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吾從【麥頭】出來,一邊思考一邊漫無目的的在街上走着。然後下決心,邁向小小的兒童公園。那是最初發現天空浮着兩個月亮的場所。像那時那樣爬上滑梯,再一次仰望夜空。也許那裏還能看見月亮。也許會告訴他什麼。
之前去那個公園是什麼時候的事來着,天吾邊走邊想,想不起來了。時間的流動變得不均一,距離感也不安定。但是大概是在初秋。記得還穿着長袖的T恤。而現在是十二月。
冷風將成片的雲吹拂着流向東京灣的方向。雲像是油灰做成的東西一樣,一片片堅硬地結成不固定的形狀。在那樣的雲背後不時隱藏着的,是兩個月亮。熟悉的黃色的月亮,和新添上的綠色的小月亮。兩個看起來都是滿月之後三分之二的大小。小小的月亮,像是隱藏在母親裙襬下的孩子一般。月亮和之前看的大致在同樣的位置。簡直是一直在等待着天吾的回來一般。
夜裏的兒童公園空無一人。熒光燈的光亮裏比之前帶着些白色,看起來更覺得隱隱作冷。葉子凋落之後的櫸木讓人想到被風雨吹打的枯舊的白骨。像是貓頭鷹鳴叫的夜晚。可是都會的公園當然不會有貓頭鷹。天吾將防寒服的兜帽帶在腦袋上,兩手插進皮外套的的口袋裏。然後爬上滑梯靠在扶手上,眺望着雲中若隱若現的月亮。身後的羣星無言地閃爍着。城市上空曖昧而污濁的風吹來,混合在空氣中。
現在這個時候,究竟有多少人,和自己一樣眺望着這兩個月亮呢?天吾這麼想着。深繪里當然是知道這件事的。這本來也是由她而起的事。恐怕。可是她另當別論,天吾周圍的人,誰也沒有注意到月亮的數目增加了。人們或許是沒有注意到,或許是沒有談論這個話題。眾所周知的事實不是麼。曾經拜託的補習學校代課的朋友除外,天吾沒有向誰問起過月亮的事。毋寧説是小心着不在人前提出那樣的話題。好像那是道德上不適宜的話題一般。
為什麼呢?
或許是月亮也不希望那樣,天吾想。也許兩個月亮只是給予天吾的個人信息,他將這份情報與誰共有的做法是不被允許的。
可是真是不可思議的想法。為什麼月亮的數目是個人信息呢?那又是在傳遞着什麼呢?天吾覺得與其説是信息不如是個複雜的謎題。這樣的話出題的人是誰呢?不允許的究竟又是誰呢?
風在櫸木的樹枝間,發出尖鋭的聲響。彷彿絕望的人的齒間發出的微薄的氣息。天吾仰望着月亮,漫無目的地聽着風聲,直到坐着的身體漸漸變冷。時間大概是十五分鐘吧,就那麼多。不,也許更長一些。時間的感覺不知道消失到哪裏去了。靠着威士忌多少温暖的身體,現在凍的如同海底孤獨的鵝卵石一般堅硬。
雲緩緩向南面的天空流動着。不管流逝了多少的雲,之後的之後雲還是出現。遙遠的北方無疑是雲無窮無盡的供給源頭。決心頑固的人們,身上包裹着厚厚的灰色制服,在那從早到晚的默默工作者。就像蜜蜂製造蜂蜜,蜘蛛製造蜘蛛網,戰爭製造寡婦。
天吾看看手錶。還差一點八時。公園裏空無一人。不時路上有人快速經過。工作結束後回家的路人都是幾乎一模一樣的走路方式。道路邊上新建的六層高公寓,一般的住户窗户亮着燈。大風的冬夜,亮着燈的窗户獲得了特別的温柔暖意。天吾的目光依着順序追尋着那亮着的一扇扇窗户。如同在小小的漁船上仰望海面上漂浮的豪華客船。哪個窗户都像商量好了一般拉着窗簾。從夜晚的公園冰冷的滑梯向上看去,仿若另外的一個世界。基於另外的原理成立,通過另外的原則運行的世界。那些窗簾裏的人們都過着極其普通的生活,恐怕沉浸在安定舒心的幸福裏吧。
極其普通的生活?
