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壽從沒有被這樣的手握過:温軟如綿,光滑如絲,柔若無骨,握得卻很有勁,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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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易掙脱。不用看不用聞,就能知道這是一雙細膩修長白如葱管的香噴噴的手。緊握天壽的手拉着他疾走的高大婦人,更吸引了天壽的所有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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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她真是美麗非凡!但你無法猜到她的年齡,可以認為她已經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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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歲上下,但也會覺得她還是個二九佳人;奇怪的是,青樓女子的嬌媚妖豔和貴婦人的高雅倨傲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竟在她的身上糅合得渾然一體,這也真是前所未聞。
天壽注視她,打量她,發現她,欣賞她,默默地順從着她,竟忘了説話。她倒猛然停步,似喜似悲地看着天壽,説:
你這孩子,怎麼也不問問我是誰,要拉你到哪裏去?
天壽如夢方醒似的説:哦,哦,你是誰?要拉我到哪裏去?
她哭笑不得,説:你是學舌的鸚鵡呢,還是個俊眉俊眼的小傻瓜?
天壽的機靈勁兒上來了,笑道:就當我是小傻瓜好了,誰叫你長得這麼好看呢?把我看傻啦!真的,你是誰?
她一笑,又親切又得意:走吧,到地方你就知道了!温軟柔滑的手在天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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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蛋上輕輕撫摸了一下,又拉住了他的手朝前走。
拐進來彎出去,走過了好多屋角和美麗的廊子,竟沒有下樓。一股奇異的花香遠遠地飄來相迎的時候,他們停在兩扇很別緻的朱漆門口,門的上半扇透雕着喜鵲登梅,門的下半扇浮雕着竹石蘭草。不,不對,天壽細細一看,驚異地發現,蘭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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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石倚着的不是竹,而是柳,是垂垂拂風的柳。
天壽趕緊抬頭去看她,她已經推門而入,把天壽拉進門後,又回手把門關嚴。
天壽呆呆地站在屋子當中,不知所措了。
滿堂高貴的紫檀傢俱沒有令他驚奇,一人高的粉彩花瓶和精緻的西洋自鳴鐘沒有令他驚奇,頭頂上四具垂了紅色流蘇、畫了花鳥人物的巨大宮燈沒有令他驚奇,滿壁的名人字畫、多寶中的青銅古鼎古尊古觚、兩架書櫥中的哥窯宣爐印章畫冊沒有令他驚奇,甚至掛在一面牆上的質地一流的簫笛琵琶和古琴也沒有令他驚奇;令他驚奇的,使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乃至慢慢闔上眼睛細細品味的,是這屋內無法形容的襲人芳香。
不是花香,不是脂粉香,也不是薰衣物的百合香、檀香,但好像每一樣都有一點,卻又遠遠不夠,這馥馥芬芳,是這樣濃郁,這樣強烈,使人心醉神迷,使人筋軟骨酥,飄飄欲仙,全身的每一條經絡、每一處關節都鬆開了,什麼都不想,不想思索,不想動作,只想軟軟地躺在隨便什麼地方,舒張整個軀體,全心全意在這馨香中沉浮游蕩
天壽!
聽得是英蘭的聲音,天壽忙睜眼,姐姐果然站在面前。她已經摘了帽子,不住地拭淚,劈頭就説:
這是咱們的大姐姐媚蘭啊!她離家的時候你才三歲,你不記得她,可她還記着你呢!
大姐姐媚蘭?天壽驚異地再次注視那張美麗的臉,終於發現了使他一見就感到親切的原因: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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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相像的面龐,還有和英蘭相似的眉眼。但,比母親,她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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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煥發生氣勃勃;比英蘭,她更嫵媚更成熟,--如果英蘭是剛剛摘下的五月鮮脆桃,她就是那種託在掌心對着光能看見桃核、撕了桃皮一吸一嘟嚕蜜汁的紅紅白白的水蜜桃。他不由得想起小時候追問媚蘭下落招得父親大怒的往事
長得這麼大了,媚蘭撫摸着小弟的頭髮、面龐,一雙晶亮閃爍的美目在天壽臉上緩緩遊移,又像爹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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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還生得這麼俊秀!總算老天爺可憐,讓咱柳家有後,接續香煙她的聲音發顫了。
大姐,難得你不計前嫌,爹那樣待你,你還記着柳姓我進門時候看那門上雕的柳樹,就明白了!
