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華人文學 > 《夢斷關河》在線閲讀 >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一夜喧囂,一夜驚慌。

    天祿天壽和葛成天http://zhangyiyi.zuopinj.com/2259/

    不亮就出來探聽消息。

    怎麼也想不到一夜之間街市上竟湧出這麼多的人,人http://liucixin.zuopinj.com/5570/

    山人海!人山人海!

    有揹着大小包袱急急而奔的本地居民,有擔筐揹簍攜兒帶女四處亂走的城外難民,公差高聲吆喝着打馬在人羣中飛奔,一隊隊兵勇扛着火槍沉着http://songbenqingzhang.zuopinj.com/5488/

    臉大步跑過,嚇得人們忙不迭地讓路。最觸目的是那些臉色灰敗、喪魂失魄的鄉勇敗兵,遭到路人的白眼和議論,昨晚就是他們從山大營逃回,引起了城內的一場大亂。

    山營離京口六十里,一年以來一再以逆夷來攻告急,每每徹夜點兵,鬧得合城震悚;每回報捷,俘獲的盡皆民http://qiongyao.zuopinj.com/1243/

    船客舟;這回逆夷真的來了,聽説夷船隻不過放了幾炮,就把山營炮台擊垮,營兵們便轟然而散潰入城中,山營不設防了,夷船還不長驅直入?

    天祿他們在擁擠的人羣中左衝右突,汗流浹背,總算趕到了最近的告示欄。那裏圍着許多人,一人高聲在讀:

    兩江總督示:夷船泊江陰岸,一民不擾,且囑其避槍炮,吾民當安居,勿自誤

    http://chili.zuopinj.com/919/

    立刻有人叫道:這是初三出的安民告示,早聽説過了,念今天的!

    兩江總督示:昨楊舍大營都司葉某,報鵝鼻嘴聚夷船若干只,遣弁往視,毫無影響。故將葉某交臬司【臬司:清代官制,一省大員,巡撫以下設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和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俗稱兩司。市政使主管一省的民財兩政,通稱藩台,從二品;按察使主管一省的刑名案件,通稱臬台,正三品。】嚴參治罪。所聚實商船也。且料其夷人斷不敢深入,爾民可以高枕

    放他孃的狗屁!有人罵出聲,夷船都過山了,還説什麼不敢深入,不敢深入!高枕着,等夷人來取頭不成!

    有人罵開了頭,跟着就是羣情激憤:

    這制府【制府:為總督的另一尊稱。】大人是受了夷匪賄金,導引夷船入江的!要不然他怎麼下令夷船入江所經各州縣,都不許開炮,要送雞鴨http://moyan.zuopinj.com/991/

    牛羊上夷船?

    沒錯沒錯!聽説他前日退來我城中,即命道台和府尊召請鎮江富户,要勸捐十二萬兩銀子去犒賞夷師。那揚州已經獻http://sanshi.zuopinj.com

    三十五萬,買得逆夷不攻城,儀徵也獻金獲免,必定都是制府的意思,莫非要我們鎮江也循揚州的例子?

    好嘛!揚州儀徵獻金,鎮江也獻金,夷船攻到江寧是不是也如此呢?這竟是導引逆夷攻打我蘇省了嘛!

    誰説不是呀!夷船不攻打蘇省,就不能要挾朝廷早定和議,這才是這幫大吏的用心呢!

    此乃誤國之道!一名老儒生振臂叫起來,非常憤恨,當往制府台前請願,要討他一個説法!

    此言一出,方才還鬧鬧嚷嚷、罵罵咧咧的人羣忽地一靜,竟無人做聲。老儒生四顧不見響應,又問了一句:有誰跟我同去?

    沒人回答,只有一兩聲輕笑。

    天祿忍不住嘆了口氣,説:老先生,制府大人前日午後便已經鼓樂升炮,返回江寧了,獻銀之策也因富户早已逃淨,無金可輸作罷了!

