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格格作響的門板敲響恐怖夜的序曲。嗄吱,嗄吱,嗄吱……腳步聲踩踏着地毯,閃入黝暗的房間內,原木地板在地毯下奏出陰森森的節拍。
嗄吱……嗄吱……一步步往隆起一片凸影的牀榻逼進。
打橫裏,堅實的手腕破繭而出,反手將入侵者壓制在牀上。手錶的玻璃鏡面反照着月色,在暗夜中畫出一道優雅的弧線。
“啊!”來人嬌呼。
高維箴?
“你有三更半夜訪仍人房的嗜好嗎?”範孤鴻一骨碌坐起,緊扣住她的雙肩。她若再晚出聲一些,手骨已經被他打折了。
“你好重。”差點被他壓死!維箴扶按住他胸口,努力撐起殘存的自尊心。咦?摸起來滑滑的,硬硬的,而且光溜溜的。她看向纖手摸觸的地方……
“你……你裸睡?”她不可思義的輕喊。
這也好大驚小怪!他撥開額前的劉海,整頭濃髮因為睡眠而顯得凌亂,再襯上那臉使壞的笑容,活脱脱就是縱橫江湖數十載的海盜頭子。
“犯法嗎?”他想了想,忽然賊忒兮兮的笑起來。“姑娘深夜暗訪,倘若小生穿戴整齊,恁也太殺風景。”
“我才不是……”被那雙賊溜的眼一掃視,她忽然覺得自己彷彿和他一樣赤裸着身子。
“我聽見院子裏有怪聲音,可能有小偷潛偷東西。”
“是嗎?”他起身走向落地窗。雖然他們倆的房間位處隔鄰,他的卧室卻坐落在轉角邊間,窗户的開口與她的並不在同一個平面。維箴的窗户與廚房、庭院同一側,而他則面對着後花園。
夜風中藏着驚蟄的氣息,隱隱夾帶敲碰撞擊的響。沒錯,確實有人試着從廚房後門進入葉宅。
“你留在房裏,我下去看看。”他簡潔有力的轉身下令。
維箴恍如沒聽見,一個勁兒呆滯地瞪望着他,由上到下,再由下到上,來回梭巡好幾遍。
“你嚇呆了?”他不耐煩的揮揮手。“我和你説話,你聽見沒有?”
她滿臉困擾,似乎在猶疑着該如何對他啓齒,考慮了片刻,終於以最嚴肅冷靜的語氣開口:“我不願令你尷尬,然而人類理當在負面的評價中尋求成長,所以我還是老實説吧!——你全身光溜溜的。”
對哦!範孤鴻陡然醒悟,他忘了套上長褲。這女人實在很好笑,撞見男人光着屁股也不象徽性的尖叫幾聲,居然還端坐在牀沿,兩手規規矩矩的貼放在膝蓋上,一副好學生、好寶寶的模樣,跟他有商有量的。
“那你還看得這麼出神,不趕快把眼睛蒙起來?”
“也對。”維箴慎重的點點頭。
被他一提醒,她終於抓回蒸發掉的女性矜持,捂住幸福了好幾分鐘的秋眸。
範孤鴻迅速套穿上運動短褲,一邊審視她雅緻的下巴線條,略嫌清瘦的頰畔。
房內的光線相當陰暗,不過他出生入死這些年,早已訓練成比常人敏鋭數倍的夜視力。就着幽微的月光看去,維箴的臉龐透着粉嫩的月牙白,捂着水眸的手與臉部肌膚融和成一片,像極了晶瑩的白玉瓷瓶。那張蜜梨似的臉蛋看上去就讓人想咬一口。雖然他並未真正觸碰到她,卻極能瞭解何謂“嬰兒般的膚觸。”
睡衣上的科犬圖案倒有幾分像蘇格拉底,差別只在於那隻混血狗不知從哪裏繼承到黑鼻管。
黑夜原本就是人性本能最容易失序的時刻,他一時意動,趁維箴防備力降低,突然掰開她兩手,迅雷不及掩耳的印上她唇心,退開。
維箴眼睛眨了一眨,不太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剛才她好像感覺到嘴唇重重的,隱約有一股濕濕熱熱、微含着煙草的氣息盤旋於鼻端,但晃眼間就消失了。
夜色太深,她看不清個所以然來,範孤鴻的動作又超快。
她被竊吻了嗎?