唉,兒女怎麼能記爹孃的仇!是個人,就不能忘了自己的來歷、自己的根本不是?況且二老都苦了一輩子,況且二老都已經去了她説不下去,撫着天壽的後頸,流淚了。天壽也哭了,英蘭跟着也哭起來。大姐伸出長長的胳膊,把弟弟妹妹摟在一處,三人抱頭痛哭。
痛哭使陌生感全然消失,彷彿中間十五六年的暌隔並不存在。
媚蘭命丫頭打水備茶點,服侍三人淨臉淨手,然後轉到客廳後面的小花廳喝茶。
小花廳竟帶着一道臨水長廊和一整面雕花鏤空軒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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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廊下,一池碧水半池荷花,近窗數株高大的合歡樹,濃密的樹冠彷彿綠雲,一團團茸茸的合歡花更似綠雲中的流霞,使小花廳浮蕩着綠色,飄動着花香,在三伏天的炎熱中也如深秋般陰涼舒適。
茶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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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心味美,天壽也餓了,在姐姐們面前用不着裝斯文,吃得格外痛快。媚蘭看着他舒心地笑了,説:究竟是男孩子家,不一樣。看我家夢蘭夢菊吃飯,真是急人,恨不得一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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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粒兒一顆米粒兒地數!
英蘭笑道:男兒吃飯如虎,女兒吃飯如鼠,理當的嘛。
天壽停了吃喝,抬頭一看,竟一動不動地呆在那裏,只有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看媚蘭看看英蘭,再看看媚蘭看看英蘭,不住地打量着。
兩個姐姐都笑了,英蘭説:小心把眼珠子轉出眼眶子去了!媚蘭説:要把我們的臉看下一層皮去不成?
天壽笑眯眯地説:我是心裏納悶兒,分開了看,你們倆怎麼都不像:大姐姐是遠山眉,二姐姐是柳葉眉;大姐姐是丹鳳眼,二姐姐是半月眼;大姐姐是櫻桃口,二姐姐是菱角口。可合在一塊兒,大姐姐和二姐姐還是相像,一看就知道是一家子!怎麼回事呢?
媚蘭笑道:告訴你吧,小弟,是臉形兒像骨骼像,大處像了怎麼都像
天壽好像沒聽她説,還在不錯眼珠地注視着,忽然拍手笑道:有了有了!你倆的頭髮最像!都是又黑又濃又軟,髮絲兒又細!跟我的頭髮都一樣!
小弟,聽我告訴你,這是咱娘傳下來的。揚州婦人好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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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有名!媚蘭説着,轉臉向英蘭,還記得嗎?小時候老纏着我給你梳頭?
英蘭笑道:那可不能忘!那時候你就特別會梳頭,翻着花式能一個月不重樣,什麼雙飛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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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戀花、丹鳳朝陽、二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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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珠,娘都比不上你!我纏着你不假,可你也拿我的頭做樣子試來試去的,對不對?
沒錯兒。媚蘭笑着摸摸英蘭的頭髮和辮子,搖搖頭説,你這頭髮可沒侍候好,又幹又澀,頭髮梢都開叉了吧?