    聞聽此言,人們説的説罵的罵,也有笑的也有惱的。正亂着,忽見幾名京口駐防旗丁拿着新告示來貼,眾人趕緊圍了過去。不等旗丁貼好,那位愛讀告示的已經俯過身子邊看邊讀了:

    都統海示:夷闖入江,雖開炮擊退,尚遊弋北岸。彼長在水戰,我兵不出,待夷登岸也,登岸則舍彼之長,就我之長,城外參贊、提督合兵聯擊,本都統出城夾攻,必大勝,萬無一失。

    人們議論紛紛,不得要領。

    天壽問天祿:這時候出這麼個告示,你看他是什麼意思?

    天祿疑惑地説:他將城外兵馬全調進城固守,是不是怕居民恐慌,特地解説以安民心?

    老葛成點點頭,説:若真肯用心守城,也是個好樣兒的,比浙江那些聞風喪膽、沒見面兒就潰逃的強多着呢!

    忽然,就像平地颳起一陣強風,洶湧的人羣像八月十五的大潮一樣撲了過來,把這些看告示的人衝得七零八落,人羣中傳出刺耳的尖叫:快去南門!去南門!快跑哇!都像是瘋了,瞪着血紅的眼睛,揹着包袱、抱着小的拽着老的,拼命向南門方向急奔。天祿天壽和葛成身不由己,被強大的人流裹着卷着,只能順隨着大潮朝前湧。像在湍急的大河中那樣,人們不時被衝散,互相大聲叫喊招呼,過一陣子不知怎麼又匯合一處,只有天祿一直緊緊挽住天壽的胳膊,始終沒有分開。

    人流中,天祿天壽弄明白了,這都是要想逃出城去的居民,還有城外的百姓要回鄉下,不料昨晚山大營敗兵潰回之後,各個城門便關閉了,不許出入。人們在東、北、西各門碰了釘子,愁苦無措,忽聽説南門開了,便都沒命地趕往南門。於是天祿對天壽説,看這樣子,海都統的告示,其實就是告示百姓他要閉城了。

    南門果然開着,但開得很可怕,洶湧而來的百姓們,登時嚇住了。

    只開了半扇門,左右站滿了全身甲冑、持刀舉槍的旗兵。半扇門前,更有兩排兵勇,手舉寒光閃閃的大刀,架成刀門,凡出城者,得從這刀門的利刃下通過,衣物首飾一概不許攜帶,全都得留在城門邊!那裏的大小包袱、皮篋、首飾箱等物已堆成了小山。

    逃難出城以婦女居多,凡乘轎的,數丈外兵勇就呵斥下轎。婦女原本膽小,先就經不住這一聲虎吼;戰戰兢兢下得轎來,又被兵勇奪了包袱首飾箱;趔趄着腳步低頭蹲身從刀門下通過,不摔倒也要受刀傷;若是年少美貌,還要遭動手動腳http://yishu.zuopinj.com/1460/

    戲弄調笑;一個個早嚇得面無人色,渾身顫抖,出了城門就傳回來她們尖叫和痛哭的聲音

    天祿不忍再看,扭開了臉,説,我們快回去,英蘭姐等着消息呢。

    天壽卻突然低聲説道:你快看,那個要出城門的老太太!

    老太太的轎子很氣派,但也不能免去被呵斥下轎步行的http://xiaorenfu.zuopinj.com/2985/

    待遇。老太太已經很老很老了,滿頭白髮,滿臉皺紋,腰弓得很低,一步一步走得很艱難,但也得從刀門的利刃下通過。老人在刀門下一跤摔倒,兵勇們只是看耍猴兒似的鬨笑,任老人家顫巍巍地掙扎着慢慢爬行,沒人動一根手指頭幫她一下。

    天祿恨恨地説:這些人真沒心肝!

    天壽有些緊張地小聲説:知道嗎,老太太的亡夫原是一任總督呀,她本人受過一品誥命夫人的敕封,竟也

    天祿看了天壽一眼:你是擔心英蘭姐吧?

