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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尋羊冒險記Ⅲ

    1.十二瀑鎮的誕生和興衰

    在札幌開往旭川的早班列車上,我邊喝啤酒邊看那本有套封的厚書《十二瀑鎮的歷史》。十二瀑鎮是羊博士牧場所在之地。作用或許不大,但看一看也沒什麼損失。書中介紹著者1946年生於十二瀑鎮,從北海道大學文學部畢業後作為鄉土史學者活躍至今。雖説活躍,著作卻僅此一本。1970年5月刊行,當然是初版。

    書上説,第一批拓荒人進入現今為十二瀑鎮這片土地是在明治十三年①初夏。他們總共18人,全部是津輕貧苦的佃農,論財產無非幾件農具、衣服、被褥以及鍋碗菜刀之類。

    ①1880年。

    他們走到札幌附近的一座阿伊努族村落,拿出所有的錢僱了一位阿伊努小夥子當嚮導。小夥子身材瘦削,眼神黯淡,名字的阿伊努語含義是“月之圓缺”(著者推測他大概有焦躁抑鬱症傾向)。

    但作為嚮導,他遠比給人的印象出色得多。他率領語言幾乎不通且疑心極重臉色陰沉的18個農民沿石狩川北上。他完全清楚去哪裏能找到肥沃的土地。

    第4天一行來到一塊地方:一望無邊,美麗的鮮花到處盛開怒放,又得河水之利。

    “好地方!”小夥子心滿意足他説,“野獸少,土地肥,又能捕到大馬哈魚。”

    “不成,”領頭的一個農民搖頭道,“再往裏一些好。”

    小夥子心想,大概這些農民以為越往裏走越有好地方。那好,再往裏去就是。

    一行又往北走了兩天。這回發現一片高地,雖沒有那片地那麼肥沃,但不用擔心水災。

    “怎麼樣?”小夥子問,“這裏也好。可以吧?”

    農民們搖頭。

    這樣的問答反覆幾次之後,他們終於來到現在的旭川。從札幌出發走了7天,大約140公里。

    “這裏怎麼樣?”小夥子並沒抱什麼希望。

    “不成。”農民們回答。

    “可再往前要爬山-!”小夥子説。

    “不怕。”農民們高興他説。

    於是他們翻過了鹽狩嶺。

    農民們避開肥沃的平原而故意尋找未開墾的腹地,自然有其原因。事實上他們每個人都欠了一屁股債沒還,簡直夜逃一般背井離鄉,必須極力避開容易被人發現的平原地帶。

    阿伊努小夥子當然不曉得箇中緣故。見他們拒絕肥田沃土而一味北上,自然感到驚愕、苦悶、困惑、狼狽以至喪失自信。

    但小夥予性格似乎十分複雜。到過鹽狩嶺時,他已經徹底為自己把這些農民一直帶向北去這不可思議的宿命般的使命所俘虜了。為了使農民們高興,他故意選擇荒路和危險的沼澤地。

    越過鹽狩嶺往北走了4天,一行遇到一條河由東向西流去。商量結果,決定向東前進。

    那的確地不成地,路不成路。他們撥開海洋般的茂密的山白竹,花半天時間穿過草比人高的草地,穿過泥水及胸的濕地,爬過石山,堅決向東挺進。夜晚在河邊拉起帳篷,聽着狼嚎入睡。手被山白竹扎得滿是血跡,蚋和蚊子劈頭蓋腦圍上身來,甚至鑽進耳孔裏吸血。

    向東走到第5天,他們來到有山擋住再也前進不得的地方。小夥子宣佈總之再往前走人很難居住了。農民們這才好歹止住腳步。時間是明治十三年七月八日,地點是距札幌260公里的地方。

    他們查看地形,查看水質,查看土質,發現這裏相當適於農耕。於是他們每一家分好土地,在地中間用圓木搭建了共同生活的木屋。

    阿伊努小夥子叫住正好來附近打獵的一夥阿伊努族人,問這地方叫什麼名字。“這種屁眼地方哪裏會有什麼名字呢!”他們回答。

    這麼着,這片拓荒地那以後一段時間裏連個名也沒有。方圓60公里荒無人煙(縱使有也不願同其交往),居民點也就根本不需要什麼名字。明治二十一年道政府官員前來給全體拓荒民辦理户籍,説沒有地名不好辦,但拓荒民們誰也沒覺得不好辦。不僅如此,他們還拿着鐮刀鋤頭在公用木屋集會,做出“不給居民點取名”的決議。那官員也沒辦法,只好根據居民點旁邊一條河有十二道瀑布,取名為“十二瀑居民點”上報道政府。自那以來“十二瀑居民點”(後改為十二瀑村)便成了這裏的正式名稱。但這當然是很久以後的事。還是回到明治十四年來。

    這地帶夾在兩座呈60度角的山之間,正中有一條很深的河谷穿過,光景的確像“屁眼”。地面拉拉扯扯長滿毛竹,高大的針葉樹在地下盤根錯節。狼、蝦夷鹿、熊、野鼠以及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鳥到處走來晃去,尋找不可多得的樹葉、肉和魚。蒼蠅蚊子實在多得不行。

    “你們真要在這裏住下來?”阿伊努小夥子問。

    “那當然。”農民們回答。

    原因自不清楚,總之阿伊努小夥子沒有返回出生的故鄉,直接同拓荒民們一起留了下來。著者推測出於好奇心(著作屢屢推測)。不過倘若沒有他,拓荒民們能否度過那個冬季都大可懷疑。小夥子向拓荒民們教冬季野菜的採集方法,教防雪方法,教在冰河上捕魚的方法,教狼套製作方法,教驅逐即將冬眠的熊的方法,教根據風向判斷天氣的方法,教防凍傷方法,教巧燒山白竹根的方法,教按一定方向砍伐針葉樹的訣竅。這樣,人們承認了小夥子、小夥子也恢復了自信。後來他同一個拓荒民姑娘結婚,有了3個孩子,改姓日本姓。他已不再是“月之圓缺”了。

    可是,儘管有阿伊努小夥子如此大力幫助,拓荒民們的生活也還是極其艱苦的。8月,每家每户都建好了自己的小屋,但也不過是用長短不一的劈開的木樁架積起來的罷了,冬天裏雪花毫不留情地吹進屋來。早上起來枕旁積雪一尺多厚也不是什麼稀罕事。棉被一家基本只有一張,男人們生起火,就在火堆前合衣睡在席上。手頭糧食吃光後,人們刨出河魚,挖開積雪尋找變黑的蜂鬥菜和蔽菜來吃。這年冬天格外寒冷,但沒一個人死去,也沒發生爭吵和抱怨。他們唯一的武器就是與生俱來的貧窮。

    春天來了。兩個孩子降生,居民點人口成了21人。孕婦產前之小時還在田野裏勞動,第二天早上即已上工。新田地裏種上稗子和馬鈴薯。男人們砍樹燒根墾荒。生命從地表探頭,長出嫩嫩的果實,人們舒了口氣。而就在這時,一羣蝗蟲飛來。

    成羣結陣的蝗蟲翻山而來。起初看上去猶鋪天蓋地的烏雲,繼而伴隨着“嗚嗚”的地鳴聲。誰也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唯有阿伊努小夥子清楚。他命令男人們在田裏四處生火,叫把所有的煤油澆在所有的傢俱上點火燒着。又叫婦女們拿鍋用擂槌猛敲。他做了大凡能做的一切(如事後人們公認的那樣),然而一切都是徒勞。幾十萬只蝗蟲落在田裏把莊稼一陣大吃大嚼,什麼也沒剩下。

    蝗蟲離去後,小夥子伏在地上大哭。農民們無任何人掉淚。他們把死蝗蟲收在一起燒了,燒罷馬上接着墾荒。

    人們又靠吃河魚吃蔽菜蜂鬥菜熬過一冬。又一個春天轉來時有3個孩子降生,人們照樣外出種地。夏天蝗蟲再次飛來把莊稼吃個精光。阿伊努小夥子這回沒哭。

    蝗蟲的襲擊第3年總算停止。霍雨澆爛了蝗蟲卵,但同時也給莊稼帶來災害。轉年發生大規模金龜子蟲害,下一年的夏天異常陰冷。

    看到這裏,我合上書,喝一罐啤酒,從旅行包裏掏出蹲魚子盒飯吃了。

    她在對面座位上抱臂打瞌睡。車窗瀉入的秋晨陽光在她膝頭悄然鋪上一層淡淡的光布。不知從哪裏飛進的小飛蛾如風中的紙屑忽上忽下地飄着,不久落在她Rx房上。休憩一會不知飛去了哪裏。飛蛾離去後,看上去她多少老了一點。

    吸完1支煙,我重新打開書,繼續看《十二瀑鎮的歷史》。

    第六年,拓荒村終於出現活力。莊稼豐收,公用木屋得到修整,人們習慣了寒冷地區的生活。圓木屋換成整齊的木板房。全起爐灶,吊起馬燈。人們把剩下的一點點糧食、魚乾和蝦夷鹿角裝上船,花兩天時間運到鎮上,換取食鹽、衣服和油。有幾個人學會用墾荒砍倒的木頭燒炭。河下游出現幾座相似的村落,有了交流。

    隨着拓荒的進展,人手不足成了突出問題。村民們開會討論兩天,決定從故鄉叫幾個人來。關於欠債,寫信悄悄問了一下,回信説債權人看樣子早已死心塌地。這樣,最年長的農民寫信給往日幾個同村夥伴,問他們想不想來這裏一起開荒。這是明治二十一年,同户口普查當中由官員將這裏命名為十二瀑居民點是同一年。

    翌年,有6户人家19口人遷來這裏。他們被迎進修整過的公用木屋,人們流着眼淚分享重逢的歡樂。新居民分別得到了土地,在先來居民的幫助下種了莊稼蓋了房子。

    明治二十二年遷來4户,16口人。明治二十九年遷來7户,24口人。

    居民如此不斷增加。公用木屋擴建成了像樣的集會場所,旁邊還修了一座小神社。十二瀑居民點改名為十二瀑村。人們的主食仍是稗米飯,但有時開始摻大米進去。郵局投遞員——儘管不定期——也可以見到了。

    當然,不快的事也不是沒有。當官的不時前來徵税徵兵。尤其感到不快的是那個阿伊努小夥子(當時已三十五六歲了),他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納税和徵兵的必要性。

    “還是以前那樣好啊!”他説。

    儘管如此,村子仍不停地發展。

    明治三十五年,人們得知村旁的高地適於放牧,在那裏建了村營綿羊牧場。道政府來人指導如何圍柵欄如何引水如何修築羊圈。隨後,沿河道路由犯人整修完畢。不久政府以等於白給的價格賣給的羊羣沿路走來。農民們全然鬧不明白政府為何對自己如此關心。多數人認為畢竟以前吃了那麼多苦,偶爾好事也還是有的。

    政府當然不是出於關心而把羊送給農民的。軍部為確保防寒用羊毛自給自足以進攻中國大陸而向政府施加壓力,政府命令農商省擴大綿羊養殖,農商省將任務派給北海道政府——如此而已。日俄戰爭正日益迫近。

    村裏對綿羊最感興趣的是那個阿伊努小夥子。他從道政府人員那裏學得飼養法,成為牧場負責人。至於他為什麼對羊有那麼大興趣則不得而知。大概因為不大習慣村裏隨着人口增加而急劇複雜起來的集體生活。

    來牧場的有食用羊36只,休羅普沙羊21只,以及兩隻波達-克力犬。阿伊努小夥子很快成為養羊能手,羊和狗逐年增加。他打心眼裏喜歡羊喜歡狗。政府人員很滿意。小狗崽作為良種牧羊犬被各地牧場抱走。

    日俄戰爭開始後,村裏有5名青年被徵入部隊,派往中國大陸前線。5人都在同一部隊。在爭奪一座山丘的戰鬥中敵方一顆炸彈在部隊右邊爆炸,兩人喪命,一人失掉左臂。3天后戰鬥結束,活着的兩人把炸得四分五裂的同鄉屍骨收在一起。他們都是第一批和第二批拓荒者的兒子。戰死的一人是現已成為牧羊人的阿伊努的長子。他們是穿着羊毛軍大衣死的。

    “為什麼要跑到外國打仗呢?”阿伊努牧羊人到處問人。當時他已45歲了。

    誰也沒有回答他的提問。阿伊努牧羊人離開村子,躲進牧場同羊一起生活。妻子5年前因肺炎去世,剩下的兩個女兒已經嫁人。村裏給他一點點薪金和食物以作為他牧羊的報酬。

    失去兒子以後,他徹底變成一個難以接觸的老人,62歲時死了。幫他放羊的男孩在冬天一個早晨發現他躺在牧舍地上的屍體——是凍死的。相當於第一代波達-克力犬孫子的兩隻狗在他屍體兩旁以絕望的眼神“咕咕”抽着鼻子。羊們什麼也不知道,兀自吃着圈裏鋪的草。羊們牙齒磨擦的“嗑嗑”聲如響板合奏迴盪在靜靜的牧舍。

    十二瀑鎮的歷史仍在繼續,但那個阿伊努小夥子的歷史至此為止。我起身去廁所小便,泄出相當於兩罐啤酒的尿液。返回座位,她已醒來,正茫然望着窗外風景。窗外是舒展的水田,時而也可見到圓筒形糧倉。河漸漸靠近,又遠離開去。我邊吸煙邊看風景,看她眼望風景的側臉,看了好一會。她一句話也沒説。吸完煙,我又回到書本。鐵橋影在書上一閃一閃地跳躍。

    後來成為牧羊老人的那個薄倖的阿伊努小夥子的故事結束後,下面的歷史就相當枯燥了。一年羊因脹肚死了10只,水稻因霜害一時受挫——除此之外,村子繼續順利發展,到大正時期①升格為鎮。鎮富裕後,設施越發完備。建了小學,有了鎮公所,郵局代辦所也有了。北海道拓荒時代基本結束。

    ①1912~1926年。

    耕地再無法擴大之後,小户農民的子弟也有離開鎮子去滿洲和樺大謀求發展的。1937年項下有關於羊博士的記載:該氏作為農林省技官在朝鮮及滿洲反覆鑽研……32歲時因故退休,在十二瀑鎮北邊山上盆地開辦綿羊牧場。關於羊博士的記載前後只有這幾行。作為鄉土史專家的著者也似乎對進入昭和時期後的鎮史不感興趣,記述斷斷續續,例行公事一般。文筆也失去鮮潤,遠不如講敍阿伊努小夥子之時。

    我跳過1938年至1965年這27年時間,閲讀“現在的鎮”項下的內容。書中的“現在”指1970年,不是真正的現在。真正的現在是1978年10月。不過,既然寫一個鎮的通史,那麼確實有必要最後端出“現在”來。因為即使那現在即將失去現在性,任何人也否定不了現在乃是現在的事實。而現在一旦不成其為現在,歷史也就不再是歷史。

    根據《十二瀑鎮的歷史》,1969年4月當時鎮人口為15000人,較10年前減少6000人。減少部分幾乎都是棄農者。經濟起飛時期產業結構發生變化,加之北海道農業有其寒冷地帶的特殊性,造成異常驚人的棄農率。

    那麼,他們離棄後的農田做什麼用了呢?變成了林地。曾祖父們流着血汗砍樹開拓的土地,又由子孫們栽上了樹木。事情也真是不可思議。

    這樣,現在的十二瀑鎮的主要產業是林業和木材加工。鎮上有幾家小加工廠,人們在那裏製作電視機木殼、鏡台以及作為土特產的木熊和阿伊努偶人。過去的公用木屋如今成了拓荒資料館,陳列當時的農具餐具等物。也有日俄戰爭中戰死的村裏青年的遺物,還有帶假馬熊齒的飯盒。寄往故鄉打聽債權人消息的信也保存在那裏。

    不過坦率説來,現在的十二瀑鎮實在百無聊賴。大多數人下班回來,都是平均看4小時電視睡覺。選舉投票率固然很高,但當選人物一開始便心中有數。鎮的口號是“豐美的自然,豐美的人性”。至少站前豎有這樣的標語牌。

    我合上書,打個哈欠,睡了。

    2.十二瀑鎮的進一步衰落和羊們

    我們在旭川換車,繼續乘列車向北越過鹽狩嶺。同98年前阿伊努小夥子和18個貧苦農民所走的大體是同一路線。

    秋日的陽光清晰地輝映出原生林的殘姿和通紅欲燃的斑斕的七度灶。大氣寂寂然纖塵不染。凝眸看去,但覺眼睛作痛。

    車廂一開始很空,中途給上學的男女高中生擠得水泄不通,他們的吵嚷聲歡笑聲頭皮味兒莫名其妙的話語無可排泄的性慾充溢四周。如此狀況約持續30分鐘後,他們在一個站忽然了無蹤影。列車重新歸於空空蕩蕩,不聞任何語聲。

    我和她各分一半巧克力嚼着,各自觀望外面的風景。陽光靜靜傾瀉在地表。感覺上各種物體是那樣遙遠,就好像倒過來看望遠鏡一樣。女友用沙啞的口哨低聲吹了一會《喬尼-B你好》的旋律。我們久久地——從來沒有這麼久——沉默不語。

    下車已經12點多了。下到月台,我用力挺直身體,做了個深呼吸。空氣清轍得幾乎使肺葉猛然向上一縮。太陽光暖洋洋舒但但撫摸着肌膚。但氣温無疑比札幌低兩度。

    沿鐵路線排列着幾座磚瓦構築的舊倉庫,旁邊直徑達3米的圓木呈金字塔形摞了上去,黑乎乎的,吸足了昨夜的雨水。我們乘來的列車開出後,再無一個人影,唯有花壇裏的萬壽菊在清冷冷的風中搖頭晃腦。

    從月台看去,這是個典型的地方小城。有不大的商店,有亂糟糟的主街,有彙集10條線路左右的公共汽車總站,有導遊圖。一看就覺得了無情趣。

    “這就是目的地?”她問。

    “不,不是。還要在這裏換一次車。我們的目的地要比這裏小很多很多。”我打個哈欠,再次做個深呼吸,“這是中轉站,第一批拓荒者在這裏往東邊轉向。”

    “第一批拓荒者?”

    我在候車室沒有生火的爐前坐下,在等下班車時間裏向她扼要介紹十二瀑鎮的歷史。由於年號複雜,我以《十二瀑鎮的歷史》卷未資料為基礎,在手冊空白頁列了個簡單的年表。手冊左邊寫十二瀑鎮的歷史,右邊寫日本史上的主要事件——滿不錯的歷史年表。

    例如,1905年(明治三十八年)旅順開城,阿伊努人之子戰死。據我的記憶,這也是羊博士出生那年。歷史在某處有些微聯繫。

    “這麼看來,日本人好像是在戰爭夾縫中活過來的。”她對比看着左右年表説道。

    “有點兒。”我説。

    “為什麼那樣呢?”

