬路退後60英尺或者更遠的地方建造的。幾乎所有的房屋都部分地被遮掩起來,被那些綠色的風景點綴的土堆,或者被繞成圓圈的檳樹,再不就是被本槿屬植物的矮籬或一堵高高的石牆搞得稍露又掩,因而更加產生一種令人慾窺全貌而不能的逗弄勁兒。

    有一處主要的商業區,廣告上叫作“綠色的村莊”,主要是針對靈致古怪的商店結構(製鞋匠和理髮師竟在一處淡毛棉寶塔底下幹活),吸引人的舶來品,以及討價過高的國產貨而起的。這一商業區給本地帶來了生機。其它與社會相協調的象徵,是那4所小學,一所初級中學,一所高級中學。大概是出於維護的目的吧,布里阿斯的人們,似乎已經建造了過多的教堂:有兩座天主教堂,一座近代的基督教堂,一座衞理公會教堂,一座基督教科學教堂,一座長老會和猶太教堂。在“綠色的村莊”的邊緣,豎立着一所主要的郵電局,一所燈光暗淡、藏書不多的圖書館(布里阿斯的大多數人都自己買書看)。有一處美國軍團禮堂,一處樂天派俱樂部,一處初級商會大樓,還有一所屬於布里阿期婦女聯合會的磚石結構裝飾現代化的哥特式大廈。

    除了幾條新公寓街道外,多數房屋的人家則醉心於在室外搞些沉甸甸的黃銅裝飾,而且居住者多數為到市內上班辦公的白領工人。布里阿斯的街道,主要為他們的所有者所佔據,而不是本地的服務到車上的路邊銀行。這些房屋的房主,每年掙2萬至10萬美元不等。相對來説,布里阿斯的社會屬青年或中年人,很少有人工作到了退休的高齡。儘管布里阿斯的政策很自由,但是外表卻足夠莊重和保守,這使得從事娛樂業的人們打消了涉足其間的勇氣。日漸蕭條的電影業的人員,呆在貝弗利山的繁華地帶,很少向西走得更遠。而那些正處在興旺擴展時期的電視行業的人們,寧願選擇更具都會氣息的中心地帶的活動和有刺激性的事情。

    當地不動產的經紀人估計,布里阿斯的男人、婦女和兒童約有1萬4千人。那本微不足道的年度電話簿的書頁上,載列着房主的名字:一個布店老闆,一位建築工程師,一名精神病醫生,一個房屋承包商,一位研究分析員,一名作家,一個乾洗匠,一位汽車遊客旅館主,一位大學校長,一個廣告董事,一位藝術經營商,一個寵物店店主,一位律師,一名會計師,一個建築師,一名銀行主,一位牙科醫生。

    這些就是該地的男子漢們。不過,每當他們離開到所從業的地方,通常是遙遠的城市去了之後,布里阿斯的社交界便成了婦女們的天下了。

    從每日觀光旅遊車的窗子後面,那些觀光者——大多數是女性——帶着羨慕的眼光,注視着那些他們在布里阿斯所瞥見的同性別的人。常常看見某個白膚金髮碧眼的女人,身穿卡普里緊身短襯褲,滑進低卡門美洲虎轎車,緩緩地開離去的情景;或者是一個姿色動人的黑頭髮的主婦,身穿價格昂貴的奧綸罩衣,站在門前台階與園丁領班聊天;或者是體形控制得很好的夫人,身穿緊身白色短褲,姿勢優美、動作熟練地在私人網球場上奔跑、跳躍;或者是個紅頭髮的女人,將頭髮束在絲巾裏,坐在林肯大陸牌子的駕駛盤後面,把車開到商店拱廊前的停車點上去。