    城門下又起了大騷動:門樓上一名守門軍官手持令旗大叫一聲關了!http://yishu.zuopinj.com/1462/

    等待出門的百姓頓時喧鬧沸騰,潮水般朝着城門湧。搭刀門的兵勇一時慌了手腳,不知所措,被人羣衝亂之際,許多百姓乘機擁擠着倉皇逃出。兵勇們清醒過來,立刻揮刀用刀背亂打亂砍,把眾人逼退,下閘關門。此時城內城外人聲鼎沸,哭叫盈天,許多人家因失散親人在號啕大哭,其狀慘不忍睹。

    天壽説:難道就此閉城?

    天祿憤恨道:他營中總要吃飯吧?柴http://sutong.zuopinj.com/2850/

    米進城他也不開門?

    回家途中,滿目淒涼,許多不甘心的人家依然守在南門附近,佔滿了好幾條街巷。伏天的太陽極是http://hanhan.zuopinj.com/101/

    毒辣,空中沒有一絲兒風,驕陽的炙烤使人羣擁塞的街巷氣味格外難聞。天壽彷彿中暑,不住地冒冷汗想嘔吐,一手按着腹部強忍着。而等待逃難的百姓,寧可忍受酷熱,也不肯離開一步。

    他們剛走出不遠,就見前面有人跑來跑去,有人大喊大叫:搶米行啦!搶米行啦!跟着跑的人越來越多,朝米行街猛衝;更有拿着米袋子米籮子從家門跑出來的,匯入巨大的人流。

    南門附近的米行街是他們必經之地,一條街上的米鋪絡繹相接長達二里,此時填街塞巷盡都是狂亂的人,比蟻羣還要密集,劈門板,砸櫃枱,叫罵呼喊,推搡打鬥,拼命地搶米、裝米、背米,熱浪滾滾,喧囂一片。白米流水般到處亂淌,雨點般四下拋灑,街上橋下積米厚達數寸,無數只腳毫不痛惜地在http://aoerhanpamuke.zuopinj.com/5713/

    雪白的米上踐踏着,匆匆來去。

    街邊有幾個不敢上前的袖手旁觀者,天祿問起緣由,其説不一,或説米行乘人之危抬高米價激起公憤,或説營兵結夥先動手搶起來,居民也樂得跟隨等等。

    才離米行街,快到大市口了,又有人從他們身邊狂奔着大叫:搶錢鋪啦!搶錢鋪啦!迎面跑過來的人用手做成喇叭狀喊着:搶吃食鋪啦!快去呀!晚了就沒啦!一呼百應一呼千應,狂躁的人羣你推我擠,朝着不同的方向一浪高過一浪地奔湧。

    上面是毒日頭,下面是熱氣蒸騰、踩上去燙腳的石板地,四周又是暴烈的搶劫和震耳欲聾的吼叫,使他們如履煎鍋、如處蒸籠;而且狂躁也能傳染,他們忍不住想要立刻跟着人羣一起大喊大叫,隨着人羣去搶去砸幸而昨夜幾乎整宿未眠、耗費了許多眼淚和心http://huanzhulouzhu.zuopinj.com/584/

    力的天壽再也支持不住,終於暈倒,才使他們悚然驚醒。焦慮的天祿不由分説,背起師弟就走。他黑着臉對老葛成説:

    這城裏決不能留!英蘭姐若還是不肯,綁也要把她綁出城去!

    老葛成遲疑着沒有回答。

    英蘭一見天壽的樣子,登時心慌手顫,趕緊把天壽放到最風涼的臨水敞軒裏的美人榻上,喂水、冷敷、打扇,都親自動手。看到天壽很快清醒過來,她才鬆了口氣,才有心思靜聽天祿和老葛成講他們看到聽到的各種消息。

    不出老葛成所料,英蘭儘管對城裏的混亂很吃驚,但説起出城避難的話頭,她仍是無動於衷。

    天祿極力勸説道:且不説破城之際英夷的炮火猛烈凶多吉少,也不説城破之後夷鬼燒殺搶劫姦淫極是狠毒,只怕城還未破,就要受城內混亂之害了!今日搶米行錢鋪,明日就能搶民家;居停主人又是本地有名的富商,更是眾矢之的,跑都跑不脱呀!