    “比較複雜,一兩句説不清。”

    “唔——”

    跟大多數候車室一樣,候車室裏空空蕩蕩冷冷清清。長椅難坐得很,煙灰缸滿滿擠着吸足水的煙頭,空氣悶乎乎的。牆上貼着幾張觀光景點的廣告畫和通緝犯名單。除去我倆,只有一個身穿駝色毛衣的老人,一個領着四五歲男孩的母親。老人絲毫不改變一度擺好的姿勢,專心看一本小説雜誌。翻書頁時簡直像在揭橡皮膏,翻罷這頁到翻下一頁竟花15分鐘。那對母子看上去頗像處於倦怠期的夫妻。

    “歸根結底,大家都窮,以為弄得好可以從貧窮中掙扎出來。”我説。

    “像十二瀑鎮人那樣?”

    “是的。所以大家才拼死拼活地耕田。可是差不多所有拓荒者都是在貧窮中死去的。”

    “為什麼?”

    “土地的關係。北海道是冷土地,幾年必遭一次霜害。莊稼收不上來,自己吃的都沒有。沒有收入,煤油買不起,來年種苗也買不起。這樣,只有以土地為擔保從高利貸那裏借錢。但這裏農業生產率不高,不足以償還高利貸利息。結果地被沒收。很多農民就這樣淪落成了佃農。”

    我啪啦啪啦翻動《十二瀑鎮的歷史》。

    “1930年自耕農比例跌到十二瀑鎮人口的46%。昭和初期經濟嚴重蕭條,再加上霜害。”

    “就是説,辛辛苦苦開出土地,終歸還是沒能完全擺脱借債命運,對吧?”

    車來還有40分鐘,她一個人去街上散步。我留在候車室一邊喝咖啡一邊打開已經讀了開頭的書。試看了10分鐘,轉念作罷,把書放回衣袋。腦袋裏什麼也進不去。十二瀑鎮的羊們在我的腦袋裏,把我輸入的鉛字“咔喳咔喳”逐個吞進肚去。我合目喟嘆。過站的貨車拉響汽笛。

    開車10分鐘前她買一袋蘋果回來。我們當午餐吃了。吃罷上車。

    列車完全瀕於報廢。地板軟些的部位已磨出波紋,在通道走時身體左右搖擺。座位面的絨毛幾乎磨光,彈簧墊如一個月前的麪包。摻雜着廁所和油膩味兒的無可救藥的空氣棄斥車廂。我花10分鐘抬起車窗,放一會外面的空氣進來。但車開動後,由於有細沙湧進,又花差不多和開時一樣多的時間把窗關上。

    列車只兩節車廂,一共約15名乘客,而且所有人都被冷漠與倦慵的纜繩緊緊捆在一起。駝色毛衣老人仍在看雜誌。以他的閲讀速度,看的是3個月前的舊雜誌也無足為奇。肥胖的中年婦女以一副傾聽斯克裏賓鋼琴奏鳴曲的音樂評論家樣的神氣定定盯視空間的某一點。我偷偷隨其視線看去,卻什麼也沒有。

    小孩兒們都很安靜。誰也不大聲喧譁,誰也不到處亂跑,甚至外面的風景也懶得看。有個人不時咳嗽,聲音如用火筷子敲木乃伊的頭。

    列車每次靠站都有人下去。有人下時列車長也一起下去收票,列車長一上來車就開動。列車長毫無表情,縱使不蒙面也絕對可以去當搶銀行的強盜。

    窗外一條河綿延不斷。由於彙集了雨水,河水渾濁,成了茶色。在秋日陽光下,看上去儼然光閃閃的牛奶咖啡在一路流淌。沿河有條柏油路時隱時現。雖然不時有裝木材的大卡車向西飛馳,但總的來説,交通情況極為寡淡冷清。路兩旁的廣告板面對空無一物的空白不停發送漫無目的的信息。為了解悶,我開始打量接踵閃入眼簾的散發都市味兒的時髦廣告板——或曬得微黑的比基尼女郎喝可口可樂,或中年性格演員在額頭蹙起皺紋斜握蘇格蘭威士忌杯,或潛水錶淋漓盡致掛滿水花,或女模特在一擲千金的新潮房間裏往指甲上塗指甲油。看來名為廣告產業這種新的拓荒者們委實在無孔不入地開拓着大地。

    列車到達終點站十二瀑鎮站已經2點40分了。我們兩人都不知不覺地酣然睡了過去,列車員報站大概也沒聽見。柴油發動機像勉強吐出最後一息似的排泄一空後,隨之而來的只有百分之百的沉默。使得皮膚絲絲作痛般的沉默催我睜開眼睛。原來車廂裏除了我倆已別無乘客。

    我慌忙從網式行李架上取下行李,拍幾下她的肩叫醒她下車。掠過月台的風冷颼颼的,令人想到秋天的結束。太陽早已滑過中天,驅使黑——的山影猶如無可奈何的污痕匍匐在地面上。方向不——

    同的兩道山脈在鎮前匯合,彷彿為不讓風吹滅火柴火苗而合攏的手掌將鎮子整個包攏起來。細細長長的月台恰似迎頭扎向滔天巨浪的一條可憐的小艇。

    我們目瞪口呆看了一會這一景象。

    “羊博士過去的牧場在哪裏?”她問。

    “山上。汽車要3個小時。”

    “馬上去?”

    “不,”我説,“馬上去,到那裏也半夜了。今天找地方住下,明早出發。”

    正對着車站有一個空無人影的環形交通島。出租車候車場不見車影,交通島正中鳥狀噴水塔無水噴出,但見鳥幹張着嘴只管毫無表情地仰視天空。噴水池周圍是個圓形的萬壽菊花壇。一眼即可看出,鎮子比10年前蕭條得多。路上幾乎沒人走動,偶爾擦肩而過的人,臉上浮現的也是蕭條山鎮居民特有的散漫神情。

    交通島右側排列着67座舊倉庫,分明是依賴鐵路運輸時代的遺物。倉庫是舊磚砌就的,房脊很高,鐵門不知重塗過多少次,現在已被扔開不管。倉庫房脊蹲着一排碩大的烏鴉,無言地俯視鎮子。倉庫旁邊空地上,“高個泡立草”猶如密林一般繁茂,正中間有兩輛小汽車任憑風吹雨淋。哪一輛都沒了輪子,引擎蓋大敞四開,內臟俱被拽出。

    儼然業已關閉的滑雪場般的交通島上豎着一塊鎮導遊圖,幾乎所有的字都被風雨吹打得無法辨認。能夠真切認出的僅有“十二瀑鎮”和“大規模水稻栽培最北作業區”字樣。

    交通島過去有條小小的商業街。商業街固然同一般鎮上的並無不同,只是道路寬得出奇,愈發使得鎮子給人以寒倫悽清的印象。寬闊的路旁排列的七度灶紅得很是鮮豔,但路面還是顯得寒傖顯得悽清。七度灶同鎮的命運無關,兀自盡情享受生命的快樂。唯獨在此居住的男女及其日常瑣碎的活動被一古腦吞進這寒傖這悽清之中。

    我揹着背囊沿500米左右的商業街走到盡頭,尋找旅館。但沒有旅館。商店的三分之一落着鐵閘門。鐘錶店門前的招牌滑下半邊,在風中“啪嗒啪嗒”晃動不已。

    商業街陡然斷掉的地方有一方雜草叢生的大停車場。停着奶油色的“美少女”和賽車型的紅色“賽力佳”。均是新車。説來也是不可思議,這種無個性的新同鎮上空曠的氣氛不無諧調之感。

    商店街再往前基本什麼也沒有了。寬闊的道路沿徐緩的斜坡向河邊伸去,同河碰頭後,呈T字形左右分開。坡兩側排列着小小的木造平房,院子裏灰溜溜的樹木向天空舉起粗糙不堪的枝杈。哪棵樹枝都奇形怪狀。家家門口都放有大煤氣罐和千篇一律的牛奶箱。每家屋脊都豎了一根高得驚人的電視天線。天線彷彿向鎮後聳立的山脈挑戰似的在空中張開銀色的觸手。

    “不會有什麼旅館吧?”她擔心地問。

    “放心,哪座城鎮都必有旅館。”

    我們折回車站問站務員旅館在什麼地方。年紀相差如父子的兩個站務員看樣子正無聊得要命,熱情得不能再熱情地告以旅館地點。

    “旅館有兩個。”年長的那位説,“一個貴些,一個便宜些。貴的那個道政府大人物來時或開正規宴會時使用。”

    “伙食好得很。”年輕的那位説道。

    “另一個是行腳商、青年人也就是普通老百姓住的。樣子倒不大好,但不是不衞生什麼的,浴室就很考究。”

    “不過牆壁薄。”年輕人説。

    隨即兩人就牆壁厚薄議論一番。

    “住貴的。”我説。信封裏的錢還剩不少,又不存在必須節約的任何理由。

    年輕的站務員撕一頁便箋,畫出去旅館的路線。

    “謝謝。”我説,“同10年前相比,鎮子寂寞多啦!”

    “嗯,是啊。”年長者應道,“木板廠如今只有一家,沒有像樣的產業,農業每況愈下,人口也少了。”

    “學校編班都傷腦筋。”年輕的站務員説。

    “人口有多少呢?”

    “大致7000。實際7000也沒有,也就是5000左右吧。”年輕人回答。

    “就説這條鐵路線吧,跟你説,都不曉得什麼時候廢掉。全國第三位赤字線!”年長者説。

    往下竟有兩條線危在旦夕,很是令人吃驚。我道謝離開車站。

    旅館位於河邊,走下商業街前頭的緩坡,往右拐300米就是。是一座看上去滿舒服的老旅館,仍保存有鎮子充滿活力時期的面影。面對河面,很大的庭園修剪得整整齊齊,角落裏一條小牧羊狗正一頭紮在食盆裏提前吃早食。

    “登山?”帶我們去房間的女傭問。

    “登山。”我簡單回答。

    3樓只兩個房間。房間寬敞。出到走廊,可以俯視和從火車窗口看到的同樣的牛奶咖啡色河流。

    女友説想洗澡,那時間裏我決定一個人去鎮公所看看。鎮公所在商業街往後拐過兩條路的街上,比想象的新得多規整得多。

    在鎮公所畜產科窗口,我遞上約兩年前學當自由記者時用的帶有雜誌名稱的名片,提出想了解一下綿羊飼養情況。婦女週刊採訪綿羊情況未免奇妙,但對方滿口答應,把我讓進裏邊。

    “鎮上現有二百餘隻綿羊,全是薩沃庫羊,也就是肉用羊。肉推銷給附近的旅館和飲食店,非常受歡迎。”

    我掏出手冊,適當做做記錄。想必往下幾周時間裏他將一本接一本買這婦女週刊。想到這裏,不由心情黯然。

    “是為羊肉菜什麼的?”介紹了一陣子綿羊飼養情況之後,對方問道。

    “那也是有的。”我説,“不過總的説來,我們主要想把握羊的全貌。”

    “全貌?”

    “就是性格,生態等等。”

    “噢。”

    我合上手冊,喝一口端上來的茶:“聽説山上有過去的牧場?”

    “嗯,有的。戰前是很正規的牧場。戰後給美軍接收過去,現在沒有使用。還回10多年了,由那兒一個有錢人當別墅使用來着。但由於交通不便,不久誰也不再來了,等於空在那裏。所以租借給了鎮子。本該買下來做觀光牧場,但鎮子窮,想不出辦法。況且首先需要修橋築路。”

    “租借?”

    “夏天鎮上綿羊牧場的人帶50只左右的羊上山。一來那裏作為牧場實在難得可貴,二來只靠鎮營牧草地不夠用。9月中下旬氣候開始變糟的時候,又把羊領回來。”

    “那裏有羊的時間您知道嗎?”

    “每年多少有所不同,一般是從5月到9月中旬。”

    “帶羊上山的人有幾個呢?”

    “一個。10年來一直是同一個人。”

    “想見一見那個人。”

    這位職員給鎮營綿羊飼養場打電話。

    “現在去可以見到。”他説,“用車送去好了。”

    起始我謝絕了。但仔細聽來,原來去飼養場除用車送別無辦法。鎮子既無出租車又無車可惜,走路需一個半小時。

    職員駕起輕型汽車,從旅館門前向西開去。通過長長的混凝土橋,穿過陰冷冷的沼澤地,爬上徐緩的進山坡路。輪胎捲起的沙上發出嘛裏啪啦的響聲。

    “從東京來,不覺得這地方像死了似的?”他問。

    我沒有正面回答。

    “實際也快死了。鐵路通的時候還算好,一旦不通,就真的鳴呼哀哉了。鎮子嗚呼哀哉,實在有些奇妙。人嗚呼哀哉不難明白,鎮子卻也來個嗚呼哀哉……”

    “鎮子嗚呼哀哉怎麼辦呃?”

    “怎麼辦?天曉得!不等曉得人們就全跑光了。如果全鎮人口低於1000——這也大有可能的——我們的工作幾乎也就沒了,説不定我們也該逃走才是。”

    我遞給他一支煙,用帶羊徽的法國制銀打火機點燃。

    “去札幌能有好工作。我叔父開一家印刷公司,人手不夠。印學校用的東西,經營上也穩定。實際上這是最好不過的,強於在這地方調查什麼羊呀牛啦的出欄頭數。”

    “是啊。”我説。

    “只是,真要離開鎮子,卻又猶豫不決了。明白嗎?就是説鎮子這東西如果真的嗚呼哀哉,心情上我還是想親眼看到它咽最後一口氣才行。”

    “你是這鎮上出生的?”我問。

    “是的。”接下去他再沒説什麼。臉色陰沉的太陽已有三分之一落下山去。

    綿羊飼養場入口處立着兩根柱子,柱於之間橫着一塊招牌,“十二瀑鎮綿羊飼養場”。過了招牌,有一條坡路漸漸隱沒在五顏六色的雜木林中。

    “穿過樹林就是牧場,管理人住處在後頭。回去怎麼辦?”

    “下坡路,可以走回去。實在謝謝!”

    車完全看不見以後,我從兩根立柱中間穿過,爬上坡路。被太陽最後的餘暉染黃的楓樹葉漸次着了橙色上去。材很高,斑駁的夕暉在林間沙路上一閃一閃地搖曳。

    走過樹林,細細長長的牧捨出現在山坡上,有一股家畜味兒。牧舍屋頂為復折式,貼着白鐵皮,突起3個通風煙囱。

    牧舍入口有個狗窩,一隻用鐵鏈拴着的波達-克力狗看見我汪汪了兩三聲。狗很老了,睡眼惺訟,叫聲裏沒有敵意。一摸它脖子,馬上老實下來。狗窩前面放一個裝着食物和水的黃塑料盆。我拿開手後,狗很滿足地直接鑽回狗窩,齊齊地並好前肢趴在地上。

    牧舍中一片幽暗,不見人影。中間有一條頗寬的水泥通道,兩側是關羊的柵欄。緊挨通道,一邊有一條U形溝用來放水沖洗羊尿和髒物。木板牆壁隨處開有玻璃窗,從中可以望見山的曲線。

    夕陽染紅右側的羊,而將藍幽幽的暗影投在左側羊們的身上。

    一進牧舍,200只羊一齊朝我轉過腦袋,約有一半站着,另一半趴在鋪着枯草的地上。它們的眼睛藍得近乎不自然,儼然臉兩端裝滿水的小井。光從正面照去,竟如假目一般晶亮晶亮。它們目不轉睛凝視我,哪個都紋絲不動。有幾隻“嗑吃嗑吃”不停地咀嚼嘴裏的枯草,此外不聞任何聲響。另有幾隻腦袋探出柵欄喝水,見我進來,便不再喝了,就那樣抬頭望着我。它們簡直像在集體思考什麼。其思考由於我在門口站定而一時中斷。一切都停頓下來,每一隻都不做判斷。我移步後,它們的思考作業亦隨之開啓,開始在分成8個的柵欄裏開動。大多是母羊的圈裏母羊們聚在種羊周圍,光是公羊的圈裏公羊們一邊後退一邊各自擺好架勢。僅有幾隻好奇心強的並不移動,兀自盯視我的行動。

    羊們臉的兩側水平支起的細長的黑耳朵繫着一塊塑料牌。有的系藍色的,有的系黃色的,有的系紅色的。背部也繫有大大的彩色標誌帶。

    為了不驚動羊們,我躡手躡腳慢慢邁步,儘可能裝出對羊不感興趣的樣子接近柵欄,悄然伸手摸一隻小公羊。羊只是陡然哆嗦一下,並未跑開。其他羊滿腹狐疑地往這邊定定看着。小公羊恰好一隻從整個羣體悄悄伸出的稚嫩的觸角,緊張地注視我,身體僵挺挺的。

    薩沃庫這種羊總好像有一種奇妙氣氛。除毛是白的,其餘什麼都黑黑的。一雙大耳朵如蛾翅一般橫向支出,幽暗中閃光的藍眼睛和挺拔的長鼻樑漾出無可言喻的異國風情,它們對我這一存在既非拒絕亦非接受,只是作為突如其來的情景打量不已。有幾隻淋漓酣暢地“嘩嘩”小便,小便順地板流進U形溝,流過我的腳下。太陽即將墜入山後。淡藍的暮色如同水稀釋的墨水罩住山坡。

    離開牧舍時,我再次撫摸波達-克力狗的腦袋。然後做了個深呼吸,繞到牧舍後面,走過小河上的木橋,朝管理人住處踱去。管理人住的是座規規矩矩的小平房,旁邊連着一座放牧草和農具等物的大大的倉房,倉房比住人的房子大得多。

    管理人正在倉房山牆旁一條寬1米深1米的水泥渠旁堆積裝有消毒藥的塑料袋。他從遠處瞥一眼正往前接近的我,旋即漠不關心似的繼續幹活。我走到渠邊,他這才停住手,用脖子上纏的毛巾擦臉上的汗。

    “明天羊要全部消毒。”説着,從工作服口袋掏出一支擠壓得不成樣子的香煙,用手指拉直後點燃,“把消毒液倒進這裏,讓羊一隻接一隻游過去。不然,關一冬天渾身都是蟲子。”

    “一個人幹?”

    “何至於。來兩個幫忙的,加上我和狗。狗最能幹,羊也信任它。不被羊信任,也當不了牧羊狗的。”

    對方比我矮5至6釐米,但身材魁梧。年紀四十五六,又短又硬的頭髮宛如發刷直直豎起。他把工作手套像要扯掉皮膚似的從手指上拉下,在胸上“啪啪”拍打兩下塞進帶補釘的褲袋裏。看上去,與其説是綿羊飼養員,莫如説更像個下級軍官。

    “對了,是想問什麼吧?”

    “是的。”

    “問好了!”

    “這個工作幹很長時間了吧?”

    “10年。”對方説,“説長就長,説不長就不長。不過關於羊可是無所不知。以前在自衞隊來着。”

    他把手中纏在脖子上仰首望天。

    “冬天也一直在這裏?”

