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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節

    經過數小時的靈魂自查之後,特麗薩很滿意地把她的情況和問題分解成以下幾條:(1)她與一位先生結婚10年,一向是一位最好的妻子,將會繼續讓世人如此看待;(2)她是一位有特殊能力、聰明、機智、身體具有一定的魅力的女性,而一夫一妻制的狹窄界限沒有給這些天資留有進一步發揮和享受的餘地;(3)她才36歲,還有許多東西可以提供,可以分享,並且很具尋找快樂的能力,如果由於諸多約束的中產階級的怯弱而虛度如花似錦的年華,那純粹是一種浪費和對神聖造物主的冒犯;(4)她對埃德-克拉索斯基並沒有依戀之情,他只是一個她的全部造詣要達到的目標的象徵,然而她感到,他們倆中的每一個,他和她,應該有享受更多的生活奇蹟的這份兒;(5)將自己配給一個未開化的粗魯人,她就能夠使生命力達到真正的滿足和完善,因為這裏面有一種難以言傳的聖經美,讓海拉斯①貴族妻子與新近從山洞和俱樂部移居來的北方原始人結合,是最佳的文明產物的交配;(6)其浪漫活像伊莎多拉和埃絲尼;(7)最後,為此,她的生活應該更加豐富,更加有意義,傑弗裏也一樣。

    ①海拉斯,古希臘詩中的人名。

    一旦對形勢按順序方式進行過推理之後,特麗薩滿意地看到,她能夠繼續推進下一步。幾年前,她曾完全沉湎於盆景,花了一個夏天時間學習日本的矮化植物藝術,研究從足利年代的起源到現在為止的歷史,自那以後,還沒有任何一項活動像這次準備要乾的事情那樣讓她更着迷,更感刺激性。因為她解放得超越了她的性——解放得足以在她的查普曼會見中完完全全地講實施。這一點,其他婦女做不到,她敢肯定——她感到,沒有必要去幹那些降低身價的做做姿態,對埃德-克拉索斯基賣弄風情引誘他上鈎。像他那樣的土著居民,他自會想佔有她,這很明顯。如果她不用相同的精神獻出自己的身體,這將會貶低自然。

    步驟和拜訪的對象一樣簡單:到海灘去,等他,直截了當對他説。還有,最後,安排會見。隨着深度和廣度的增加,將大大豐富他們倆的生活。她迅速揭示自己所説的深度和廣度是指精神方面的。

    她的目光圈定在海灘上,還不時地瞟一眼那泛着泡沫的拍打和衝擊濕沙灘的白色浪頭。這大洋浩渺無際,一直延伸到中國。面對這聖神的壯觀景象,濟慈的詩句油然爬在洶湧的海浪之上:“我感到像一位蒼穹的觀察家/當一顆新星球飄進他的視野之中的時刻,/或許像具有鷹眼的考茨/他凝視着太平洋——以及他的所有的人/用無端的猜疑互相注視着——/這裏的波峯,一片沉寂。”

    像是非常偶然的樣子,他們在她左邊的遠處出現了。他們身穿寬鬆的運動衫,從公路斜坡朝沙灘費力地走來,在鄰近海水的硬沙地上,他們邁開了大步。他們越走越近,特麗薩心頭呼呼直跳。當他們到達練習場地時,分散開形成一個三角形,開始扔起了橄欖球。特麗薩此刻可以辨認清他們的臉了。失望使她的心變得沉甸甸的。埃德-克拉索斯基不在他們中間。

    她精心安排的步驟化為泡影,不過她並不絕望。她對自己的必要的目標是那麼的專注,使得她依然處變不亂,心情沉靜。她檢查和估計了種種可能的行動。她滿可以轉身走掉,之後再來等待埃德-克拉索斯基的出現。她也可以從電話簿上找出他的號碼,直接給他掛電話。她也可以寫個便條,留給他的三個夥伴。但是,所有這些方法都不能立即解除她無着無落的心頭煩躁。埃德-克拉索斯基出了什麼事?其實,她的兩種方法可以足夠快地回答這個問題。但對她來説還是不夠快。她不想再去做白日夢,也不想再過那輾轉不寧的夜晚。她必須立即知道。