    在旅遊車上的這些乘客所沒有看見的情境,她們在自己的腦子裏也虛構出來,並且予以加工、潤色。她們能夠清晰地想象出這些布里阿斯的婦女是如何生活的。在早晨,這些布里阿斯的女性居民,把她們的小孩子送上包租的汽車,到空氣流通的學校上學;或者懶洋洋地打發準備早餐的時光,翻閲着最新出版的《時髦》或《哈潑斯市場》雜誌,等着黑人女傭把早餐擺好;或者穿着三角背心和短褲,在鋪有石板的院子裏的躺椅上進行日光浴;或者悠閒自得地穿着進口的毛線衫和裙子,在威爾希勒-布爾法德與那些舉止文雅的朋友共進午餐。在下午,她們瀏覽逛遍主要的中、高檔服裝店,或在漂亮的沙龍里消遣,或者去參加茶會或茶園聚會。在晚上,如果她們不與在棕櫚泉或拉斯維加斯或森瓦利的丈夫和朋友相聚,她們便呆在城裏,看看藝術電影,看看戲劇,或到夜總會去,欣賞一下最近街談巷議的喜劇演員的表演。有時候,她們在家裏督辦私人晚餐,或者,穿着山東綢緊身連衣褲便服接待客人(將他們的熱烈的臉蛋供男客去吻,用冷淡的握手去應付女賓),並且毫不節制地狂飲,對摻雜在立體聲唱機的喧囂聲中所開的輕佻的性行為玩笑,嘻笑不止。第二天早上,當傭人送丈夫去工作、送孩子去上學時,她們因晚睡晏眠,仍處在宿醉的迷糊狀態之中,最後終於醒轉來,心下隱隱約約地有些懊悔,竟找不出時間為即將開始的藝術欣賞夜校班下點功夫去準備。這便是那些觀光車中游客眼中所見和腦中所想的。布里阿斯的婦女如何打發她們的時光,即便將她們每個人的趣味差異也考慮進去,這實際上便是她們生活的真實寫照。

    然而,當然嘍,在她們所圍的絲巾、所戴的五光十色的太陽鏡、所穿的寬鬆的毛線衫和緊身短褲的外表下,還有更多的東西;在她們所坐的外國運動車,所穿的短皮大衣以外情況還很複雜,在修剪整齊的樹籬和精心整修的榆樹以及那些寬敞、華麗的房舍背後,還掩蓋着更多的事情。因為,對那些對此生活饞涎欲滴的旁觀者來説,她們並未身臨其境,不可能想象和理解。這裏的現實,其困惑難熬的程度恰似其外表的平靜安樂程度。她們不可能理解,對於布里阿斯1萬4千居民中的許多人來説,此時正是他們最好的時光,也是他們最暗淡的日子。

    布里阿斯的秘密氣息,保持得如同任何一處共濟會的儀式一樣,局外人不得而知。對它的人多數婦女來説,是空虛、單調、令人厭煩和深感迷惑的。情況常常如同客廳中所流傳的笑話所説的那樣,這些當地人並不安寧。弊病出在美國人和已婚婦女身上。不過,布里阿斯的那些婦女寧願相信,那純屬她們自己特有的。然而,她們很少直接公開地這樣點出來,因為既然過着如此富足的物質生活,卻又説感到無休止的困苦和不安,實在很難自圓其説。

    當這些布里阿斯的婦女還是單身和滿懷追求慾望的時節,她們所想要的就只有結婚和舒適,穿一件諸如最心愛的外套那樣令人激動不已的保護衣,可以任意選購諸如一方面紗的購物財力和住進一套套間的樂園裏等等,凡此種種的享受。現在,她們終於結婚了(或者曾經結過婚),且已過了2年或5年或15年,生活很舒服,很有規律,而且很安全,在社會上處處受到欽敬。不過,還是總有點不滿足,有一股説不出的渴求更多的東西的味道,她們要求更多的東西——但是要讓她們準確點説出她們想要什麼,即便是對她們自己,她們也解釋不清。

    就這樣,她們使自己沉湎在毫無意義的約會、聚會、慈善義舉、各種活動、週末飛行等無所事事的迷惘之中。為了停止去想那裏並不存在的東西,她們用伏特加、安眠藥、安靜丸、性試驗,把自己的感覺弄得模糊遲鈍起來。就這樣,每一個可怕的早上延宕過去了,生活毫無變化地繼續下去。要不是偶爾意識到一絲灰髮竟敢冒了出來(很快被漂抹掉),發現雙乳非常輕微地向下松垂(立即用最新的上託乳罩托起),臀部的肌肉不再那麼富有彈性(快速地用機器手和瑞典敲擊手敲打結實),看見孩子們越長越高(不過這時,時間這個敵人最終獲得了勝利,因為沒有什麼可以鬥過這個事實,那就是生命越來越短了),要不是意識到以上的情況,生命倒像成了一個真空,無所謂開始,也無所謂終止。

