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閉城門後,直到第三天,並無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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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的蹤影,更沒有夷人攻城的消息。
城內的局面卻越來越險惡了。
開放的城門只剩下了兩處,從每天共開三個時辰變成每門只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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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一個時辰,何時開還沒定準。等候出城避難的百姓,夜夜露宿城門四周,自巷達街,男女叢睡,天氣炎熱,小孩啼哭,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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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倒,景況很是悲慘。
城內店鋪全都關閉,連吃食小攤菜蔬擔子都消失得一乾二淨,使日常間靠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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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心當早飯、買餑餑做正餐的鎮江人恐慌一片,惶惶不可終日。
可怕的是,乘危搶劫的事、營兵結夥搶劫的事,無日不有,無處不有,弄得家家驚怕,人人自危。
更可怕的是,海都統嚴令旗兵日夜巡邏街巷,不是制止搶劫,而是滿城搜殺漢奸,凡里巷中曉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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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行者、面生的外鄉人,還有行近城牆下者,不問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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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即用鳥槍擊斃,兩天中打死的漢奸已不下五六十人。人們都在戰戰兢兢地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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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説,海都統已經揚言:鎮江闔城皆漢奸,當盡剿之!
一直堅持不離城的英蘭,起初拿各種消息都當做訛傳和誇張。這天早上,家中一名黎明時分去買菜的廚下小廝,被城上兵勇用鳥槍打傷,鮮血淋漓地跑回來,一進門就疼暈過去,止血上藥請醫,忙個不了;當晚,家中粗使婢女外出,途中遇到散兵遊勇,不但污言穢語湊近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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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還用刀尖挑她的裙子,嚇得她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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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逃回,到家就發熱説胡話,卧牀不起。一天碰上兩件事,家中一團驚惶。於是英蘭親自乘轎出門,到城中各處兜了一圈,特意去了南門西門。回來時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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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烏雲,一句話不説,在卧室裏躺了半個時辰,但召天祿天壽到花廳議事時,神態又恢復了冷靜和平和。只是她的話一出口,還是把兩人弄得一陣緊張:
咱爹咱娘都已經仙逝,父母去世,長兄當家,沒有長兄則長姐如母。天壽天祿,你們可是真的拿我當長姐?真的聽從我?
天壽看着英蘭,説:姐你説這個幹什麼?我做什麼錯事説什麼錯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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惹你生氣了?我不聽從你還能聽從誰呀?
天祿也笑道:英蘭姐,有話儘管直説,我天祿甘願當英蘭姐的走狗!
英蘭瞪天祿一眼,怪他破壞了莊重的氣氛,接着説道:那好,今天我就做這個主,把天壽許給你了!
一語既出,兩個當事人都吃了一驚,在天祿是驚喜,在天壽是驚異。
這不只是我的意思,也是你大香姐的意思。天祿,我們就這麼一個小妹妹,又生不逢時、受盡磨難,眼下正是危難之際,你可要善待她呀!
那日姐兒仨把所有的事情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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掰開説明,各自的經歷和遭遇,弄得三個姑娘抱成一團,哭成一團,只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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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沒有比她們更悲慘的姐妹,沒有比她們更悲慘的女人了。天壽再支持不住,一邊哭着一邊竟昏昏地沉睡過去。兩個姐姐望着嬌小玲瓏還像個十四五歲小男孩的小妹妹,心裏難過得説不出話,覺得最最不幸的,還是她們的這個可愛可憐可悲可惜的小五妹!兩人無聲地流了許久眼淚,最後大香哽哽咽咽地説:
還是勸她勸小妹就嫁給天祿吧!當一輩子光棍兒男人太難也太苦了!門庭改換不改換,反正柳家已經沒有了親子,就三代以後再讀書出仕也罷!難得天祿對她一片痴情!跟着天祿,她總是終身有靠我算不得什麼,怎麼説也比她容易,我總算是個真女人啊!
英蘭敏鋭地聽出話中含意,忙問道:你對天祿也我一直以為你屬意大師兄呢!
大香低頭蹙眉道:大師兄是忠厚人,是個女人都樂意嫁他不是?可天祿,就是因為總被他欺負、總因他生氣,反而總是忘他不了!不説這些了!天祿理當歸天壽,天壽不肯是她糊塗!英蘭姐你如今就是大姐,就是家長,你得替天壽拿定這個主意,也別管她肯不肯了,過了這個村兒,可就沒這個店兒啦!
