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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行裝 二

    巡邏隊來帶我走時,是1945年1月15日凌晨三點鐘。寒氣漸重,氣温零下15度。我們上了帶遮蓬的卡車,穿過空曠的街市,直奔展覽廳。它原是薩克森人舉行各種盛大慶典活動的地方,如今成了集中報到處。廳內已經擠了三百來號人。地上鋪着牀墊和草褥。整夜都不斷有車開抵,卸下集中來的人,包括附近一些村子的村民。清晨時分已經有五百來號人了。那天夜裏,想要清點人數是徒勞的,沒有人能統觀全局。大廳內整夜燈火通明。大家都四處閒逛找熟人。有人説火車站徵募了一些木匠,在牲口車廂內用剛伐下來的木頭釘木板牀。另外一些工匠給火車安裝小圓鐵爐,還有一些負責在地板上鋸出蹲廁坑。人們輕聲地聊了很多,聊的時候雙目圓睜;人們也輕聲地哭了很多,哭的時候雙目緊閉。空氣中混雜着舊羊毛、被汗浸透了的恐懼、肥膩的煎肉、香草餅乾和白酒的味道。有個女人把頭巾摘了下來。她肯定是鄉下人,把辮子在後腦勺繞了兩圈,並用一把半圓形的羊角梳將它盤在頭中央。梳齒的那頭已沒入髮間,圓拱形的那邊只露出兩隻角,像豎着的小耳朵。這耳朵和厚厚的髮辮,使她的後腦勺看上去像是一隻蹲着的貓。我坐在站着的人羣和行李堆間,像個觀眾。

    我打了個小盹,夢見我與母親站在墓地裏一座新墳前。墳上長出一株植物,快齊我的腰高了,葉子上滿是毛,莖上有一個帶皮扣手的果莢,像只小箱子。它開了手指寬的一道縫,襯裏是火狐紅的絲絨。我們不知是誰死了。母親説:把粉筆從大衣口袋拿出來吧。我説:我沒有呀。我手伸到口袋裏,發現有一截裁縫用的粉筆。母親説:我們得在箱子上寫個簡短的名字。就寫露特吧。我們的熟人裏沒人叫這個。我把露特寫了上去。

    在夢中我明白死的人就是我,但不願告訴母親。我從夢中一下驚醒過來,因為有個上年紀的男人,帶了把雨傘,在我身旁的草墊上坐了下來,並湊近我的耳朵説:我連襟還想趕過來,但這大廳四周已經被看得嚴嚴實實了。他們不讓他進來。我們可還是在城裏呢,可他卻過不來,我也回不去。他外套的每一隻銀紐扣上,都有一隻鳥兒振翅欲飛,野鴨什麼的,更有可能是信天翁。因為我欠身靠近時,發現他胸前徽章上的十字架原來是個船錨。雨傘就像是散步時用的枴杖一樣,立在我和他之間。我問:您把這個也帶上了?他説:那兒下雪可比這兒還要多。

    沒有人告訴我們,必須什麼時候、怎樣從大廳去火車站。我其實想説的不是“必須”,而是“允許”。我一心只想離開這兒,哪怕是帶着留聲機箱子,脖子貼着絲絨滾邊,坐着牲口車廂去俄國人那裏。我不記得是怎麼到的火車站。牲口車廂非常之高。我也想不起上車的過程,因為我們在牲口車廂度過了那麼多個日日夜夜,好像我們本來就一直待在裏面似的。我記不得我們坐了有多久。我的想法是,坐的時間越長,離家就越遠。只要還在車上,我們就不會有事的。只要還在車上,就一切平安。