    早上9時5分,那輛長長的、灰色的旅遊車,從布里阿斯的風光秀麗的通行大道冒出來,轉入桑塞特-博爾瓦德的行車道,沿着下坡公路向目的地海灘開去。

    站在她那寬闊的喬治時代的一層樓前斑斑點點的瀝青環形車道上,凱思琳-鮑拉德向坐在小型客車後座上的4歲女兒戴利達麗招了最後一次手。這輛公用的汽車,每天帶她到韋斯特伍德的先進的託兒所學校去。

    汽車繞過樓角消失之後,凱思琳在汽車道上逗留了一會兒。她仔細地看了一下附近的黃玫瑰花壇,特別留意那行枯萎了的玫瑰,提醒自己,一定別忘了請教艾託先生應用什麼噴灑處理方法。起初,她在幾天前就注意到了這些玫瑰的不正常狀態,但是,因為觸景生情,由花聯想到自身,倒把這事很快忘卻了——在不經心的旁觀者眼裏,沒有注意到這外表的似錦繁花,竟掩蓋了根底深刻的內在疾病,除非人們仔細觀察,要不,看不出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來。

    她從玫瑰花壇上把視線移開,越過寬闊的綠色的草坪,透過能夠隔斷外界任何人,但卻隔不斷來自本身的侵擾的那層厚厚的簇葉,凱思琳仍然看見,那輛熟悉的灰色觀光汽車緩緩離開走下山坡的最後景象。她沒有戴手錶——這天是艾伯蒂恩日①,夜裏怎麼也睡不着覺,天放亮時吃了一丸安眠藥,竟一下子睡過了頭,幾乎來不及穿上早餐服和給戴利達麗穿衣上學。不過這時,一看見這觀光汽車,才知道已是9點以後了,而且意識到,她必須去做昨夜前答應格雷斯-沃特頓自己應做的事情。

    ①以維多利亞女王的第4個女兒路易斯-艾伯塔公主命名的。

    她怏怏地折轉身走回前外通廊,在精美的修有溝槽的廊柱間向前挪動,越過那高高的盆栽絲柏,進入那山洞似的、空曠的、雅緻的房屋。她對眼前的時光,懷着抵制、幽怨的心情。一旦走進廚房之後,便關閉爐子,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沒有加糖,將它端着走向那張白色的膠木小餐桌。她將咖啡放下之後,又從電話機上端的食品櫥裏找到一盒香煙。她一手拿着香煙和格雷斯留給她的馬尼拉文件夾,另一隻手拿着電話,轉回桌子邊。

    呷過第一口熱乎乎的咖啡之後,接着便專心於早上開門第一支香煙的儀式之中。經過一番吞雲吐霧,她感到暫時的慰藉。她繼續吸着,她那拿着香煙的被尼古丁染黃了的細長手指,也抖動得輕一些了。過了一會兒,她把吃剩半支的香煙在瓷煙灰缸裏碾死。那隻煙灰缸上印着褪了色的富有傳奇般的字跡“東京-帝國飯店”。它仍被放在桌子上,過去博伊恩頓把這隻煙灰缸放在那裏,好讓自己時時想起過去的榮耀。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不換上使她不那麼受刺激的另一隻煙灰缸。不過她知道,那是因為她沒有這個勇氣。

    這時,咖啡僅僅有點温熱,她立即一口氣將它喝光。如此地武裝了一下之後,她最後打開了那個馬尼拉文件夾。文件夾中有兩張紙。第一張上,格雷斯整整齊齊地用打字機打上了12個婦女聯合會員的人名以及她們的電話號碼。凱思琳掃視了這串名單,她們不是朋友,就是鄰居或相識,沒有一個不認得的。儘管如此,她仍然把派給她給每個人都打電話的任務擱置下來。