這樣英蘭才下了決心,不管天壽同意還是反對,強做主也要成全這樁婚姻。況且當此危難之際,結這門親等於給這個家請來一位忠心護主的趙子龍!
天祿喜出望外,當下撩衣襟跪倒,發誓一樣地説道:英蘭姐大恩大德,天祿沒齒不忘!天祿一片真心可對天日!只要師弟你信得過我!
天壽最初的驚詫之後,一直低頭不語,此時緩緩仰起了臉,竟無些微激動和紅暈,也沒有絲毫羞澀,倒是臉色發白,越發顯得眉黑髮青,面容冷靜,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毫無怯意地直視着天祿,又轉過去直視英蘭,裏面似乎湧動着種種極複雜的波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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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花,又似乎單純得空白一片,什麼都沒有。
英蘭和天祿在這樣的注視下都感到某種不安,心裏隱隱發寒。
天壽收回令人忐忑的目光,長長的睫毛一闔,落在蒼白的面容上,像兩彎黑色的上弦月牙兒,叫人擔心那瘦小的臉龐承受不了它的重量,叫人看着心裏發酸發痛然而,她竟輕輕地點了點頭!
天祿大叫一聲:師弟!聲音一下哽住,後面的話説不出,也無須説了。
英蘭也鬆了口氣,接着説道:這終究是終身大事,不可草率,我的意思還是等戰事過去平安了再好好辦一辦。按理説此後你們二人就不該再見面了,但眼下兵荒馬亂,不能以常理論。天壽還是做男人裝束為好。我的意思呢趁着眼下夷船尚未來到,城門還有開的時候,你們倆儘快出城避難去吧!
天祿急問:英蘭姐你還是不肯走嗎?
英蘭靜靜地説:我不能走。
天壽猛地站起身,激烈地大聲説:你不走,我也不走!
天祿立刻接着説:對!走就一起走,不走都不走!一家人要死就死一處!
英蘭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眼圈兒一紅,説:你們的心意我領了,可
天壽注視姐姐片刻,驟然平靜下來,一擺頭,重新坐回花廳裏那對她而言顯得過於寬大的紅木雕花太師椅中,用無所謂的語調説:也好,姐你也不用多説了,我們都不走,就困守危城吧!逆夷破城,總不能把全城百姓都殺光吧!唉,殺光就殺光,我認了!
天祿也説:照海都統説的,滿城百姓都是漢奸,咱們就讓他當漢奸盡都剿滅好了,要不就餓死城中,總要同生同死才是豪傑英雄哩!
英蘭苦笑,聽得出二人話中的憤慨,嘆道:唉,你們又何必呢!
天壽扭臉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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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聲音有些發抖:我們逃走把你撇下,我們就這麼忍心這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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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無義?還成個人嗎?!
英蘭咬住嘴唇,三人一齊沉默下來,誰都不肯抬起眼睛看看旁人。
後來英蘭嘆口氣,搖頭笑道:真拿你沒法子,倔脾氣一點不改!好吧,我跟你們一塊兒走就是。
天壽猛一回身,瞪大眼睛:真的?
英蘭無可奈何地微笑着點點頭。
那你得發誓!
唉,我這就跟你們一道走,發的什麼誓呀!
天壽撲過來,用自己的小手指勾住英蘭的小手指,搖來晃去,口中唸唸有詞:拉鈎拉鈎手連手,説了不算變黃狗!
英蘭笑了,天祿極力想忍住也還是笑了,這天真可愛的孩子氣,像陰雲中的一線陽光,令人心頭一片明亮、幾許温暖。英蘭終於説道:快去僱車僱轎僱擔夫吧!