    “算是吧,”他説,“就算是的。”他清了清嗓子,“沒地方可去,再説冬天也有不少雜活兒。這一帶積雪差不多兩米深,離開不管,屋頂塌下來羊就全成肉餅了。要喂料,又要清掃牧舍,這樣那樣的事。”

    “一到夏天,就趕一半羊到山上去,是吧?”

    “不錯。”

    “趕羊不好走吧?”

    “簡單得很!很早以前的人就一直那樣幹過來的。牧羊人在牧場安頓下來不過是近來的事。那以前一年到頭領着羊四處走動。16世紀西班牙全國到處佈滿只有牧羊人才能走的路,連國王都不得進去。”對方往地上吐了口痰,用工作鞋底碾開。“總之只要不受到驚嚇,羊是很老實的動物,只是不聲不響地跟在狗屁股後面。”

    我從衣袋摸出鼠寄的照片,遞給對方:“這就是山上的牧場吧?”

    “對。”他説,“沒錯兒,羊也是我們的。”

    “你看這個怎麼樣?”我用圓珠筆尖點着背部帶星紋的那隻敦敦實實的羊問。

    對方瞪視一會照片:“不對頭,這不是我們的羊。可是奇怪呀,不可能有這樣的混進來。四周用鐵絲網圍着,每天早晚我都一隻只清點一遍,再説有莫名其妙的進來,狗會發覺的,羊也會騷動。何況,有生以來我還沒見過這個種類的羊。”

    “今年5月趕羊上山到回來期間,沒發生什麼怪事?”

    “什麼也沒發生。”對方説,“平安無事。”

    “夏天就你一個人在山上吧?”

    “不是我一個。鎮上的職員隔兩無就來一次,當官的有時也來視察。每週有一天我下山到鎮裏去,羊由另了個人替我照看。因為必須補充食品和雜貨一類的東西。”

    “那麼説,你並不是一個人一直悶在山上不動了?”

    “那自然。只要不下雪,開吉普車用不上一個半小時就到牧場,和散步差不多。當然,一旦下雪,車開不了,那可真叫貓冬了。”

    “現在山上一個人也沒有吧?”

    “除了別墅主人。”

    “別墅主人?聽説別墅一直沒有使用……”

    管理人把煙扔在地上,抬腳踩死。“過去一直沒有使用,現在有人使用。想用隨時都可以用。房屋維修我向來很盡心。電也好煤氣也好電話也好馬上可以使用,窗户玻璃都一塊也沒打破。”

    “鎮公所的人説那裏一個人也沒有。”

    “那口些傢伙不知道的多着哩!我個人——與鎮上的工作無關——一直受僱於別墅主人。多餘的事跟誰也不講。人家不讓我講。”

    他從工作服口袋掏煙,煙盒空了。我把吸剩半盒的“百靈鳥”附一張萬元鈔票遞過去。他注視片刻,接過抽一支叼在嘴上,剩下的揣進胸袋。“不好意思!”

    “別墅主人什麼時候來的呢?”

    “春天。雪還沒開始化——三月份吧。怕是有5年沒來了,不曉得幹嗎到現在才來。不過,那是人家的自由,用不着我多嘴多舌。既然叫我別講給任何人,想必自有情由。反正那以來就一直在山上。食物煤油等等由我悄悄買好,用吉普一點點送上去。有那麼多儲備,再用一年都用不完。”

    “那個人年紀和我差不多,沒留鬍子吧?”

    “嗯,”管理員説,“正是。”

    “得得!”照片都不必給他看。

    3.十二瀑鎮的夜晚

    由於給了錢,同管理員的交涉真可謂一帆風順。説好第二天早上8點他來旅館接我們,把我們送去山上的牧場。

    “也罷,給羊消毒下午開始也來得及的。”管理員説。委實幹脆而又現實。“但有一點叫人不放心,”他説,“昨天下雨把地面弄軟了,有塊地方很可能車過不去。那時可就得勞駕走路了,怪不得我的。”

    “沒關係。”我説。

    回來走在山路上,我終於想起鼠的父親在北海道擁有一處別墅。鼠過去幾次向我提起。山上,寬廣的草場,陳舊的兩層樓。我總是事後很久才想起關鍵事情。原本一開始接到他信時就該想起才是。只要一開始想起來,查找辦法任憑多少都有。

    我很有些自我厭惡,沿着一刻比一刻昏黃的山路有氣無力走回鎮子。一個半小時只碰到三輛汽車。兩輛裝木材的大卡車,一輛小拖拉機。三輛都是下山去的,誰也沒打招呼問我搭不搭車。當然這對我倒也求之不得。

    趕回賓館已7點多了,四下一片漆黑。身上一直冷到體內。小牧羊狗從狗窩探出腦袋,朝我“咕咕”抽響鼻子。女友在藍粗布衣服外面套一件我的圓領毛衣,在靠近門口的電子遊戲機室裏如醉如痴地打遊戲機。遊戲機室看樣子是用舊接待室改造的,剩有滿夠氣派的壁爐,且是燒木柴的地地道道的壁爐。裏邊有4台電子游戲機和兩架克郎球枱。球枱是西班牙製造的,便宜貨,又舊,幾乎沒辦法玩。

    我求旅館準備飯,然後三兩下洗個澡。擦身體時量了好久沒量的體重:60公斤,和10年前一樣。側腹的贅肉也在這一週時間裏徹底淘汰。

    回到房間,飯已做好。我一邊夾火鍋裏的東西喝啤酒,一邊講綿羊飼養場和那個自衞隊員出身的管理員。女友為沒看到那隻羊感到遺憾。

    “不過這回好像總算摸到了球門跟前。”

    “但願。”我説。

    我倆看罷電視裏希區柯克的電影,鑽進被窩熄燈。樓下鍾打響11點。

    “明天得早起啊。”我説。

    沒有回聲。她已經打起規則的鼾聲。我調好旅行鬧鐘,在月光下吸上1支煙。除了河的流水聲不聞任何聲籟,彷彿整個鎮子都睡了過去。

    奔波了一天,身體筋疲力盡,而意識卻很亢奮,怎麼也睡不着。刺耳的雜音在腦海裏揮之不去。

    在寂靜的黑暗中屏息不動,鎮上的風景開始在我周圍溶化。房屋老朽不堪,路軌生鏽生得面目全非,農田雜草葳蕤——鎮子就這樣結束百年短暫的歷史,沉沒於大地之中。時間如倒轉的膠捲向後退去。蝦夷鹿、熊、狼在大地出沒,一大羣蝗蟲黑壓壓遮天蔽日,漫無邊際的山白竹在秋風中此起彼伏,蓊鬱的針葉林不見一線陽光。

    人的一切活動如此蕩然無存之後,羊們——唯獨羊們——剩留下來。它們在黑暗中亮亮地閃爍着眸子,定定地注視着我。它們什麼也不説什麼也不想,只是盯住我不動。羊有幾萬只之多。“嗑吃嗑吃”單調的齒音覆蓋了整個地表。

    隨着掛鐘打響12點,羊們消失了。

    我睡了過去。

    4.不吉祥的拐彎處

    一個陰沉沉冷颼颼的早晨。我很同情這種天氣在涼冰冰的清毒液裏被迫遊動的羊們。也許它們並不把寒冷當一回事——應該不當回事的。

    北海道短暫的秋天已接近尾聲。厚厚的灰色雲層預示着雪的降臨。我是從9月的東京飛到10月的北海道的,覺得幾乎沒有領略到1978年的秋天。僅有秋天的開始和秋天的尾聲,沒有秋天的正中。

    6點我睜眼醒來。洗罷臉,飯好之前一直獨坐在檐廊裏看着河流。水位比昨天回落一點,渾濁也已全部消失。河對岸是一片舒展的水田。一眼望去,結粒的稻穗在不規則的晨風中勾勒出奇妙的波紋。一輛拖拉機駛過混凝土橋往山上開去。拖拉機“突突突”的引擎聲久久地低低地隨風傳來。3只烏鴉從葉子變紅的白樺林中間飛出,在河流上空畫出一個圓圈後落在欄杆上。落在欄杆的烏鴉們看起來儼然上演現代劇的劇場裏的旁觀者。這一角色也當膩了,它們便一隻接一隻飛離欄杆,往河流上游飛去。

    8點整,綿羊管理員的舊吉普車停在旅館門前。吉普是箱形帶篷的。大概是處理品,引擎蓋一側淡淡留有自衞隊所轄部隊的名稱。

    “奇怪呀,”管理員一見到我就説,“為慎重起見,昨天給山上打了電話去,卻根本不通。”

    我和她坐進後排座。車內微微有股汽油味兒。“最後一次打電話是什麼時候?”我問。

    “什麼時候呢?上個月!上個月20號前後。那以後再沒聯繫過。一般是對方有事打過來,如告訴購物清單什麼的。”

    “鈴也沒響?”

    “啊,什麼聲音也沒有。説不定哪裏線斷了。下起大雪來,斷線情況也不是沒有。”

    “可並沒下雪。”

    管理員臉朝車篷,“咯嘣咯嘣”轉動脖子。”反正去看看吧,去了就知道了。”

    我默默點頭。汽油味弄得我腦袋昏昏沉沉。

    車駛過混凝土橋,沿昨天路線往山上開去。通過綿羊牧場時,3個人看了看兩根立柱問的招牌。飼養場一片沉寂。羊們大概以那藍色的眼睛凝視各自沉默的空間。

    “消毒下午開始?”

    “噢,是吧。不過也不用那麼着急,下雪前完成就行。”

    “雪什麼時候開始下呢?”

    “下星期下也不奇怪。”説罷,管理員一隻手仍搭在方向盤上臉朝下咳嗽一陣子。“積雪要在進入11月以後。知道這一帶的冬天麼?”

    “不知道。”我回答。

    “一旦開始積雪,就決堤似的積個沒完。那一來就什麼也幹不成了,只能在家裏縮起脖子不動。原本就不是人住的地方。”

    “可你不是一直住着嗎?”

    “喜歡羊。羊是脾氣好的動物,對人的模樣也記得清楚。怎麼説呢,照料起羊來,一年時間一晃兒就沒有了,不過一年年團團轉過去罷了。秋天配種,熬過一冬,春天生羔,夏天放牧。羊羔長大,秋天又是配種,就這麼反反覆覆。羊每年換一茬,只有我上歲數。上了歲數,就尤其懶得離開鎮子了。”

    “冬天羊幹什麼呢?”女友問。

    管理員似乎這才注意到她,雙手握着方向盤一閃轉過頭,一眨不眨看她的臉。好在是筆直的柏油馬路,對面又無車來,但我還是淌出冷汗。

    “冬天羊一直呆在牧舍裏不動。”管理員總算把臉轉向前方説道。

    “還是挺無聊的吧?”

    “你會覺得自己的人生無聊?”

    “不清楚啊。”

    “羊的情況也差不多。”管理員説,“壓根就沒想那個,想也想不清楚。吃乾草,小便,打打架,想想肚裏的羔——一冬就這麼過去了。”

    山坡一點點陡了起來,道路也隨之畫出S形彎。田園風光漸漸消失,絕壁般挺立的黑——的原生林開始佔據路旁。原生林時而斷開,可以望見平野。

    “積起雪來,這一帶就根本別想跑車了。”管理員説,“當然也沒有跑車的必要。”

    “沒有滑雪場和登山路什麼的?”我問。

    “沒有,什麼都沒有。因為什麼都沒有,也就沒有遊客。所以鎮子一天比一天衰落。直到60年代後期還作為寒冷地帶農業的樣板鎮熱鬧過,但糧食過剩後,就再也沒人對在電冰箱裏搞農業感興趣了。噢,這倒也是理所當然。”

    “木材廠怎麼樣?”

    “人手不夠,搬到方便些的地方去了。眼下鎮上仍有幾家小廠,都不成樣子,山上砍下的木料都路過鎮子直接去了名寄或旭川。所以,只有道路像模像樣,鎮子卻荒涼下去。安上大大的釘齒輪胎的重型卡車一般雪路都不在乎。”

    我下意識地叼起1支煙,又怕汽油味兒,遂裝回煙盒。衣袋裏剩有檸檬糖,我決定含糖。檸檬味兒和汽油味兒在口中混在一起。

    “羊打架的?”女友問。

    “經常打架。”管理員説,“大凡羣體行動的動物都是這樣,羊社會也有具體座次,每隻都有。一個圈裏有50只,羊就從1號排到50號。它們全都清楚自己的序號。”

    “真夠可以的!”女友道。

    “這樣對我來説也容易管理,只要抓住最厲害的頭羊,其他的只管默默跟在後面。”

    “既然座次已經排定,那麼特意打架又是為什麼呢?”

    “某隻羊受傷體力下降,座次就不穩定起來。下面的羊就挑戰想要升級,結果三四天折騰來折騰去。”

    “可憐!”

    “也是輪流坐莊。被一腳踢開的,年輕力壯時也是靠踢開別的羊上來的。一旦落到刀口下,第1也好第50也好統統沒有了,都和和氣氣成了烤羊肉。”

    她“唔”了一聲。

    “不過最可憐的,不管怎麼説都是頭羊。曉得羊的兩性關係嗎?”

    不知道,我們説。

    “養羊最關鍵的就是交配管理。所以要公母分開,公是公,母是母。母羊圈裏只放進1只公羊,一般都是最強壯的頭號公羊。就是説,把最佳的種傳下來。一個來月事完之後,種羊又返回原來全是公羊的圈裏,但那期間羊圈裏已形成新的順序。種羊由於交配體重減輕一半,打架也根本打不贏。然而其他羊卻合夥一起找它廝打。夠可憐的!”

    “羊怎麼打架呢?”

    “腦袋和腦袋對撞。羊的額頭鐵一樣硬,裏邊是空的。”

    她默然思考什麼。大概是在想象羊頭頂頭爭鬥的情景。

    行駛了30分鐘,柏油路面突然消失,路面也窄了一半。兩旁黑沉沉的原生林如驚濤駭浪一齊朝車湧來。氣温降了幾度。

    路糟糕透頂,車身如地震儀一樣上下搖擺。腳前塑料筒裏的汽油開始發出不吉祥的聲音,竟如腦漿在頭蓋骨裏四濺開來,一聽都令人頭痛。

    這樣的路大約持續了20至30分鐘,連錶針都看不確切。這時間裏誰也沒再開口。我牢牢抓住車座靠背上的皮帶,她緊緊抓住我的右臂。管理員精力集中在方向盤上。

    “左!”過一會兒管理員吐出一字。

    我不解其意識把視線投向路的左側,黑沉沉滑溜溜的原生林壁如從地表削掉一般蕩然無存,大地陷入虛無之中:巨大的峽谷!光景自是壯觀,但沒有一絲暖意。如切如削的懸崖峭壁將所有生命體抖落一空,卻仍不盡興,又把不吉利的氣息吐向四周。

    沿峽谷伸展的路的前方,出現一座異乎尋常的光禿禿的圓錐形山,端頭扭曲,簡直像被一股巨力擰歪的。

    管理員緊握搖搖晃晃的方向盤,朝那座山揚揚下巴説:

    “要轉到那後面去。”

    從谷底吹來的滯重的風由下而上撫起右面斜坡茂密的綠草。細沙打在車窗玻璃上“啪啪”作響。

    經過幾個急拐彎,隨着車向圓錐體上端接近,右側斜坡變成陡峭的石山,不久又變成垂直的石壁。我們那樣子就好像勉強匍匐在巨幅石壁開鑿出來的狹窄的突起物上。

    天氣急轉直下。摻雜些許綠色的淡灰就像厭倦了這種不穩定的微妙色調而變為暗幽幽的灰色,其間又湧入煤炭般的不均勻的黑。周圍山巒也隨之暗影沉沉。

    風在研缽形部位打着漩渦,發出捲起舌頭吐氣般討厭的聲響。我用手背抹去額上的汗。毛衣裏也冷汗直流。

    管理員緊閉嘴唇,向右又向左不斷拐着大彎,並且以彷彿要聽取什麼的神情往前探着身子,一點點減緩車速,在路面約略寬些的地方踩下腳閘。引擎停下來後,我們被拋棄在凍僵般的沉寂中,唯獨風聲在大地彷徨。

    管理員雙手搭在方向盤,久久沉默不語。之後從吉普車下來,用工作鞋底“囊囊”磕響地面。我也下車立在他身旁,望着路面。

    “到底不行啊!”管理員説,“雨比我想的厲害得多。”

    我覺得路並沒有那麼濕,相對説來,倒像又於又硬。

    “裏邊濕,”他解釋道,“所以人們才受騙上當。這地方很有點特別。”

    “特別?”

    他沒有回答,從上衣袋掏出煙,擦燃火柴。”反正先走走看吧。”

    我們往下一個拐彎處走去,走了200多米。令人不快的寒氣就像纏在身上似的。我把防風運動服的領口豎起,拉鍊一直拉到下巴,還是無濟於事。

    管理員在拐彎處停住,嘴角叼煙,靜靜盯視右側的懸崖。懸崖正中有水湧出,向下淌成一條小溪,慢慢穿過路面。水含有粘土,很渾,呈淡茶色。用手指摸了摸懸崖濕漉漉的地方,表層撲簌簌崩落下來。巖體比眼看要酥脆得多。

    “這個彎最叫人討厭。”管理員説,“地面也脆,但不止這個,總好像凶多吉少,連羊到這裏都犯怵。”他咳嗽好一陣子,煙扔在地上。“對不起,我不想冒險。”

    我默默點頭。

    “走路可以吧?”

    “走沒有問題。主要是怕震動。”管理員再次用鞋底猛磕地面。稍隔一點時間差,傳來鈍鈍的回聲。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呃,走是不要緊的。”

    我們回頭往吉普車走去。

    “離這兒還有4公里。”管理員邊和我並肩走邊説,“領女的走一個半小時就到了。一條路,坡也不怎麼陡。不能送到最後,抱歉。”

    “可以的。謝謝你了。”

    “一直在上邊?”