    由於一股她所不知道的自己擁有的慾望壯了膽,她站起來,以直接的方式,她把自己暴露在他們面前。她的需要克服了人類的脆弱,勝過了那虛偽的羞法。沒有任何推理能使這項任務變得容易些。她感到,她那僵硬的、赤裸的雙腿,一前一後,載着她越過沙地。她離那三人中最近的一個只有幾碼遠了。他又矮又結實,呼哧呼哧地大聲喘着粗氣鍛鍊自己。他的脊背對着她。

    她記得:在餐館裏,那時她是單身,與婦女一起用餐,她總感到去吩咐招待很為難。招呼他們要捻手指嗎?有失閨範。用叉敲玻璃杯嗎?那有些專橫,具有歐洲人的習性。直接喊“招待”像在那樣?或者喊“先生”?或者清清嗓子大喊出聲。這個問題最終因結了婚而解決了。傑弗裏捻動他的手指。不過,對這個運動員,就在眼前這個,她不認識——他也是一個招待。

    “喂,先生。”她喊道。

    他已跳起來,在空中把球抓在胸前。她等着他把球擲回去。

    “先生!”她大聲喊。

    他回過頭,有點吃驚。他的髮型輪廓和眼眉都很低,他的面貌像是有人在上面坐過的南瓜一般。“你喊我,夫人?”

    “對,請——”

    他朝她走過去,樣子很感困惑。

    “我原希望今天在這裏見到你的朋友,”她快速地説,“克拉索斯基先生。”

    “埃德嗎?他正在工作。”

    “是固定工作嗎?是否還回來?”

    “他前天才找到這份工作。我猜他要幹一夏天,直到我們穿上軍裝。雖然他有時抽空進行鍛鍊,不過不在這裏,他嫌棄這片海灘。”

    “你知道我在哪兒能——找到他嗎?”

    “天堂公園。”

    “天堂公園?”

    他看着她,好像她是火星人。“那個大遊樂園——你知道——在桑塔-莫尼卡和威尼斯之間。他有一個攤位。”

    “他明天會在那兒嗎?”

    “明天是星期幾——星期三?對,肯定在。星期四、星期五和星期六他歇班,星期天他必須去工作。”

    “我真誠地感謝你。你見他沒有?”

    “每晚都見,實在的。我們倆同住一套房,離這裏不遠。”

    “我想知道——你能否為我捎個口信給他?”

    “那是確定無疑的事。”

    “告訴他,我希望見到他,是關於——關於一件私事——可在星期三中午——不,最好是星期四,星期四12點,在娛樂中心。碰面在什麼地方好?”

    這看起來讓他費了一會兒工夫,他試着集中精力去想。“那裏好大喲,”他咕嚕着説,“我知道。你進去以後,有一個養海豹的池子——每個人都在那兒逗留,給海豹餵魚。”

    “好吧,請轉告他,星期四中午我到那兒。”

    她第一次意識到,他被她的泳裝吸引住了。一時間,她對這身衣服拿不準主意,可後來,她倒感覺高興起來。他毫無疑問地會把她的裝束彙報給埃德聽。“非常樂意幫助,夫人。”他最後説,“還有別的話嗎?”

    “沒有,沒有別的事了。你不會忘記吧?”

    “嗬,不會。”

    她閃出最迷人的微笑。“多謝。”

    “錯不了。”他一低頭,開始轉身,可又停住了。“嗨,我差點忘了——你叫什麼名字?”

    她猶豫了一下。“只要告訴他,那個姑娘——”她打住了,記起對埃德看來她不是個姑娘而是位夫人。她決定,儘管喊夫人令人惱怒,還是要保持她的清楚限定的身份——“告訴他,他在海灘遇到的那位夫人,上週,就在此地,那個被他的橄欖球幾乎擊中的那位,他會記起的。”