英蘭金口一開,全家連婢僕都鬆了口氣,緊急準備,立即行動。
當下老葛成就出門僱了三輛車、兩頂轎、四個擔夫。住處離西門不過數百步,而每車索錢三千、擔夫和轎伕每人索錢兩千,比平日價格高上去了二十倍不止。全家收拾乾糧和常用物品,坐車乘轎到西門內姚家的另一處居所坐候。因昨天西門曾開過一個時辰,今天想必總得再開一次。
和西門內填街塞巷露宿路邊等候開門的百姓相比,他們一家要舒服得多了,至少可以躲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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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辣的夏日太陽和蒸騰街市的燠熱。但他們也跟所有等候的人們一樣失望了,從早等到黃昏,西門就是不開。
日暮時分,聽説南門守兵收了南門內典當鋪的百兩銀子,開門放行,天祿帶領大家,同着在西門等候的近萬百姓蜂擁奔往南門,直跑得人人氣喘吁吁,頭暈眼花,已是無及,那南門只開了片刻就又關閉了。
眼看天色已晚,葛府的人豈能露宿街頭?只能再花三萬錢僱車僱轎僱擔夫送全家回住處,留老葛成和幾名男僕在西、南兩門守候,一有開門跡象立刻回稟,立刻出發。後半夜,城牆上又放槍又吼叫,城內跟着又是喧嚷不已,或説某處某處遭了搶劫,或説城上又打死漢奸,驚得百姓夢魂不安,葛府內諸人更是一夜無眠。
次日一早,夷船仍然未至,僕人趕回來報告説西門將開,全家立刻趕往。果然,城門已經開啓,但城門兩旁刀槍斧鉞如林,兵勇把西門圍得水泄不通,刀刃槍尖的閃光耀得人眼花,上萬百姓遠遠圍觀,沒人敢走近一步。
天祿問早在路邊等候的人,回説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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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劉提督率兵到此,城外駐紮,劉提督進城與海都統議事。天祿問提督出城後能否放百姓出城,誰也回答不出。説話間城外擁進一股兵馬,綁押着十數人急急進城朝府署奔去,為首的人犯竟是一名大胖和尚。路人指點着説:那是城外活佛庵僧人秋帆,因有人首告他散佈流言、四處張貼逆詩,是大漢奸,故特遣兵到城外捉拿來的
聽得這話,英蘭和天壽不覺互相看了一眼,都想起他們在興善庵門口見到的那張揭帖:你是胡人二百秋,拆完廟宇有人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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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花出水黃花落,更有胡人在後頭。莫非這秋帆僧果真是個漢奸?就算不是替夷人做事的漢奸,怕也是個造反的叛逆這不真的要天下大亂了嗎?
姐妹倆互相望着,只覺得背上陣陣寒戰。
劉提督的轎子在從人和兵勇的簇擁下來了,等候在街路兩旁的百姓跟在大隊後面,想要乘機一擁而出。但劉提督的人眾剛一出門,城門立閉,兵勇立刻揮刀出槍逐趕百姓,只見有人捱打,有人受傷,不少人血流滿面、汗濕衣衫,人們四下逃竄,西門內霎時間哭號震天
一乘路過的綠呢大轎停下了,一名官員下轎,制止兵勇亂打傷人。兵勇均屬旗營,雖驕縱慣了,但看到是知府大人的官轎,也知道知府大人乃旗下士並與海都統是姻親,也就收斂了幾分。知府大人轉過臉,對遠遠圍着的百姓們和顏悦色地説道:眾人不要曝露在外,城門再過一二日就開,讓你們復謀生計。此時有家者且返家,無家者投熟識處棲息,千萬不要曝露在外,免被槍子炮火誤傷云云。上萬百姓頓時轟然應答着四散而去。只為這態度温和、頗近情理的一番話,百姓中竟有人感泣不已而朝知府大人跪拜。這使得返家途中的天祿天壽和英蘭嗟嘆不已:只不過幾句用心良善的安慰,就讓百姓感激涕零,百姓何負於官?百姓何求於官?百姓太好欺負太善良,當官的太缺良心了
回到住處附近,街巷難民都已各自散走,市無一人,赤日當空,千門閉户,情境十分悽慘,大家都沒有一點説話的興致,靜悄悄的,只聽得車輪嘎吱轉動和單調的腳步聲。可是經過柳祠時,聽得一聲女人的尖叫,循聲一望,柳祠旁邊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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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不知何時突然冒出一羣婦女,指着北邊亂喊亂叫:烽火!有烽火啦!
只這一聲,原本死寂冷清如鬼城的街市上,驟然擁出許多居民,紛紛登往高處望,很快,沿途高阜都站滿了人,都伸長了脖子遠望。天祿硬擠上一處高牆,看到東北江中,果然有煙突起,彷彿糟房煮酒的煙氣,正從東向西移動。
人羣中有人大聲道:這就是夷人的火輪船!我在寧波見過的!不用船槳,也不用風帆,人家自己就能在水裏走,前後左右,無不如意!咱們天朝還從來沒有這東西哩!他竭力表現自己見多識廣,説得口沫飛濺,卻沒有人接他的話茬兒。人們知道,這第一艘出現的火輪船,就像是一隻信號燈,宣告夷船終於來到,鎮江在劫難逃!人們都沉着臉,心更是沉甸甸的,前景一片昏暗。
天祿讓英蘭天壽他們先回家,他再到各處去探聽消息;直到天擦黑兒,他才汗流浹背地趕回來,帶回來的全都是壞消息:
因夷人火輪船出現,城門從此全閉,説是不打走夷人不開;
城內糧食菜蔬斷絕,各鋪户連續遭搶,昨天一天就出了二十多起搶劫案,城外的劉提督在西門外小市將二名行劫奸民梟首示眾,城外搶劫風稍減,但市已不能復開;
城內饑民日眾,奸民乘機搶劫饑民,饑民又結夥搶劫食物鋪户,無人過問,勢必愈演愈烈。
怎麼辦?