    “難説。或許明天就回來,也可能一個星期,就看情況了。”

    他又叼起1支煙,這回沒等點火就咳嗆了。“當心些好。看這情形,今年雪來得早。雪一厚起來,可就休想從這裏出去了。”

    “當心就是。”我説。

    “門前有個信箱,鑰匙夾在箱底。要是沒人,可以住進去。”

    我在陰沉沉的天空下從吉普車拿下行李,脱去薄些的防風運動衣,從頭頂套上厚些的登山派克服,但還是抵擋不住徹骨的寒氣。

    管理員在狹窄的路面弄得車體在山崖上磕磕碰碰,好歹把吉普掉過頭去。每次相碰,崖土都嘩啦啦掉下來。掉過頭後,管理員按響喇叭揮手,我們也揮手。吉普車一轉彎不見了,只我們兩人孤零零留下,覺得就像被拋在了世界的最邊緣。

    我們把背囊放在地上,也沒什麼特別好説的,只管一齊眺望四周的景緻。眼下深深的谷底,一條銀色山溪描出徐緩而纖細的曲線,兩側覆蓋着厚厚的綠色樹林。隔谷朝對面望去,紅葉點綴的低矮的山脈連綿起伏,遠處平野若隱若現。稻穀已經割畢,田裏升起幾縷燒稻草的煙。作為景觀誠然非同一般,但無論怎麼觀望都上不來興致。一切都那麼陌生,那麼帶有一股異教意味兒。

    天空給潮乎乎灰——的雲遮得嚴嚴實實。雲看起來更像是色彩均勻的布料。烏黑的雲團從其下面低迴流移,彷彿一伸手,指尖即可觸及。它們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向東流去。那是從中國大陸越過日本海穿過北海道向鄂霍次克海湧動的重雲。如此凝望紛至沓來又接連離去的雲陣的時間裏,我們立腳之處的不穩程度變得無可忍耐起來。它們只消心血來潮地一吹,甚至就可把我們連同這緊附巖壁的脆弱的彎路拽進虛無的谷底。

    “抓緊吧!”説着,我扛起背囊。我打算在雨或夾雨雪下起之前快點趕到有房屋的地方,哪怕多趕一步也好。我可不想在如此陰冷的地方給淋成落湯雞。

    我們匆匆通過“討厭的拐彎處”。管理員説得不錯,這拐角確有不吉利的地方。先由身體感覺出模模糊糊的不吉利意味,繼而這模模糊糊的不吉利意味叩擊腦袋某個部位發出警告,感覺上就像過河時一腳踩進温度驟然不同的泥潭。走五百多米的時間裏,碾踩地面的鞋音幾次發生變化。數條蛇一般扭來扭去的小溪水橫過路面。

    通過拐彎處我們也絲毫沒有放慢腳步,以便儘可能遠離那個地方。走了30分鐘,石崖的傾斜度舒緩下來,零零星星現出幾棵樹木,我們這才鬆了口氣。

    走到這裏,前面的路就不成問題了。路變得平坦,周圍的兇殺之氣也漸趨淡薄,開始慢慢往温和的高原風光過渡。鳥也開始出現了。

    又走了30分鐘,我們完全離開那座奇妙的圓錐山,來到桌面一般平展展寬敞敞的台地。台地四周簇擁着陡峭的山體,覺得像是一座巨大的火山上半端整個陷沒似的。葉片變紅的白樺林海永無休止地伸向前去。白樺林問茂密地生長着色彩亮麗的灌木和綿軟的雜草。隨處可見被鳳吹倒的白樺變褐變朽。

    “地方像是不錯嘛!”她説。

    經過那個拐彎處,這裏看上去的確像是很不錯。

    一條筆直的路穿過白樺林。寬度僅可容一輛吉普通過,直得幾乎令人頭痛,沒有轉彎,沒有陡坡。往前看去,一切都收縮為一個點。烏雲在那一點的上方漂流。

    那樣的靜,甚至風聲也被無邊的林海吞噬一淨。一隻黑黑的圓滾滾的鳥不時伸出紅色的舌尖尖鋭地撕裂四周的空氣。鳥消失不見,岑寂便如軟軟的果凍塞滿那條裂縫。鋪滿路面的落葉吸足兩天前的雨水,潮乎乎的。除了鳥,再無任何東西打破沉寂。白樺林不見盡頭,筆直的路也不見盡頭。剛才還那般壓迫我們的低雲,從林間望去,竟有些像虛構之物。

    大約走了15分鐘,碰見一條清澈的小河。河上用樺木並排架起一座帶欄杆的結結實實的小橋,周圍是一片休憩用的空地。我們在這裏放下東西,下河喝水。從來沒有喝過這麼好喝的水,涼得手發紅,很甜,一股軟土味兒。

    雲勢雖然依舊,但天氣總算挺了過來。她整理好登山鞋的鞋帶,坐在欄杆上吸煙。下游傳來瀑布聲。從聲音聽來,瀑布似乎不很大。陣鳳從路的左側吹來,吹得地上的落葉泛起漣漪,旋即遁往右側。

    吸罷煙,用鞋底踩死。這時發現旁邊另有一個煙頭。我拾起細細查看,是被踩扁的“七星”。從沒有潮氣這點分析,應該是雨後吸的,也就是昨天或今天。

    我努力回想鼠吸什麼煙,卻想不出,甚至吸不吸煙都想不起來。於是轉念把煙頭扔進河裏,水流轉眼間把它帶去下游。

    “怎麼了?”她問。

    “發現一個新煙頭。”我説,“大概近兩天有誰坐在這裏和我一樣吸煙來着。”

    “是你那個朋友?”

    “是不是呢,説不準。”

    她挨我身旁坐下,兩手撩起頭髮給我看耳朵——已好久沒給我看了。瀑布聲在我的意識中頓時遠去而又返回。

    “還喜歡我的耳朵?”她問。

    我微笑着伸出手,用指尖碰她的耳朵。

    “喜歡!”我説。

    又走了15分鐘,路突然終止。白樺林海也如被切掉再也不見:我們眼前展開湖水般廣闊的草場。

    草場四周每隔5米打一根樁,樁間拉着鐵絲網。網舊了,已經生鏽。看來我們是折騰到了牧羊場。我推開已然磨損的對開門進入裏邊。草軟綿綿的,地面又黑又濕。

    草地上空有烏雲流移。順着雲的流向,可以看見高聳的山。儘管觀看的角度不同,但無疑跟鼠照片上的是同一座山,無須抽出照片核對。

    但實際目睹曾幾百次從照片上看到的這片風景,覺得甚是奇妙。其縱深竟是那樣的造作,與其説是趕到了這裏,倒不如説是誰按照片匆忙在這裏造出一片臨時風景。

    我靠着木門嘆了口氣。不管怎樣,我們是找到了。找到這點意味什麼暫且不論,反正我們是找到了。

    “到了啊!”她把着我的胳膊説。

    “到了。”我應道。此外無須多言。

    隔着草場的正前方,有一座美國鄉村風格的兩層木結構舊樓。那是羊博士40年前建造而由鼠的父親購得的建築物。因為沒有參照物,無法從遠處憑視覺準確把握房子的大小。只覺得呆呆板板敦敦實實,白漆在陰晦的天空下顯得模模糊糊,給人以不祥之感。近乎鏽色的芥未色復折房頂的正中,一個方形磚砌煙囱朝天豎起。房子四周沒有圍牆,代之以久經歲月的一片常青樹。樹展開枝椏,保護建築物免受風雨雪的襲擊。房子絲毫感覺不出人氣,一看便覺得莫名其妙。既非給人的印象欠佳或顯得淒冷,也非建築樣式格外奇特,更不是説古舊得不成樣子,而僅僅是莫名其妙,儼然一個在無法順利表達情感的過程中年老體衰的巨大活物,問題不是如何表達,而是不知表達什麼。

    四下盪漾着雨味兒。幸虧抓緊了時間。我們朝着那建築物徑直穿過草場。厚厚的夾雨雲層——並非剛才那樣支離破碎的雲絮——從西邊漸漸壓來。

    草場寬廣得令人不耐煩,無論怎麼快步行走都感覺不出是在前進。距離感根本無從把握。

    回想起來,在如此寬廣平坦的大地上行走還是第一次。就連極遠處的風勢都好像拿在手心一樣清晰可見。鳥羣和雲流交叉似的從頭頂向北移去。

    當我們花很長時間來到建築物跟前時,雨已經淅淅瀝瀝飄零下來。房子比從遠處看時大得多,也舊得多。白漆猶如皰痂似的到處捲起剝落。剝落部分經過長期風吹雨打已經變黑。漆剝落到如此地步,恐怕必須把舊漆全部除掉才能重塗。而想到那番麻煩,雖然與已無關我都覺得厭倦。無人住的房子勢必變朽。這座別墅顯然已經越過了可以挽回的臨界點。

    同房子的破舊形成對照的是樹木。樹木一個勁兒猛長,宛如電影《瑞士的魯濱遜》中的樹屋一樣把建築物團團圍在中間。由於長期沒有剪枝,樹枝只管橫七豎八舒展開來。

    考慮那條山路的危險,我很難想象出在40年前的過去羊博士是怎樣把建房材料運到這地方來的。恐怕把所有體力和錢財都投進了這裏。想到悶在札幌那家賓館二樓黑麻麻的房間裏的羊博士,我很有些不忍。假如作為一種類型存在一種所謂得不到回報的人生,那麼羊博士就是個例證。我站在冷雨中仰視建築物。

    同在遠處看時一樣,根本感覺不到有人活動的氣氛。窄窄高高的上下兩扇窗外側套的木百葉窗沾了厚厚一層細小的沙塵。雨使沙塵以奇妙的形狀固定下來,上面落下新沙塵後,新雨又同樣把它固定住。

    房門齊眉高處開一個14釐米見方的玻璃窗,內側擋着窗簾。球形鋼門拉手的縫隙也擠滿了沙塵,手一碰,啪啪啦啦掉了下來。門拉手雖如老年人的槽牙晃晃蕩蕩,門卻拉不開。三塊橡木板拼成的舊門遠比看上去結實。試着用拳頭敲了幾次,當然沒有迴音,只有手痛。巨大的米儲樹枝在頭上隨風搖曳,發出沙山崩塌般的聲響。

    我按管理員教的去摸信箱底。鑰匙懸在內側一個掛鈎上。是老樣式的鑰匙,手摸部位已經白白的了。

    “鑰匙總放在這地方不危險嗎?”她問。

    “沒有人專門跑到這裏偷東西又扛回去的。”我説。

    鑰匙近乎不自然地同鎖孔正相吻合。鑰匙在我手中“咕嚕”打了個轉,隨着“咔嗤”一聲令人快意的響動,門鎖開了。

    由於百葉窗長期關閉,房間黑暗得不正常,好半天眼睛才適應過來。

    房間很大。很大,很靜,一股老倉房味兒。小時候聞過的味兒。舊傢俱和棄置不用的地毯坐墊之類釀出往昔時光的味兒。我伸手關上門,風聲立時消失。

    “你好!”我試着大聲叫道,“沒有人嗎?”

    當然叫也沒用,不可能有人。只有壁爐旁邊的掛鐘“嗑嗑”刻錄着時間。

    我腦袋混亂了幾秒。黑暗中時間前後顛倒,幾個場所重合在一起,幾乎令人窒息的感情記憶如沙般崩潰。但這只是一瞬之間。睜開眼睛,一切恢復正常,眼前惟有異常呆滯的灰色空間壅塞四周。

    “不要緊?”她擔心地問。

    “沒什麼。”我説,“進去再説吧。”

    在她尋找電燈開關的時間裏,我在幽暗中細看掛鐘。掛鐘是由三條細鏈吊起三根花管來上發條的。三根砣管都已下落得不能再下,但掛鐘仍拼出最後氣力運轉不已。從細鏈長度來看,砣管落到下面大約需一週時間。就是説一週前有人在這裏給鐘上過發條。

    我把三根花管上到頂端,然後坐在沙發上伸開腿。沙發很舊,看樣子戰前即已使用,但坐起來滿舒服,不軟不硬,與身體渾然一體。有一股人手心那樣的氣味兒。

    過了一會,隨着“咔”一聲低音,電燈亮了,女友從廚房出來。她手腳麻利地這裏那裏檢查完客廳後,在長沙發坐下來吸薄荷煙。我也吸薄荷煙。同她交往以來,我也一點點喜歡上了薄荷煙。

    “看情形你的朋友準備在這裏過冬。”她説,“大致看了下廚房,燃料食品足夠過一冬的。簡直成了超級商場。”

    “可本人不在。”

    “去二樓看看。”

    我們登上廚房橫頭的樓梯。樓梯中途一下子轉成不可思議的角度。上到二樓,空氣好像差了一層。

    “頭有點兒痛。”她説。

    “很痛?”

    “不,不怕的,別介意。已經習慣了。”

    二樓有3個卧室。夾一道走廊,左邊是個大房間,右邊是兩個小房間。我們逐個打開3個房間的門。哪個都只有最低限度的傢俱,空蕩蕩暗幽幽的。大房間裏有張雙人牀和一個地櫥。牀只是空架子。一股僵死的時間氣味。

    僅有裏頭的小房間殘留着人的氣息。牀拾掇得整整齊齊,枕頭略為留有凹坑,純藍色的睡衣疊放在枕旁。牀頭櫃放一盞古色古香的枱燈,旁邊扣着一本書,康拉德的小説。

    牀旁有個橡木做的結結實實的衣櫃。抽屜中整齊塞滿男人用的毛衣、襯衫、長褲、襪子和內衣。儘管有的擦損了有的開線了,但東西地道。其中幾件有印象。是鼠的。37號襯衫和73腰圍的褲子,沒錯兒。

    靠窗擺着近來不易見到的式樣簡練的舊桌舊椅。桌子抽屜裝着廉價的自來水筆和三瓶備用墨水,還有寫信用品,信紙全是白的。第二格里有吃了一半的罐裝止咳糖和零零碎碎的小東西。第三格是空的。沒有日記沒有手冊,什麼也沒有。多餘之物看來全給他歸在一起處理掉了。一切整理得過於井然有序,這使我有些不快。手指在桌面一劃,指尖沾了白灰上去。灰不太大,同樣不過一週時間。

    我把上下兩扇窗推一扇上去,打開百葉窗。掠過草地的風增加了強度,烏雲流得更低了。草場猶如痛苦翻滾的活物在風中扭着身子。遠處有自樺,有山,同照片毫無二致,只是沒有羊。

    我們下樓,又坐在沙發上。掛鐘響了一陣子前奏,打響12點。我們沉默到最後一響消失在空氣中。

    “往下什麼打算?”她問。

    “好像只有等待,”我説,“一個星期前鼠還在這裏,東西也都剩着,肯定回來。”

    “不過要是那之前下起雪來,我們可就得在這過冬了,況且你那一個月期限也要過期。”

    如她所言。

    “你耳朵沒感覺到什麼?”

    “沒有。一張開耳朵就腦袋疼。”

    “那,就在這慢慢等鼠回來好了。”

    總之此外沒其他辦法。

    她在廚房煮咖啡的時間裏,我在寬敞的客廳裏轉了一圈,每個角落都看了一遍。牆壁正中有個地地道道的壁爐。沒有最近用過的痕跡,但已做好用的準備,想用隨時可用。幾片橡樹葉擱在爐口。還有一個大型煤油爐,以便沒有冷到需燒木柴時使用。燃料計顯示裏邊注滿了油。

    壁爐旁邊是帶有玻璃門的固定式書櫥,滿滿排列着多得驚人的舊書。我拿出幾本啪啪啦啦翻了翻,哪本都是戰前出的,基本無甚價值。地理、科學、歷史、思想、政治方面的書佔了大部分,除了用來研究40年前一般知識分子的基本教養之外,根本派不上用場。戰後刊行的書固然也有,但就價值而言可謂大同小異。唯有《普魯塔克英雄傳》和《希臘戲劇選》及其他幾本小説兔遭風化而存活下來。在漫長的冬季裏即使這樣的東西也可能用處不小。不管怎樣,我還是第一次目睹無價值的書籍如此濟濟一堂。

    書架旁邊有同樣固定的博古架。上面擺着一套60年代中期流行的小書架形擴音器、增音器和電唱機。大約200張唱片哪一張都傷痕累累,但至少並非毫無價值。音樂沒有思想那麼容易風化。我按下真空管增音器的電源開關,隨手揀一張唱片放上唱針。奈特-金-科爾在唱《國境以南》。房間空氣似乎倒回了60年代。

    牆壁對面等距排列着4面高180釐米左右的上下扇窗。從窗口可以看見草場上灰漾漾的雨。雨下大了,山脈在遠處變得朦朦朧朧。

    房間鋪的是木地板,中間鋪一塊6張草蓆大小的地毯,上面是一套接待客人用的沙發茶几和落地燈,堅不可摧的餐桌餐椅被擠在一個角落,落滿白灰。

    房間裏確實算得上空空如也。

    牆壁有一扇不顯眼的門,打開門,是個6張草蓆大小的儲藏室。裏面逼厭地堆着多餘的傢俱、地毯、餐具、整套高爾夫用品、裝飾品、吉他、褥墊、大衣、登山鞋、舊雜誌等物。連初中應試參考書和無線電操縱的飛機模型都有。其大部分都是50年代中期到60年代中期的產物。

    這座建築物裏,時間以奇妙的方式流逝着,一如客廳裏的舊式掛鐘。人們心血來潮地前來把砣管擰上去。只要舵管上去,時間便“嗑嗑”流移。當人們離去舵管下來以後,時間便駐步不動,由這靜止的時間塊體在地板上堆積黯然失色的生活層。

    我拿幾冊舊電影雜誌返回客廳打開。凹版相片介紹的是《阿拉莫》。介紹説這是約翰-温執導的第一部影片,約翰。福特也全面聲援。約翰-温説要拍攝一部留在美國人心中的傑作,但那頂海狸帽子戴在約翰-温頭上簡直不倫不類。

    她端着咖啡出來,我們面對面喝着。雨點斷斷續續敲打窗扇。時間一點點增加重量,摻和着冷清清的幽暗浸滿房間。電燈黃色的光猶如花粉在空中飄移。

    “累了?”她問。

    “有可能。”我悵悵地望着外面的雨景説,“一直找個不停,一下子停下來的關係。一定是還不適應。加上辛辛苦苦趕到照片上的地方,卻鼠也沒有羊也沒有。”

    “睡吧。你睡時我準備飯。”

    她從二樓拿來毛毯,蓋在我身上。又打開煤油爐,把煙夾在我唇間點上火。

    “提起精神,保準順利的。”

    “謝謝。”我説。

    隨後她消失在廚房裏。

    剩下一個人,身體好像突然重了。我吸了兩口把煙碾滅,毛毯拉到脖子閉起眼睛,不出幾秒便睡了過去。

    5.她離山而去,以及洶湧的飢餓感

    鍾打6點時,我在沙發上醒來。燈熄了,房間籠罩在濃重的暮色中。麻木感從體內一直麻到指尖。藍墨水般的暮色彷彿透過皮膚深深沁入體內。

    雨大概早已停了,隔窗傳來夜鳥的叫聲。唯獨煤油爐火苗在房間白色的牆壁上勾勒出長得出奇的淡影。我從沙發起身,打開落地燈,進廚房喝了兩杯冷水。煤氣灶上放着裝有奶油燉菜的鍋。鍋還微微有些餘温。煙灰缸裏立着女友吸剩的兩個薄荷煙頭,兩個像是一起碾死的。

    我本能地感到她已經離開了這座房子。她已經不在這裏。

    我兩手拄在烹調台上試着清理思緒。

    她已經不在這裏,這是確切無疑的。不是出於分析推理,是實際上不在。屋子裏空蕩蕩的空氣告訴了我這點。在妻子離開公寓到遇見她之前的兩個月時間裏,我算是領教夠了這樣的空氣。

    出於慎重,我上二樓查看了3個房間,立櫃門也打開看了。沒有她的身影。她的挎包和羽絨夾克也不見了,門口的登山鞋亦無蹤影。她的的確確走掉了。逐個找了找她有可能留言的地方,留言條也沒有。從時間上看,恐怕已經到了山下。

    我一下子很難理解她下山這一事實。剛剛爬起,腦袋還運轉不靈。即使運轉得靈,對自己周圍發生的種種事情一一做出像樣的解釋也是遠遠超出我的能力範圍的。説到底,對事物的發展只能聽之任之。

    我坐在客廳沙發上發呆。這時突然發覺肚子餓得不行,一股異乎尋常的飢餓感。

    我從廚房走下樓梯,進入貯藏食品的地下室,拿起一瓶適中的紅葡萄酒拔下軟塞嚐了嚐。雖有些過涼,但味道純正。折回廚房,在烹調台切開面包,順便削個蘋果。給燉菜加熱的時間裏我喝了3杯葡萄酒。

    菜熱以後,我把葡萄酒和燉菜擺在客廳餐桌上,邊吃晚飯邊聽帕爾西-費易斯交響樂團的《帕菲迪亞》。飯後喝深底鍋裏剩下的咖啡,拿來壁爐上發現的撲克玩單人遊戲。這遊戲十九世紀由英國發明以來一時廣為流行,但由於過於複雜,不知不覺便銷聲匿跡了。據某位數學家計算,成功概率大概為二十五萬分之一。我玩了3回,當然沒有得手。收拾完撲克和餐具,繼續喝瓶裏大約剩下三分之一的葡萄酒。

    窗外已降下夜幕。我關上百葉窗,躺在長沙發上繼續聽了幾張“咔咔”作響的舊唱片。

    鼠會回來嗎?