    他奇怪地看着她,她感到很不自在。“好吧,夫人,”他最後説,然後離開加入到其他人那裏去。

    她為自己完成了預先設定要完成的事情而高興,特麗薩匆忙收拾她的幾件物品,徑直向她的轎車走去,連看也沒有看其他三個人一眼,飛速驅車回到布里阿斯。

    回到家後,她高效率地做好午餐並用了餐。她打了半打家庭電話,寫了幾張“謝謝您”的便條和一封信,還有幾張賬單發票。3時,她躺下,每日都午間小睡一會——她將自己的永葆青春歸功於它——不過眼下,她睡不着,而是任憑自己沉浸在與她的土著居民的神聖結合的甜蜜的想象之中。(從某種程度上説,她後悔自己與埃德-克拉索斯基的約會未能發生在查普曼博士到來之前,要不,現在她就能以純粹的健康永遠載入他的歷史。如果埃德進入這次會見,那她一定會作為既健康又精力充沛而流芳百世。)到4點時,她仍然睡不着,於是便起牀打扮了一番,仔細穿着,去參加鮑里斯-莫特里斯基畫展,差幾分5點,她驅車到韋斯特伍德和美術商店去。

    來到美術商店附近,她發現,要找個停車的地方很困難。這很可能意味着畫展吸引了大批觀眾,她為此感到十分得意。她把車留在附近的一處停車點。步行走到商店來。走近商店時,她看見幾組觀眾正在入場。傑弗裏舉辦這種雞尾酒會式的預展往往大獲成功。他那徵求意見的裝潢漂亮的通知,寄給精心挑選的名單(其中包括藝術評論家、職業女主人、有錢的離了婚的女子、還有電影明星),給收到人以很深印象,因而大受歡迎。

    這個小小的美術館確實異常擁擠。特麗薩被人擠着走進去,她那雞尾酒短禮服擦着襯裙沙沙作響。她對一些不認識的人點點頭;對熟悉的人則招手致意。傑弗裏左手舉着香檳酒,站在中間台子上,像在領航室裏——或者是前甲板上的船長。不,活像他的偶像,在老蓋列裏的安布羅斯-汰拉德。特麗薩推開人羣走到他身邊,拉起他的手,冷淡地盡妻子之責握了握手,送給他面頰。他的小鬍子在上面刷了一下。他將一位身材矮小、面容憔悴、樣子像猶太法學博士似的年輕人拉進人羣中心。這位年輕人,大汗淋淋,泛着亮光的禿頭頂和短鬍鬚,給人一種很可笑的不成熟感。每當她遇到蓄鬍子的年輕人,特麗薩總是斷定,要麼這人沒有下巴,要麼沒有天資。傑弗裏介紹説他叫鮑里斯-莫特里斯基。特麗薩掩飾不住她的驚訝。當她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時,它引起她一連串的聯想:灰熊似的烏克蘭人,強悍、堅韌不拔,對人侮謾無禮。不過這個鮑里斯,她猜想,是出生於威廉世家,在康尼島長大,靠美國政府發給的軍人津貼去了巴黎。他的聲音細弱,兩眼水汪汪的,但他的觀點都是守舊的。她確信,他的畫行情不會好。

    通常每逢這種場合,她對傑弗裏特別有用。她善於應酬,懂行話。不過此刻,她毫無興致。她呆在傑弗裏身邊不動,直到他小聲提醒她,她這才走到放混合甜飲料的大缽那裏。然後,她便穿過擁擠不堪的沉悶房間,一個個地給客人倒。牆上掛着俗不可耐的抽象派油畫,既沒有杜徹姆也沒有凱迪斯基。鮑里斯的畫給她一種幼兒園的印象,很現代化,但不是美術館,先鋒派畫展。她問候凱思琳-鮑拉德,還有一位名叫拉德特福很穩重的高個子年輕人。她與三位批評家握手,後來又同格雷斯、沃特頓以及帕爾默夫婦招手。她走過去,走回來,模模糊糊地聽見傳教士般的有關創作方面阿拉米語(“不過這是他的色彩協調的觀念……這個特徵,親愛的……那些豐富的藍色的地方……它使你有身臨其境之感……通過重圖象體現動感,親愛的……新的領域……觀念的構成……深藍色,特色……內心的眼力……蒙特潘納斯……硃紅色……反叛……希羅希基”),並且深感不解,傑弗裏為什麼放棄皮特爾-布魯士爾可愛的雪貂,而換上這玩藝。不過她瞭解這是有用的商品,低價買進,高價賣出,時尚如此嘛。

    兩小時過去了,已經喝過四杯香檳雞尾酒了,她決定她應該頭痛了。不久,在人羣中,她低聲對傑弗裏説了一下。傑弗里正與買主交談,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她從人羣中擠出去,外面已是夜晚,充滿活力,沒有絲毫的抽象,沒有殘缺不全的線條、畫彩和塗滿斑點的平面。她想起了埃德-克拉索斯基,他更接近真實的藝術,她很想知道,他對這一切是如何看待的。他應該用她的眼光來理解,她知道,她感到與他更近了。她過去裝飾了多少這類令人厭惡的虛假的畫品?那些夜晚、那些歲月是如何度過的?