    老葛成説話更是深思熟慮:城中米糧常日間不過夠支半個月,眼下城外進城避難的不下萬餘,以口算來,每日也得百餘石糧;米行被搶,口糧更成難事。加上天氣炎熱,飢餓悲傷,不出十日便會疫http://cangyue.zuopinj.com/199/

    病大作,一旦流傳開來,死千死萬都不在話下呀!主母還是早作打算,趁城門還沒開的時候,早走了吧

    英蘭神寧氣靜地聽着,並不點頭,只揚了揚凜凜黑眉,説:是走是留,誰走誰留,於情於理總要説得過去。

    天祿一揚頭,直視英蘭,加重語氣説:我輩既無救世之權,又無守土之責,避亂也是正理!

    英蘭目光一閃,凝視着天祿,但很快又轉眼去看旁邊半人多高的瓷瓶中新插的白荷花與蓮葉。

    躺在美人榻上的天壽一直在聽大家議論,此時不由得插進來説:這海都統太沒道理,你守城只管好好守城,為什麼硬把百姓們都禁閉城中?當日在定海,葛姐夫戰前就極力疏散百姓,不肯讓無辜良民受兵火之苦,反倒有定海義勇不肯離去,寧願同守城池

    天祿聽了也十分感慨,激憤地説道:良民百姓,不是萬不得已,誰肯拋棄房產生計、遠離祖墓親族,去流轉溝壑不死不生?葛姐夫以忠義相激勵,http://chili.zuopinj.com/915/

    所以百姓願同生死。其實,守城者只要智勇足以庇護,百姓自會不招而至。古時候就有跪拜求入危城同守的,有兵雖敗而百姓仍揹着包袱相隨不肯離去的。彼何以奮?此何以逃?不自愧恥,反而怨恨百姓!真真豈有此理!

    他這一番話,有感而發,是在抨擊縣府官員?是在責罵海都統?抑或是在影射朝廷?這就很難説了。

    天壽看他一眼,似嫌他鋒芒太露,轉臉對英蘭説:城中混亂實在可怕,海都統更叫人害怕。這地方留不得了,不等夷船來攻,只怕城內先要遭殃。還是出城去吧!

    英蘭盯住天壽看了片刻,説:你也説要出城嗎?

    天壽點頭,並斷然説道:我們大家要跟你一塊兒出城!

    英蘭眉頭微皺,半天不説話。

    青兒急急忙忙來到臨水敞軒,稟告説,外面有一女子,四處打聽葛將軍宅眷,門上僕役不認識此人,故而不敢自專,請家主母做主。

    女子?英蘭想了想,莫非山陰家中有事?也不至於遣女僕,況且鎮江已是危城,她如何進來的呢?

    天祿説:我先去看看。説罷,招老葛成同了青兒往前門匆匆而去。

    望着天祿的http://sanmao.zuopinj.com/2665/

    背影,英蘭點頭輕嘆,不由得輕聲説:這麼個見識又高又可靠還這麼忠心耿耿的男人,去哪裏尋?妹子你竟看他不中!

    天壽扭開臉,道:我昨天都對你説清楚了,還提它做什麼!

    我想問問你,遲疑片刻,英蘭説道,如若他真就是你的親哥哥,你就是他的親妹子,要你跟着他過一輩子,你肯不肯呢?

    天壽噤住,做聲不得。

    如今滿世界兵荒馬亂的,有他守着你,護着你,你少吃多少苦頭,我也少為你操多少心!

    天壽目光一凜,望定英蘭:姐説這話是什麼意思?

    英蘭連忙笑道:沒別的意思,別想岔了!不過替你算計算計罷了你還當你的天壽小弟,封贈下得來就改換門庭;萬一得不着呢,你就傍着他,嫁了他,就算是讓親哥哥養活親妹子,有什麼不好!