    大概會回來。這裏已儲存好他過一冬用的食品和燃料。

    但終歸只是大概。鼠也可能對一切都厭煩起來而返回“故城”,或者決定跟哪個女孩在山下生活亦未可知。這並非完全不可能的事。

    果真如此,我將陷入被動境地。一個月期限鼠沒找到羊沒找到。這樣一來,那個穿黑西服的小子勢必把我拖進他的所謂“諸神黃昏”之中。縱令明知拖進對我也毫無意義可言,他也肯定照拖不誤。他就是那種貨色。

    講定的時間即將整整過去一半。10月的第二週,是城市看上去最成其為城市的時節。若什麼事也沒有,我現在想必應在某個酒吧間邊吃煎雞蛋卷什麼的邊喝威士忌。美好時節的美好時刻,秋雨洗過的暮色,“喳喳”有聲的冰塊和結結實實的獨板櫃枱面,如平穩的河水般流動的時間。

    如此呆想的時間裏,開始覺得這個世界只有我自己,而我正在一間酒吧裏舒舒服服喝威士忌,並且越想越覺得那個我才像現實的我。不知什麼地方錯了位,真正的我已不是現實的我了。

    我搖搖頭,把幻想趕跑。

    外面,夜鳥低聲叫個不停。

    我爬上二樓,在鼠沒使用的那個小房間裏整理一下牀鋪。褥子、牀單、毛毯都整齊疊放在樓梯旁邊的櫃裏。

    房間傢俱同鼠房間裏的一模一樣:牀頭櫃、桌、地櫥、枱燈。樣式雖已過時,但都是隻考慮功能而把東西做得結實耐用的那個時代的遺物。多餘物一概沒有。

    從枕旁窗口同樣可以望盡草場。雨已完全止息,厚厚的雲層處處現出裂縫。清秀的彎月從裂縫中露出臉,使得草場風景歷歷浮現出來,恍若探照燈照出的深海底。

    我和衣上牀,久久望着這若隱若現的風景。拐過那個不吉利的彎處獨自下山的女友圖像與之重合片刻。消失後,這回現出的是羊羣和攝此照片的鼠的姿影,但當月亮隱入雲層又露出時,這個也消失了。

    我在台燈光下看《夏洛克家族事件簿》。

    6.車庫裏邊發現的,草場正中思考的

    種類從未見過的鳥羣裝飾聖誕樹似的撲在門前米儲樹上鳴囀。一切都在晨暉中濕潤潤光閃閃的。

    我用樣式令人很感親切的手動式烘烤爐烤了麪包,往平底鍋抹黃油煎雞蛋,喝了兩杯電冰箱裏的葡萄汁。她不在誠然寂寞,但我覺得能感覺出寂寞也多少是個慰藉。寂寞是一種不壞的心緒,就像小鳥飛走後的那棵寂寂的米櫧樹。

    洗完盤子,在洗臉間把嘴角沾的雞蛋黃洗掉,刷牙足足刷了5分鐘。猶豫良久,還是把鬍子也颳了。洗臉間有簡直像剛買來的刮鬚膏和“吉列”刮鬚刀。牙刷牙膏香皂化妝水花露水也一應俱全。架子上齊整整疊放着十多條顏色不一的毛巾。不愧是鼠,如此一絲不苟。鏡子和洗面台也不見一道污痕。

    廁所和浴室也大體相同。瓷片的接縫用舊牙刷和洗滌劑刷磨得白白淨淨。可欽可敬。廁所裏放的香料盒漾出在高級酒吧喝的那種杜松子酒、萊姆果汁般的芳香。

    走出洗臉間,坐在客廳沙發上吸1支晨煙。背囊裏還有3盒“好運”,吸完就沒了。吸罷那3盒,往下只有戒煙。這麼想着又吸了1支。晨光實在令人愜意,沙發同身體極為融合。如此眨眼過去1個小時。掛鐘悠悠然打響9點。

    我似乎可以理解了鼠。理解他何以把傢俱什物收拾整齊何以把廁所瓷片接縫弄得雪白何以儘管沒可能與人相約卻仍熨襯衫仍刮鬍須。在這裏倘若不連續動彈身體,勢必失去對時間的正常感覺。

    我從沙發立起,抱攏雙臂在屋子裏迅速轉了一圈。簡直想不出眼下應乾點什麼。需要清掃的地方鼠已清掃完畢,就連高高的天花板蛛絲灰也已一除為快。

    我決定先在房子周圍散散步再説。天氣好得不得了,空中流溢着幾條宛如毛刷曳出的白雲,鳥鳴此起彼伏。

    房後是一間大車庫。兩扇對開的舊門前落有一個煙頭。“七星”,這回的煙頭已有些時日了,煙紙剝裂,過濾嘴竄出。我想起屋子裏僅有一個煙灰缸,而且是看樣子經久未用的舊煙灰缸。鼠不吸煙。我在手心轉動一會過濾嘴,又扔回原處。

    拉開笨重的門閂,打開車庫門。裏面寬敞得很,從板縫瀉進的陽光在黑土上鮮明地勾勒出幾道平行線。一股汽油味兒和泥土味兒。

    車是豐田“LANDCRUISER”。車身也好車輪也好全無一道泥痕。汽油接近滿箱。我試着用手往鼠常藏鑰匙的地方摸了摸,果然在那裏。插進鑰匙一扭,引擎立即發出快意的聲響,在汽車保養上,鼠總是那麼身手不凡。我失掉引擎,放回鑰匙,仍坐在駕駛席上四下環顧。車裏邊沒什麼像樣的東西,行車地圖、毛巾和半盒巧克力而已。後座是一捆鐵絲和一把大鉗。就鼠的車來説,後座倒出奇的髒了。我打開後座車窗,把座席上的垃圾攏在手心,對着木板牆節孔透進的陽光看了看:既像彈簧墊冒出的填充物,又像羊毛。我從衣袋掏出紙巾包了,揣進衣袋。

    鼠為什麼不用車呢?我無法理解。既然車庫有車,那麼他是走路下山的不成?或者沒有下山呢?兩個都解釋不通。3天前山崖下的路理應還暢通無阻,很難認為鼠拋開自己的房子而在這台地的什麼地方持續野營。

    我不再思索,關上車庫門,走進草場。從怎麼想都情理不通的情形裏,不可能得出合乎情理的結論。

    隨着太陽的升高,草場開始騰起水蒸氣。透過水蒸氣,可以隱約望見正面的山。到處是草的氣息。

    我踏着濕乎乎的草走到草場中間。恰在正中間扔着報廢的舊輪胎。橡膠已徹底變白開裂。我在上面坐下,環顧四周。我離開的房子看上去彷彿探出海岸的白色石崖。

    一個人在草場正中的輪胎上靜坐起來,不由想起小時參加過的遠程游泳比賽。從這個島遊往另一個島大約正是一半的途中,我時常停下來觀望周圍景緻。位於兩點的正中間總使人覺得有些奇妙,人們此刻仍在遠離了的大地繼續日常營生這點也令人不可思議。而最妙不可言的是社會竟然在我抽身離開的情況下照樣正常運轉。

    怔怔坐了15分鐘,我返回房子,坐在客廳沙發上接着看《夏洛克家族事件簿》。

    兩點,羊男來了。

    7.羊男來了

    掛鐘剛剛打完兩點,響起敲門聲。起始兩下,停了兩拍又敲3下。

    認識到這是敲門聲花了好一會時間。我根本沒想到會有人敲這座房子的門。若是鼠,應該直接開門才是——畢竟是鼠的家;若是那個管理員,估計敲過一遍不等迴音便闖進門來;若是她——不不,不可能是她,她恐怕從廚房門悄聲進來一個人喝咖啡,不是敲正門的那一類型。

    開門一看,是羊男站在那裏,樣子看上去無論對開了的門還是對開門的我都無甚興趣。他像看什麼罕見之物似的定睛盯視離門兩米遠的立式信箱。羊男個頭比信箱略高一點,也就150釐米左右吧。況且駝背,腿也不直。

    加之我站立的位置同外面地面相差15釐米,所以我簡直像從窗口在俯視。羊男一副蔑視這決定性落差的神氣,兀自偏頭專注地盯視信箱。信箱裏當然什麼也沒有。

    “進奉可以嗎?”羊男仍歪頭問我。聽語氣像是對什麼氣惱。

    “請。”我説。

    他弓下腰,三下兩下解開登山鞋的鞋帶。登山鞋沾滿硬泥,如夾餡麪包的表皮。羊男把脱掉的鞋拿在手上,以熟練的手勢“嘣嘣”對敲。厚泥巴倒也爽快地嘩嘩落下。之後,羊男就像要告訴我他對這房子瞭如指掌似的穿上拖鞋邁起大步,自行在沙發坐下,露出釋然的神情。

    羊男把羊皮一直披到頭頂。他敦敦實實的體形同那衣裳正相吻合。四肢部分則是接上去的仿造品。頭罩也是仿造品。其頂端探出兩根環狀角則是真的。頭罩兩側像是用鐵絲連接的兩隻平扁扁的耳朵水平支出。遮住上半邊臉的面罩和手套、襪子統統是黑的。衣裳從脖頸到胯部帶有拉鍊,很容易脱下。

    胸前口袋同樣帶拉鍊,袋裏放有香煙火柴。羊男口銜“七星”,用火柴點燃,“忽”地吁了口氣。我把煙灰缸拿去廚房洗完拿回。

    “想喝酒啊!”羊男説。我再次去廚房,找出剩有一半的“路易斯”,拿來杯和冰塊。

    我們各自往威士忌里加冰,沒説乾杯,只管喝着。羊男喝第一杯時嘴裏含含糊糊嘀咕着什麼,較之身體,羊男的鼻子要大些,每次呼吸鼻腔都如翅膀左右鼓脹。面罩露出的兩隻眼睛左一眼右一眼不安地打量我周圍的空間。

    喝光一杯,羊男看樣子多少安穩下來。他熄掉煙,兩手的手指伸到面罩下面揉眼睛。

    “毛進眼睛了。”羊男説。

    我不知説什麼合適,默不作聲。

    “昨天上午到這裏的吧?”羊男揉着眼睛説,“一直看着的。”羊男往已融化一半的冰塊上咕嘟嘟倒威士忌,也不攪拌便喝了一口。“下午一個女的離開了。”

    “你也看見了?”

    “不是看見了,是我攆回去的。”

    “攆回去的?”

    “嗯。我從廚房窗口伸進腦袋,告訴她最好回去。”

    “為什麼?”

    羊男鬧彆扭似的悶聲不響。“為什麼”這種問法大概不適合於他。但在我轉念考慮換個問法時間裏,他眼睛慢慢閃出異樣的光。

    “女的回海豚賓館了。”羊男説。

    “她那麼説來着?”

    “她什麼也沒説。反正就是回海豚賓館了。”

    “何以見得?”

    羊男不語,雙手放在膝上,默默盯着茶几上的玻璃杯。

    “的確是回海豚賓館了吧?”我問。

    “嗯。海豚賓館是一家好賓館。有羊味兒。”羊男説。

    我們再度沉默。仔細看去,羊男纏的羊皮髒污不堪,毛給油漬弄得硬撅撅的。

    “她離開時沒留什麼話沒説什麼?”

    “沒有。”羊男搖頭道,“女的什麼也沒説,我什麼也沒聽。”

    “就是説你叫她回去,她就默默離去-?”

    “是的。女的本來想回去,所以我才説回去好。”

    “她是自願來這裏的。”

    “不對!”羊男吼道,“女的是想離去,但她自己頭腦亂成一團,所以我把她攆了回去。是你把女的腦袋搞亂的。”羊男立起用右手心“砰”地拍了下茶几。威士忌杯往一旁滑動了5釐米。

    羊男以那樣的姿勢站了一會,隨後眼睛的光芒暗淡下來,癱軟似的坐在沙發上。

    “是你把女的腦袋搞亂的。”羊男這回沉靜他説,“這是十分不應該的。你什麼也不明白。你只想自己的事。”

    “那麼説她是不該來這裏的了?”

    “不錯。她是不該來這裏的。你只想自己的事。”

    我縮進沙發,舔口威士忌。

    “不過,算啦。反正已經結束了。”羊男説。

    “結束了?”

    “你再也見不到那個女的了。”

    “因為我只想自己的事?”

    “是的。是因為你只想自己的事。自作自受!”

    羊男起身走到窗邊,用一隻手猛地往上推開重重的窗扇,呼吸外面的空氣。力氣甚是了得。

    “這麼晴的天要開窗才行。”羊男説。繼而在房間轉了半圈,在書架前站定,抱臂注視書脊。衣裳的屁股部位竟生有短短的禿尾巴。從身後看去,只能看成是真正的羊用後肢站立。

    “在找朋友。”我説。

    “喔。”羊男顯得興味索然,依然背對着我。

    “他應該在這裏住過一段時間,直到一星期前。”

    “不曉得。”羊男站在壁爐前,啪啪啦啦翻動板架上的撲克牌。

    “也找背部帶星紋的羊。”我説。

    “沒見過。”羊男應道。

    但羊男顯然知道鼠和羊的某些情況,他的漠不關心表現得太露骨了。回答得也太快,語氣也不自然。

    我改變戰術,裝出對對方已毫無興致的樣子打個哈欠,拿起桌上的書翻動。羊男有點惶惶然,折回沙發,默默注視我看書。

    “看書有意思?”羊男問。

    “嗯。”我簡單回答。

    羊男仍在磨磨蹭蹭。我不理他,繼續看書。

    “抱歉,剛才太大聲了。”羊男低聲説,“羊那一面和人這一面時常碰撞,就成了這樣子。倒也不是有什麼惡意。再説,你也説了像是怪罪我的話。”

    “可以了。”我説。

    “你再不能同那女的相見我也覺得不忍,可那不是我的責任。”

    “噢。”

    我從背囊口袋裏掏出3盒“好運”遞給羊男。羊男有點驚訝。

    “謝謝。這煙我還是第一次。可你不要麼?”

    “戒了。”我説。

    “呃,那好。”羊男認真地點點頭,“的確對身體無益。”

    羊男把煙甚是小心地放進胳膊口袋裏,那裏於是隆起個四方形。

    “無論如何我都得見到朋友。大老遠跑來為的就是這個。”

    羊男點頭。

    “羊也同樣。”

    羊男又點頭。

    “這方面你什麼也不知道?”

    羊男神情悽寂地左右搖頭,仿造的耳朵飄飄然晃動不已。但這次的否定比剛才弱了許多。

    “這裏是個好地方。”羊男轉換話題,“風景漂亮,空氣清新。我想你也一定中意。”

    “好地方!”我也贊同。

    “到冬天更好。四下裏除了雪還是雪,凍得硬邦邦的。動物都睡着,人也不來。”

    “一直在這裏?”

    “嗯。”

    我決定再不多問。羊男跟動物一個樣,我進他退,我退他進。既然一直在這裏,也就不必着急,慢慢花時間探聽不遲。

    羊男用左手把右手戴的手套從拇指開始逐個拔出。拔了幾次,手套整個掉下,現出粗糙的淺黑色的手。手不大,但肉厚,從拇指尖到手背中間有燒傷痕跡。

    羊男目不轉睛地看着手背,又翻過來看手心。這跟鼠的習慣性動作一模一樣。但鼠不可能是羊男,身高相差不止20釐米。

    “一直在這裏?”

    “不,找到朋友或找到羊就離開。為這個來的。”

    “這兒的冬天不錯,”羊男重複道,“白花花亮晶晶的,無論什麼全都凍僵。”羊男獨自噎嗤地笑,碩大的鼻腔鼓脹起來。張嘴時有髒兮兮的牙露出,門牙掉了兩顆。羊男的思維頻率總好像不大均衡,弄得房間的空氣一伸一縮。

    “該回去了,”羊男突然説,“謝謝你送我煙。”

    我默然點頭。

    “你的朋友和那隻羊要是能快些找到就好了。”

    “是啊,”我説,“你要是知道什麼,告訴我可以麼?”

    羊男渾身不自在似的扭動一會,“呃,可以,會告訴的。”

    我覺得有點滑稽,勉強忍住沒笑。看來羊男真的不善於説謊。

    羊男戴完手套,站起身來,“還來的。幾天後説不準,反正還來。”隨即眼神變暗,“不打擾嗎?”