英蘭、天壽和在側的老葛成,都緊皺眉頭默默無語,當此情勢,誰能想出絕招來解危困?後來英蘭説道:夷船尚未大至,是否攻城還很難説,這兩日大家都很勞累,不如先歇一歇再説,好在家有存糧,不至於餓飯;再着幾名婢女結伴去海都統府尋尋大香,看她能不能有什麼法子;其餘的事且等明日再説。
從英蘭處出來,天祿天壽都心緒惡劣,走着走着,天壽突然發作道:
真弄不懂你!明知鎮江危在旦夕,你跑這兒來幹什麼!誰叫你來的!誰求你來了?這不成了自投羅網了嗎?
原本心事重重的天祿,見天壽發脾氣,反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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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興得笑起來,很開心地看她發火,就像當孃的看着心愛的孩子淘氣一樣興趣盎然,隨即回答説:沒有誰叫我來求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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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個兒樂意!要説自投羅網,還不是你招我來的!
我?就為了我?天壽氣更大了,你值當的嗎?就為了我這麼個不男不女、不三不四、既不能當老婆又不能養孩子的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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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人?你瘋了你傻了?
天祿驟然沉下臉,斥道:天壽!不許胡説!你再説這種醜話,我可真要生氣了!
偏説!偏説!天壽使性子,説出的話更加難聽,你要娶我,篤定應了一句俗話,叫做狗咬豬尿泡,一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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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喜!
天祿勃然變色,揚起了巴掌,天壽毫不退縮,迎了上去。天祿的巴掌自然打不下來,長嘆一聲,説:師弟師弟,你怎麼可以這樣輕賤自己,不愛惜自己!
天壽渾身一震,一時説不出話。
你就是你,對我天祿來説,這世上只有你這一個小師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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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甘情願!
天壽眼睛看着別處,輕聲地説:日久天長,後悔藥可是不好吃的呀!
天祿朗朗地笑了,説:咱們從小到如今,算不算日久天長?我情願,我樂意,戲裏不是常説一句話嗎?這就叫做千金難買心頭願呀!
天壽轉過臉,正視天祿,目光流彩,臉泛桃花,終於低下頭小聲説了句:謝謝你了,二哥哥。
天祿心裏翻騰上一重甜蜜的潮水,笑道:謝什麼呢,都是自家人!
天壽再忍不住,伏在天祿的肩頭哭了。她為天祿的情意、天祿的大度、天祿的正氣、天祿對她的尊重和愛惜而感動而哭,也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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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尋找對天祿的愛戀仍無結果而慚愧,而哭
天祿哪裏體味得到天壽複雜的心緒,只覺得渾身熱血沸騰,胸臆間一波一波滾動着巨大的喜悦和欣慰,自認此刻是天底下人世間最幸運的人他努力剋制自己的熱情,輕輕撫摸着天壽瘦削的雙肩,説:快回屋歇息去吧,這兩天你累壞了!家裏的事有我。還是那句話:逃得出去咱們全家一起逃,逃不出去咱們全家一起死!
天壽連忙捂住天祿的嘴:快不要胡説!
天祿笑得更加暢快:好,不胡説不胡説你快回屋去吧!
此夜三更之前,全城忽然寂靜無聲。傳聞劉提督和海都統都説要靜以待敵,大約就是這個緣故。天祿躺在牀上,興奮不已,翻來覆去地不能入眠,心潮起伏激盪,往事歷歷都到眼前,從今以後,更是光明無限
轟隆!
轟隆!
大炮聲如同轟雷,打破了天地間的寂靜。
城內立刻喧囂沸騰,這裏叫喊那裏啼哭,街上一片吼叫:快拿火來!快拿火來!直傳進葛家深深的庭院中。剛剛睡下不到兩個時辰的英蘭和天壽立刻起身,趕到堂屋時,天祿正從外面回來,神情嚴峻,説:
夷人的大兵船真的來了!