天吾能想到的【極其普通的生活】的圖像,只有缺乏深度和色彩的類型。夫婦,大概還有兩個小孩。母親系着圍裙,熱氣騰騰的鍋,餐桌邊上的對話——天吾的想象力遭遇瓶頸。普通的家庭在餐桌上究竟會説些什麼呢?就他自己而言,沒有和父親在餐桌上説話的記憶。二人各自在合適的時間裏,沉默地塞進食物。從內容來看很難找到吃飯以外的代名詞。
觀察公寓的明亮窗户結束,再次看着大小兩個月亮。可是無論怎麼等待,哪個月亮都沒有向他説些什麼。它們面無表情的臉向着這邊,彷彿訴求着幫助的不安定的對偶句一般,一一併排着浮在夜空裏。本日沒有消息。這就是它們今天傳遞給天吾的唯一信息。
雲羣不知疲倦地向南橫穿天空。各式各樣,不同大小的雲到來,又離開。其中也有形狀十分有趣的雲。它們似乎有着它們自有的思考方式。小而堅硬,輪廓分明的思考。可是天吾想了解的不是雲,而是月亮的想法。
天吾終於放棄,站起身來,大大地伸展手腳。然後爬下滑梯。沒有辦法。只要明白月亮的數目沒有改變就行。兩手就這麼插在皮外套的口袋裏離開了公園。大幅度慢慢地走回到公寓。走路的時候想起小松的事來。差不多該和小松談談了吧。也該整理整理和他之間的事了。而且小松那邊也是,説不遠的最近有必須和天吾説的話。留了千倉療養院的電話號碼,可是沒有電話打來。明天給小松打去電話吧、但是之前必須去補習學校,從朋友那裏讀到深繪里寄存的信才行。
深繪里的信密封着躺在抽屜裏。重重密封內容卻很短小。報告用紙的一半,用藍色的圓珠筆,寫着神籤一般的楔形文字。比起報告用紙更適合粘土板一般的文字。天吾知道寫這樣的字體非常的消耗時間。
天吾將信讀了好幾遍。那裏寫着的是,她必須離開天吾的房間。現在馬上,她這麼寫道。我們在被人看着,這樣的理由。這三個地方用鉛筆重重地畫着下劃線。強硬的下劃線。
我們在被誰看着,她又是怎麼知道的,信上沒有説明。深繪里所在的世界不知為什麼,雖然滿是事實卻又不能説出口。就像海盜們埋藏寶藏的藏寶圖一樣,全是暗示和謎語,語言缺落變型。就像《空氣蛹》最初的原稿。
可是深繪里來説並不想要給出暗示或者謎題。對她來説這是十分自然的語法。她只能通過那樣的詞彙和語法,向人們傳遞自己的印象和想法。和深繪里交流意思,就必須適應那個語法。從她那裏接受信息,必須動員各自的能力和天賦,加入順序,補充不足的地方。
可是天吾將深繪里那份形象直接的聲明,就那麼接受下來了。她説【我們在被人看着】,恐怕實際上我們就是被人看着。她感覺到【必須離開】,就是她從這裏離開的時候。總之先當做一個概括的事實接受下來。這件事的背景和細節還有根據,只能之後自己去發現,去推測。或者那樣的想法一開始就該放棄。
我們在被人看着。
是【先驅】的人在找深繪里嗎?他們是知道深繪里和天吾的關係的。他們掌握着他受小松的拜託重寫《空氣蛹》的事實。所以才讓牛河接近天吾。他們那樣的花功夫(現在還不明白是為什麼)也要把天吾置於自己的影響之下。如此想來確也有監視天吾公寓的可能性。
可是這麼做,他們也太花費時間了。深繪里在天吾的屋子裏待了將近三個月。他們都是組織化的人。有着相當實際的力量。想要把深繪里弄到手的話,應該什麼時候都能做到。沒有必要花費時間手段監視天吾的公寓。而且如果他們真的在監視深繪里,應該不可能由她隨意的出入。那樣的情況下深繪里還是收拾行李離開了天吾的公寓,去代代木的補習學校將信拜託給朋友,然後就那麼移動到了別的場所。
越是分析着邏輯,天吾的腦袋就越是混亂。只能認定他們想要的不是深繪里。也許他們在那時想要的不是深繪里,而將別的對象置換成了行動目標。雖然和深繪里有關,卻並不是深繪里的誰。因為某些理由,深繪里本人也許對【先驅】已經不再構成威脅。可是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們現在為什麼還要特地監視天吾的公寓不可呢?