    後來,傑弗裏比她預料的提前一小時返回家。她原打算等他返回時她已進入夢鄉,因為這是他們做愛的夜晚,而她對此毫無興致。不過此刻她坐在沙發裏,在靠近窗户的風俗雕塑羣像之中,毫無睡意,沒有不舒服的跡象。

    “這是個了不起的畫展,”她説,“可你看上去很疲倦,行情怎麼樣?”

    傑弗裏搖了搖頭。“令人失望。只脱手了六幅。”

    她心裏倒有點高興。“對不起,”她表示同情地説,“我怕會這樣。他的作品開價太高。這裏來的人簡直拿不出這麼多錢,要是在巴黎——”

    “呵,不錯,巴黎。”

    “或者哪怕是羅馬。”

    “嗯,對。”

    “不過,你只要對這些平庸之作作某些讓步就是了,親愛的。”

    他點點頭,凝視着米色的地毯,後來突然抬起頭。“你的頭痛好些了吧?”

    “現在好多了。”接着她又迅速補上了一句。“我怕又到了每月的那個時候——”

    她過去對這種事從來沒有撒過謊,不過,她告訴自己,這在她的成長過程中是一個非凡的轉換時期。她將十倍給他補償,一天很快過去了,他倆會更加幸福的。

    “對不起,”他在説,“也許你應該躺下。”

    她站起來,幾乎很快活。“你才是我們擔心的人。吶,讓我們脱下你的衣服,我給你拿拖鞋,然後我們再喝點白蘭地。”

    她是如此愛他。真格的,他倒會更加快活的。

    貝尼塔-塞爾比日記。6月3日,星期三:“……對我來説,從來沒有過的異乎尋常的事情發生了。我無法將它寫在紙上,除非我認為他不錯,將會成為我的丈夫。喝過那些烈性威士忌酒之後,他變得酩酊大醉,我只好開車把我倆駛回維拉-尼普利斯。我們坐着,他開始講述他的人生——他幾乎是媽眼裏的天使——後來幹了兩年的分析工作。後來他説他是個潛在同性戀者,大多數男人總會如此,但從來沒幹什麼錯事,因為心理醫生治療了他的病。他把頭放在我的胸脯上,哭了,並且説希望娶我為妻。我很可憐他,想永遠照料他,並説我們會討論結婚的事。過了一會,我同意我們在芝加哥作決定。今天早上我們用過早餐他要離開時,他是那麼的可愛。他需要我,這毫無疑問。既然他如查普曼博士所證實的那樣是個正常的人,我想事情會發展得很順利。我們等着瞧。他每年掙13000美元。它中了一個兩分,我的心情很好。四天以後,我們就離開。媽來了一封信,我不能責怪她把魯賓費爾大夫辭掉,誰聽説過有把坐骨脱位看成是心理病症的。今晚我要給她回信,給她精神上的支持。我覺得非常愉快,在水晶宮揮霍了一些錢。我經過保羅、霍勒斯以及一位迷人的婦女用餐的飯桌時,他(保羅)把我叫住,並且把我介紹給她,鮑拉德夫人,並要求我加入到他們當中去。我去了,氣氛很友好。還在我第一次越過那張桌時,我像是聽見霍勒斯在説他的妻子,這也是我為什麼放慢腳步的原因,因此讓他們看見了。自我和查普曼博士一起工作以來,我還從來沒有聽見霍勒斯説起過他妻子。當然,里爾頓的任何人都知道為什麼。我所以提起它,是因為一種奇怪的推論浮現在我腦海。莫非鮑拉德夫人是霍勒斯的妻子,現在又重新嫁人了?有可能是,除非她非常保守,而我所想象的霍勒斯妻子的形象卻……”