感覺起來好像是,可她又無法確定,不過,他若吻得讓人不知不覺,這個吻有什麼意義呢?嗯,很值得深思的問題。
範孤鴻踩着無聲息的貓步走下樓梯,貼身在廚房入口處的牆邊,捕捉暗夜中的細微聲息。
嘰哩咯啦的異響發自於後門,有人試圖撬開門鎖進來,技巧卻拙劣得令人髮指。
狩獵者的光芒從他的豹眸激射而出,他踢開便鞋,赤足踩進廚房的磁磚地板,無聲潛向後門。他的上半身依然光裸,步伐牽動了全身的肌肉,蕩隨着一波波僨起的線條。隱隱銀光投射在他身上,恍如伺機襲擊羔羊的肉食猛獸。
屋外拂起山風,赫然吹動了門,原來喇叭鎖已經被小賊破壞。他悄沒聲息的逼近,探長手臂準備拉開門給外頭的傢伙一起迎頭痛擊——
“吼——”蘇格拉底突然從黑暗中竄出來,牙齒狠狠陷入他的腳踝。
“他媽的!”範孤鴻破口罵一句三字經。“你有沒有咬錯人?狗仗人勢的愚蠢東西!小偷就在門外,你居然回頭攻擊我?除了吃喝拉睡,你還有什麼功能可言?”
“吼——”蘇格拉底大怒,用力咬住他的腳踝亂甩。後門的異響陡然僵住,隨即,細細碎碎的腳步聲竄向庭院的外牆。
“SHIT!”他可以感覺到血絲從破皮的傷口往下流。大手用力一扯,小狗狗被他凌空甩到廚房的對角,他立刻從地板上彈起來,追出後門。
“咳!咳!咳!”挫敗的看門犬發出淒厲的慘呼,驚動二樓的女主人。
“蘇格拉底。”維箴驚駭的衝下樓,生怕愛犬發生了任何意外。
欺仗人勢的狗瞄見女主人出現在廚房門口,無限委屈的跛行到她身前,嗚嗚嗚的哀鳴着,訴説自己的滿腔委屈。
“好可憐哦!寶貝狗狗。”維箴憐愛萬分的抱起愛犬。“你的腳痛痛喔?是不是壞人欺負你?”
“汪。”蘇格拉底給與肯定的答案。
她摸觸到小狗狗濕濡的腹部,提手一看,發現它身上沾滿夜露和泥土,想必是甫從院子裏溜進來。
“剛剛在院子裏抓門的就是人嗎?”她憐愛的點了點小狗狗的鼻尖。“小壞蛋,你害姊姊以為有壞人偷跑進來。”
後門霍地推開。
“啊。”“汪。”一人一狗嚇得抱成一團。
範孤鴻站在門框之間,襯着屋外的月色而形成暗影,狂野的亂髮散揚奔放,恍如入侵的海盜頭子。維箴微咽一口唾液,下意識地退開幾步。
也沒看見他動作,下一瞬間,她懷中的蘇格拉底已經被他用三根手指拎得高高的。
“蠢狗!”範孤鴻咬牙切齒,有如欲將它活生生吞進肚子裏。
蘇格拉底眼見有靠山在場,壓根不用自己用力,扭過頭可憐兮兮的朝女主人哀叫。
“住手!”維箴忿忿把狗狗搶回來。“剛才是不是你踩到蘇格拉底,害它痛得哀哀叫?你每次都趁着我不注意的時候虐待它。”
“我虐待它?!”他險險腦衝血。“我虐待它?”每吼一句就進逼一步。“你説我虐——待——它?”
美女與小狗被迫到牆角。
“沒……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維箴眼眶裏含着兩泡淚,顫巍巍的抖出聲。
“那你是什麼意思?”今晚不跟她計較個清楚,他絕對不善罷甘休。“我大半夜被你挖起牀抓賊,賊沒抓到,反而被那隻蠢狗咬得鮮血直流,還換來一身虐待動物的惡名,我犯賊哪?”
“它叫蘇格拉底,不叫蠢狗。”她小聲糾正。
“你以為男傭的工作多吸引人?幹到現在連一個月薪水也沒個準,天天做牛做馬,還得被這隻笨狗岐視。”範孤鴻根本不甩她微弱的答辯。“你自己説,我腿上多了兩個血洞,造成嚴重的職業傷害,你打算如何賠償我?”