天吾從補習學校的公用電話給小松的出版社去電話。雖然是禮拜天,但是天吾知道小松喜歡在休息日去公司工作。如果沒有別的人在公司是多麼好啊是小松的口頭禪。可是沒有人接電話。天吾看看手錶。還是上午十一點。小松不會這麼早到公司。不管是禮拜幾,他開始一天的行動怎麼都得太陽經過天頂。天吾在自助餐廳的椅子上坐下,喝着淡淡的咖啡,再一次讀起深繪里的信,和往常一樣漢字極其的少,缺乏標點和換行的文章。
【天吾先生天吾先生從貓的小鎮回來讀着這封信真是太好了但是我們在被人看着所以我必須離開這個房間而且是現在馬上不用擔心我的事但是已經不能再留在這裏了和之前説過的一樣天吾先生尋找的人就在從這裏能走去的地方可是請注意被人看着的事】
天吾讀了三遍這封電報一般的信,疊好後放進口袋裏。和往常一樣,越是反覆的讀深繪里的文章的可信度就越強。他在被誰監視着。天吾現在將其作為事實接受了下來。他抬起頭,環視着補習學校的自助餐廳。因為是上課的時間,餐廳裏幾乎沒有人。有幾個學生在唸着課文,不時往筆記里加點什麼。沒有發現像是背地裏監視天吾的人。
基本的問題。如果他們不是在監視着深繪里的話,他們在這裏監視的究竟是什麼呢?天吾自己,還是天吾的公寓?天吾試着考慮。當然一切都只是推測。可是天吾感覺他們關心的不會是自己。天吾只不過是接受委託改寫《空氣蛹》的修理工罷了。書已經出版,成為社會的話題,然後話題消失,天吾的人物也完全結束。現在更加沒有理由再關心。
深繪里應該基本沒有出過公寓的房間。她能感覺到那個視線,意味着他的公寓被人盯着。可是究竟是在哪裏監視呢。都會里魚龍混雜的區域裏,天吾住着的三層房間不可思議就在落不進視線的位置。這也是天吾喜歡那個房間長期住着的原因之一。他那個年長的女朋友對此也做了很高的評價。“外表姑且不論,”她經常説到。“這個房間不可思議的安穩。和住着的人一樣。”
黃昏前,大大的烏鴉來到窗邊。和深繪里在電話裏説過這隻烏鴉。烏鴉在窗外花盆狹小的縫隙裏站着,大大的漆黑的翅膀咯咯咯咯地磨蹭着玻璃窗。歸巢之前在天吾的房間外停留一會,已經成了那隻烏鴉的每日功課。而且烏鴉對天吾的房間內部似乎多少有些關心的樣子。臉的一側大大的黑眼睛快速的動着,透過窗簾的縫隙中收集情報。烏鴉是聰明的動物,好奇心也強。深繪里和那隻烏鴉説過話。可是不管怎樣,很難認為烏鴉會是誰的手下來偵察天吾房間的情況。
那樣的話,他們究竟是從哪裏偵察房間的情況呢?