    “何至於。”我慌忙搖頭,“非常願意見到你。”

    我從百葉窗空隙往外看,羊男同來時一樣,站在信箱跟前一動不動地盯視漆已剝落的白箱。爾後——扭動着讓羊皮衣裳貼住的身體,朝東邊的森林快步穿過草場。水平支出的耳朵如游泳池跳台一般搖搖顫顫。身影隨其遠離變為一個模糊的白點,最後被同樣顏色的白樺吸進樹幹之間。

    羊男消失後我也一直定定看着草場和白樺林,越看越覺得對羊男剛才還在房間這點難以置信。

    但茶几上剩有威士忌酒瓶和“七星”煙頭,對面沙發上沾着幾根羊毛。我把它同在車後座發現的LANDCRUISER加以比較:一樣的。

    羊男回去後,我清理一下思緒,進廚房做漢堡牛肉餅。把元葱切得碎碎的用平底鍋炒,同時從電冰箱拿出牛肉解凍,用中孔絞肉機絞碎。

    總的説來,廚房夠空的,但一應烹調用具和調味料還很齊全。只要好好鋪條路,足可以直接在此開一家山鄉風格的小餐館。窗户全部打開,邊吃邊看羊羣和藍天應該相當不壞。一家老小可以在草場上同羊嬉戲,戀人們不妨進白樺林散步。肯定生意興隆。

    鼠搞管理,我來做萊。羊男也有事可做。既是山鄉餐館,他那怪里怪氣的衣裳也會自然而然地為人接受。再把那個很現實的綿羊管理員作為羊倌算進來也可以。現實性人物有一個未嘗不可。狗也有用。羊博士想必也會來散心。

    我一邊用木鏟攪拌元葱,一邊如此呆想。

    想着想着,可能永遠失去那個耳朵極妙的女友的擔憂重重壓上心頭。或許如羊男所説,我該一個人來這裏才是。我應該……我搖下頭,讓自己繼續想餐館。

    傑!若是傑在這裏,各種事情肯定一帆風順。一切都應以他為核心運轉,以寬容、憐愛、接納為中心。

    在等元葱變涼的時間裏,我坐在窗邊,再次眼望草場。

    8.風的特殊通道

    此後3天無所事事過去了。什麼也沒發生。羊男也沒出現。我做飯,吃飯,看書,傍晚喝威士忌後睡覺。早上6點起牀,繞草場跑個半月形,之後淋浴刮鬚。

    草場清晨的空氣驟然增加了冷意。白樺燦爛的紅葉一點點稀疏起來。冬天第一陣冷風鑽過凋零的樹枝掠過台地向東南方向吹去。跑步途中我在草場中間一站,可以真切聽到那樣的風聲,似乎在宣告秋天的一去不復返。短暫的秋光已然逝去。

    由於運動不足和戒煙,最初3天胖了兩公斤,跑步掉了1公斤。不能吸煙誠然不大好受,但方圓30公里沒有煙鋪,除了忍耐別無他法。每當要吸煙時我就想她的耳朵。我覺得較之此前我所失去的,失去煙簡直不值一提。實際上也是如此。

    閒着無事,我做了很多菜。還用烘箱做了烤牛排,把冷凍的大馬哈魚弄軟切開,做了腑魚。由於新鮮蔬菜不足,便從草場找來大約可以食用的野菜,削鰹魚乾做了燉菜,用甘藍簡單醃了鹹菜。還制了幾種下酒於菜以便羊男來時之需。然而羊男沒來。

    下午大部分時間用來看草場。草場看得久了,竟產生一種錯覺,恍惚覺得那白樺林之間有人飄然而至,直接穿過草場朝這邊走來。一般情況下是羊男,也有可能是鼠或女友,或是背部帶星紋的羊。

    但終歸誰也沒有出現。唯有風吹過草場,就好像草場成了風的特殊通道。風跑得很快,頭也不回,彷彿在説因負有重要使命而須日夜兼程。

    來到台地第7天,下了第1場雪。這天從早上開始便異乎尋常地沒有風,天空給沉甸甸的鉛色雲遮得嚴嚴實實。跑步回來淋浴完畢,喝着咖啡聽唱片時雪下了起來。奇形怪狀的硬雪,打在窗玻璃上時“嗑嗑”發出響聲。風也多少吹來,雪片帶着30度斜線快速落在地上。雪片疏落時,斜線看起來像是百貨商店包裝紙上的斜紋;而不久下得緊了,外面便白濛濛一片,山也罷林也罷什麼都隱形不見。那不是東京時而飄灑的適可而止的雪,是真正北國的雪。雪覆蓋萬物,一直凍徹地底。

    如此定睛看雪,眼睛很快就痛了。我放下窗簾,在煤油爐旁看書。唱片轉完自動唱針退回之後,四周悄悄然無一絲聲息,沉寂得令人悚然,就好像所有活物都已死絕。我放下書,無緣無故地把房間逐個轉了一遍。從客廳進廚房,繼而儲藏室、浴室、洗臉間、地下室一一加以巡視,二樓房間也打開看了。誰也沒有。獨有沉寂如油一般沁入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不過因房間大小不同而沉寂感多少有所不一樣罷了。

    我孤身一人。有生以來好像還從來不曾如此形單影隻。這兩三天我才那麼強烈地渴望吸煙,煙當然沒有。

    沒有煙,只好不加冰幹喝威士忌。倘若如此度過一冬,很可能落個酒精中毒。好在屋子裏酒的數量還沒有多到足以導致酒精中毒的程度。威士忌3瓶、白蘭地1瓶、易拉罐啤酒12箱,如此而已。想必鼠考慮得和我一樣。

    我的同伴莫非還在不停地喝酒?能夠把公司清理妥當如願以償地回到過去那種小翻譯事務所去嗎?大概沒有問題。沒有我恐怕也會幹得蠻好。不管怎樣,我們已來到這樣一個時期,我們折騰了6年時間又回頭遲守原地。

    近午時分,雪停了。同下時一樣,停得很唐突。厚敦敦的雲層如干粘土隨處裂開,從中瀉下的陽光成了壯觀的光柱在草場上四下移動。好漂亮的景緻!

    出到外面,地上到處散着小砂糖果樣的硬碴碴的雪粒。它們分別縮起身子,像是在抗拒融化,但鍾打3點時,差不多都已化掉。地面濕濕的,傍晚的太陽以柔和的光芒籠罩大地。鳥如獲釋一般放聲歌唱。

    吃完晚飯,我從鼠房間拿來《麪包烤製法》連同康拉德的小説,坐在客廳沙發上看着。看到大約三分之一的地方,碰到鼠代替書籤夾的一張10釐米見方的剪報。日期不清楚,但從顏色看是較新的報紙。所剪內容是本地新聞:探討高齡化社會對策的學術報告會在札幌一家賓館召開;旭川市附近舉行接力長跑比賽;還有關於中東危機的演講會。裏邊沒有任何能夠引起鼠或我感興趣的東西。背面是報紙廣告。我打個哈欠,合上書,去廚房煮咖啡喝了。

    久未看報,一看報才發覺自己已被世界潮流拋開整整一個星期了。沒有廣播沒有電視沒有報紙沒有雜誌。就在這一瞬時間裏,東京説不定給核導彈夷為平地,瘟疫説不定席捲山下人世,火星人是否佔領澳大利亞亦未可知。縱然如此,我也完全無從知曉。去車庫裏的LANDCRUISER,倒是可以聽車上配的廣播,但我也不是特別想聽。不知道也無所謂的話,那就沒必要特別設法知道。況且我已經有了足夠的頭疼事。

    但有什麼在我腦袋徘徊不去。感覺上就像眼前有什麼通過卻因沉思而沒注意到時一樣。然而視網膜已經烙下了有什麼通過的下意識的記憶……我把咖啡杯塞進洗碗槽,返回客廳,重新拿起剪報細看,我所尋找的東西到底是在背面:

    鼠:乞速聯繫。

    十萬火急!!

    海豚賓館406室

    我把剪報夾回書,身體埋進沙發。

    鼠知道我在找他。疑問在於:他是怎樣發現這則啓事的呢?下山時偶然發現的吧?抑或為尋找什麼一起讀幾周來的報紙時發現的不成?

    儘管知道,卻未同我聯繫(也許他得到這則啓事時我已退房離開了海豚賓館,或者聯繫時電話已經死掉)。

    不,不對。鼠不是不能跟我聯繫,而是不想聯繫。估計鼠已根據我住在海豚賓館這點預料我遲早要來這裏。而他若有意見我,理應在此等待,或至少留個紙條才離開。

    總而言之,鼠是由於某種原因不想同我見面。可是,他並沒有拒絕我。假如他不願意我留在這裏,將我趕走的辦法在他任憑多少都有。因為,這裏是他的家。

    我懷抱這兩個命題,看掛鐘的長針繞鐘盤緩緩轉動一週。轉完一週後我也未能摸到這兩個命題的核心。

    羊男知道什麼,毫無疑問。一眼就發現我來這裏的同一個人不可能不知道差不多在此住了半年的鼠。

    越想越覺得羊男的行為反映出鼠的意志。羊男把我的女友趕下山,弄得我成了孤家寡人。他的出場想必是某種前兆。我身旁的的確確有什麼正在進行。外圍被清除乾淨,即將發生什麼。

    我熄燈上樓,躺在牀上看月亮看雪和草場。雲層斷處星星閃爍着冷冷的光。我打開窗,嗅了嗅夜的氣息。隨着樹葉的摩擦聲,有什麼叫聲從遠方傳來。叫聲很奇特,既不像鳥叫又不像獸叫。

    我就是這樣在山上度過了第7天。

    醒來去草場跑步,淋浴,吃早餐。一如往日的早晨。天空跟昨天一樣陰沉沉的,氣温則略有上升。看光景雪是不會下了。

    我在藍棉布衫和毛衣外面套上登山服,穿上運動鞋穿過草場,從羊男消失的地方走進東邊的樹林,在林裏走來走去。沒有像樣的路,人的足跡也沒有。時有倒在地上的白樺。地面很平,到處有既像乾涸的河道又像昔日戰壕的1米左右寬的溝。溝彎彎曲曲,在樹林裏拐了好幾公里長。有時深,有時淺,溝底積有厚及踝骨的枯葉。沿溝前行,不久走上一條馬背般陡峭的路。路兩旁是坡面徐緩的無水枯谷。椅葉色的圓滾滾的鳥“嚓嚓嚓”穿過路面,消失在斜坡草叢中。滿天星猶如升騰的火焰把紅色鑲嵌在林間處處。

    大約轉了1個小時,徹底轉丟了方向感,哪裏還談得上找羊男!我沿枯谷行走,一直走到聽見水聲。見到河,這回沿河而下。如果我的記憶不錯,當碰上瀑布,而我們走過的那條路就在瀑布附近。

    走了10分鐘,有瀑布聲傳來。溪流被岩石彈得轉來轉去,到處留下冰一般冷的水窪。沒有魚,幾片枯葉在水窪上面款款畫着圓圈。我接連從一塊岩石跳到另一塊岩石,走下瀑布,爬過光溜溜的斜坡,走上有印象的那條路。

    羊男坐在橋邊看着我,肩上挎一個裝滿燒柴的大帆布袋。

    “那麼瞎轉一氣,會碰上熊的!”他説,“這一帶像有隻熊走散了,昨天下午發現行蹤來着。要是怎麼都想轉的話,就像我這樣腰上繫個鈴。”

    羊男“鈴鈴”地搖響用安全扣固定在腰間的小鈴。

    “找你呢!”我嘆口氣説。

    “知道。”羊男道,“看見你找來着。”

    “那為什麼不招呼我呢?”

    “以為你想自己找來,就沒吭聲。”

    羊男從衣袋掏出煙,美滋滋地吸了一口。我在羊男身邊坐下。

    “住在這兒?”

    “嗯。”羊男説,“不過你誰也不要告訴。因為誰都不知道。”

    “可我的朋友知道吧?”

    沉默。

    “事關重大。”

    沉默。

    “如果你跟我的朋友是朋友,那麼我跟你也是朋友吧?”

    “是啊,”羊男十分謹慎他説,“一定是那樣的。”

    “既然你是我的朋友,你就不會對我説謊,是吧?”

    “嗯。”羊男很為難似的説。

    “不能講給我聽嗎?作為朋友。”

    羊男用舌頭舔了舔乾乾的嘴唇:“不能講的,實在對不起,講不得的,説好不能亂講。”

    “嘴給誰封住了?”

    羊男如海貝一樣悶聲不語。枯樹間響起了風聲。

    “沒人偷聽的。”我悄聲道。

    羊男盯住我的眼睛:“這地方你難道什麼也不瞭解?”

    “不瞭解。”

    “聽着,這不是普通地方,這點你最好記住。”

    “可你前幾天還説是好地方啊!”

    “對我來説,”羊男道,“對我來説只能住在這裏。被趕出這裏,就再也無處可去了。”

    羊男沉默下來。看情形很難再從他口中套出什麼話。我看着塞滿燒柴的帆布袋。

    “冬天用這個取暖?”

    羊男默然點頭。

    “沒看見有煙嘛。”

    “積雪之前,還沒生火。不過即使積雪後生火你也看不見煙——有那樣的生火辦法。”説着,羊男得意地一笑。

    “雪從什麼時候積起呢?”

    羊男仰臉看天,又看我的臉。“今年要比往年早,再過十來天就差不多了。”

    “再過十來天路就封凍了吧?”

    “可能。誰也上不來,誰也下不去,好季節!”

    “一直住在這裏?”

    “一直。”羊男説,“直到永遠。”

    “吃什麼呢?”

    “蜂鬥葉、蔽菜、樹上的果、鳥,小魚和螃蟹也逮得到。”

    “不冷?”

    “冬天冷的喲。”

    “有什麼東西不夠,可以分些給你。”

    “謝謝。眼下還不缺什麼。”

    羊男忽然站起,沿路朝草場那邊走去。我也起身跟在他後面。

    “為什麼偷偷住在這裏?”

    “你肯定笑。”羊男説。

    “我想不至於。”我説。猜不出到底有什麼好笑的。

    “誰也不告訴?”

    “誰也不告訴。”

    “因為不願意去打仗。”

    之後我們默默走了一會。肩並肩走,羊男的頭在我肩頭那兒晃來晃去。

    “和哪國打?”

    “不知道。”羊男“咳咳”咳了兩聲,“反正不樂意去打仗。所以才這樣保持着羊形。而保持羊形就不能從這兒出去。”

    “十二瀑鎮出生的?”

    “嗯。不過別講給任何人喲。”

    “不講。”我説,“討厭鎮子?”

    “山下的鎮子?”

    “嗯。”

    “不喜歡。遍地是兵。”羊男又咳嗽一聲,“你從哪兒來?”

    “東京。”

    “聽説打仗了沒有?”

    “沒有。”

    羊男於是像對我失去興趣,在走到草場入口之前我們什麼也沒説。

    “順便到你家可以麼?”我問羊男。

    “要做過冬準備,”他説,“忙得很,下次吧。”

    “想見我的朋友,”我説,“下週內無論如何得見到他才行。”

    羊男悽然搖頭,耳朵啪嗒啪嗒晃動着。“抱歉,剛才也説了,我是愛莫能助。”

    “轉告一聲就成,可以的話。”

    “嗯。”

    “實在謝謝。”我説。

    我們就此告別。

    “出來走動別忘了帶鈴喲!”臨走時羊男説。

    我徑直回家,羊男和上次一樣消失在東邊的樹林裏。

    冬意黯然的無聲無息的綠草場把我們分隔開來。

    下午我烤麪包。在鼠房間發現的《麪包烤製法》是一本非常實用的書。封面上寫道“只要認得字你也能很快烤出面包”,實際上也是如此。我按書上的指點,的確很快烤出了麪包。滿屋子充溢誘人的麪包香,釀出温馨的氛圍。味道就生手來説也相當不壞。廚房裏麪粉和酵母多的是,即使在這裏過一冬,麪包——至少麪包——也不成問題。大米和意大利式麪條也綽綽有餘。

    傍晚,我吃了麪包、色拉和火腿雞蛋,飯後吃了桃罐頭。

    第二天早上煮飯,用馬哈魚罐頭、裙帶菜和蘑菇做了個西式炒飯。

    午間吃冷凍過的乳酪餅,喝濃奶茶。

    3點,蘸橙味甜酒吃了支“黑塞爾奈茨”冰淇淋。

    晚間,用電烤箱烤了帶骨雞,喝了黑加侖汁。

    我開始再次發胖。

    9日下午看書架上的書時,發現一本舊書最近好像有誰看過。只有那裏一點灰都沒有,書脊套封也竄出一點。

    我從書架上把它抽出,坐在沙發上翻開書頁。書名叫《亞細亞主義溯源》,是戰爭期間刊行的。紙張質量極差,每翻一頁都有一股黴氣味兒。也是因為戰爭關係,內容偏執無聊,每看3頁就幾乎叫人打1個哈欠。然而還是好多地方開了天窗,關於“二-二六事件”竟隻字未提。

    啪啦啪啦漫不經心翻看的時間裏,發現最後面夾有一張白色便條。看了半天看的全是發黃的舊紙,因此這白色便條看上去很像是個奇蹟。夾這便條的右邊那頁是卷未資料。上面排列着有名的或無名的亞細亞主義者的姓名、出生年月、原籍。從頭依序看去,大約正中間碰到“先生”的名字,就是把我弄到這裏來的“羊附體”先生。其原籍是北海道××郡十二瀑鎮。

    我把書扣在膝頭,茫然良久。語言在頭腦中成形花了很長時間,就好像有人給我後腦殼以狠狠一擊。

    本該注意到的,本該一開始就注意到的,本該最初聽“先生”是北海道貧農出身時就核對清楚才是。縱使“先生”再巧妙地抹殺過去,也肯定是有某種調查方法的,那個黑西服秘書就必定馬上調查。

    不,不對。

    我搖搖頭。

    他不可能沒做過調查。他不是那種馬虎人。無論多麼雞毛蒜皮的小事,他都不會放過任何可能性。正像核查我的反應和行動的所有可能性那樣。

    他一切都已經瞭如指掌。

    此外無從設想。而他卻故意不厭其煩他説服以至威脅我,把我送到這個地方。這是為什麼?就算要做什麼,他也應當遠比我做得得心應手。即便出於某種緣由必須利用我,也應一開始就把場所告訴我才是道理。

    頭腦的混亂平復後,我開始氣惱起來,覺得一切都那麼離奇古怪陰差陽錯。鼠明白什麼,穿黑西服的那小子也明白什麼,唯獨我一個人莫名其妙地被置於漩渦之中,我的所思所想全部偏離靶心,我的所作所為無不自以為是。當然,或許我的人生一貫都是如此。在這個意義上,我恐怕不能責備任何人。可是至少他們不該這樣利用我。他們所利用所榨取所摧毀的,乃是剩給我的最後、真正最後一滴清露。

    我恨不得拋開一切馬上下山,卻又不能那樣。我已陷得太深,沒辦法一走了之。最簡單的是放聲大哭一場,然而又哭不得。我覺得我該真正大哭的還在後頭。

    我走進廚房,拿來威士忌酒瓶和杯子,喝去5釐米。除了喝威士忌,我再想不出別的事可幹。

    9.照在鏡子裏的,沒照在鏡子裏的

    第10天早上,我決定忘掉一切。應該失去的已然失去。

    早晨正跑步時,下起了第二場雪。濕漉漉粘乎乎的夾雨的雪變成冰片,又變成不透明的雪。同第一場爽快雪不一樣,這回下得很討厭,附在身上不肯落下。跑到半路只好不再跑了,回家燒洗澡水。在等水開的時間裏我一直坐在爐前,但身體暖和不過來。潮乎乎的寒氣無可抗阻地浸入體內。摘下手套手指也回不過彎,耳朵像針刺般痛得像要掉下來。整個身體如質量糟糕的紙粗糙不堪。