“有生之日,我一定會報答你的。”她壓低了頭,根本不敢抬頭看他。
“好!這是你説的,我等你報答。”他憋着一肚子悶氣,惡狠狠地橫了蘇格拉底一眼。“喏!”
她怯怯的接過他手中的銀色圓牌。“這是蘇格拉底的狗牌,怎麼會在你手中?”
“我剛才追出去,在庭院撿到的。”他悻悻然地再瞪狗狗一眼。
“可能是蘇格拉底弄掉了。”維箴提出心頭的推想,“它身上髒兮兮的,而且泥土的印子很新,方才應該是它溜到後院散步,被鎖在外頭,所以才一直抓門,吵醒了我。”
範孤鴻的嘴唇蠕動了一下,彷彿想説些什麼,半晌仍然迴歸沉默。
“或許吧!”他不願多言,板着一張被吵醒的臭臉離開廚房。“我要回房睡覺了,你們主僕倆慢慢培養感情。”
“等一下。”維箴連忙追上來。
“幹嘛?”他吼她。
“蘇格拉底渾身髒兮兮。”她囁嚅着。
“我又不跟它同睡,管它髒不髒。”他轉身又想走。
“可是——”維箴鼓起勇氣扯住他的手臂。
“你到底想怎樣?”他很不高興了。
“你……你先幫蘇格拉底洗完澡,再睡覺。”
至此,範孤鴻終於確定,這女人真的把他當傭人看,當然,他並沒有職業岐視的意思,傭務人員自有其值得驕傲的地方,他只有無法忍受被一個神經質女人呼來喚去的。
邪惡狡黠的微笑勾勒出他臉龐的立體線條。他轉回身,手肘壓在她頰畔的牆面,維箴不自覺又呼吸困難。
煙草氣味和濕熱的鼻息挑弄着她的感官,千般熟悉,萬般曖昧。他半裸的體軀突然真實了起來,近在她咫尺可觸的距離,狂妄的侵佔了她的生物距離。
“我們交換條件好嗎?”空出來的右手,輕輕逗捏着她的下顎。“我很樂意為脆弱的蘇格拉底洗澡。”他吹口氣,拂弄她的耳朵。“可是,等我洗完了蘇格拉底,你必須幫我沖澡擦背,嗯?”
她先深呼吸,一嗅到他身上發散的男性氣息,連忙又憋住氣。太隱晦了,太曖昧了,此樁交易萬萬不可為之。
雖説食色性也,貪好男色卻有傷文人雅士風範。捧着狗狗,她逃也似的奔上二樓。
“蘇格拉底,來,姊姊幫你洗澡澡。”
她敢打賭,方才姓範的鐵定偷吻過他。
“前天夜裏你答應要報答我。”範孤鴻用指關節輕釦書房的門,吸引蛀書蟲的注意力。
維箴抬頭瞧向門口發聲處,立時觸眼到一片古銅色的胸膛,呼吸有窒息的感覺重又衍生而出。八成是她的男傭吸氣量比較豐沛,搶走了人的空氣配合給額。
而且,他又光着膀子了,健美壯碩的體魄簡直在強迫觀眾欣賞。
“你實在應該養成穿衣服的習慣。”維箴蹙起娥眉糾正他。
“屋子裏熱死了,”他忍不住抱怨。“又濕又悶,冷氣又不能運作。”
她當場覺得有點汗顏。怪不得人家,實在是因為她提供的員工福利太差了。
“噢。”維箴乖乖收斂起僱主應有的權威和尊嚴。“你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報答的,請説。”
他拂開汗濕的劉海不經意地道:“我對中國字畫頗有一點興趣,這趟跑回台灣,正是為了收購幾幅值得曲藏的作品,你認不認識在字畫方面有研究的前輩,可以為我解説應注意的購買原則?”
他説他“這趟跑回台灣”,意謂着他確實從外地前來,歸期不遠。維箴低下頭,一點一滴品味着他可能遠去的事實。可是,她不希望他離開啊!雖然他炒菜總是喜歡放青葱和蒜,技術卻比繼母大人高明太多,如果他離開了,他又要墮回以前的飲食煉獄,嗚……她不要!
“你在幹嘛?”範孤鴻很莫名其妙,怎麼轉眼間她一臉泫然欲泣的悽苦相,他説錯了什麼嗎?