清晨,英蘭同天壽出門,登上城中最高阜,朝江上遠望。
同在高阜觀望的不下百人,人人面帶憂慮畏懼之色:但見上至金山,下至焦山,夷船漫江密佈,帆檣林立,密如蛛網,高似峻塔,煙焰沖天,遮日蔽空。若以眾人傳説每到一船停泊時必發一炮,那麼從昨夜到天明那響震江城的四五十聲轟鳴,就表明夷船果然已大隊開到。就連親身經歷過定海之戰、見識過夷船的英蘭和天壽,也沒料到會有這麼多夷船。
高阜上一時鴉雀無聲,竟如空無一人似的寂靜。鎮江人算是見多識廣的,可誰也沒見過這麼高大雄偉的兵船,誰也沒見過這麼嚇人的陣勢。那如同三層四層高樓的船身,那各層密密排列着的數十黑洞洞的炮口,本身就是巨大的威脅。過慣太平日子的黎民百姓,哪裏受得住這個!不知是誰,顫着嗓子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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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地叫了聲天爺!就一屁股癱坐在地,好半天起不來
有那膽大有見識的人開始議論了:官兵敢不敢打?鎮江城能不能守住?
知根底的人掰着手指頭説:守鎮江三路人馬不下萬數,但率大軍的齊參贊,先是從北門外移營到山西會館,昨晚聽到夷船炮響,又從山西會館移向山路極深僻的馬王廟去了;劉提督也從銀山下移至張王廟紮營,都是越移離夷人越遠,絕不會照面;就看城裏的海都統了。
人叢中就有人説:這就叫兵家用奇策!使夷人登岸不見一兵,必定深入,然後三路掩殺之,醜類可盡殲矣!不知是在説真話還是説反話,口氣滿是譏誚。
英蘭天壽相顧無語,正要離開,有人喊道:快看快看!那不是夷人嗎?
果真,數名紅衣白褲大帽的夷人,出現在北固山高處,不慌不忙,十分悠閒地朝城內張望,不時舉着他們手中的單筒望遠鏡。天壽數日前剛上過北固山,知道從那裏看城內,瞭如指掌。他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小聲説:姐,快回去吧,看看天祿葛成他們有沒有好消息。
天不亮,天祿就領着青兒到各城門探看,若有一線開門的跡象,或者用銀子能買動守門將領,也在所不惜了。老葛成是帶着英蘭的信去海都統府找大香,請她設法使家人出城。這時候已交巳時,或許能有信兒了。
姐兒倆剛走過大市口,忽然山呼海嘯一般,滿街人羣奔騰,大潮般向西湧動,都喊叫着夷人登岸啦!夷人登岸啦!喧嚷奔跑聲震耳欲聾。有不少人摔倒在地,來不及爬起來,後面的人已踩着他們的身體拼命逃竄了。英蘭和天壽簡直是被人流裹着推着,都到自家巷子口了,還不能住腳。兩人死命地互相拽着,竭力抓住牆角,好不容易才從人潮中解脱出來。英蘭嘆道:都嚇瘋了!
回到家中,老葛成已經回來,説是海都統府戒備森嚴,有大量兵勇護院,百步之內不許行人靠近,無法見到大香。他在路口等了許久,等到府中一名僕婦,彷彿上次到他府中見過,便把信給她請她轉交,不知能不能帶到。
一直等到中午,也不見天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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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
英蘭和天壽坐在堂屋裏,聽着八仙桌上的自鳴鐘滴答滴答地響,時間一刻一刻地過去,炎炎赤日已經偏西,高大的堂屋也比別處蔭涼,可一股股汗水還是順着額頭面頰脖子不住往下流,剛剛擦乾淨,又流下來。姐妹倆都有些坐不住了,天祿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不約而同,兩人一起到門前守望。
望回來的是青兒,跑得滿頭大汗,滿臉通紅,見了英蘭和天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便放聲大哭,英蘭驚異不定,天壽臉色慘白,嘴唇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
別哭啦,快説,出什麼事了?英蘭趕緊催着問。
嗚嗚二爺叫他們抓走了!青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話都説不清楚了。
英蘭忙説:快回家裏去細説,不許哭了!