    男人、女人,年輕的、年老的,都帶着行李,靠着牀頭。説話、沉默、吃飯、睡覺。白酒瓶被傳來傳去。當坐車成為一種習慣之後,有些地方開始出現一些親暱的行為。大家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對坐在身邊的特魯迪·佩利坎説:我覺得這就像是去喀爾巴阡山的滑雪旅行,那次有一所女子中學,半個班的學生都在布勒亞小屋〔喀爾巴阡山南部羅馬尼亞境內海拔〕被雪崩埋了。我們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她説,我們根本就沒帶滑雪的裝備。你可以騎上留聲機行李箱,騎啊,騎啊,穿過白晝、黑夜、白晝,你不是對里爾克很熟嗎。特魯迪·佩利坎穿着一件懸鐘式的大衣,袖口的皮毛長得都快到手肘了。每邊的棕色毛袖口看上去就像半條狗,她不時地將雙手交叉着伸入袖籠,兩個半條狗便合二為一。當時我還未見過荒原,不然會想到土狗的。特魯迪·佩利坎身上有股温熱的桃子味,甚至嘴裏都有,在牲口車廂待了三四天後還有。她穿着這件大衣,就像一位女士坐在電車裏,正在上班的路上。她告訴我説,她在鄰家花園工具棚後面的地洞裏藏了四天,然後卻下起了雪,房子、工具棚與地洞間的每一步都變得清晰可見。她母親再也沒法悄悄給她送吃的了,整個花園裏都可以2034米的布勒亞湖中一個小半島上的旅社,時至今日都負有盛名。看到腳印。是雪出賣了她,她必須自願地離開藏身之所,被雪強迫的自願。她説,我永遠不會原諒雪。新下的雪是無法仿製的。人們

    無法在雪上做手腳,讓它看上去就像沒人碰過一樣。她説,泥土是可以做手腳的,要是花點心思,沙子甚至草都可以。水自己就會做手腳,它吞噬一切,之後又馬上閉合。空氣更是早已被做過手腳,因為人們根本看不見它。除了雪,所有一切都會替我保密的,特魯迪·佩利坎説。厚厚的積雪要負主要責任。雖然它好像知道自己身處何方,像在家一樣熟門熟路,落在我們城裏,可卻立刻成了俄國人的幫兇。因為雪出賣了我,我才在這兒的,特魯迪·佩利坎説。

    火車開了十二天,也許是十四天,不知多久沒有停。然後又停下來,不知多久沒有開。我們不知道到了哪兒,除了上鋪的人,透過上懸窗的縫隙,可以看到站牌,上面寫着:布澤烏〔羅馬尼亞城市〕。小圓鐵爐在車廂正中發出空鳴聲。白酒瓶被傳來傳去。大家都有了些許醉意,有的是因為喝了酒,有的是因為心裏沒有底,或許兩者兼而有之。

    被俄國人拉去了,這究竟意味着什麼,每個人雖然腦子裏都想過,卻並未影響到心情。現在還在路上呢,只有到了目的地,他們才能槍斃我們。他們沒有像家鄉的納粹宣傳的那樣,一開始就槍斃我們。這幾乎讓我們的心情稱得上是無憂無慮了。在牲口車廂裏,男人們學會了有事沒事喝上幾口,女人們則學會了有事沒事唱上幾句:

    林中月桂吐豔

    戰壕白雪皚皚

    一封短短信箋

    字字傷我心懷

    總是哼着這同一首歌,直到人們再也沒法分得清,究竟是人在唱,還是空氣在唱。這首歌在人的腦海裏迴盪,配合着火車行駛的節奏。它是牲口車廂的布魯斯,是由天命啓動的時間之伴奏曲。它成了我生命中最長的一首歌,女人們整整唱了五年,把它也變得跟我們一樣,害了思鄉病。車廂門從外面用鉛封了起來,推拉門是帶滑輪的,總共打開過四次。我們還在羅馬尼亞境內時,有兩次分別有半隻褪了毛的山羊被扔了進來。那羊已經凍得結結實實,砸在地上哐啷作響。第一次時,我們把山羊大卸幾塊,當成柴火給燒了。它又幹又癟,也就沒什麼異味,很好燒。第二次時,大家都盛傳這是PASTRAMA,即用來吃的風肉。不過我們還是笑着把這半隻羊也當柴火燒了。它跟第一隻一樣凍得發紫,瘦骨嶙峋。我們都笑得太早,過於自負,沒有收下這兩隻羅馬尼亞的、善意的山羊。