    天壽倔倔地一扭脖子:我幹嗎要人養活?我就當一輩子光棍兒男人,自己養活自己!得不着封贈就得不着,沒啥大不了,我唱戲攢錢,脱了籍去經商,三代以後也成良民不是!

    你一個人闖蕩,我還不放心呢!唉,傻閨女!你不就是覺着對他不http://lingshufen.zuopinj.com/3806/

    動心嗎?説實在話,跟自己不動心的男人過日子,別的還罷了,就是牀笫之間難以歡洽如意。你不是正好可以避開這事,不用應付,又何來煩惱呢?

    天壽彷彿從沒有想到這個,一時愣愣的,説不出話來。

    英蘭姐,你快看看,這是誰!天祿老遠地嚷過來,聲音裏跳蕩着喜悦和興奮。英蘭和天壽互相看一眼,連忙出軒門相迎。

    同天祿一起走近的,是個胖胖的姑娘,旗袍、獨辮、大腳,一看就是個旗下女子。英蘭和天壽納悶,他們不曾與旗人來往,這是誰呢?多少還有點兒面熟。

    天壽小聲説:好像是海都統府郭夫人那貼身侍女,叫什麼匝哈塔格的

    英蘭點頭,説那天咱們還説笑話,怕這姑娘看中你呢,就是她。

    可這位匝哈塔格越走越快,把天祿甩到後頭,直衝到英蘭姐弟面前,猛地停住,滿是淚水的眼睛在英蘭天壽的臉上轉來轉去,嘴唇發抖,卻説不出話來。

    英蘭説:姑娘,是你找我嗎?有什麼事兒?

    姑娘大叫道:英蘭姐姐!天壽小弟!英蘭還沒有回過神,那姑娘已經撲過來摟住英蘭的脖子哭開了。

    天壽驚異不定,望着她們發愣。

    天祿趕到,擦着頭上的汗,説:老天,怎麼連親骨肉全都不認得了,這是大香啊!

    英蘭大驚,連忙把姑娘推開一臂,仔細打量:你,你真的是大香?

    大香哭得喘不過氣,抽抽噎噎地説:姐,我,我是大香你們,你們竟都把我忘了嗎?嗚嗚她哭得愈加傷心。

    親人離散而又重逢,是大喜事,不管流多少淚水,終會雨過天晴。姐妹們和天祿一起,重新回臨水敞軒坐定,漸漸平靜下來。

    説起這些年各自的遭遇,又都唏噓不已。

    三年前,大香小香這一對http://yishu.zuopinj.com/1535/

    孿生姐妹被賣以後,人販子以為http://lingshufen.zuopinj.com/3763/

    奇貨可居,説這是花魁的料,留廣州可惜了,要賣給識貨的主兒,定能賣個好價錢,所以早早就離了廣州,要把她們賣到青樓的發祥地揚州,一處叫杏春院的有名坊間學藝。還告訴她們若能從那裏學成出來,琴棋書畫、吹拉彈唱必定出類拔萃,技壓羣芳,以後,紅http://liuzhenyun.zuopinj.com/2717/

    官人名校書的日子,一定好過得不得了,篤定賽過神仙。

    大香當然不信這些鬼話,但小香信,還巴不得早一日進那杏春院,好顯一顯她早就能吹拉彈唱的本事,説話間就以紅官人名校書自居了。大香罵她下流沒出息,她全不在乎,倒説:咱家世代唱戲,那就有出息不下流了?戲子見了妓家照規矩還得叫姑姑呢,我要是成了紅官人名校書,比原來的輩分兒還高呢!