    內奧米-謝爾茲醉醺醺地坐在舞池旁邊的桌了邊,是沃什-狄龍接着她的口信後安排她在這兒的。她吃力地端起高腳玻璃杯送到唇邊,將剩餘的杜松子酒一飲而進。

    她轉過身,把椅子搞得吱喳作響,喊招待重新給她添酒。其後,那間昏暗的大房間進入焦點,她看見喬羅克的喬裏蒂斯的所有桌子都空了。一位招待正在解他的白色背心紐扣,穿着工裝褲的一墨西哥人拿了一把掃帚走進來,沒有一個人留在那裏,一個人也沒有,除了她自己和那個樂隊外。

    她猛然轉回臉對着舞池,視線穿過舞場投向音樂台。那些人形模模糊糊,不過她認出了沃什,他正跪着,把他的薩克斯管存放起來。其餘四個人正在收拾樂器和樂譜。她感到他們是她的唯一的朋友,尤其是沃什,尤其是沃什。

    最近八天,她到喬羅克家的喬裏蒂斯酒吧來過兩次,加上今晚算三次。這間酒吧緊靠入口處。她喝過酒,想讓沃什知道,可又改變了主意,於是坐了一輛出租車回到了布里阿斯。每個下一天的早上,她都為她的新的貞潔、改邪歸正而感到驕傲。每個下午和夜晚,她又感到孤獨得難受和痛苦。她意識到,如果不做愛,再也無法繼續下去。今晚早些時候,在她的廚房內,食物使她感到倒胃口,因此她開始小飲起來(為了提提胃口),一發而不可收(為了淹沒慾火),最後,在十點鐘,她打電話要了一輛出租汽車,第三次來到這裏。這一次,她讓那個酒吧間招待員(此人這時已經成了可以依賴的朋友)告訴沃什她來了。演奏完集成曲之後,沃什走過來,把她領到這張桌邊。

    她喜歡成為這個家庭中的一員。在當中間歇的空間,他們跟在沃什後來到這張桌邊,拉過椅子,與她討近乎,讚美她,對沃什説一些逗趣的話(沃什一個勁地眨眼睛)。最後,用一種古怪的方式交談起來,她一句話也聽不懂。有關音樂的事情吧,她想。這些音樂家。他們名字叫……哦,沃什……皮拉威茲……、拉温……巴代裏……尼姆斯……不,西姆斯……基姆斯,威姆斯,黑姆斯。

    她在前額和腮這間揉了揉眼睛,試着把這些名字和這些朋友對上號……叼着煙捲的那張蒼白的臉……卷頭髮和搖晃膝的羅馬型臉……長着亂蓬蓬的山羊鬍子的黑人臉,他手指上戴滿了戒指,指甲老長,老長……長着胖鷹鈎鼻子的橡皮臉,腿腳動作起來像兔子似的……老長,老長的長下巴臉,凹陷眼,老長老長的身子,胳膊,大腿與沃什-狄龍不相上下。他用手摟着她,他的嘴唇把她的耳垂搔得挺癢。

    她看見他穿過滑溜溜的舞池走過來了,相貌很醜,值得弄到手的東西,穿着夜小禮服。她試着坐起來。

    他站在她前面。“我的姑娘怎麼樣?”

    她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他的凸牙、麻子臉的重疊形象。

    “感覺很好吧,心肝兒?”他問。

    “很好。”

    “夜間剛開始,喜歡尋點更多的快活嗎?”

    她想,與你的姑娘調調情,讀一個睡前的故事她聽,把她放在她的帶輪的暖和牀裏。她的嘴像吃了糖一般,臉上紅紅的。“喜歡。”

    “你非常漂亮,親愛的姑娘,也非常甜蜜可口。”

    “如果你喜歡我的話。”

    沃什露出了無唇的微笑。“喜歡你?親愛的,老沃什可不是你的那些光用嘴皮子的人。他喜歡錶明想幹就幹。親愛的,也許你用不着告訴我,不過,在那裏,我一直想要你想得發瘋。”

    她點點頭。“我累了。”她説。

    她試圖站起來,但就是站不起,他伸手到她臂下,很容易地把她吊起來。

    “你先站着,”他説。他齜牙笑了笑。“我希望不會呆多久。”他把她的一隻胳膊卷放進他的裏面。“走吧,親愛的,我們回家去。”摟她的那隻手臂很有力,她的感覺較前好多了。

    他導引着她穿越空蕩蕩的桌子,上面有污跡斑斑的桌布,盛着半滿煙蒂的煙灰缸,濕漉漉被捏成團的餐巾,仍像早上以後的樣子。

    “嗬,沃什!”有人喊。

    他站住,回過頭去看。

    “今夜有樂局?”