    在熱水裏泡了30分鐘,又喝了杯加進白蘭地的紅茶,身體總算恢復常態。不時襲來的發冷感竟持續了兩個小時。這便是山上的冬季。

    黃昏時雪仍在下,草場白茫茫一片。及至夜色籠罩四周,雪終於停了,深沉的靜寂再次壓來。一種無法抗禦的沉寂。我把唱機調到自動反覆功能,聽了26遍温克-克洛斯比的《有雪的聖誕節》。

    雪當然沒有久積不化。如羊男所料,到大地封凍還有一些時間。翌日晴空萬里,久違的太陽慢慢花時間溶化着積雪。草場上的雪於是斑斑駁駁,刺眼地反射着陽光。復折式房頂的雪大塊大塊從斜坡滑下,出聲地掉地摔碎。雪水一滴滴落在窗前。一切都那麼清晰那麼燦爛。每一片橡樹葉的尖端都光閃閃噙着水珠。

    我雙手插進衣袋,站在窗前凝望如此景緻。一切都與我無關地拓展開去,一切都在與我無關——與任何人無關——的情況下生生不息。雪下了,又化了。

    我一邊聽雪的融化聲或塌落聲一邊打掃房間。由於下雪的關係,身體徹底遲鈍下來,加之形式上我算是擅自入住別人家裏的,房間還是應該給打掃打掃才是。何況我本來就不討厭做飯和掃除。

    但偌大的房子打掃起來比我想的辛苦得多。跑10公里倒輕鬆些。每個角落都過一遍撣子之後,用大型吸塵器吸塵,木地板蘸水輕擦一遍,又蹲下打蠟。大約打了一半就累得氣喘吁吁。不過由於戒了煙,喘也不覺痛苦,沒有如痰在喉的那種厭惡感。我在廚房喝了杯葡萄汁,平息一下呼吸,爾後一氣把蠟打完。打開所有的百葉窗,房間由於打蠟而顯得煙煙生輝。令人懷念的大地濕潤的氣息和蠟味兒美妙地融和在一起。

    洗完打蠟用的6條抹布晾去外面,我燒水煮意大利麪條:鱈魚子、黃油,又足足澆了白葡萄酒和醬油上去。好久沒有吃這般悠然自得的午餐了。附近樹林傳來大斑啄木鳥的鳴囀。

    意大利麪一掃而光,洗盤,繼續打掃房間。刷了浴盆和洗面台,洗了馬桶,擦了傢俱。因為鼠很精心,髒得不甚厲害,傢俱用噴霧器一噴就變得乾乾淨淨。之後我把塑料軟管拉去外面,把玻璃窗和百葉窗上的灰塵用水沖掉。整座房子於是變得清清爽爽。返回屋子擦罷玻璃窗內側,掃除即告結束。傍晚前兩個小時聽音樂打發掉了。

    薄暮時分去鼠房間取另一本書時,發覺樓梯口一面大穿衣鏡髒得一塌糊塗,便拿抹布和玻璃清洗劑和噴霧器擦拭,但怎麼擦污漬都去不掉。我不明白鼠為什麼竟任憑這面鏡子髒着不管。我用桶打來温水,用尼龍刷來刷,颳去鏡面沾的油膩,又用毛巾當抹布擦拭。結果水桶裏的水變得黑乎乎的,鏡子竟髒到這個地步。

    這木框考究的古董式鏡子,一看就知身價不凡,擦完後一道陰翳也沒有。不歪不斜,無傷無疵,從頭到腦端然把人映入其中。我站在鏡前全身上下照了一陣子,井元什麼特殊變化,我還是我,表情仍是平時那不怎麼樣的表情,只不過鏡中圖像異常真切而沒有其特有的呆板。看上去,與其説我在注視映在鏡中的我,倒不如説我是鏡中圖像,而由作為圖像的呆板的我注視真實的我。我將右手抬到臉前用手背擦了下嘴角,而鏡中的我也做出一模一樣的動作。也可能我在重複鏡中我的舉止。時至如今,我已弄不清我是否真正以自己的意志擦拭嘴角了。

    我將“自由意志”這四個字眼輸入腦海,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耳朵。鏡中的我也做同一動作,看來他也同樣把“自由意志”一詞輸入腦海。

    我無可奈何地從鏡前離開,他也同樣從鏡前離開。

    第12天下了第3場雪。睜眼醒來,雪已經下了。一場靜得出奇的雪,不硬,也沒有粘糊糊的濕氣。它慢慢從空中翩然降下,不等積存便化掉了,如合目一般無聲無息。

    我從儲藏室抽出舊吉他,好容易調了弦,彈了支老曲。邊聽貝尼-哥德曼的《特別航空信》邊練習,不覺到了中午。我厚厚切開自己烤的變硬了的麪包,夾上火腿,喝着啤酒吃了。

    大約練了30分鐘吉他,羊男來了。雪仍在靜靜地下。

    “打擾的話,出去再來。”羊男開着房門道。

    “哪裏,進來嘛。正無聊着呢。”我把吉他放在地板上説。

    和上次一樣,羊男脱下鞋在門外把鞋上的泥磕掉才進來。雪天裏,那身厚厚的羊皮衣裳同他的身體正相吻合。他在我對面沙發坐下,兩手置於扶手,——挪動幾下身子。

    “雪還剩不下?”我問。

    “還剩不下。”羊男回答,“有剩得下的雪和剩不下的雪,這是剩不下的雪。”

    “唔。”

    “剩得下的雪要等到下星期。”

    “不喝點啤酒什麼的?”

    “謝謝。可以的話,最好是白蘭地。”

    我去廚房為他準備自蘭地為自己準備啤酒,連同奶酪三明治拿進客廳。

    “彈吉他了?”羊男欽佩他説,“音樂我也喜歡,樂器倒是一件也擺弄不來。”

    “我也不會,快10年沒彈了。”

    “沒關係,再彈一段可好?”

    為了不損壞羊男的情緒,我大致彈了一遍《特別航空信》,隨後隨意地彈起一支合唱團曲子,但不久弄不清小節的數目,只好作罷。

    “滿好的嘛!”羊男認真地誇獎道,“會彈樂器很好玩吧?”

    “如果彈得好的話。不過必須耳朵靈才彈得好。耳朵靈,就不至於對自己彈的聲音沾沾自喜。”

    “是那麼回事吧。”羊男説。

    羊男把白蘭地倒進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我拉開啤酒罐易拉環,直接喝了起來。

    “話沒能捎到。”

    我默然點頭。

    “就來告訴你這個的。”

    我望着牆上的掛曆。到帶有紅色標記的最後期限只有3天時間了。不過時至現在,已怎麼都無所謂了。

    “情況變了。”我説,“我非常生氣。有生以來還從沒這麼生氣過。”

    羊男手拿白蘭地酒杯默默不語。

    我抄起吉他,將背板朝壁爐磚塊狠狠砸去,隨着巨大的不協調音背板四裂開來。羊男從沙發一躍而起,耳朵搖顫不止。

    “我也有生氣的權利!”我説——像是在對自己説,“我也有權利生氣!”

    “什麼忙也幫不上,是很抱歉。但希望你能明白,我是喜歡你的。”

    兩人不聲不響望了一會雪。雪很輕柔,宛如零零碎碎的雲絮從天上飄落下來。

    我去廚房取另一罐啤酒。通過樓梯口時看見鏡子。另一個我同樣正去取啤酒。我們面面相覷,喟然嘆息。我們住在不同世界裏想着相同的問題,一如《鴨肉湯》裏邊的格爾查-馬科思和哈波-馬科思。

    鏡子裏還有我後面的——或者説他對面的——客廳。我後面的客廳同他對面的客廳是同一客廳。沙發地毯掛鐘繪畫書架等全都一模一樣。客廳儘管不那麼富有情調而感覺並不壞。但有什麼有所不同,或者説我覺得有什麼有所不同。

    我從電冰箱取出綠罐的“勞恩布勞”啤酒,拿着折回客廳時又看了一眼鏡中的客廳,爾後看真正的客廳。羊男依然坐在沙發上怔怔地看雪。

    我確認鏡中的羊男。但羊男不在鏡子裏。空無一人的客廳只擺着一套沙發。鏡中世界裏我一個人孑然獨立,只聽脊背後吱扭作

    “臉色不好。”羊男説。

    我在沙發坐下,一聲不響拉開啤酒蓋喝了一口。

    “肯定感冒了。對不習慣的人這裏的冬天是很冷的。空氣濕度又大。今天最好早點睡。”

    “不,”我説,“今天不睡,在這裏等朋友,一直等。”

    “知道他今天會來?”

    “知道。”我説,“今天夜裏10點來。”

    羊男沒做聲,只管看着我。從面罩露出的兩隻眼睛沒有絲毫表情。

    “今晚收拾行李,明天開拔。碰到他就這樣轉告他——想必沒這個必要了。”

    羊男像是表示答應似的點下頭:“你這一走可就寂寞了,不過也是沒辦法的事。對了,這奶酪三明治拿走可以麼?”

    “可以”

    羊男用紙巾包起三明治,揣進衣袋,戴上手套。

    “但願見到。”臨走時羊男道。

    “能見到。”我説。

    羊男往草場東面走去。不一會,雪幕把他整個包攏了,唯有沉默剩下。

    我往羊男杯裏倒進2釐米白蘭地,一飲而盡。喉頭髮熱,頃刻胃也熱起來。大約過了30秒鐘,身體不再發抖。只聞掛鐘的腳步聲在腦袋裏誇張地迴響不已。

    恐怕該睡一覺。

    我從二樓拿下毛毯,在沙發上躺倒。我像在森林裏彷徨3天的孩子,渾身筋疲力盡。一閉眼,馬上睡了過去。

    我做了個不快的夢,幾乎無從記起的十分不快的夢。

    10.時間在流逝

    黑暗如油一樣鑽進我的耳朵。有人正在用巨大的鐵錘企圖把地球敲開。鐵錘不多不少敲了8下。地球沒有裂,只現出一點點裂紋。

    8點,晚間8點。

    我搖頭睜開眼睛。四肢麻木,腦袋作痛,好像有人把我和冰塊一起裝進雞尾酒搖晃器裏胡亂搖動。再沒有比在黑暗中醒來更叫人生厭的了,似乎一切都不得不從頭做起。醒來最初一會總覺得自己活的是別人的人生,花好半天才使其和自己的人生重合起來。將自己的人生作為別人的人生來審視也真是有些奇妙。有這種人生存本身即已不可思議。

    我用廚房自來水洗把臉,順便喝了兩杯。水如冰一樣冷,然而臉上的燒仍沒有退。我重新坐回沙發,在黑暗與沉寂中一點點聚斂自己人生的殘片。雖沒有什麼像樣的東西,但至少那是我的人生。我漸漸返回我自身。我無法向別人確切説明我如何是我自身。別人恐怕也不感興趣。

    似乎有人在注視我,我沒大在乎。一個人呆在空蕩蕩的房間裏,每每有這樣的感覺。

    我就細胞想了想。如妻所説,終歸一切都將失去。自己本身也將失去。我用手心按自己的臉。黑暗中,自己手心感覺到的臉彷彿不是自己的臉,而是以我的臉形出現的他人的臉。連記憶都已模糊不清。所有東西的名字都在溶解,都被黑暗吸盡。

    鍾在黑暗中打響8點半。雪停了,厚厚的雲依然佈滿天空。徹頭徹尾的黑暗。我久久沉在沙發裏咬着拇指甲。自己的手都看不清,爐子關了,房間裏陰冷陰冷。我裹着毛毯,悵然望着黑暗深處,好像蹲在深深的井底。

    時間在流逝。黑粒子在我的視網膜描繪出奇異的圖形。不出片刻,原來的圖形悄悄崩潰,由別的圖形取而代之。水銀般靜止的空間裏,唯獨黑暗在動。

    我止住思考,把自己交給時間的河流。時間不斷地衝裹着我。新的黑暗描繪新的圖形。

    鍾打響9點。第9下被黑暗吞噬之後,沉寂立時鑽進其空隙。

    “談談好麼?”鼠問。

    “當然好。”我説。

    11.在黑暗中居住的人

    “當然好。”我説。

    “比約定時間早到1個小時。”鼠不無歉然他説。

    “無所謂。你也看見了,我一直閒着。”

    鼠靜靜地笑了。他在我背後,就像背靠背坐着。

    “好像回到了過去。”鼠説。

    “肯定是咱們倆只能在閒得無聊時才能互相暢所欲言。”我説。

    “真像是那樣的。”鼠微微一笑。即使漆黑中背靠背,我也知道他在微笑。僅憑空氣的流動和氣氛便可知道種種情況。我們曾是朋友,那已是幾乎記不起的往事了。“不過有人説能夠用來消磨時間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

    “你説的吧?”

    “直感還那麼好。一點不錯。”

    我嘆了口氣。“可是對眼下這場風波,我的直感可是糟糕透頂,氣得我真想不活了——儘管你們給我那麼多提示。”

    “沒辦法的。你算是幹得好的了。”

    我們沉默下來。鼠大概又在盯視自己的手。

    “給你添了很大麻煩。”鼠説,“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此外別無他法。除了你沒有靠得住的人——信上也寫了。”

    “這得聽你説一下。眼下這樣我摸不着頭腦。”

    “那當然。”鼠説,“當然要説。不過説之前得喝啤酒。”

    鼠按住我不讓我站起。

    “我去拿來。”鼠説,“我的家嘛。”

    鼠摸黑快步走去廚房,我一邊聽他從電冰箱取出一打易拉罐啤酒的聲響,一邊時而閉起時而睜開眼睛。房間裏的黑暗和閉眼時的黑暗黑的程度略有不同。

    鼠折回,往茶几放下幾罐啤酒。我摸索着抓起一罐,拉開易拉環,喝進一半。

    “眼睛看不見,像不是啤酒似的。”我説。

    “對不起,不摸黑不妥的。”

    我們默默喝了一會啤酒。

    “那麼……”鼠清清嗓於。我把空了的啤酒罐放回茶几,照樣裹着毛毯靜等對方開講,但沒有下文。黑暗中只聽得鼠為確認啤酒還剩多少而左右搖晃易拉罐的聲響。他一向的毛病。“那麼,”鼠又説一遍,爾後把所剩啤酒一口喝乾,咣啷一聲把易拉罐放回茶几,“首先講一下我為什麼來這裏。可以麼?”

    我沒有回答。

    知道我不想回答之後,鼠繼續道:

    “我父親買這塊地是1953年的事,我5歲的時候。至於為什麼特意來這地方買地,我不大清楚。我想肯定是通過美軍方面的關係壓價很低買下來的。你也見到了,實際上這裏交通極其不便。夏天還好,而一旦積雪,根本派不上用場。佔領軍也好像打算修路做基地什麼的使用來着,但考慮到時間和費用而終歸作罷。當然鎮子也窮,不可能鼓搗什麼道路。因為修路也起不了任何作用。這麼着,這片地就成了沒人理的閒地。”

    “羊博士不是想回這裏的嗎?”

    “羊博士始終住在他記憶裏,那個人哪裏都不想回。”

    “也許。”

    “再來點啤酒。”鼠説。

    我説不要了。由於關了爐子,簡直像要凍徹體內。鼠打開蓋,一個人喝着。

    “父親對這塊地十分中意,自己修了幾條路,房子也維修了。錢我想是花了不少。好在這樣一來,只要有車,至少夏天可以過上像樣的生活了。有了暖氣、沖水廁所、淋浴、電話和備用的自用發電裝置。真不曉得羊博士是怎麼在這裏生活的。”鼠發出不知是打嗝還是嘆氣的聲音,“1955年到1963年,每年夏天我們都來這裏。父母、姐姐和我,還有一個做雜活兒的女孩。想來,那是我人生中最為地道的歲月。草場租出去了,一到夏天這裏到處是鎮上的羊,除了羊還是羊。現在也是這樣。所以,我關於夏天的記憶總是同羊連在一起。”

    我不大明白擁有別墅是怎麼一回事,大概一輩子都明白不了。

    “但從60年代後期開始,一家人就基本不來這裏了。一來在離家近些的地方另有了一座別墅,二來姐姐出嫁,我和父母又合不來,加上父親的公司人仰馬翻了一陣子,這個那個的。總之,這地方就這樣再次被丟開不管。我最後一次來大約是1967年。我一個人來的,一個人在這裏住了一個月。”

    鼠像想起什麼似的緘口停了一會。

    “不寂寞?”我試着問。

    “寂寞什麼!可能的話,很想一直在此住下去,卻又不能。因為這是父親的房子。我不願意求父親照顧。”

    “現在也不?”

    “也不。”鼠説,“所以這裏我是不打算來的。但在札幌海豚賓館大廳裏偶然發現那幅照片時,無論如何都想來看上一眼。總的説來,是由於有些感傷。你有時候不也同樣嗎?”

    我“嗯”一聲,並且想起那被填埋了的海。

    “於是從羊博士口裏聽了一些情況——關於夢中那隻背部帶星紋的羊的。這個知道的吧?”

    “知道的。”

    “往下簡單些説好了。”鼠説,“聽説那隻羊,我突然很想在這裏過冬,這個心情怎麼都拋舍不掉。至於父親如何如何,那已經怎麼都無所謂了。這樣,我就打點行裝來到了這裏,就好像被什麼誘惑來的似的。”

    “見到那隻羊了?”

    “見到了。”鼠説。

    “往下説起來非常痛苦。”鼠説,“那痛苦無論怎麼説我想你都很難理解。”鼠用手指把第二個喝空的易拉罐捏扁。“可能的話,你來提問好麼?大致情況你也是知道的吧?”

    我默然點頭:“提問順序顛三倒四,這也沒有關係?”

    “沒關係。”

    “你已經死了吧?”

    鼠等了驚人之長的時間才回答。或許僅幾秒鐘亦未可知,但對我來説的確長得驚人。口中於得沙拉拉的。

    “是的。”鼠沉靜他説,“我是死了。”

    12.擰鍾發條的鼠

    “在廚房樑上吊死的。”鼠説,“羊男把我埋在車庫旁邊。死並不怎麼痛苦——如果你擔心這一點的話。不過這實際上已怎麼都無所謂了。”

    “什麼時候?”

    “你來的一個星期前。”

    “那時你擰鍾發條了,對吧?”

    鼠笑道:“也真是不可思議,30年人生乾的最後最後一樁事竟是擰鍾發條!要死之人幹嗎給鍾擰什麼發條呢?莫名其妙啊!”

    鼠一住嘴,四周靜悄悄的,只聞鐘的嘀嗒聲。雪將此外所有聲音都吸了進去,就好像宇宙問僅我們兩人存留下來。

    “喂……”

    “算了吧!”鼠打斷我的話,“已經沒喂不喂的了。這你也該明白,是吧?”