    大香拿這同胞親妹妹一點辦法沒有,罵她她不理睬,勸她她不聽,説多了她還嫌煩還翻臉。但她一門心思要成名妓,成天高http://jiapingwa.zuopinj.com/2480/

    高興興、喜眉笑臉的樣子,倒幫了大香的忙。人販子哪裏分得清她倆,只當這對姐妹花都心甘情願地盼着過好日子,棒打也不走呢,對她們也就越來越不提防。

    大香早就拿定主意,寧死也不入娼門!便趁着人販子一時高興帶她們上岸的機會逃跑了。

    跑到江邊一問,離揚州不過百里水程,還有被抓回去的危險,當時就上了一條過江的小船,心想隔着大江就再也找不着她了。

    不想那日風浪太大,船行江心,把不住舵,一下子就翻了,大香會一點水,但大江滔滔,風急浪高,她那點水性哪裏夠用,喝了不知多少口水,到再沒力氣掙扎的時候,也就不想再掙扎着活下去了,倒覺得死了更痛快。

    她被救上船的時候,已經不省人事,終究年輕氣盛,她還是活了過來。一睜眼發現周圍雕樑畫棟、繡帷低垂,只當是被杏春院抓回來了,嚇得直哆嗦。後來一位面目慈祥、身着官衣的中年婦人出現在她面前,告訴她這是一艘官船的時候,她才鬆了口氣,放聲大哭。

    這是海都統初上任所的官船,這位中年婦人便是海都統的夫人。

    海夫人信佛,不只燒香拜佛、吃齋唸佛,一生都講行善。海夫人雖有兩個兒子和四個孫子,卻一輩子沒養過女兒,所以聽了大香的哭訴,便自作主張,收留她在身邊做了貼身侍女。

    海夫人十分喜愛大香,本想收養她做義女,但遭到海都統的反對,因為大香是不折不扣的漢人,而海都統一家是世世代代血統純粹的滿洲旗人

    聽大香説了一遍,大家都悲喜交加,一會兒落淚一會兒笑。

    天祿不由得黯然神傷,嘆道:這樣看起來,我在蘇州遇到的那位珠娘,篤定就是小香了!可惜當時沒有多問,若説破認實了,還能設法救她

    英蘭苦笑道:只怕救她不得,她自家情願,便天王老子也無法可想呀!

    天祿説:我看她那境遇也是怪可憐的。

    大香問清緣由,也搖頭説:雖然一時可憐,若是從良出來,哪裏有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的日子好過?不能出人頭地,她決不肯的呀!只能隨她去了。

    想到大姐姐、四姐姐都為了出人頭地走到賣笑為娼的路上,天壽心裏又是一陣痠痛,痛定之後,那做男人的決心又堅硬了許多。

    英蘭嘆道:咱們一家四分五裂,http://yishu.zuopinj.com/1456/

    我心裏哪天不記掛!只是方才見到你,還有上回在海都統府中見到你,實在太不像了,哪裏敢認呢?

    天壽悽然一笑:我還記得,早年從京裏往廣州的船上,你和小香還為裹腳布吵鬧哩,乍一見你一雙大腳,又這麼富富態態的,整個兒一個旗下大姑娘,又是海夫人的貼身大丫頭,想也不敢想呀!

    天祿也嘻嘻笑着説:把你從前那麼多年説的話加一塊兒,也沒今兒聽你説的多!原來你就像個沒嘴兒葫蘆,成天不出一聲兒,眼下呢,跟個喜鵲子一樣,喳喳喳,喳喳喳,又清脆又暢快,也不在小香以下啦!

    大家都笑了。

    大香於是笑着説道,海大人府裏規矩大,無論奴婢僕役,都照旗下規矩管着,海夫人雖寵着她,也不敢逆了海大人,所以她一進府頭一件事就是放腳。開始她還偷偷地哭了好幾回,後來習慣了,倒覺着又輕鬆又自在,走路快了幹事利落了,要是再叫纏腳,她還真不願意了呢。

    第二件事就是練説話,海夫人身邊大事小事她都得伺候着,出門去要交代,進門來要回話,都得清楚明白,不開口也得開口,日子久了,也就會説話了。

    海大人一家是滿洲人的脾性兒,天天吃肉喝奶;身為夫人貼身丫頭,她也只得肉奶不離口。她從小跟着爹http://yishu.zuopinj.com/1533/

    媽,講究喝綠茶吃清淡,驟然這麼油膩肥鮮,不到半年就跟吹氣兒似的胖起來,胖得自己都快認不得自己了。她為這個也暗暗掉過淚,可夫人説,長得胖才富態,富態才興家。她想想也對,便也心安理得,肥油肥肉都不忌口,時間長了,倒覺着肉比菜好吃,肥肉比瘦肉更香。

    聽她這麼説着,縱然城內的危急情勢壓在頭頂,大家又忍不住地笑嘆一番,好些日子沒這麼開懷説笑了。大香還補充説:見我這麼快就長成個胖丫頭,連從來不見笑臉的海大人都瞧着我笑了呢!