    對環境的熟悉感與日俱增。在狹小的空間內,人們做着些瑣碎的事:坐下、起身、翻箱子,把東西清出來、放進去,到兩條豎起來的毯子後上廁所。每一件小事都會帶出另一件來。在牲口車廂內,個性化的東西都萎縮了。人更是因為與他人在一起、而非獨處才感受到自己的存在。顧忌毫無必要,大家像在自己家裏一樣,互相照應。也許是今天講起來,我才會談及自己,也許連自己也談不上。也許牲口車廂內的狹窄已讓我沒了脾氣,因為反正我想離開家,箱子裏又還有足夠吃的。我們沒有料到,不久之後,瘋狂的飢餓將如何席捲我們。在接下來的五年裏,飢餓天使造訪我們的時候,我們有多少次就像那凍得發紫的山羊一樣,並對它們充滿了緬懷之情。

    羅馬尼亞已在我們身後,俄羅斯的夜晚來臨了。在一次數小時的停車時,我們感受到了強烈的衝撞。車廂的輪軸換上了新輪子,是給更寬些的俄國鐵軌、給荒原的廣闊準備的。皚皚白雪讓外面的夜晚亮了起來。這天夜裏,在空曠的野外,我們第三次停車。俄國衞兵高叫着UBORNAJA。所有車廂的門都打開了。我們跌跌撞撞地跑到了雪地深處,雪深及膝。雖然不懂俄語,我們都明白了UBORNAJA是集體大小便的意思。高高的天際上,是一輪圓月。我們呼出的氣息在臉前飄過,晶瑩剔透,一如腳下的白雪。四周是上了膛的衝鋒槍。現在要做的是:脱褲子。

    那份難堪,那份從整個世界襲來的恥辱感。還好只有這片雪地和我們在一起,沒有人看到,我們是怎樣被迫緊挨着,做同樣的事情。我並不想上廁所,但還是脱了褲子蹲着。這夜晚的國度是何其的卑鄙與沉默,看着我們如廁出醜;看着在我左邊,特魯迪·佩利坎是如何提起她的懸鐘式大衣,把它夾在腋下,褪下褲子,鞋間響起嘶嘶的撒尿聲;看着在我身後的律師保羅·加斯特,在用力憋時是如何地呻吟,而他的妻子海德倫·加斯特在腹瀉時腸胃如何咕咕亂叫;四周升騰起的熱蒸氣如何立刻在空氣中被凍得發亮;這雪地是如何給我們下了一味猛藥,讓我們和光着的屁股、下半身發出的聲音一起,感受到孤獨;我們的五臟六腑在這種一致性中,是何其遭罪。

    也許這一夜突然長大的並不是我,而是我心中的恐懼。也許一致性只有通過這種方式才能實現。因為所有的人在如廁時,都無一例外地面朝路堤、背對明月,不敢讓敞開的車門離開自己的視線。這扇門已讓我們心生眷戀,如同眷戀家中的一扇房門。我們無比恐懼,怕我們還沒上車它就關上了,怕火車會丟下我們開走。我們中有人衝着無邊的夜色喊道:怕什麼,來什麼吧,拉屎的薩克森人,大家擠在一齊拉呀。江河日下呀,下的可不只是尿呀。你們都喜歡活着,對不對?他乾笑着,聲音像金屬一樣刺耳。大家都推搡着,想離他遠一些。他有了足夠大的地方,便像演員一樣向我們鞠躬,並用高亢的聲音莊重地重複道:你們都喜歡活着,對不對?

    他的聲音引起了共鳴。有幾個人哭了起來。空氣如玻璃般透明,他的神情像是沉浸在某種幻想中。外套上的唾液也像上了釉似的發亮。這時我看到了他胸前的徽章,他就是那個紐扣上有信天翁圖案的男人。他獨自一人站在那裏,抽泣的聲音像個孩子。留下來陪着他的只有污濁不堪的積雪,他的身後是一片冰封的世界。天際一輪明月,宛如X光照片。

    火車鳴起一聲沉悶的汽笛,是我聽過的最低沉的“嗚……”聲。大家朝車門蜂擁而去,上車後繼續前行。

    即使沒有胸前的徽章,我也能認出那個男人。在勞動營我一次也沒有見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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