    “遠非如此,”他回答,“還有場小小的爵士樂即興演奏。”他朝下看着內奧米。“我們要演的,是不是親愛的?”

    “沃什,我只想躺下。”

    “你就要躺下,親愛的姑娘。老沃什定會把他的姑娘照顧得舒舒服服。”

    外面,冷空氣像濕抹布一樣拂在她的臉上。不過,儘管她部分地甦醒過來,世界仍然看不見,看見的只是身旁那個高高的運動的形體。在相隔很遠的什麼地方,交通發出説不清是什麼的嗡嗡聲。高高的天空上,星光閃閃的穹窿翹起來,在那很遠很遠的下面,鋪過的地面是混凝土的滑坡。在他汽車的皮革座位上面,很容易讓自已被拉向他那裏,直到她嗅到了他的套服上的杜松子酒和絨面呢,以及他翻領上圓花的隱隱約約的香水味。

    她意識到自已被帶着向前走,感到轉彎時的搖擺和輕微的浮動,她感到了他的手在她胸前的毛線衫上摩挲着。

    “我早就知道你是那個,”他説,“從我給你送明信片的那一天。我敢打賭你也感覺出來了。”

    她把頭向後枕在車座上,眼睛仍閉着。

    “有那種事多久了,親愛的?”

    “什麼?”

    “從你被愛以來?”

    如果她告訴他,自幼兒時起,自從……,永無止境,他會認為她瘋了。另外,她太疲倦。她什麼話也不説。

    那艘宇宙飛船繼續向前,向前,後來,它停住了,她也睜開了眼睛。

    “我們到啦。”他説。

    過了一會,門開了,他幫她從汽車裏出來。他一隻胳膊攬着她,扶着她走過人行道,通過玻璃門,走進大樓。只見門前掛着一排排人名牌子和蜂鳴器以及裝有黃銅蓋子的信箱。陰暗的走廊從樓梯通到後面。那個門上寫着五號。

    燈亮着,她斜斜歪歪地站在他那起居室中間綠氈撲克牌桌子旁邊。他從什麼地方端來兩個玻璃杯,有一杯到了她手裏。

    “來,親愛的,喝。整晚上都沒有喝啦。”

    “我喝杜松子酒。”

    “它就是。”他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喝掉它,好上路。我們要過一段時間。”

    她喝掉了。那酒沒有什麼滋味。

    他把玻璃杯放在撲克牌桌上,抓住她的胳膊肘,牢牢地帶她走過敞着的門。他一拉開關頂燈亮了。她站在淡棕色的衣櫃邊。椅子那邊,是一張帶淡棕色低牀頭板和雙人牀,米黃色的繩絨線牀罩整潔地蓋在牀上。

    “你很乾淨。”當他在她身後把門關上時她口齒不清地説。

    “他們弄來個服侍人,海外的黑白混血兒。她打掃房間掙五塊錢。”

    他把繩絨線牀罩和醬紫色的毛毯從牀上扯下來,並掀開毯子下面白色牀單,把它們都扔到地板上,後來,又把枕頭拋到一旁。

    “我喜歡足夠大的地方,”他説,並送給她一個微笑。“你呢,親愛的?”

    “我什麼?”

    他走向她,將她半提離地面,貪婪地把嘴壓到她的上面。通過醉酒的蒸氣繁衍,慢慢地慾念浮上來。那根本不是接吻,而只是對她的疼痛的Rx房的壓迫,及對她臀部的摟按。他放開她,他們倆都喘着氣。

    “來吧,親愛的。”他説。

    他開始解他的襯衫。她慢慢挪向牀前,想脱衣服,但最終只是站在那兒。短暫的要求交媾的強烈慾念減弱了,剩下的只是漠然的空虛感。太陽穴的眩暈有一點清醒。那張掀光蓋飾的大牀也不再那麼誘人了。沒有使她衝動的慾望——沒有看他脱光身子和急不可耐的神態的興趣,因為已經有過很多了。沒有與他膠合在一起的渴念,也因為已經有過太多了。她怎麼在這裏?如果她告訴他,解釋一下,也許還有希望。

    “嗨,親愛的——”他説。

    她厭煩地轉過身,想要依靠邏輯和説理,不過那時她看見他那長長的、無毛的、骨嶙嶙的身軀,於是心裏清楚,那麼做是枉費心機,她已經把機器上緊了,這就得開動起來。

    “……什麼使你耽擱,來吧。”

    她異常後悔地抓起她那毛線衫的底邊,慢慢地、慢慢地開始向上拉脱過乳罩。

    “快一點,該死的!”