唉,成天忙得暈頭轉向,顧不上它了。
這可不行!媚蘭神情很認真,女人家的頭髮可是要緊,一點兒不比臉蛋兒松心,好頭髮有時候更叫人銷魂呢!我這兒有自家配製的油膏,來,我給你細細打整一遍,再給你帶些回去,隔一個月使一次,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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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就都去了。
媚蘭説着,把他們領到花廳西面的屋子。
這真是個女人味兒十足的、香噴噴的梳妝屋!西牆上一面四尺寬三尺高的西洋大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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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鏡子下面擺着五尺寬的紅木大梳妝枱,沿牆根一排黃楊木精雕細刻着各種花鳥人物的大小衣箱,還有兩個同樣質地的高大的櫥櫃。淡綠色的紗門簾和窗帷繡着本色花、織着瓔珞和流蘇,直垂向地面。屋正中一張淡黃色的黑底漆雕圓桌,桌上有插着鮮花的西洋瓷花瓶、一套茶具、一個盛小食品的紅漆攢盒,四周有漆雕圓凳、瓷墩和坐躺如意的安樂椅、搖椅,最是妝台前那一排紅木圓凳,從高到低共是八個,高的高過人肩,低的離地也就半尺。紅木圓凳的式樣非常可愛,擺在那裏就像一家八姐妹。
天壽很快就沉迷在這濃重的閨房氣息之中,也很快就知道了這八姐妹一般可愛的紅木凳的用途。
一進屋天壽就被大姐姐安排在圓桌邊喝茶吃瓜子花生,又叫英蘭坐在第二矮的紅木凳上,她從妝台上那些數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瓶子、罐子、盒子中取出一個青花瓷的美人肩小瓶,倒出一些油液在小碟中,自己坐上第二高的紅木凳,用一把小刷子蘸着油液仔細地在英蘭打開了的頭髮上慢慢地刷。她們倆都對着鏡子,先還説着頭髮保養、駐顏術的事,漸漸地媚蘭問起這十多年家中的變化。天壽發現這間梳妝屋的南邊和花廳相連,也是軒窗外一道臨水長廊,便煞有介事地像士子一般轉身去欣賞窗外的合歡花和池上漣漪,但總忍不住回頭看,忍不住想跟她們一起,也打開自己的頭髮,也塗上那些香噴噴的油膏,自己的頭髮一定比她們更黑更亮更柔軟光滑也更美兩個姐姐的知心話一句不落地傳到他耳邊,英蘭正在絮絮低語,不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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嘆息。她和母親離廣州回江都以後的經歷,天壽多次問她她總沒有説明,不由天壽不豎起耳朵仔細聽。
英蘭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像媚蘭那樣違逆父親,離家出走。
她十五歲那年曾經受聘,男方是廣州梨園行一位著名樂師的獨子。不幸那人早早染上鴉片癮,青春年華便送掉了性命,英蘭於是成了望門寡。梨園行的節烈原本不像詩書人家那般嚴酷,但英蘭卻不肯再嫁,寧願侍奉父母做養老閨女。後來眼看着父親又陷進鴉片的深淵,英蘭深惡痛絕,才敢於攛掇母親一走了之。
母女説是回老家,其實老家沒有人肯接納她們。老家沒有她們的田產房屋,族中也不認她們這些淪為下賤的戲子人家;受盡冷落和白眼之後,母女倆在揚州城邊開了個小小豆漿鋪,靠着英蘭自幼練就的本領和母女倆的辛苦,不久就在城關一帶小有名氣,足以維持日常生活。
好景不長,母親多年操勞,加上那一場家變帶來的氣怒交加,心力交瘁,又時常想起家,想起天壽,便坐下了病根兒。到揚州定居的頭一年,還能幫着英蘭在鋪子裏打點,不時攬些針線活兒補貼家用,第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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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犯病,從此就沒有起過牀。英蘭要照顧鋪子又要照顧母親,忙得不可開交,到老人病體日重一日不能離人的時候,只好把鋪子歇了。為母親請醫抓藥,把母女倆一個子兒一個子兒積攢的錢花得一乾二淨,再搭上女人們最心愛的首飾頭面等物,母親卻仍是救不回來這樣,當母親枯瘦如柴的臉上只剩下一雙眼睛還有些微生氣,當母親用這雙眼睛最後留戀萬分地看着英蘭再説不出話的時候,英蘭不但欲哭無淚,也已經一貧如洗了。
母親一輩子活得不容易,總不能讓她老人家給一領破席捲到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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墳崗子上去吧!英蘭撫屍痛哭之際,不只是舍不下母女情分,也為母親的後事愁得沒法辦。安葬母親,得買墳地,得買棺材,再簡單也得有個葬禮,這都要錢哪!英蘭豁出去了,決意效仿二十四孝中那些流傳千古的孝子孝女--賣身葬母!