“沒事,我只是想到我悲涼的未來。”她悠悠的嘆了口氣。
“我想買畫與你悲涼的未來有何牽扯?”他斜倚在門框上,打算問個一清二楚再做其他事情。
“你買完畫是否就會離開?”她清秀的臉頰漾起一層輕鬱。
“差不多。”她不願意他走?範孤鴻的心律節奏有點跳拍。嗯!還滿令人驚喜的。不自覺的微笑弧度提高了他的嘴角。
“唉!”她相當配合的長吁短嘆起來,當場令他的男性虛榮獲得高單位的喂補。
範孤鴻懶洋洋的步近書桌,耀眼的半裸上身軀逐方寸之外的氧氣藴藏,維箴訥訥的任由他接近自己,站定,修長的手指頂高她下巴。
煙草氣息拂上她臉頰。
“你先幫我完成買畫的心願,”魅惑的低語鼓動她的三魂七魄。“我的停留時間還有大的商量空間。”
“不……”顯然他誤會了。
在她能辯明之前,掠奪性的唇已欺壓下來。有了前一次的經驗,她認為自己這回已做好心理準備。
對於男女之事,維箴當然也曾好奇過,尤其繼母大人和萌萌的身畔相繼出現了命定的所屬,她雖然嫩,卻不至於無知到認定這兩對佳偶向來規矩清白。
以前也有人追求過她,她甚至接受了其中一人,試探性的交往了三個多月,結果這段感情仍然步向不了了之的收場。她無法忍受第二雙手在她身上探來摸去!她就是沒有辦法!至於親吻,她直接聯想到的是“飛沫傳染”,而從小她的抵抗力又特別衰弱;病痛意謂着皮肉之苦,意謂着醫療支出,意謂着不治死亡,她何苦為了短短一刻的親吻而付出生命代價?所以啦!前任男友求歡幾次不遂,自然轉向其他更心甘情願的女人。
思索之間,她的唇間產生入侵感。她連忙想縮頭,卻被腦後的手掌固定住。
被深吻的感覺一點也不像女性友人描述的——腦中轟然一聲巨響,眼前金光亂閃,耳邊還有天使唱着甜美的歌曲。
濕濕的,粘粘的,感覺很奇怪,難以歸類為喜歡或厭惡。不過——芳心有一種躍躍跳動的異樣感受,好像有些搔癢,卻又不像實質的存在……
總而言之,怪怪的。
範孤鴻終於打住深吻的動作,釋放她的唇自由。維箴從對面書櫃的玻璃反射,赫然瞧見自己殷紅如蘋果的容顏。呵,她看起來好激切,臉色鮮豔,唇瓣濡濕,一副被徹底蹂躪過的模樣。為什麼呢?她以為自己剛才很冷靜的。
“你忙你的,我先去衝個涼。”他滿意的直起腰,拭掉太陽穴上的汗水。“台灣的鬼天氣熱死人了。”
範孤鴻吹着口哨,晃向走道盡頭的浴間。
她實在很好玩!他想。
他很少以“好玩”二字來形容女人。女人要不就可愛,要不就煩人,至於不可愛也不煩人的,通常等於“平凡”,好像很難出現第四種分類法。然而,他這趟台灣之行遇見了一個女人。
一個很“好玩”的女人。
涼冽的水泉自他頭頂直灌下來,蜿蜒向胸口,衝激着不可避免產生的生理悸動。
他才剛扭緊蓮蓬頭開關,便聽見樓下大廳揚起輕盈的鈴聲。
“難得這家子也會有訪客上門。”他頗為訝異。進入葉家這幾天,門鈴頭一次由他和維箴以外的客人按響。
匆匆套上牛仔褲,隨手把濕發擦乾,任由它披在肩上,他淌着滿胸膛的水珠下樓,執行佣人理當盡責的應門使命。門户洞開的那一刻,外頭的人掏出鑰匙,正待插入鎖孔裏。“維箴,我以為你不……”陸雙絲噙着清豔動人的甜笑,抬頭瞧見開門者的身份後,笑容立刻僵化為錯愕的線條。“……在。”
難道她走錯房子了?雙絲趕緊回頭瞧望庭園的景色,沒錯啊!這裏是她家,她的院子,她的大門。但她從來不曾料想到,有朝一日進門的時刻,突然變出一個英俊的裸男前來開門。而且他滿身水珠分明就是“美男出浴”,頹廢的外形就像剛從汪洋上收帆歸來的海王子。
假若他嘴角再叼上一根煙,可不像極了電視上拍攝萬寶路香煙廣告的男模特兒。
“嗨。”美女!範孤鴻第一眼便做出決定。