    他來到她身前,抓過毛線衫,從她的頭上猛地拉出去。他的手來到她身後,試着解乳罩,最後,用力地一下子撕開。隨着衣服下落,她那潔白的肩膀一下子裸露出來,她企圖去遮擋,而他的雙手已經抓在上面,搞得生痛。她被抱離地板,粗暴地摔在牀上。

    “沃什,別——”

    “該死的——”

    她那絲棉長褲被粗野地撕到地板上。

    他靠上身來,逼近她身上。

    “我的長筒襪——”她喘吁吁地説。

    “去它媽的。”

    “不,求你——”

    她掙扎着想起來,用一隻胳膊肘撐起了身子。她只是想説明一下,做愛有一定的習俗規律,一個夫人不脱襪子是不應赤裸着身體躺下的。穿襪子很不合適,絕對不合適。

    他的胳膊像條撬棍似地壓在她的喉部。她的頭被猛地推進牀墊裏。他的雙手似砂礫般地按在她的兩個粉肩上。她仍在為她的長筒襪的尊嚴呻吟着。

    她一度睜開眼,看見他,被嚇壞了。“不要弄傷我。”她哭叫起來。

    他的聲音很生氣,很不耐煩,充滿野性。在她的耳朵裏絮絮不休地發出野獸的單調話語,她閉上眼睛,沉入黑暗之中,獻出了她的愛情,使死亡來得更快一些,痛苦也會結束。

    最後是那種期待的感覺——美麗的如花的草原,如絮的白雲在湛藍的天空悠哉悠哉地遊蕩,如雪的羊羣在吃着嫩生生的帶露珠的小草,小鳥在草原上無憂無慮地歌唱,花蝴蝶在花蕊中振動着彩裙般的翅膀,小蜜蜂不倦地採吸大自然的恩賜,嚶嚶地唱着勞動的歌謠。還有那永遠默默無聞的小草,吮吸着大地的靈氣,吐出空氣的芬芳,享受着陽光温情的愛撫,承受着雨露的滋潤。最後,她的手抓住了他的脊前。“我愛你,霍勒斯。”她咕嚕着説。

    不過後來,做完了,她感到軟弱無力,但在失敗中卻有點勝利感。因為,正像她告訴愚蠢的屏風後的那人那樣,她總好性亢奮,可今夜,他倦了,而她沒有。這種快感壓過她所知道的任何快感。

    她在牀墊子上轉了一下頭,望過去,沃什正在扣褲帶。

    他看見她,齜牙笑了笑。“你要應付的,小傢伙。想喝一點?”

    她搖了搖頭。“帶我回家。”她開始欠身。但是他走近她,把她輕柔地推回去。“不要這麼快。”他説,“吃了就走不禮貌。”她躺回牀上,感到既無力又頭暈眼花。她注視着他走到門口,敞開門。通過門道,那種夾雜着嘰嘰呱呱的打趣和挖苦,以及含糊不清説話聲傳過來。

    沃什朝那邊喊。“好啦,阿C——你上。”

    突然,一個陌生人通過門口走進來——不陌生,是那個長着卷頭髮的羅馬臉。她嚇呆,伸手去夠什麼東西來蓋自己的裸體。不過除了她的手以外什麼也沒有。

    “喂。”羅馬臉説。

    沃什做了個無唇的微笑。“巴代裏,今夜你是個男子漢。”

    巴代裏開始脱襯衫。內奧米坐起來。“你把我看成什麼人?”她斥責沃什説。

    她竭力想扭動着到牀下。但是沃什抓住了她肩膀,把她往回拖。她用拳頭搗他,直到他抓着她的前臂,硬把她推躺在牀上。

    “猜想你沒有讓她痛快,”巴代裏説,“還要搏鬥一大陣子。”

    內奧米盡力喊叫,沃什用臂堵她的嘴。“上,你這個老東西,”他向後喊,“這是隻老虎。”