    昨天晚上格雷斯扔下這個文件夾之後,在這位大歲數的女人那指派性的強人之意的熱心腸面前,凱思琳立即感到無可奈何了。格雷斯-沃特頓已是50多歲的年紀了。她那灰色的頭髮,每週讓一位男理髮師整幾次型,整成像是假髮式樣。她人小巧,愛攪和,説話嘮叨。她的孩子結婚之後,有兩年工夫,她曾經遊移於是做一名雷西達的學者還是要做貝弗利山的心理學家,最後兩者都放棄了,而去幹了婦女聯合會的主席職務。從此,婦女聯合會主席一職便成了她的整個生活。在什麼地方的某個銀行,有個副行長,叫格雷斯-沃特頓先生。

    儘管格雷斯最終使凱思琳表示出接受那份公事的意思,凱思琳的初衷並非是情願的。她辯護説自己精疲力盡,並且不得空閒,另外,她也有好幾個月沒有見過她們中任何一個人的面了。自從上一次的婦女聯合會的會議以來再未見過面,要給她們打電話,少不了花費工夫-嗦一番。“哪裏話!”格雷斯用她那刺耳的、一本正經的口氣説,“這是公事,你也應以此態度對待它。給每人打電話時,你都説你還有十幾個電話要打。再説,我想這對你也有好處。我不同意你過着像個隱士似的蟄居生活方式,這不利於身心健康。如果你不打算外出見人,起碼和她們通通電話嘛。”

    凱思琳不想告訴格雷斯或者任何人,她之成為一個避世隱居的人,並不是因為博伊恩頓的不幸造成的,其原因與人們所想象的並不是一回事。她結婚後,有他在家,正因為他經常在家,所以她唯一希望的是到這房子的外面去,消失在同夥們的喧鬧的混沌之中,雖説這樣做,有悖於她的本能。不過,自她寡居以來的一年零四個月中,外出躲避已無此必要了。她又回到、並享受起婚前她所熟悉的又愛又恨的那種孤寂的獨立自在的生活。

    突然,她意識到格雷斯又開始講起話來。這時,她的這位來訪者的聲音稍稍變得柔和了些。“相信我,凱思琳,親愛的。我們都知道你所經受的折磨。不過,如果你不自己幫助自己,沒有什麼人能幫上你的忙。你還年輕,長得又漂亮,且有一個可愛的女兒——正是前途似錦,有好日子不要錯過。如果我認為你真的不舒服的話,親愛的,我會是第一個理解你的人。當然嘍,我倒可以找別的人代替你來打這些電話。不過,我們需要你,我是説,不管喜歡不喜歡,你仍然是我們當中最重要、最有影響力的成員之一。由此你可看出,我為什麼非要排出我們當中20個最受尊敬的成員打這些電話。我的原意,恰恰是為了使這些電話通知具有更重的分量。相信我,凱思琳,我們需要全體出動,我們這方面每個人都在內——特別是如果教會方面反對這次會議的話就更應如此。我還不知道他們是否會反對,不過,有這種議論。”

    凱思琳一心要想方設法去逃脱掉這項不愉快的任務,所以直至這時,她沒有完全理解,或者,甚至連聽也沒法去聽這次婦女聯合會召開會議的真正目的。她重新問了一下,格雷斯對她眉飛色舞地解釋了一番(格雷斯對這整個事情所具有的大膽和猥褻色情很難掩飾住自己的興奮情緒)。這樣一來,凱思琳更加感到不安起來。她哪裏還有這份心思去與一夥婦女一起聆聽一個男人討論美國婦女的性習慣問題,不管它是以多麼冷靜的分析觀點來探討的。更糟的是——因為這時她突然意識到這場講演所要引出的是什麼——她沒有做好思想準備,對一幫生人吐露她的私生活秘密,象徵性地剝去自己的外衣,使自己暴露在一夥迷眼斜視、專愛偷看下流場面的男人面前。

    整個的事情是瘋狂和邪惡不堪的,然而,格雷斯都是如此之熱情——“這將使我們的組織的知名度大大提高;這也是為什麼阿克曼先生特意做這樣的安排”——倒使凱思琳本能地感到任何反對意見難以讓人理解了,而且甚至會引起對她在性生活方面的懷疑。所以她不再堅持不幹,決定拖拖以後再説。