回到堂屋,青兒喝了幾口水,擦淨眼淚,説起事情經過:天祿帶着青兒走遍了幾個城門,全都關閉,守衞森嚴。北門和東門都用泥石堵嚴封死,出城已無可能。天祿焦躁之際,遇到他的一位舊相識,帶他去見一名軍中百夫長。那百夫長説,海都統聞知城中食物奇缺,願出城者可以縋城而出;只要每人給足五兩銀子,他明晨親自操繩縋人下城,就不必擔心漢奸的嫌疑了。天祿大喜過望,當面擊掌為誓,約定明晨多帶銀兩在北城門會齊。
總算有了一條出路!看看天色還早,天祿還想多走幾處再找機會以備用。路過關王廟,見許多人在神前叩禱,天祿也想去卜一卜兇吉。聽得有人叫他,回頭看到姚家的那位金老先生,正同一班士子儒生在廟門前紛紛議論,便走了過去。
這些人指天畫地,滔滔不絕,一個個異常激憤:
一聞寇至,擁兵閉城,炮台所貯大炮全都遠擲江外,以資敵寇;兩手牢握四門鎖鑰,禁閉百姓不許出城!這算什麼道理?
如今城中炊煙寥寥,有銀無處換錢,有錢無處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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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也無處買餑餑
吳監生【監生:指通過考選或捐納,取得入京師國子監讀書資格的生員。】家有米四百石,貯西門外,呈請太守運入城中安民,聽説太守轉請海都統,海都統就是不準!還説開了城門放進漢奸導致城破,太守敢負其責嗎?
這是什麼話!百姓還有活路嗎?城破刃死,城不破餓死,簡直就是要死盡百姓而專活官與兵了!誤國殃民,莫此為甚啊!
天祿聽着,義憤填膺,説:既然如此,難道大家就引頸待死不成!不如多集人眾一同往府署,為民請命!若能説得開啓城門,百姓得生,我輩也得生,實是一樁大功德呀!
金老先生極力贊同道:説的是説的是!事宜速,遲恐有變!説着他立刻就香火桌上寫了十數張帖子,召請在城孝廉【孝廉:清代對舉人的稱呼。】、諸生【諸生:清代科舉制度,生員有各種名目,如貢生、監生、廩生、增生、附生、庠生等等,統稱諸生。】多人,令人急速送出。不多時,竟集中了二十多人,各個義幹雲天,聲色激動。此中還有個小插曲:有一精通崑腔的監生,竟然認出天祿是梨園中人,大為不平,説:我輩均衣冠中人,豈能容這等下九流混跡其中!力主逐出天祿。後來是金老先生一再堅持,並説明天祿乃定海殉國之葛將軍的親眷,此人才罷休。
一行人急匆匆趕到府署為饑民乞命,不料府署中空無一人,惟有一老教官在公事房堅守不去,問他太守行蹤,他也説不清楚。得知眾人此來的目的,老教官連連搖頭,説太守屢屢向海都統進言,都被駁回,海都統執拗非常,太守怕是不肯再碰這釘子的了。
眾人鎩羽而歸,無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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嘆息。
天祿心有未甘,説:何不就去向海都統請願?
就是剛才態度最激烈的諸生,對此説都面露猶豫之色。他們離開府署,邊走邊商議,中途有人散去,又有人加入。眾説紛紜之際,一隊兇悍的官兵突然包圍了眾人,把他們一個一個地全都鎖拿了。
當時是天祿見勢不好,用力一推青兒,青兒跌跌撞撞地摔進一個小巷口,才得脱身,不然,也在劫難逃
聽了青兒一番話,英蘭姐妹倆面面相覷,半晌無言。
後來,英蘭問青兒天祿被抓到哪裏去了,金老先生是否也在被抓之列,抓他們的官兵是青州兵還是旗營兵。青兒説當時亂成一團,官兵又是鞭子又是槍把子刀背子地亂打,人們又喊又叫,什麼也沒看清楚
青兒還沒説完,天壽突然起身,朝門外就跑,英蘭一把拉住,説:
你瘋了嗎?你一個人能怎麼樣呀?總得要打聽鑿實了才好想辦法呀!
我這就去打聽!姐,天祿是為了咱們家吃苦受累,這回他要是又有個三長兩短,哪怕殺頭,我一定得陪着!天壽説完,掙脱英蘭的手,再次朝外衝去。
哎呀,可不得了啦!幾名僕婦踉踉蹌蹌地從外院跑了進來,哭叫着,好多好多官兵啊!凶神惡煞一般,衝進巷子裏來啦!
天壽的腳步被她們攔住,老葛成在她們後面神色驚慌地説:
快都回屋裏躲着!官兵在全城搜捕漢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