    天祿一聽,氣不打一處來,冷笑道:海大人還會笑嗎?不要嚇死人!

    大香沒有聽出天祿的話外音,認真地説:海大人笑起來是挺不好看的,可他倒真是個大忠臣!

    天祿扭頭不顧,天壽驚訝地望着她,只有英蘭微微點頭。

    三人的不同表情使大香迫不及待地繼續説下去:

    真的,他真是個大忠臣。不過性子急、脾氣暴,可為武將的旗人,誰不這樣?一聽説夷兵犯境,他就恨不得立刻親赴戰場殺敵保國,還上奏本請皇上調他到廣東效命呢!每回傳來官兵敗退、棄地不守的消息,他都在家裏跺腳大罵半天,氣得不吃飯不睡覺,人整個兒瘦下去一圈兒!這回朝廷命他守京口,我親耳聽他好多次對夫人説,定要與京口共存亡,決不後退一步!讓那些臨陣脱逃的孬種看看,羞死他們!

    匹夫之勇,有何難哉!天祿又是一笑,他身為京口都統,統領一軍,只此就能算忠臣,還是大忠臣!這忠臣也真好當。

    國家危難之際,眾人皆逃而能獨力支撐大局的,還不是忠臣?大香理直氣壯,我們海大人從不克扣軍餉,從不收禮受賄,一來到京口就先修好城牆,嚴令部屬日夜訓練,這還不是忠臣?不過他終究受制於人,許多事情做不成,不然,他忠臣的名聲更盛!

    大香不愧是海都統府薰陶出來的大丫頭,連這些男人們才關心的http://gaoyue.zuopinj.com/4969/

    http://xuguixiang.zuopinj.com/2785/

    天下大勢,説起來也頭頭是道。天壽好奇地問:他做不成的事情你也知道?

    大香根本沒注意天壽話裏有話,頭一揚,自信地説:夫人説的,那還有錯?夫人説,海大人要求招募水勇巡查江面,制府大人不準;海大人要求撥款鑄炮,制府大人也不準;後來海大人又要求給手下兵勇加餉以激勵士氣,反遭制府大人彈劾,説他市恩買名,得了個降兩級留任的處分。前些日海大人還上奏朝廷,要在鵝鼻嘴阻塞長江水道,不許夷船深入內境,也被駁回。到如今,只有固守城池一法了。他天天早出晚歸,巡城巡營,哪有片刻http://anning.zuopinj.com

    安寧!如今,官宦富商人家,連平民百姓在內,都想方設法逃難出城,海大人嚴禁家眷不許一人出城,海夫人帶着孫少爺就在府中你們説,海大人還稱不上是忠臣嗎?

    大香嘴裏的海大人,跟天祿天壽英蘭看到和感覺到的完全是兩個人!大香就在海大人身邊,知道得更近切更清楚,她又何必編假話來欺騙自家的親人呢?

    天壽嘆道:不聽三姐姐説道,真不知道海大人是這個樣兒!我還是不明白,忠臣總還得愛民如子吧?動不動地捉漢奸亂殺人,這會子又關閉城門禁百姓出入,弄得人心大亂你説,這算是什麼事?