    眼下,她快速地點燃了另一支香煙,面對着這令人詛咒的文件夾。她拿掉那張人員名單,看了看下面的那片紙。這是張油印的公告報道——在第二大“立即發佈用稿”——而且是由格雷斯-沃特頓簽署的。格雷斯曾對她解釋過,在她打電話通知婦女聯合會成員兩天後出席這次特別會議時,這份發佈稿將告訴她一切的有關內容。凱思琳一邊沉着地吸着煙,一邊讀着這份新聞發佈稿。

    “5月22日,星期五上午10點30分,”這份油印的報道寫道,“威斯康星州里爾頓學院的世界著名性權威,去年的暢銷書《美國單身漢的性研究》的作者喬治-G-查普曼博士,將在布里阿斯婦女聯合會的全體成員大會上做演講。在大會之後的兩週時間裏,查普曼博士將就最近他對已婚婦女的研究和意圖加以論述。查普曼博士偕同他的助手、均與里爾頓學院有聯繫的範-杜埃博士、卡斯-米勒先生、保羅-拉德福特先生等一組人員,將要會見布里阿斯婦女聯合會中已婚的或曾經結過婚的成員。

    “查普曼和他的小分隊,歷時14個月,遊遍美國,會見了數千名代表每個經濟階層、不同宗教信仰和不同年齡的具有各種教育背景的已婚婦女。據查普曼博士講,布里阿斯婦女是在他和他的助手們,在蒐集他們的發現並準備下半年出版前要會見的最後一批。‘這次調查詢問的目的,’查普曼説。‘是要把迄今為止仍秘而不宣的美國女性的性生活方式公諸於世,這樣,通過統計數字,我們可以將很久以來使處在黑暗和無知狀態下人類生活中的一個領域,用科學的方法予以闡明。我們希望,後代的美國婦女能從我們的發現中受到教益。’”

    “布里阿斯婦女聯合會主席格雷斯-沃特頓夫人在電報中對查普曼博士的光臨深表榮幸,並答應百分之百地出席他的演講,並將在自願的基礎上,提供會見的話題。不過,沃特頓夫人預言,聽了查普曼博士的演講,瞭解到實際上的個人會見比過去吉爾伯特-漢密爾頓、阿爾弗雷德-金西、歐內斯特-伯吉斯、保羅-沃林等這些開先河的調查人所進行的那種會見更不點名道姓時,聯合會中的220位已婚婦女,不會有什麼人拒絕這個為了科學進步而做出貢獻的機會。該聯合會,在布里阿斯擁有自己的俱樂部和禮堂,成立已有15年之久,一直為社會、為慈善事業以及大洛杉磯西區的美化,不遺餘力地工作着。”

    讀過這篇發佈文稿之後,凱思琳懷着厭惡的心情繼續瞅着它。看着這些話語,不禁無名火起,便自問道:“這個查普曼博士,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好偷看人的東西?”

    她自然聽到過他的名字,誰都聽到過。他最近那本書的聳人聽聞的題材(她知道,所有的婦女都讀過他的書,讀起來廢寢忘食,儘管凱思琳予以蔑視,甚至於不屑去借一本來看),以及他最近的研究進展(所謂研究),一連幾年把報紙和雜誌的版面活躍得不亦樂乎,至少有十幾家的封面刊登了他的照片。她估計,總有一天查普曼將會成為他這個年代以及這個年代的對性的着魔般迷戀的象徵,這正如19世紀20年代的埃米爾-考艾成為不同的好奇流派的代表一樣。

    不過,凱思琳感到納悶,是什麼使得一個受過教育的成人獻身於打聽男人、婦女以及兒童們性史隱私的勾當之中?這種對所謂“科學發展”不停的挪揄,只是在高尚的目的掩蓋下,不健康的服務的確是不健康的思想和引起性慾的情趣。或者更壞的情況,是由於某種卑劣的商業思想,決心去利用人們對禁區的反逆慾望。説句公道話,凱思琳記起讀過某些報道,查普曼對自己的可觀的收入是分文不取的。話雖這麼説,在此種文化中,一個出了名的名字便等於任何的年金享受權,任何時候都可以拿到鈔票。另外,他也可能是個寧要臭名而不要實利的人。