天吾從車站回到公寓的路上,順道去超市買東西。買了蔬菜雞蛋牛奶和魚。然後抱着紙袋在公寓的玄關前停下,以防萬一滴溜溜的四處張望。沒有可疑的地方。一成不變的風景。如同黑暗的內臟一般從上面垂下的電線,狹窄的前庭枯萎的草坪,生滿鏽的郵箱。也試着聽了聽。但是除了都市特有的展翅一般的一刻不停的噪音之外,什麼也沒聽到。
回到房間整理食物後,走到牀邊打開窗簾,審視着外面的風景。隔着道路的對面是三棟很老的住家。都是在狹小的用地上建的兩層住宅。房子主人都上了年紀,典型的老資格住户。表情嚴肅的人,討厭一切變化。不管怎樣也不可能歡迎沒見過的陌生人進入自家房子的二樓。而且再怎麼努力從那裏探身出去,應該也只能看見天吾房間天花板的一部分。
天吾關上窗户,煮開水泡了咖啡。在餐桌邊上坐下一面喝着,一面考慮各種各樣的可能性。誰在這附近監視着我。然後青豆在從這裏能步行到的地方(或許)。這兩者之間有什麼關聯性嗎。還是説只是偶然的巧合呢。可是不管怎麼想都沒有結論。他的思考,像是迷宮裏所有出口都被堵住,只能聞見奶酪味的可憐老鼠一般。在同一條路上咕嚕嚕的轉着。
他放棄思考,開始看起在車站小賣店買的報紙。這個秋天,再次當選為總統的羅納德里根管中曾根康弘首先叫做【小康】,中曾根首相管總統叫做【羅羅】。當然也許是因為刊登了照片的緣故,兩人像是在談論着將建築材料換成便宜粗糙的建築工人似的。因為英迪拉甘地首相的暗殺而引起的騷亂在印度國內持續着,很多錫克教教徒在各地慘遭殺害。日本的蘋果史無前例的豐收。可是引起天吾興趣的消息一條也沒有。
時鐘的針指向二點,再向小松的公司打去電話。
給小松打電話響上十二聲是很有必要的。和往常一樣。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沒那麼容易取起話筒。
“天吾君,真是好久不見了。”小松説。他的語氣多少回覆到了以前。亂溜溜,帶着些演技。
“這兩週一直請假待在千葉。昨天傍晚才剛剛回來。”
“你父親的情況不好。真是很難辦吧。”
“沒那麼難辦。父親只是深深的睡過去了。我只是在那裏,看着他睡打發時間。然後在旅館寫小説。”
“但是一個人或生或死,都是很難辦的事情。”
天吾岔開話題。“好像是説過,有不得不和我説的事吧。之前這麼説過。很久之前。”
“是那件事。”小松説。“一直想和天吾君好好的見上一面。有時間嗎?”
“重要的事,早一些比較好吧?”
“啊啊,或許早一些比較好。”
“我今天晚上倒是有時間。”
“今晚就行。我也有時間。七點怎麼樣?”
“七點沒問題。”天吾説。
小松約定了公司附近的一間酒吧,天吾也去過那裏幾次。“那麼禮拜天也開着,禮拜天幾乎沒有客人,可以安靜的説上話。”
“會很長麼?”
小松就此想了一會。“怎麼樣呢,不實際地説出來的話,是長是短我也不知道。”
“沒關係的。小松先生怎麼高興怎麼説。我陪着。因為不管怎樣我們是坐在同一條船上的。是這樣的吧?還是説小松先生已經換到別的船上去啦?”
“沒有那樣的事。”小松用罕見的老實語氣回答。“我們現在也坐在同一條船上。總之七點見吧。詳細的話那時再説。”
天吾掛斷電話後坐在桌前,打開文字處理機的開關。然後將在千倉的旅館裏用圓珠筆在原稿用紙上寫的小説,輸進文字處理機裏。重新讀着那篇文章的時候,想起在千倉的小鎮時的光景。療養院的風景,三個護士們的臉。搖曳着松樹防風林的海風,在那裏飛舞的雪白的海鷗們。天吾站起身來來開窗簾,打開玻璃窗,將外面寒冷的空氣吸進胸腔。
【天吾先生從貓的小鎮回來讀着這封信真是太好了】
深繪里在信裏這樣寫着。可是回來時這個房間不知被誰監視着。不知道是誰在哪裏看着。或者是房間裏設置了隱藏相機也説不定。天吾在意起來。旮旮旯旯都搜尋了一遍。可是沒有發現什麼相機和竊聽器。又舊又小的房間。有那樣的東西也會馬上發現的。
周圍變得昏暗之前,天吾對着桌子繼續輸入小説。不僅僅是從右到左地寫進文章,還得這裏那裏的改寫。比預想的時間長。結束手頭的工作後開燈時,天吾想起這麼説起來今天烏鴉沒來。烏鴉來的話有聲音。大大的翅膀磨蹭着窗户。託烏鴉的福玻璃上這裏那裏都是油的痕跡。彷彿是尋求解讀的暗號。