撕白布做了一面長方旗,使最濃的墨,用她最喜愛也最拿手的顏體,寫了四個大字:賣身葬母;又在一張白麻紙上細細寫明母死無錢安葬的緣由,籲請仁人君子援之以手,情願做奴為婢以為抵償。她選擇了最熱鬧的南關碼頭,緊挨着鄉下人插標賣自家孩兒的那處地方,長方旗挑上竹竿插在身後,白麻紙訴狀鋪在面前,她自己就靜靜地跪在那裏。
她一直低着頭,看着各種各樣的腳川流不息地走過:光腳不穿鞋的和穿草鞋的,穿破舊鞋和穿雙梁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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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鼻鞋、雲頭鞋、尖口鞋、圓口鞋的,穿馬皮靴、牛皮靴和穿粉底青面緞朝靴的,還有精工刺繡的各種金蓮小鞋,高腰矮腰、高底平底,甚至還見到幾雙滿人婦女天足穿的花盆底繡鞋她從沒想到過,人世間有這麼多不同的腳、不同的鞋、不同的走路姿態,看得她頭昏眼花。可惜,放慢腳步、肯停下來的不多,肯停在她跟前的更少。曾有一個衣飾華美、説不清年齡的女子站下,托起她的下巴頦看了看,搖搖頭,轉向另一處,與那個賣十歲女孩兒的漢子搭上了生意。還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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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婆模樣的女人來問話,聽説她只肯為奴三五年,也就搖頭離去了。
直到第三天,當一雙穿烏黑的馬皮軟靴的男人的大腳在面前穩穩站定的時候,她竟心慌氣短,又是害怕又是企盼。男人的大腳遲遲不動,也不做聲,似在仔細觀看白麻紙訴狀,好一會兒,才聽得一個極低極厚重的聲音嗡嗡地響過來,她被震得簌簌發顫。那聲音説:
賣身葬母。是一位孝女了。這四個字是請誰寫的?
英蘭仍低着頭,答道:回客官的話,是小女子自己所寫。
哦?那聲音透着驚訝,那麼這訴狀呢?
英蘭還是不敢抬頭,説:也是小女子自己所擬所寫。
遲疑片刻,又問過來:既如此,為何落到這般境地?
英蘭此時才微微抬眼,匆匆一瞥,面前竟是位神情莊重的偉丈夫,一雙熠熠生輝的眼睛正氣凜然,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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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時就生出敬重之心。英蘭終於毫無掩飾地將自己的來龍去脈和目前的困窘都告訴了他。他對背後的僕從示意,他們便從背囊中取出紙硯筆墨,要英蘭書寫。英蘭知道這是要辨別她的真偽,也是靈機一動,信手寫下初唐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見古人,
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涕下。
那人很覺震驚,沉默許久,説:無論如何,先辦了令堂的喪事再説。
他領着僕從,隨英蘭回到她那泥牆草頂的臨街小鋪,裏外走了一遍,嗟嘆不已。此後的幾天,他出錢出力,委派了幾個能幹人,把母親的喪事辦得體體面面。當英蘭前去申謝時,才知道他也是路過揚州,不日又將離去。他不提賣身的事,英蘭自己卻過意不去,最後的結果是,嫁他做妾以報此大恩
真難為你了!你替我們姐妹盡了孝,真不知該怎麼謝你!媚蘭停下手中的活兒,注視着英蘭,感嘆良多。在英蘭講述過程中,她們兩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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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置已經換了好幾次,為了刷那一頭長長的秀髮,英蘭從矮凳漸漸往高凳上坐,媚蘭從高凳漸漸換成矮凳,這時候已經刷到髮梢,她倆也分坐在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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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和最矮的圓凳上了。英蘭只辛酸地笑笑,説這是理當的,誰遇上都得這麼做不是?媚蘭復又笑道:
聽妹妹這麼説,我這妹夫他是個官身了?他叫什麼名字?
英蘭説:小小官兒,不足道姐姐你呢?這十多年,怎麼過來的?
媚蘭笑道:小孩兒沒娘,説來話長,把你頭髮刷好了,細細説給你聽!小弟,過來幫幫忙,拿這把頭髮提一提天壽!
天壽早就聽呆了,心潮澎湃不能自已。聽有人叫自己名字,倒嚇了一跳,趕緊站起身,朝妝台這邊瞧瞧,走過來。
英蘭連忙説:別叫他!我來。他一個男人家,不要做這些女人的事兒!傍妝台傍不出好男兒!提哪一把?刷完了吧?