    她既不能移動手臂,也不能喊叫,內奧米瘋狂地用腿踢蹬。可是,有人把她的雙腿死死地按住在牀上。她看見沃什的胳膊上面那張捲毛羅馬臉。一會兒,捲毛觸到她的臉上,滿是大蒜氣味的嘴扣到她的嘴上。她竭力掙扎。有一次她看見沃什從門口處齜牙對她笑,這之後她看見的只是那張羅馬臉。她用腳踢他,他呻吟了一下,於是便用手掌拍她的臉。她抽泣着,想用嘴咬他,得到的仍是他那巨大手掌的針刺般的痛。過了一會,她停止了反抗,他也停止了用掌打她。她任他像布娃娃似地擺佈。

    又是那種沒完沒了的動作,針刺般的疼痛,用鉗子夾緊般的疼痛。殘酷的暴行伴隨着什麼地方的門敞、門閉、門敞、門閉,以及遠處要巴代裏繼續幹、再繼續幹下去的聲音。在上面懸晃着的羅馬臉像一隻扭曲的燈籠。捲毛粘乎乎,濕漉漉。

    完事之後,她不能起身。沒有任何毅力能夠使她抬起她那施過拉肢刑般痛楚不堪的肌肉。她躺在那裏喘着氣,她那高聳的Rx房脹鼓鼓的。她的眼睛瞪着視着,等待着。她的內裏機構竭盡了反抗力。她衰竭地躺着,大瞪着眼,等待着。

    那道門敞開又並閉了,傳來了一陣大笑聲,並且來了那個胖鼻子,那個大下巴。手掌捂上了她的Rx房,大腿壓在了她的大腿上……拉温,拉温……那個黑傢伙,西姆斯而不是尼姆斯,她最後知道是西姆斯,她閉上眼睛。她記得以前曾經有過像他這樣的一個——什麼時候?——巴坦達,那個讀過許多書的知識分子。他告訴她南方的種族問題起源於白人的精神恐怖,認為黑人比白人更有力量……西姆斯,別,西姆斯,直到她尖聲喊叫得沙啞了……後來,當她睜開眼時,那已不再是西姆斯,而是一張抽搐着的長滿丘疹的粉臉……就在這當中,她暈了過去……

    當她睜開眼時,她身子豎立着,她在沃什和西姆斯之間夾着。他們駕駛着車。兩扇窗都開着,風像溪水那樣涼颼颼的。

    “你怎麼樣?”沃什在問,“我們在帶你回家。”

    她朝下看了看,看見有人給她穿上了衣服。真正有教養的人,真正有教養的人——對待女子的事情上。

    “不要對我們輕舉妄動,”沃什説,“任何外科醫生會告訴你,五個並不比一個壞。那些小姑娘所遭遇的並沒有弄壞。你聽着,親愛的——你要——吶——你要小心——這些傢伙中有一個,他——你被稍稍弄傷了——不過不嚴重,根本算不上什麼事。嘿,西姆斯,就在那邊,停住那裏。”

    她感到汽車突然轉向,嘎的一聲剎住了,馬達空轉着。沃什敞開門。“我們讓你隔幾道門下車,以防有人等你。”

    他伸手幫她出來,但是她不動。

    “幫幫手,西姆斯。”

    他們兩人推推拉拉,好一陣折騰才算把她弄出車。沃什把她靠在樹上站着,並指了指。“那條路,親愛的。”他裝出一副假惺惺的微笑,彎下了頭。“多謝你這一晚上。”

    汽車開走後,她仍靠在樹上立着,最後,她伸出一條腿,試探着看能不能動。她看見她的長筒襪褪到膝蓋以下,撕破了,沾滿了污跡。

    她開始跑,絆絆跌跌地向前跑,抽泣着。奔跑着。

    當到達她的草坪上時,她垮下去,跌倒在一處又冷又潮濕的草堆上,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來。

    然而,就在這時,她聽見鋪路面上傳來腳步聲,腳踏草地上的壓抑聲,快速地朝她接近。她盡力止住哭,抬起頭來,希望是一位警察。在她發現那是霍勒斯來到身邊時,她竟一點也不感到驚奇。他説了些什麼話,她還沒有明白過來,便對一切感知閉上了眼睛和大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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