五點半是做了簡單的飯菜吃了。感覺不到食慾,可是白天幾乎沒吃東西。肚子裏還是裝點什麼比較好。做了土豆和裙帶菜沙拉。烤了一片吐司。六點十五分時,穿上黑色高領毛衣,套上橄欖綠的燈芯絨上衣離開房間。走出公寓玄關時,停下腳步再一次環視四周。可是沒有發現引起注意的地方。燈柱後面也沒有藏着男人。周圍也沒有停着可疑的車。烏鴉也沒來。可是天吾反而不安起來。周圍不像是那種東西的一切,看起來實際上都在偷偷監視着他。提着購物籃子的主婦,帶着狗散步的沉默的老人,肩上扛着網球拍,騎着自行車通過的高中生,也許都是巧妙偽裝的【先驅】的監視者。
真是疑心生暗鬼,天吾想。雖然必須提高警惕,還是太過神經質也不好。天吾快速走向車站。不時迅速回頭,確認沒有人跟着。如果有尾隨的人,天吾這樣也一定不會看漏的。他生來就比別人視野廣闊。視力也好。三次回頭看過身後之後,確信了自己沒被尾隨。
到達和小松約定的店是七點前五分。小松還沒來。天吾似乎是開門後的第一個客人。吧枱上大大的花瓶裏鮮花繁茂盛開。飄蕩着根莖上新切口的氣味。天吾在裏面的卡座坐下,點了生啤酒。從上衣的口袋裏掏出文庫本看起來。
七點十五分時小松來了。蘇格蘭毛料的上衣裏是開司米的薄毛衣,配套的開司米圍巾,羊毛的褲子下是小山羊皮靴。和往時風格一樣。哪一件都品質上等富有品味。而且穿舊的程度恰好。穿在他身上的衣服看起來就像是身體原本的一部分。天吾從來沒有見到過小松穿着新買的衣服。也許是穿着新買的衣服睡覺,在牀上滾來滾去也未可知。又也許是手洗了好幾次再陰乾的。然後成了舊的剛剛好的樣子,穿在身上出現在人們的面前。然後再做出一副衣服生來就是那樣的表情。不管怎樣,他看起來都像是個長年累月的編輯老手。換而言之,是除了長年累月的編輯老手外,什麼也不像。他在天吾面前坐下,也點了生啤酒。
“外表好像沒有變化呢。”小松説。“新的小説進展順利麼?”
“一點一點的進行着。”
“那就比什麼都強。作家只有實際的持續不斷的寫才能得到成長。就像毛蟲無休止地啃食葉子一樣。我説過改寫《空氣蛹》會帶給天吾自身工作良好的影響。沒錯吧?”
天吾點頭。“是的。多虧了那份工作。才感覺到學到了關於小説的一些重要的事。才看見了以往沒能看見的東西。”
“不是我自誇。那些事我是很清楚的。天吾君需要那樣的契機。”
“但是多虧了這個我也遇到了很多麻煩。如你所知。”
小松的嘴像冬天的新月那樣漂亮的彎曲着笑了起來。無法讀取其內涵的笑容。
“弄到手了重要的東西,人就必須為此付出相應的代價。這可是世界的規則喲。”
“也許是那樣的、可是什麼東西是重要的代價,區別不好。這個那個的,攪在了一起。”
“確實所有的事都攪在了一起。就像再串了線的電話線路里説話一樣。就像你説的。”小松説道。然後皺起眉。“話説回來現在深繪里在哪裏,天吾君知道嗎?”
“現在的話不知道。”天吾選取着字眼回答。
“現在的話。”小松意味深長的説。
天吾沉默着。
“可是不久之前,她在你的公寓裏生活。”小松説。“我聽到了這樣的事。”
天吾點點頭。“是那樣的。大概三個月裏都在我這裏。”
“三個月是很長的時間。”小松説。“但是誰也沒説這樣的事。”
“如果我被囑託對誰也不説的話,就對誰也不會説。包括小松先生。”
“可是現在已經不再那裏了。”
“是那樣的。我在千倉的時候,留下信離開了房間。之後的事不知道。”
小松取出香煙,叼在嘴裏擦然火柴。眯起眼睛看着天吾。
“之後深繪里回到戎野先生那裏去了。那個二俉尾的山上。”他説。“戎野先生聯繫了警察,取消了對她的搜索令。她只是突然去了哪裏,沒有被誘拐。警察也姑且詢問了她前前後後的事。為什麼消失呢?去了哪裏?不管怎樣也是未成年人嘛。也許最近報紙會有報道。長時間下落不明的新人作家少女,平安出現。哎,即使報道也不會是什麼大的新聞。畢竟和犯罪沒有關係。”
“那寄住在我這裏的事曝光了嗎?”