天壽打了個冷戰,愣愣地站在那裏,不知所措。
媚蘭看看妹妹又看看小弟,笑笑,説,我來吧,這就好了。
英蘭從高凳下來站在當地,亮亮的潤潤的黑髮披了一身,像一道黑色瀑布,從頭頂直垂到膝窩。英蘭照照鏡子,也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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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興。媚蘭要她再披散一會兒,幹一幹再編辮兒,又拿一個裝滿油膏的小瓷瓶遞給英蘭,又説:你真得要經心護養了;我的頭髮放下來能一直拖到地面,可我還大着你七八歲呢!
天壽平日裏看慣了不覺得,可有媚蘭在旁邊比着,英蘭就顯得膚色發暗眼圈發黑,目光黯淡面容憔悴,倒像她是姐姐媚蘭是妹妹。天壽不由得要為英蘭抱不平,説:二姐姐這些年吃了好多辛苦,成天操勞,費心傷神,還要騎他陡然住了口。他本想説騎馬練武風吹日曬的,剛才英蘭姐不肯説姐夫名諱,自己也不該透這口風,趕忙改口道:還有其它好多家務活兒要做,哪能像大姐姐這樣養尊處優,坐享清福啊!那就怪不得大姐姐白白嫩嫩格外少相了。
媚蘭笑道:這話不假,誰都説我有福氣。可小弟你別以為大姐姐我就沒吃過辛苦,能有今天,也不容易!走,到我屋裏坐着説去!
這還不是你的屋裏?天壽奇怪地問。
媚蘭嘻嘻一笑:也是也不是,這裏外人還能來,那邊只有自家人才許進。
媚蘭領着他們穿過花廳,走進東邊一間屋。
馥郁的馨香,再一次令天壽英蘭神迷心醉,飄飄欲仙,但他們又不得不睜眼,極力分辨自己身處何方,為什麼周圍氤氲着淡淡紅霧、隱隱紅煙?定下心來,才發現這寬闊的房間裏所有的佈置都離不開粉紅色:天花板和四面牆是近乎肉色的淺紅;織進金銀絲的窗帷和門簾是美麗的薔薇色,綰着玫瑰紅的華麗花邊和流蘇;所有繡花桌袱椅袱都以荷紅為底色;就連窗下貴妃榻上胡亂扔着的繡花靠墊,也是明麗的桃紅色;地面鋪着圖案複雜的洋紅色地毯;桌上、几上、台子上擺着水紅紗枱燈;大大小小花架花盆花瓶花甕裏的鮮花也都在深深淺淺地紅着。屋角一架高大得異乎尋常的牀龕,雕着極其精緻複雜的花紋,懸着如雲似霧的銀紅色的細紗帳,帳門和帳身都繡着綴了珊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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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的茜紅色花草,牀龕的四角和兩面懸樑上,掛滿了各色各樣的小宮燈、香囊、玻璃脆片的鐵馬兒、西洋式的風鈴兒
這顯然是媚蘭的卧室。天壽英蘭互相一對視,都懂得了媚蘭在極力炫耀。英蘭皺眉,對天壽微微搖頭;天壽卻忙着轉向媚蘭,問:
大姐姐,你這屋裏是什麼香呀?香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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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慌慌的,都要暈過去了!
媚蘭得意地笑笑:這香咱中國可沒有,是商客從印度帶回來的。
叫什麼名兒?天壽問。
沒名兒,就叫它迷魂香,不挺合適的嗎?
擱哪兒呢?讓我瞧瞧!
媚蘭一指:在帳子裏掛着呢。
天壽迫不及待地趕上去,伸手分開帳子掛上帳鈎,竟又呆住了:從沒見過這樣富麗堂皇的牀!這是一張紫檀木牀,又寬又深又高,三面雕花,竟是雲朵、花葉中振翅飛翔的光身子西洋小天使。最想不到的是這些小天使們環護着三面二尺多高的西洋玻璃鏡子,互相照耀,使得牀內景象重重疊疊、繁繁雜雜,一片古怪。
天壽把尋香的事忘了,指着牀望着媚蘭説:這牀
媚蘭笑得更加開心:這牀不一般吧?是我定做的,花了一千多兩銀子呢!
天壽不明白地問:大姐姐你再愛美,睡覺也用不着照鏡子呀?
英蘭制止地叫道:天壽!説着,自己的臉慢慢地紅起來,很快就跟她身邊那瓶玫瑰花一樣了。
媚蘭詫異地看看天壽,問英蘭:小弟還是個童男子?