眼前的女人絕對只能以“明豔無雙”來形容,眉眼五官的精緻不需多言,比較引人注止的是,她渾身洋溢着春天的氣息,彷彿芳蹤所及之處立刻化為舒爽清涼的場合。
純粹男性化的笑容頓時柔化了他狂野的外形,浪蕩倜儻的眼神貪婪而不淫晦的掃描雙絲。
“請問芳名?”他一邊肩膀依然斜倚着門框,左手已經不安分的握起幸而人兒的柔荑,舉高到唇邊。
“我叫陸雙絲。”男性的欣賞是滿足女人虛榮的主要糧食,她當然也不能免俗。雙絲紅了臉蛋,半出於害羞,半出於欣賞。“我是維箴的繼母。”
“哦——維箴從沒告訴過我,葉家有一位令人驚豔萬分的女主人。”他緩緩彎下腰,貼吻向美女的玉手。
粗糙的手背突兀的切入,險險害他的嘴唇失去貞節。
“而且這位令人驚豔的女主人恰好被別人訂走了。”低沉的語音充滿敵意。
範孤鴻抬頭,瞧瞧是哪號程咬金壞了他調情的興致。比他高半顆頭的大個子梗在美女與他之間,目露兇光,同時也正掂着他的斤兩。印象中,他仰頭看人的機會並不常有,在男人的體型中,他已經算高大的品種,難得在台灣碰見一棵超過一九0的大蘿蔔。從大塊頭男子充滿佔有慾的站姿來看,美人兒與他必是關係匪淺。
唉!美女與野獸,糟蹋了。
“維箴很厲害嘛!”大塊頭冷冷瞄他一眼,語中帶刺地嘲諷。“看不出來她還懂得趁家裏沒大人,帶個野男人回來。”
“你講話放乾淨點,衝着我來就好,沒必要扯上旁人。”口頭上的侮辱他向來不放在心上,但牽扯到維箴又是另一回事。
雙絲連忙介入兩隻斗牛之間充當和事佬。
“不准你説我女兒壞話!”她遣責性的拍打未婚夫彭槐安一下,再轉頭對他甜知。“這位先生,您是?”
“我姓範。”
“是誰啊?你和客人為什麼站在門口説話?”維箴姍姍來遲,從他背後踮起腳來探頭探腦。“繼母大人,彭先生,你們從香港回來啦?”她推開男傭,迎了上去。“繼母大人,聽我説!你一定要做好心理準備。你離開的時候,家裏發生好多大事,最嚴重的就是——我們的冷氣又壞了,我請範先生幫忙檢查過,但這次可能修不好了,因為壓縮機已經壽終正寢。你一定了解,冷氣不是我弄壞的,是它自個的時辰到了,改天萌萌回來怪罪我的時候,你務必站出來幫我説話,還有……”
“給你。”沁着水珠子的可樂鋁罐出現在她眼前。
“幹嘛?”她愣愣的問。也不見範孤鴻有什麼動作,怎麼轉眼間他已繞去廚房,拿了飲料出來?
“一口氣説這麼多話,你不渴?”他拉開海尼根拉環,逕自灌了一大口。嗯,又涼又爽!“大家進來坐,把這兒當自己家一樣,別客氣。”
他大手一揮,邀請眾路人馬移駕客廳,然後自動自發的轉進廚房切水果。動靜舉止之間,依然輻射着逼人的狂放魅力。
雙絲越看越奇怪。可不常有男人在老宅子裏指揮調度,反將她們葉家女人視為客人的。
“維箴,他是你男朋友?”連她也想對繼女刮目相看。士別數日,維箴身邊忽然就冒出一個俊男。
“才不是。”維箴的臉頰火辣辣地燒紅。“前幾天範先生來應徽工作,我考了他幾項家事技能,他都順利過關,所以我就自選作主僱用他了。他的名字叫範孤鴻。”
“哈,男傭!”彭槐安冷哼一聲地嗤笑出來。原來是個傭人而已!他還以為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
倒也不是他和姓範的有啥深仇大怨,只是,為了後半生幸福着想,在雙絲尚未下嫁給他之前,任何有機會與她朝夕相處的異性都成了他的心腹大患,尤以適婚年齡的男子為最。瞧姓範的方才那副急色相,怕也是對他未婚妻存有非分之想,此人不可不防。
“無貴賤。”雙絲嬌嗔道:“你是不是也輕視我煮飯婆的身份?”