    我搖搖頭。我不明白。

    “就算你提前一個星期來,我也還是一死。或許能在明亮些温暖些的地方見到我,但到頭來是一回事,我同樣必須死掉,無非加重痛苦罷了。而那樣的痛苦我肯定忍受不了。”

    “幹嗎非死不可呢?”

    黑暗中響起手心對搓的聲響。

    “這點我懶得講,因為終歸只能落得個自我辯護。你不認為再沒有比死人自我辯護更俗不可耐的了?”

    “可你不講我不會明白的嘛!”

    “再來點啤酒!”

    “冷啊。”我説。

    “沒那麼嚴重。”

    我用顫抖的手拉開易拉環,喝了口啤酒。一喝,的確不覺得怎麼冷了。

    “簡單説吧——如果你肯保證不講給任何人的話。”

    “講又有誰能相信呢?”

    “那倒也是。”鼠笑道。

    “肯定沒一個人相信,事情這麼荒唐!”

    鍾打響9點半。

    “讓鐘停住可以麼?”鼠問,“大吵。”

    “當然可以,你的鐘嘛。”

    鼠立起打開掛鐘門,止住鐘擺,將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時間從地表消滅。

    “簡單説來,我是吞進羊死的。”鼠説,“等羊完全睡熟以後,我把繩子拴在廚房樑上吊住脖子,沒給那傢伙逃跑的時間。”

    “真的必須那麼做?”

    “真的必須那麼做。因為再晚一點,羊就要徹底控制我。那是最後的機會。”

    鼠再次對搓手心:“本來我想作為原原本本的我自身見你來着,作為有着我自身的記憶和我自身的懦弱的我自身。給你寄去那張暗號般的照片也為的是這個——假如能湊巧把你引到這個地方來,我也就最後得救了。”

    “現在可得救了?”

    “得救了。”鼠靜靜他説。

    “關鍵在於我的懦弱。”鼠説,“一切都是從這裏開始的。這懦弱你保準不能理解。”

    “人都是懦弱的。”

    “就泛論而言。”説着,鼠打了幾個響指,“泛論羅列再多也無濟於事。我現在跟你談的是非常私人性質的。”

    我默然。

    “懦弱這東西要在體內變質腐爛,就像壞疽一樣。早在十五六歲我就感覺到了這點,所以經常焦躁不安。自己體內確實有什麼腐爛而本人又能持續感覺到——這個你明白嗎?”

    我裹着毛毯不做聲。

    “我想你是不明白的。”鼠繼續道,“因為你沒有這一面。總而言之,我就是懦弱。懦弱這玩藝兒跟遺傳病是一碼事。心裏再明白也無法自行醫治,又不可能碰巧消失,只能越來越糟。”

    “對什麼懦弱呢?”

    “一切。道德上的懦弱,意識上的懦弱,以及存在本身的懦弱。”

    我笑了,這回未能笑得自然。“不過能説出這種話的人,可是一點都不懦弱喲!”

    “少來泛論,剛才也説了。當然人人都有懦弱之處,但真正的懦弱和真正的堅強都同樣是少而又少的,你不曉得不斷把人拖入黑暗的懦弱是怎麼一個東西,而它就實實在在存在於這個世上。泛論不可能把一切都概括進去。”

    我沉默不語。

    “所以我才離開故城。我不想把更加狼狽的自己暴露在人前,包括你。一個人在陌生地方轉悠起來,至少可以不給任何人添麻煩。歸根結底,”説到這裏,鼠在黑幽幽的岑寂中沉默片刻,“歸根結底,我未能逃出羊的陰影也是由於我的懦弱。我自己是無可奈何的。即便你那時馬上趕來我怕也只能束手就擒,即使決心下山也在所難免,我也肯定重返原處。懦弱就是這麼一個東西。”

    “羊要得到你什麼呢?”

    “一切,統統在內。我的身體、我的記憶、我的懦弱、我的矛盾……這些對羊都頂中意不過。那傢伙有很多很多觸手,伸進我的耳穴我的鼻孔,像用吸管吮吸一樣把我吸乾。那情景一想不都叫人毛骨悚然?”

    “代價呢?”

    “我會成為一個與我不相稱的堂堂正正的男子漢。當然羊並沒有向我顯示它的全部形體。我看見的終歸只是極小一部分。儘管這樣……”鼠沉默下來,“儘管這樣,我還是被打翻在地,無可逃避。那無法用語言來訴説,正好比是個吞掉一切的壺,美麗得令人眩暈,邪惡得令人戰慄,身體一旦陷入其中,就整個消失。意識也好價值觀也好感情也好痛苦也好,全部無影無蹤,近乎所有生命之源出現在宇宙某一點時的動感。”

    “可你拒絕了?”

    “是的。連同我的身體全都埋葬了。還差一項作業,做完就永遠被埋葬掉。”

    “還差一項?”

    “還差一項。往下要請你來做。不過現在不談這個。”

    我們同時喝啤酒。身體逐漸暖和過來。

    “血瘤那東西像鞭子似的吧?”我問,“羊用來駕馭宿主的鞭子?”

    “正是。那東西一旦形成,就別想從羊那裏逃開。”

    “先生要達到的目標是什麼呢?”

    “他瘋了。肯定忍受不住那個壺裏的風光。羊利用他築造了一個強大的權力機構,為此羊才進入他體內。可以説他是個犧牲品。思想上他是零。”

    “先生死後是要利用你來繼承那個權力機構吧?”

    “是的。”

    “往下將發生什麼呢?”

    “百分之百的無政府觀念王國。所有對立都在那裏融為一體,我和羊就在其核心。”

    “幹嗎拒絕?”

    時間已經窒息。雪無聲地落在窒息的時間上面。

    “我喜歡我的懦弱。痛苦和難堪也喜歡。喜歡夏天的光照、風的氣息、蟬的鳴叫,喜歡這些,喜歡得不得了。還有和你喝的啤酒……”鼠嚥下話語,“説不清啊!”

    我尋找詞句,但找不到。兀自裹着毛毯凝視黑暗的深處。

    “看來我們是用同樣的材料製作了截然不同的東西。”鼠説,“你相信世界會變好?”

    “天曉得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

    鼠笑了:“也真是,要是存在泛論王國,你篤定能當那裏的國王。”

    “作為羊殼!”

    “是作為羊殼。”鼠一氣喝乾第3罐啤酒,空罐咣啷一聲扔在地上,“你最好早些下山,趁着沒給雪封住。不想在這地方過一冬吧?估計再有四五天就開始積雪,結冰的山路翻越起來可不是鬧着玩的。”

    “你怎麼辦?”

    鼠在黑暗中無不開心地笑道:“我已經沒有什麼以後了,只消一冬就消失不見。至於一冬長到什麼程度,我是不得而知,反正一冬就是一冬。能見到你真叫人高興。可以的話,真想在暖和些明亮些的地方相見……”

    “傑向你問好。”

    “也替我問候他。”

    “她也見了。”

    “如何?”

    “挺精神的。還在同一家公司工作。”

    “那麼説還沒結婚?”

    “是啊。”我説,“想要問問你完了還是沒完?”

    “完了。”鼠説,“即便以我一個人的力量沒辦法使它完,反正也是完了。我的人生毫無意義可言。借用你無疑十分喜歡的泛論來説,就是任何人的人生都毫無意義可言,是吧?”

    “是的。”我説,“最後問兩點。”

    “一是關於羊男。”

    “羊男那傢伙不錯。”

    “我來這裏時的羊男是你吧?”

    鼠咯吱咯吱轉動脖頸:“不錯。借了他的身體。你還真看出來了?”

    “中途看出來的。”我説,“一開始不行。”

    “老實説,你摔吉他時我嚇了一跳。頭一回看你發那麼大火,再説那是我最先買的吉他,倒是便宜貨。”

    “對不起。”我道歉説,“只是想嚇唬你把你引出來。”

    “也罷。反正到明天什麼都消失了。”鼠倒也乾脆,“那麼,另一點要問的是關於你女朋友的吧?”

    “是的。”

    鼠沉默良久,雙手對搓,隨後聽得一聲嘆息,“可能的話,我本不想談她,因為她是計算外的因素。”

    “計算外的?”

    “嗯。作為我原本打算開一個內部晚會,結果那孩子鑽了進來。我們是不該把她裹進來的。你也知道,那孩子具有非同一般的能力,可以把很多很多東西引誘出來。可是她不該來這裏,這裏遠遠超出她力所能及的範圍。”

    “她怎麼樣了?”

    “她不要緊的,精神着呢。”鼠説,“只是她恐怕再也不能吸引你了,我也覺得不忍。”

    “為什麼?”

    “消失了,她身上的什麼完全消失了。”

    我沉默下來。

    “你的心情我理解,”鼠繼續道,“但那早早晚晚都是要消失的,就如某種東西已經從你我以及好些女孩身上消失掉一樣。”

    我點頭。

    “差不多我該走了。”鼠説,“不能呆得太久。肯定還會在哪裏相見的。”

    “是啊。”我説。

    “可能的話,最好在明亮些的地方見,季節但願是夏天。”鼠説,“最後一件事:明早9點把掛鐘對好,把鍾後面的軟線接上,綠線接綠線,紅線接紅線。9點半希望你離開這裏下山。12點我們同一夥人在這裏有個茶話會。好麼?”

    “就那樣做。”

    “能見到你真高興。”

    沉默一瞬間包裹了我們兩人。

    “再見!”鼠説。

    “再見吧。”我説。

    我照樣裹着毛毯,閉目傾聽。鼠帶着單調的腳步聲緩緩穿過房間,打開門,直要把人凍僵的冷氣擠進房間。無風,水一般沉沉浸入的冷氣。

    鼠開門在門口佇立一會。他似乎靜靜看着什麼,不是看外面景緻,不是看房間內部,也不是看我,而是看完全另外的什麼。感覺上就像在看球形門拉手或自己的鞋尖。之後“嚓”一聲低音把門關上,一如關上時間之門。

    剩下來唯有沉默。除了沉默什麼也沒剩下。

    13.綠線和紅線,凍僵的海鷗

    在鼠消失後不久,我渾身一陣難以忍受地發冷,在洗臉間吐了幾次,但除了遊絲般的氣息什麼也沒吐出。

    我爬上二樓,脱毛衣鑽進被窩。發冷與高燒交替襲來,房間也隨之一脹一縮。毛毯和內衣給汗水浸得一塌糊塗。而一冷,又冷得叫人縮成一團。

    “9點給鐘上發條,”有誰在我耳畔低語,“綠線接綠線……紅線接紅線……9點半離開這裏……”

    “不要緊,”羊男説,“會順利的。”

    “細胞更新的嘛。”妻説。她右手攥着帶花邊的長裙襯。

    我下意識地把脖子左右搖了十多釐米。

    紅線接紅線……綠線接綠線……

    “你簡直什麼都不明白。”女友説。是的,我是什麼都沒鬧明白。

    濤聲傳來。冬天滯重的波濤。鉛色的大海和女人後頸般瑩白的海波。凍僵的海鷗。

    我置身於門窗緊閉的水族館展廳。廳裏陳列好幾根鯨魚xxxx。熱得令人窒息。該有人開窗才是。

    “不成,”司機説,“一旦打開,就再也關不上了。果真那樣,我們都要一命嗚呼。”

    有人開窗。冷不可耐。海鷗聲傳來,它們尖鋭的叫聲撕裂我的皮膚。

    “你記得貓的名字嗎?”

    “沙丁魚。”我回答。

    “不,不是沙丁魚。”司機説,“名字早已換了。名字説換就換。你不也是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曉得的麼?”

    冷得出奇。且海鷗數量過多。

    “平庸使人走漫長的路。”那個黑西服小子説,“綠線就是紅線,紅線就是綠線。”

    “關於戰爭聽到什麼沒有?”羊男問。

    貝尼-哥德曼開始演奏《特別航空信》。查理在獨唱。他頭戴奶油色呢帽。那是我所記得他的最後形象。

    14.再過不祥角

    鳥在啼叫。

    陽光從百葉窗縫隙中呈條紋狀落在牀上。掉在地板上的手錶指在7時35分。毛毯和襯衫如從裝滿水的桶裏撈出來一樣濕漉漉的。

    頭雖還有點發暈,但燒已退去。窗外一派雪景。鮮亮的晨光下,草場閃爍着銀輝。空氣冷得皮膚很是舒但。

    我下樓用熱水淋浴。臉色異常蒼白,一個晚上臉頰就明顯塌陷下去。我把比平時多兩倍的刮鬚膏滿滿塗了一臉,一絲不苟地刮鬍須。刮完後小便,尿水多得自己都難以置信。

    小便之後,身上沒了氣力,穿着浴衣在沙發上足足躺了15分鐘。

    鳥繼續叫個不停。雪開始融化,房檐一滴滴落下水珠。遠處不時“嘰唧”傳來鋭利的聲響。

    到8點半,我喝了兩杯葡萄汁,整個兒啃了一個蘋果,然後收拾東西。從地下室拿了一瓶白葡萄酒和一大塊“哈西”巧克力,又拿了兩個蘋果。

    看準表到9點,把掛鐘3根砣管擰了上去,時針對在9點。又移開沉重的鐘,把鍾後現出來的4條軟線接好。綠線……接綠線,紅線接紅線。

    軟線是從鍾後板4個錐孔里拉出來的。上邊一對,下邊一對。軟線是用和吉普車裏的同樣的鐵絲牢牢固定在鍾內的。我把掛鐘放回原來位置,站在鏡前向我自身做最後的寒暄:

    “祝你順利!”我説。

    “祝你順利!”對方説。

    我和來時一樣從草場正中穿過。雪在腳下“沙沙”作響。草場上一個腳印也沒有,儼然銀色的火山口湖,回頭一望,我的一行腳印一直連到那座房子。腳印意外彎曲。徑直走路並非易事。

    離遠看去,房子簡直像個活物。它身子侷促地一抖,雪便從復折式房頂落下。雪塊出聲地滑下房頂斜坡,掉在地上摔碎了。

    我繼續前行,穿過草場,穿過長長的白樺林,過橋,沿圓錐山轉了一圈,來到那個討厭的彎角。

    好在彎角積的雪沒有結冰。但無論怎麼用力踩雪,我都無法從彷彿被拽進十八層地獄那種討厭的感覺中掙脱出來。我幾乎撲在嘩啦嘩啦崩落的崖體走過那個彎角。腋下滿是汗水,一如兒時噩夢醒來。

    平野從右邊閃出。平野同樣被雪覆蓋。從中流淌的十二瀑河閃着耀眼的光。似有汽笛聲遠遠傳來。一個漂亮的晴天。

    我歇口氣,背起背囊,走下徐緩的坡路。拐過下一個彎角時發現一輛眼熟的吉普車停在那裏,車前站着那個黑西服秘書。

    15.12虎的茶話會

    “等你呢,”黑西服説,“不過也就等20來分鐘吧。”

    “何以曉得?”

    “地點?還是時間?”

    “時間。”我放下背囊。

    “你以為我究竟憑什麼當上先生秘書的?努力?IQ?反應快?何至於!原因是我有能力。直感!用你們的話來説。”他身穿駝色羽絨服和滑雪褲,架一副RayBan遮光鏡。“我和先生之間有過很——

    多共同部分,比如在超越理性、邏輯以及倫理那類東西方面。”

    “有過?”

    “先生一週前去世了。葬禮十分氣派。現在東京圍繞挑選接班人吵得熱火朝天。平庸之輩正在東奔西忙上躥下跳——倒也夠辛苦的。”

    我嘆口氣。對方從上衣袋掏出銀色的香煙盒,抽出無過濾嘴煙點燃。

    “不吸?”

    “不吸。”我説。

    “你的確幹得漂亮,超過我的期待,坦率他説,我很吃驚。當然,如果你走投無路,也打算提供一點暗示來着。居然能碰上羊博士,令人叫絕!可以的話,真希望你在我手下出力。”

    “一開始就曉得這裏?”

    “還用説!你以為我到底是幹什麼吃的!”

    “問個問題好麼?”

    “好好,”對方顯得興致勃勃,“簡短些。”

    “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告訴我在這裏呢?”

    “因為希望你以自己的意志自動自覺地來這裏,並且把他從地窖里拉出。”

    “地窖?”

    “精神地窖。人一旦給羊附體,精神就一時處於失控狀態,也就是類似所謂shellshock①。而你的任務就是把他從中拉出。但為了使他信任你,你就必須是白紙一張。就是這麼回事。如何,簡單吧?”

    ①爆炸性精神打擊。由戰爭遭遇引起的一種喪失自控力和記憶力的精神障礙。

    “是啊。”

    “亮出底牌來什麼都簡單,而編制程序卻非同小可。因為電腦不肯連人的感情波動都計算進去。如果辛辛苦苦編制出來的程序能夠如願以償,當然再沒有比這更令人高興的了。”

    我聳聳肩。

    “好了,”對方繼續道,“尋羊冒險記正走向尾聲,由於我的計算和你的純真。我已把他搞到手,是吧?”

    “好像。”我説,“他在那裏等着,説12點整有個茶話會。”

    我和他同時看錶:10時40分。

    “我該走了。”對方説,“不好叫他久等。你嘛,叫司機用吉普車送到山下。噢,這是你的報酬。”

    對方從胸袋裏掏出一張支票遞過來。我沒看金額就揣進衣袋。

    “不確認一眼?”

    “沒那個必要吧。”對方開心地笑了:“能跟你一起做事,真是愉快。對了,你的同伴把公司解散了,可惜啊!本來前途無限。廣告業以後還要發展。你自己來好了。”

    “你是瘋了!”我説。

    “再見吧!”説罷,他沿彎角朝台地走去。

    “沙丁魚精神着哩!”司機開着吉普車説,“胖得圓滾滾的。”

    我坐司機旁邊。看上去他同乘坐那輛怪物車時判若兩人。他這個那個講起先生的葬禮和如何照料貓,我幾乎沒聽。

    吉普開到車站時是11點半。鎮子死一般靜。一個老人用鐵-鏟交通島的雪,1只瘦狗在他身旁搖晃尾巴。

    “謝謝你了!”我對司機説。

    “不用謝。”他説,“對了,上帝的電話號碼可試過了?”

    “沒有,沒時間。”

    “先生去世以後,打不通了。到底怎麼回事呢?”

    “肯定太忙。”我説。

    “也許。”司機説,“那麼,保重!”

    “再見。”

    上行列車12點整發車。月台空無人影,車上乘客加我共4個人,但人們久違了的形象還是使我舒了口氣。不管怎樣,我返回到了生的世界。儘管這世界平庸而百無聊賴,但畢竟是我的世界。

    我邊嚼巧克力邊聽開車鈴聲。當鈴聲響罷歹、車發出“咣啷”聲時,遠處傳來爆炸聲。我猛地推開窗户,脖子探到外面。爆炸聲問隔10秒又響一次。列車開動了。約3分鐘後,只見圓錐山那裏升起一道黑煙。

    我凝望那道煙,望了30分鐘之久,直到列車向右拐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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