天壽心裏一動,驟然間紅暈升上面頰,媚蘭這一問,使他猜到了鏡子在這裏的功用,他隱隱記起那個淫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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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則天的鏡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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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不料在這令他如此沉迷、令他恨不得立刻還原他女兒身的充滿女人味的地方,竟看到了同樣的活春宮設置。
似有一根長長的鋼針直刺心房,他驟然明白了,這光怪陸離的牀,這粉紅色的華貴奢靡的房間,這蕩人心魄的馥郁芳香,都為的高價賣身。這寧波頭等風月場狀元坊中的所有一切,又都是靠賣身掙來的!而賣身,是他從懂事起就最為鄙視、最為不齒的一件事!一時間羞恥壓得他抬不起頭。潔身自好的四字橫幅雖然早不在牀頭張貼,但久已鐫刻在他的心頭,流淌在他的血脈中
媚蘭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哈哈地笑了一氣,笑得十分得意,十分張狂,但她立即避開這題目,收住笑,説:小弟道我養尊處優享清福,倒也不錯,可我也不容易啊!吃苦受罪,只比你英蘭姐多絕不比你英蘭姐少!當初我偷跑出家門,才十五歲,肚子裏還懷着夢蘭這丫頭,能活下來就算我命大了!
十六年前,媚蘭未婚先孕,嚇得幾乎自殺。所幸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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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也就是孩子的父親敢作敢當,膽大妄為,便雙雙私奔了。她的情人正是柳知秋最得意的弟子,唱小生的殷天喜。兩人沿着運河南下,途中在一處破敗的關王廟拜堂成親,泥胎神像便是媒證和賓客。五天後在破廟中生夢蘭,若不是碰巧有個走親戚的鄉下婦人路過,母女倆都活不成。這自然要感謝關老爺顯靈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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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夢蘭的小名兒就叫關妮兒。
一家三口在江都城落了腳,搭上了個在揚州一帶盛行的男女合演的崑曲班子。殷天喜和媚蘭這一對生旦搭檔很快就唱紅了。媚蘭自幼聰明伶俐,父親授徒她總在一旁聽看,自己偷偷反覆揣摩演習。跟天喜搭上私情,也是由學唱曲子起的頭。她既有家傳的技藝,又有比一般男伶姣好柔美的扮相做派,唱了幾季之後,媚蘭的名聲更高過了天喜。媚蘭還有個好處,並不恪守昆班只唱崑曲的規矩,不但能唱梆子亂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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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連本地的江淮戲、常錫文戲和安徽的採茶戲花鼓戲都唱得像模像樣,成了各處班子爭相聘請、各地看客特別關愛的紅女伶。
娼優從來並稱,同屬下九流,娼多能為優,而優頗有為娼者。女伶更不是良家婦女,媚蘭自然也説不上潔身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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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天喜病故,媚蘭厭倦了梨園生涯,把夢蘭寄養在江都,自己到蘇杭一帶闖蕩,最後看中了寧波的繁華,便在這裏掛花牌樹豔幟,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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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院,從天喜的姓,自稱殷媚蘭。因為能唱能説,見多識廣,不到三年,蓋了新房和花園,買了出色的姑娘,添了使用婢僕,成了寧波府數得着的上等風月場。究其原因,卻是一樁誰也説不清的怪事:
頭一年,媚蘭接待的客人中,有八位秀才中了舉。
第二年,她的客人中,又有五位舉人老爺中了進士。
第三年,凡進出梨花院的客商,十有八九賺了大錢。
人們於是議論,梨花院是塊福地,殷媚蘭是個福人兒,誰能挨她一挨睡她一睡,誰就能沾上福分。還有人奉媚蘭為花界狀元,稱梨花院為狀元府。媚蘭也就順水推舟,改梨花院匾額為狀元坊,人們叫她殷狀元,她也就樂滋滋地承受了。
換匾後,媚蘭的生意更是芝麻開花節節高,來往寧波的官員、遊歷江浙的名士高人、攜資百萬千萬的連同夷商在內的各路商客,沒有不知道狀元坊的。到狀元坊擺酒請客談生意,被認為是最有面子、最吉利的事情。
女兒夢蘭十歲那年回到寧波,跟其他買來的姑娘一同養育教導,也如當年柳知秋教導徒弟一樣嚴格,崑曲歌舞、琴棋書畫都拿得起來。夢菊是特為跟夢蘭做伴兒收的乾女兒,姐妹倆如今是狀元坊身價最高的一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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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人【清官人:尚未賣身的妓女稱清官人,也叫小先生。】。
那個年輕男人叫虞得昌,是前年認下的乾兒子,幫着經管狀元坊,很是能幹。
媚蘭訴説着經歷,悲慼之容漸漸被安詳、寧靜和十二分的得意所代替。講到夢蘭,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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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飛色舞,為自家擁有這樣一朵名花能保狀元坊長盛不衰而無比欣慰;講到乾兒子,她眯縫着眼曖昧地笑個不停,叫人不難猜到這乾兒子是兼做情人的。
媚蘭説完,接下來竟是一陣沉默。英蘭和天壽都好久不説話。
後來英蘭勉強説了一句:想不到你我先後都到了江都,陰差陽錯的,總也沒碰面。
媚蘭嘆道:江都終究是老家,雖説一個親人也沒有
英蘭咬咬嘴唇,認真地正視着媚蘭:姐姐你日後作何打算?