小松搖頭。“不,深繪里應該沒有説出你的名字。就是那樣的性格嘛。對方是警察還是陸軍憲兵隊還是革命評議會還是特雷莎修女,一旦下決心不説就不會開口。所以不必擔心。”
“不是擔心,作為我,只是想知道事情是怎麼發展的。”
“不管怎麼樣,你的名字沒有浮出水面。沒關係。”小松説。然後臉上浮起一本正經的表情。“一茬歸一茬。我有一個必須問你的事。雖然有些難開口。”
“難開口的事?”
“怎麼説呢,是私事喲。”
天吾喝了一口啤酒,然後將玻璃杯放回到桌子上。“好呀。能回答的一定回答。”
“你和深繪里之間有性的關係嗎?她寄住在你那裏的時候,是這麼回事。回答YES或NO就行。”
天吾想了一下緩緩搖頭。“答案是NO。她和我之間不是那樣的關係。”
那個雷雨夜裏自己和深繪里發生的事,即使怎麼樣都不能説出口。天吾的直覺這麼判斷。那是不能暴露的秘密。不允許説出來。大致上那個也不能稱作性行為。那裏不存在着一般意義上的性慾。不管從哪一邊來看。
“就是説沒有性的關係呢。”
“沒有。”天吾缺乏滋潤的聲音説道。
小松鼻子邊上皺起。“但是天吾君。不是懷疑你。你回答NO之前停了一拍還是兩拍。我能看見那裏有什麼猶豫。難道是最近發生的事嗎?不是在責怪你什麼。不是那樣的。我這邊只是想清楚的,把事實作為事實把握而已。”
天吾直視着小松的眼鏡。“不是在猶豫。只是稍稍感到不可思議。深繪里和我之間有或沒有性的關係,為什麼會這麼在意呢。小松先生本來就不是對別人的私生活探頭探腦的性格。毋寧説是對這樣的事很避諱的。”
“算吧。”小松説。
“那麼,為什麼現在那件事成了問題呢?”
“當然,天吾君和誰睡了,深繪里和誰幹了些什麼,基本上不是我該知道的。”小松有手指撓撓鼻子邊上。“就像你指摘我説的話一樣。可是深繪里如你所知不是不是普通的女孩。怎麼説好呢。就是説,她的行動將一一地產生意義。”
“產生意義。”天吾説。
“當然從邏輯上講,所有的人所有的行動都會因行動的結果而產生相因的意義。”小松説。“可是深繪里的話,會有更深的意義。她具備着這樣不普通的要素。所以我這邊也有必要確認和她有關的事實。”
“你這邊,具體指的是誰呢?”天吾問。
小松難得的露出為難的表情。“老實説吧,想知道你和她之間有沒有性關係的,不是我是戎野先生。”
“戎野先生,也知道深繪里留在我這裏的事吧。”
“當然。從她待在你房間的那天開始,先生就被告知了那件事。深繪里逐一報告給先生自己身在何處。”
“我不知道有這樣的事。”天吾驚訝的説。深繪里確實説過誰也不會告訴自己在哪兒。不過現在怎麼都無所謂了。“可是我不理解呢。戎野先生事實上是她的監護人和保護者。也許某種程度上也會注意這樣的事。可是這是不明不白的狀況。深繪里是不是平安的得到了保護,是否身在安全的環境,這才是最重要的問題吧。她的性純潔性也到了先生的擔心清單上,有點想不通呢。”
小松的嘴唇向一邊彎曲着。“誰知道呢。那邊的事我也不太明白。我只是受先生拜託而已。你和深繪里之間有沒有肉體關係,能不能替他直接見面確認。所以我才這麼問了你。然後得到的回答是NO。”
“是這麼回事。我和深繪里之間沒有肉體的關係。”天吾望着對方的眼睛乾脆利落地答道。天吾心裏沒有自己在撒謊的意識。
“那樣就好。”小松將萬寶路叼在嘴裏,眯起眼睛擦然火柴。“明白這個就好。”
“深繪里確實是引人注目的漂亮女孩。但是小松先生也知道。我已經被捲到麻煩裏來了。就我來説不想事情變得更麻煩。何況我也有交往的女性。”
“很清楚。”小松説。“天吾君是個在那方面很聰明的男人。想法也很清楚。我會這個轉達給先生的。問了你奇怪的問題真對不住。不要在意。”
“沒有特別在意。只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為什麼現在提出那樣的話呢。”天吾説着停了一會。“然後,小松先生對我不得不説的話是什麼事呢?”