“繼母大人,你別誤會彭先生,其實輕視你煮飯婆身份的人是我和萌萌。”維箴老老實實的接腔。
彭槐安當場爆笑。
“你笑什麼?”雙絲氣惱地握起粉拳捶他。
“吃水果。”花式果盤被端放在茶几中央。
中間一圈半月形的紅蘋果,大小、弧度切分得工整劃一,外圍一圈鮮豔的柳澄,果皮被細心地肅下一半,肅離部分還順手切出幾刀花樣,放置在最外層的芭樂已去掉籽,切成滾刀塊。雙絲看得咋舌不下,眸中盈着仰之彌高的崇敬。這盤色彩繽紛的藝術品,她不曉得應該吃它還是膜拜它。
“時間太多。”彭槐安吃味的嘀咕。
範孤鴻無所謂的聳聳肩。沒辦法,他無聊,只好切水果玩。柳橙是他昨晚閒着沒事,邊看電視邊玩水果刀的成品,切着切着就切了一大盤。
既然女主人回家了,他的買畫行動不妨先放出一點風聲。
“維箴,我剛才向你提過的畫作,你還記得吧?”他的眼睛看似專注在她身上,其實正敏鋭的偵測着其他人的反應。
“什麼畫?”雙絲好奇地插口。
“他想買幾幅字畫。”維箴無可避免的注意到,繼母大人好像對範孤鴻積有十成的好感,反之亦然。其實理當如此,男人總是偏好繼母大人這類型的亮麗美女。而她頂多像個灰暗的酸書生罷了!
奇哉!她怎麼忽然計較起這些小事?繼母大人的美豔和受異性歡迎,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她現在才生出計較的心意,豈不是遲了一些?
外貌之事由不得人,一切有緣法,如露亦如電,沒什麼好放在心上的。
可以……唉!她又開始覺得憂鬱了。
“範先生,你偏好哪位前輩的作品?”談到字畫,雙絲多少感興趣,她只有一天緣分的亡夫也曾薈集字畫成痴。
“你叫我‘範’就好,不必加上先生。我只是您的僱傭。”他迷死人的微微一笑。“我的財務狀況並不富裕,只供得起臨摹的字畫,最好葉夫人有認識的人願意出讓。”魚網灑下海。雙絲聞言頓了一頓,彷彿待欲説些什麼,卻又停口。
“呃……買賣字畫的事情,彭先生了解得比較透徹,你應該詢問他才對。”他指向身旁的男伴,雖説彭槐安已成了她未婚夫,但“彭先生”三字叫順口,無論如何也改不過來。
“抱歉,我很少接觸仿字或仿畫。”彭槐安冷嘲道。沒錢就認命,不用學文人名士附庸風雅。
範孤鴻眼芒一閃。黃老頭有言在先,所以他並不意外葉夫人規避的態度,若想讓葉家釋出任何一幅藝作,勢必得耗費幾許心力。他只是好奇,為何葉家女人緊緊扣住那些不值錢的仿字畫?
身旁突然響起一聲長嘆。
他反手扭轉維箴的臉龐,和她面面相望。“你在想什麼?”
這女人動不動就嘆氣,只差沒面對西北邊張開嘴巴,喝點風、吃些雨,咳兩口血,偶爾林黛玉葬花。
他的舉動喚回維箴飄蕩的靈魂。萌萌和繼母大人已經很習慣她的怪異,而她也很習慣人家“習慣”她的灰色,偏生他總像看不慣似的,不按牌理出牌地介入她的愁雲慘霧裏。
“寵辱若驚,夫復何言?唉!”她搖頭晃腦的嘆息。
當場三個人都聽不懂她在講什麼。
她這樣的症狀到底維持多久了?範孤鴻啼笑皆非。
“走走走!陪我出去買今天晚餐的材料。”他看不下去了。
“唉!”維箴再長吁一聲,乖乖的被他拉起身,往門外走。
屋外人間,長空一色,流雲聚散沉浮,活脱脱是人世間悲歡離合的寫照。秋陽正豔,卻揚不起她心頭的輕盈快意。來往的車陣猶如彩繩,牽續起已知的現在,和未知的他鄉。
“唉!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她淺聲低吟。
“你想吃梅乾扣肉還是滷蹄膀?”