媚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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嫣然一笑:有什麼好打算的!只要我這狀元坊生意興隆,一日旺過一日就好!
聽妹妹勸一句,姐姐還是早早跳出這煙花生涯吧,揀個好人家從良才是正理呀!英蘭説得非常懇切。
從良?媚蘭驚異地瞪大眼睛,像聽到公雞下蛋、母豬上樹似的哈哈大笑,要我扔掉狀元坊這麼大一份家業?這可是我媚蘭憑本事苦苦掙來的,難道我平白送人不成?再説,哪個男人有這麼大福分,消受得了我和我的狀元坊?
英蘭嘆道:你也該替夢蘭想想啊!
夢蘭?夢蘭在這裏有什麼不好?吃穿住用樣樣精美,上得戲台、進得官府、遊得山水、見得世面,有多少女人能比得上她?你就算算,上至娘娘貴妃的皇宮內院,下至千金小姐誥命夫人的閨閣蘭房,多尊貴的女人都不能拋頭露面不是?哪有她這份自由自在、開心順心?就連你出這趟門不還得扮成個公子爺才行嗎?
英蘭默不作聲,神情不自在起來。
再説,我保她做清官人已經三年,就是要她揀着一個情投意合、家境好心腸好的男人才開苞【開苞:清官人第一次接客的隱語。】,不然我還不準呢!日後如若處不好還能跳槽【跳槽:原意是嫖客丟開這一妓女而又和別一妓女相好,如馬另在別槽就食。媚蘭此説反其意,把妓女放在主動地位上。】。真遇着可心可意、海誓山盟、一生一世靠得住的男人,心甘情願娶她做正頭夫人,那時候再從良也不遲!
聽媚蘭説出正頭夫人的話,英蘭頓時臉色難看,説:即便是做妾,終究是良家婦女;青樓女子無論穿金戴銀,花天酒地,總脱不了下賤骯髒!
媚蘭並不生氣,還是笑:哎呀呀對不住,傷着妹妹你啦!要説賤不賤的,做妓是比做妾下賤;可妹妹別忘了,做優比做妓還下賤,咱們家可是做優的,賤到底了!你嫌棄誰去?説到頭,男女間不就那麼回事?妻妾也好,婢妓也罷,到了男人身子下,還有什麼不一樣?只不過做妾的是一個男人多個女,做妓的是一個女人多個男,誰又比誰好、誰又比誰賤呀?
你!英蘭氣得目瞪口呆,説不出話來。
媚蘭自管得意地説着她的心裏話:要説賤也算賤,我這人就是離不開男人,沒個男人在身邊就吃不香睡不好。可這怪得了我嗎?要怪就得怪咱爹,怪咱柳家做優,叫我從小就從戲裏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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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男女女的那回事,叫我從小就為了這個心蕩神搖!我也不後悔,唱戲對我的心路,做妓合我的性情,人能順心合意過一輩子,也就是福分了!
英蘭臉都白了,猛然站起,指着媚蘭,憤怒的聲音在發抖:竟説出這樣自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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墮落的下賤話!怪不得爹在世的時候絕不許我們提起你一個字,果然是個賤坯!自輕自賤的賤坯!我沒有你這樣的姐姐!天壽,走!