    也許,她對查普曼太苛刻了,凱思琳想。也許,毛病出在她本人身上。她也變得古板、過時,如果説一個年方28歲的人能夠真的變得過時了的話。然而,她的信念是不可動搖的:一個婦女的生殖器官是屬於她自己的,並且只能屬於她本人,它的使用和活動,除了她自己、她的配偶和她的醫生外,誰也不能讓他知道。

    對這件自己不相信、深感厭惡的下流事情,非要自己去促成不可,這不禁使她皺起了雙眉。凱思琳碾死了她的第二支香煙。她把那用打字機打好的人名和電話號碼單取回來,擺在面前,拿起話筒,開始從厄蘇拉-帕爾默往下的電話號碼撥起來。

    厄蘇拉-帕爾默是個愛挑剔的、好“打破沙鍋紋(問)到底”的人。説話尖鋭,直截了當。假若她問“你好嗎”時,她的意思是要知道,精精確確,你從早晨到晚上如何?還有,昨天過得怎麼樣?一點不容大而化之的回答,不能有絲毫的含糊其辭,要不,她是不會滿意的。從她那閃閃發光的褐色的大眼睛裏所觀察到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得是確切的、明瞭的,讓人能理解的。

    這時,她一隻手放在打字機的間隔棒和鍵盤上,一隻手拿着聽筒對着耳朵,繼續——這已經是這次電話的最後幾分鐘了——用一些對有關查普曼到布里阿斯考察的提問折磨凱思琳。

    “説真的,厄蘇拉,”凱思琳強壓着怒氣説,“我壓根兒就不知道為什麼查普曼博士挑選我們作為他的最後的實例,我所知道的只有擺在我面前的這份發佈稿上所説的情況。”

    “好吧,那就把它讀一下我聽,”厄蘇拉説,“我只是想把事情原原本本地搞清楚。”

    厄蘇拉聽得見電話對方凱思琳手中的稿紙翻動的沙沙聲。她諦聽着,當對方用發乾的嗓音在電話上讀着那文稿時,她把眼睛閉起來,以便使聽力更集中。凱思琳讀完後,厄蘇拉睜開眼。“我猜想,”她對着話筒説,“就這些東西,可憐的查普曼博士。他會大失所望的。”

    “你的意思是什麼?”

    “我的意思是,他從這幫自己根本不瞭解的冷淡的長舌婦身上打算了解什麼?我能看到的是他問特麗薩-哈尼希她最願當個什麼,她肯定會告訴他,是當一個藝術經營商的老婆。”

    “我想我們與其它地方的婦女相比並沒有任何的不同。”

    “也許有。”厄蘇拉表示懷疑地説。

    “我能告訴格雷斯你打算出席這次會嗎?”

    “當然。無論如何我不能失掉這個機會。”

    厄蘇拉掛上電話之後,又後悔自己惹得凱思琳不愉快。她似乎察覺凱思琳有點生氣,而且常常如此。這樣一來,事情就太糟了,因為她真誠地尊敬凱思琳,並且想要獲得她的友誼。她所認識的布里阿斯的所有的女人當中,她感到只有凱思琳在智力方面能與自己相匹敵,更何況,凱思琳具有一種難於描述的氣質——這是一種使婦女成為貴夫人的氣質,一種良好教養的、人們口頭上常説的儀態萬方的風度。在這上面,或者在某一部分上面,還增添上一種具有財產的富貴氣。誰都知道,凱思琳從她父親那裏繼承了一筆財產,她的財產足以維生,不必去做工。有一次,厄蘇拉在她為《家庭》雜誌所寫的每月一次的特寫中,涉及城郊富裕婦女的平均情況時,用的模特兒就是凱思琳。她疾妒凱思琳驚人的美貌:她那泛着光亮的黑頭髮,修束得短而漂亮;她的富有挑逗性的綠眼睛;小而周正的鼻子;豐潤的緋紅色的嘴巴——所有的這些和莫迪格聯尼①的脖子,安放在身材修長、童貞似的優美的軀體上。

    ①意大利畫家(1884-1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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