    大香張張嘴,沒有出聲,好半晌,終於低聲地説道:我只對你們講,你們可別説出去!海大人出身山海關旗人世家,他早就認定,自滿洲入關以來,漢人從來就沒有真的俯首稱臣過,暗中多存着叛逆之心。眼下國家危難,漢人必定要趁機造反,和夷人勾結一氣,互為表裏,危害大清。他説逆夷佔定海才不幾天,定海漢人竟學着夷人,穿起了窄袖短衣窄長褲,豈不是明證?所以他對此看得極重極嚴,蛛絲馬跡也要立滅眼前,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為保大局,非如此不可!不然內外受敵

    天祿笑着一口接過來:知道了,海大人眼中果然看漢人都是漢奸!怪不得夷船入江就趕緊閉城。怕夷人派漢奸入城,許出不許進就是了,怎麼出城也不許?

    大香遲疑道:海大人怕城中防守佈置被出城漢人泄露給夷人

    天祿冷笑:如何?我等可不都是漢奸了?我猜海大人還有一層意思,既然百姓都是大清臣民,理當效忠朝廷,與城共存亡,與海大人共存亡!對不對?他做殉國忠臣,有滿城無辜百姓陪綁墊背,也真不寂寞了!

    大香臉色有些變,説:看這意思,你們是想要走?

    天祿道:你説呢?

    大香沉默片刻,説:論理説,不該走。

    天祿突然劍眉高聳,眼睛盯住大香,口氣激烈地説:你知道不知道,要不是英蘭姐和天壽冒險阻刑,我早就被你的海大人--他用手掌在自己脖子上一砍,哪裏還有命來!他既拿我當漢奸,我憑什麼要陪他去死?

    大香一時語塞,空氣驟然有些緊張。

    英蘭趕緊打圓場,笑道:天祿你從小就仗着伶牙俐齒欺負大香,三年不見面兒,好不容易見着了,還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聽妹妹這麼替海大人分憂,可知他對你很不錯,你在府中,身份不低吧?

    天壽説得更直露:大香姐姐怕已是通房大丫頭了!

    大香毫不難為情地説:不是。夫人倒有這意思,可海大人收房從來不要漢女,説是祖宗立下的規矩不能破,萬不能亂了海家的種。

    天壽不懷好意地笑道:那你還是樂意嫁他的了?

    大香略有些扭捏,但很是開誠佈公:他終究是個http://duguhong.zuopinj.com/616/

    男子漢大丈夫,若能嫁他就嫁他。

    英蘭心裏納罕:在旗人家不過三年光景,真學着旗下大姑娘的爽快勁兒了。她故意取笑道:那,大師兄呢?那也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呀。

    大香一怔,忙問:大師兄呢?他現在在哪兒呢?

    當初,柳知秋收天福天祿兩個徒弟,原本有意招養老女婿的,大家嘴上不説,心裏都明白。姐妹間説私話就沒有顧忌,常拿這事互相取笑。英蘭狡獪地一笑,説:好哇,這半天也不見你問問爹媽,就只惦着大師兄了?

    這回大香真磨不開,紅了臉,連忙問道:咱爹咱媽可好?爹的鴉片可戒了沒有?孃的身子骨兒強不強?夷人打廣州那陣子,我實在挺惦記家裏的

    英蘭知道,為了把她們姐兒倆賣了頂鴉片債,大香心裏肯定一直記恨父親;而由於孩子們中間屬大香沉默寡言不會討好,娘也最不心疼她,所以她對父母感情淡漠可想而知。英蘭便簡單地説起爹孃分手各自過世的情形,大香終究還是聽得又哭了一場。哭罷以後,大香又問:

    那你們呢?你們怎麼http://shikang.zuopinj.com/2690/

    在一起的?大師兄為什麼沒跟你們在一塊兒?

    從英蘭提起大師兄,天祿天壽表情就大不自在,此時更是扭臉轉頭,像沒聽見大香的問話。英蘭笑道:

    天祿,你替我到茶房叫送茶點來。我們姐兒仨還要説説體己話呢!

    姐兒仨?大香迷惑不解,看看天祿低頭出門而去,又看着天壽的臉像月季花似的紅了又紅,她更是如墮五里霧中。天壽難為情地張着雙臂朝她撲過來,要摟抱她,她嚇得連連倒退,喝道:天壽!你幹什麼!你瘋了嗎?
此页面为HK繁体版,其他版本: 中文简体 | TW 繁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