天壽驚慌地扯住英蘭的衣袖:二姐,別這樣
英蘭勃然大怒:你敢不走?你難道也想當像姑?你看看你的四個姐姐:一個做妓,一個做妾,另兩個也逃不出下九流!柳家就你這麼一個兒子,一棵獨苗,竟也這麼沒出息!怎麼對得起死去的爹孃!
天壽對這裏有一種説不清也無法説出口的依戀,他心裏很深的地方似乎覺得媚蘭大逆不道的話有她自己的道理,做妾和做妓原本都被人輕視賤視,英蘭犯不着這麼盛氣凌人。他不由自主地一手扯着二姐,一手拉着大姐,嘴裏低聲下氣地説:二姐,你消消氣
啪--英蘭回手狠狠地抽了天壽一個嘴巴。天壽下意識地一手捂臉,吃驚地看着眼前這個不認識了的二姐:柳眉倒豎,怒目圓睜,滿臉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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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中燒,紅得怕人。他一時怔住,心彷彿都不跳了。
媚蘭長嘆一聲,蹙着眉尖,幽幽地説:英蘭,你這是何苦來呢!
英蘭用力從媚蘭手中奪過天壽的手,緊緊攥住那細細的手腕,喝道:走!不然我踹死你!
英蘭拽着天壽疾步下樓,媚蘭追出來,跟在後面急急地説:小弟聽你二姐姐的話,你是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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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漢,就得有出息,為咱們柳家改換門庭!
聽得此話,英蘭腳下步子略慢了慢,媚蘭趕緊接着説:英蘭妹妹我不怪你!日後有了難處儘管來找我,寧波這碼頭,姐姐我耍得開!
英蘭不再理會,一徑出了狀元坊,叫了一乘兩人坐的大轎,押解似的推天壽上轎回驛館。
一路無語。
到了驛館門口下轎,天壽甩脱英蘭的手,背身站在大樹下,一動不動。
姐弟兩個默默佇立。
英蘭冷笑道:你是什麼意思呢?不想跟我去定海了?要自己獨個兒闖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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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去?見天壽既不回答也不回身,她突然火冒三丈,低聲狠狠喝道,那你就滾!滾!去當那娼妓都瞧不起的戲子吧!説罷,一個急轉身,挺胸昂頭地獨自進門而去。
天壽呆傻如一塊石頭,捱過耳光的臉依然紅腫着熱辣辣地脹,那尖刻的叱罵如刀刺在心,正火辣辣地疼,腦海中卻是一片空白,幾不知身在何處突然,一個念頭,像斧頭的鋭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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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鋒,一下子就進了他亂糟糟的心裏:
他那麼心馳神醉地依戀着做個女人,如若成真,他能逃脱姐姐們做妾做妓的賣身結局嗎?想到這兒,他身體痛苦地一縮,心口咚咚亂跳,驚得額頭沁出冷汗,幾許迷茫,幾分醒悟
又一個念頭闖進來:
真的去闖江湖,當娼妓都瞧不起的戲子?何止娼妓瞧不起,天底下有誰瞧得起!親孃也拿你當搖錢樹,親爹也拿你當玩物啊!你抱怨誰去!你有罪呀,你生下來就是柳門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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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人!就是因為你,斷了柳家的血脈、絕了柳家的後哇!他急轉身,朝向大樹,那正是一棵濃濃密密的垂柳,他把綠絲絛般的柳條一股腦兒摟了滿懷,為了不讓淚水流下來被路人笑話,他極力地朝樹頂,朝天空遠望
老天爺在上,他老人家對你畢竟不薄,給了你戰場上為國效力、破格擢升的機會,讓你能掙個正經出身,從此讓柳家跳出下九流、改換門庭,這是上天給你贖罪的機會,你難道竟辜負了?不奮發對得起誰?
這就是你的命!你得認!你得認哪!
天壽的胸膛大起大落,太陽穴噗噗敲響,渾身氣血如同沸騰,如同熊熊火焰四處亂竄,直要裂胸裂膚奔湧而出。他低啞地怒吼一聲,如飛地衝進驛館,衝進自己的住處,從姐姐新給他做的白綾長衫上撕下一幅前襟,立刻咬破中指,用汩汩流出的鮮血,幾乎不假思索,寫下了兩個暗紅暗紅的大字--
礪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