小松喝完啤酒之後,向侍者點了蘇格蘭加冰威士忌。
“天吾君點什麼?”他向天吾問道。
“一樣的東西就行。”天吾説。
高高的兩隻加冰威士忌玻璃杯送到桌子上來。
“首先第一。”小松在長長的沉默之後説道。“狀況中不明確的部分,有必要儘可能的解開。畢竟我們是同坐在一條船上的。我們指的,當然是天吾君和我和深繪里還有戎野先生四個人。”
“真是意味深長的組合呢。”天吾説。可是這其中的諷刺意味,小松看起來沒有領會。小松似乎將精力都集中到了自己説的話上。
小松説,“這四個人都各自懷着各自的想法參與這個計劃。一定不可能將小船同一個力度朝着同一個方向。換而言之,大家肯定不會用同樣的節奏同樣的調度驅動小船。”
“不適合共同作業的組合。”
“也許也能這麼説。”
“而且小船被衝向了急流的中心。”
“小船被衝被衝向了急流的中心。”小松認同道。“可是呢,我不是在找藉口。一開始只是個單純樸素的計劃。由你來改寫深繪里寫的《空氣蛹》然後奪取文藝志的新人獎。印成書火熱銷售。我們也能從世間得到些什麼。多少弄點錢。不管怎樣對半分,利益對半。這是目標。但是深繪里的保護着戎野先生加進來之後,情況就突然變得複雜起來。水面下幾道暗流錯綜在一起,水流也漸漸加快。天吾君的改寫,也遠遠比我預想的要優秀。多虧這個書的評價也好,賣的火熱。結果,我們坐着的小船被衝向了沒有想到的場所。多少有些危險的地方。”
天吾輕輕搖頭。“才不是多少有些危險。是極其危險的地方。”
“也許這麼説也可以。”
“請不要説的像是別人的事一樣。這個計劃不是小松先生你設計的嗎。”
“是這麼説的。是我按下了前進的按鈕。最初的時候進展順利。可是遺憾的是,途中漸漸的不受控制。當然我也感到有責任。”
“總之天吾君是被牽扯進來的。也是因為我強行説服你。可是即使現在我們停下,態勢也不會恢復。現在必須丟掉多餘的行李,儘可能的簡單。我們現在身在何處,接下來做些什麼好,有必要好好的弄明白。”
説完這些,小松嘆口氣喝着加冰威士忌。然後拿起玻璃煙灰缸,像盲人細細地確認物體那樣,長長的手指細細的撫摸着表面。
“實話説,我在某個地方被監禁了十七八天。”小松突然説道。“八月結束九月過半的時候。某天,想要去公司,午後走在家附近的路上。就是去豪德寺車站的路上喲。路邊上停着的黑色的大型車的車窗吱吱地降下來,誰在叫我的名字,説【那不是小松先生麼】。我想是誰呢就湊過去,裏面出來兩個男人,就這麼把我往車子裏拽。兩人都是特別有力氣的傢伙。雙手從背後被交叉幫着,另一個人不知道給我聞了是氯仿還是什麼的東西。哪,不就是電影麼。但是那可是起作用了的喲,實實在在的。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已經被監禁在一個沒有窗户的小房間裏。牆壁是白的,形狀像立方體。有小小的牀,還有一個小的木頭的桌子,沒有椅子。我就被捆在那張牀上,”
“是被誘拐了?”天吾説。
小松將形狀調查完畢的煙灰缸放回桌子,揚起臉看着天吾。“是,非常漂亮的被誘拐了。以前有個叫《收藏家》的電影,和那個一樣。我想着,世界上大部分人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也許會被綁架。那樣的念頭連一下都沒進過腦袋。是這樣的吧?可是被誘拐時的的確確被誘拐了。能相信麼?”
小松像是尋求回答似的看着天吾的臉。可那隻不過是修辭的疑問罷了。天吾沉默着等待接下來的話。玻璃酒杯滲出水珠,將墊在下面的杯墊浸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