“我要吃什錦麪。”她深深嘆息。
真難為了她,不同的話題還可以維持相同的低調。範孤鴻實在很懷疑她活在哪個八股時代。
反正她這副死樣子他也看慣了,婉言開導也沒用,不如等她自己掙脱愁雲慘霧,省得他浪費唇舌。
於是他主動引路,走向斜前方的小公園,拉着她坐在一張石椅上,任憑維箴去長吁短嘆,傷春悲秋,他自顧自地享受和煦的午後秋風。
前方几公尺,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正在盪鞦韆,先用驚懾的眼光瞄瞄他,最後落在維箴身上,似乎因為他的存在而遲疑,打不定主意是否應該接近他們。
“那個小鬼好像認識你。”他頂高維箴下巴,讓他注視正前方。
“強強!”她終於曙光乍現,綻出温暖的笑顏。“強強和他爸爸剛搬來不久,他爸爸最近調職到附近的國中教書。”
小男孩受到她的鼓舞,再猶疑地瞄他一眼,終於鼓起勇氣,羞怯的接近兩人。
“阿姨。”強強偎近她那一側,怯生生地打量他的神色後,終於補上一句:“叔叔。”
“嗯。”範孤鴻的態度很冷淡。他並不特別喜歡小孩,也很少和這個年齡層的人類相處。
維箴就截然不同了。看得出她是那種視兒童如天使的典型女性。
“強強,你怎麼一個人在公園玩,你爸爸呢?”她認識強強個把月,好像不曾見過他和其他小朋友玩在一起。
“爸爸星期日下午值班。”小男生害羞的回答,眼角忍不住一直偷瞄範孤鴻。
他被覷瞄得莫名其妙,逮着機會,突然側頭和小男生四目相交個正着。
範孤鴻自認長相併不嚇人,或許狂放了一點,但無論如何也構不上“嚇到小孩”的程度,可小男生的反應卻強烈得讓他開始自我懷疑。
強強被他一看,小身體重重一震,眼中浮現驚措慌亂的神色,整張小臉霍地躲到維箴背後。
“範!”維箴怒斥他。
“我又怎麼了?”他不過是隨便瞄了小鬼一眼,又做錯了什麼?
“強強,別理他,阿姨陪你玩。”她安慰性質地撫觸小男生的頭。
“不要!我要回家了。”強強突然跳開一大步,頭也不回地跑開。
範孤鴻緊盯着遠去的瘦弱背影,腦中有一個念頭隱約被牽動。
“你哦!老是喜歡欺負小狗和小孩。”維箴跳站起來,居高臨下地斥責他。
“小姐言重了。”他又好氣又好笑。喜歡小孩又沒獎品可拿,他哪來這等興致。
“我警告你哦!以後再見到強強,你一定要對他和藹可親一些,強強很怕陌生人,尤其是男人。”她終於展現出主人訓誡下人的權威。
“奇怪了,他要怕就怕,我又沒要求那個小鬼接近我。”他咕噥出不平之鳴。
“他叫‘強強’,不叫‘小鬼’,蘇格拉底叫‘蘇格拉底’,不叫‘那隻狗’。”
“嗯。”他懶得反駁。為了那隻狗動干戈,不值得。
“還有,你對彭先生也要客氣一點,他是繼母大人的未婚夫,等於是我未來的繼父,你未來的老闆,知道嗎?”
“喔。”未來是一個漫長無期的名詞,他不在乎。
“你真的記清楚了?”她頓了頓,復又強調。“繼母大人已經和他定親,你要對人家謙沖有禮。”
“你提第一次時我就聽見了。”他懶洋洋地起身,邁開步伐往馬路走去。“動作快點,晚餐還沒着落。”
維箴瞪視他巍峨的背影,總覺得心有不甘,可也實在找不着什麼主題好呼喝他。
她沉着不悦的俏臉跟上去,默默並行在他身側。
半晌,他的手肘忽然頂了頂她的手臂。
“我覺得你比她可愛。”沒有任何進一步的解釋。
她別過臉,裝做沒聽見,嘴角卻不自覺地揚高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