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格斯托克少校通過他的看戲用的雙筒小望遠鏡,越過公主廣場對保羅進行了長久與頻繁的觀察之後,在每天、每週、每月從本地人(他為了這個目的與托克斯小姐的女僕經常交往)那裏得到有關這個問題的許多詳細的報告之後,得出結論説,董貝先生是一位值得結識的人,喬-白是一位設法要與他結識的後生。
可是托克斯小姐一直保持着疏遠的態度,少校每次為了這個目的對她進行摸底,想從她那裏哄騙出一些有關的情況(他時常這樣做)時,她都冷淡地表示她不想弄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少校雖然生性堅強不屈,非常狡猾,也不得不把實現他的願望這件事多少聽隨機會去擺佈了。“先生,”他常常在俱樂部裏談到他的機會時,吃吃地笑着説,“自從他的哥哥在西印度羣島因為黃熱病死了之後,五十比一的機會是對喬埃-白有利的。”
這一次是過了好些時候,機會才來幫助他的,但它終於對他親近了,當黑皮膚的僕人詳詳細細地報告説,托克斯小姐有事到布賴頓去了,少校突然感情深厚地回憶起他的孟加拉①朋友比爾-比瑟斯通;比瑟斯通曾經寫信給他,如果他有便去布賴頓那一帶的話,那就請麻煩他去看一下他的獨生子。當這同一位黑皮膚的僕人報告説,保羅住在皮普欽太太那裏的時候,少校查看了一下比瑟斯通少爺到達英國以後寄給他的信——過去他從來沒想過要把它當一回什麼事——,看到好機會已經自己送上門來了;可是那時候他因為患痛風病,正躺在牀上療養,痛風病發作時他狂怒得把一隻腳凳向黑僕人扔了過去,來報答他所提供的消息,併發誓説,在他自己死去之前,他要把這無賴弄死。黑僕人非常相信這一點。
終於,少校擺脱了痛風病發作的痛苦,在一個星期六,在本地人尾隨之下,罵罵咧咧地到布賴頓去了;一路上他與托克斯小姐談着話,幸災樂禍地想像着他以突然襲擊的方式把她那位高貴的朋友奪到手中的情景(她曾經把她的那位朋友弄得那麼神秘兮兮,而且也是為了他她才把少校拋棄的)——
①孟加拉(Bengal):當時全屬於印度。
“您是不是,夫人,您是不是,”少校説道;他由於懷着報復的情緒緊繃着臉,頭上每一根早已發漲的血管漲得更粗了,“您是不是要向喬埃-白告別了,夫人?還沒到時候呢,夫人,還沒到時候!他媽的,還沒到時候呢,先生。喬埃沒有睡去,夫人。白格斯托克還活着,先生。喬-白是精明的,夫人。喬埃時時警惕着,先生。您會看到,他是堅強不屈的,夫人,堅強不屈,先生,堅強不屈的就是約瑟夫,堅強不屈,而且像魔鬼般地狡猾!”
當他領着比瑟斯通少爺出去散步的時候,這位年輕人看到他的確是很堅強不屈的。少校四處遊逛着,臉色像斯蒂爾頓乾酪①一樣,眼睛像對蝦的一樣,完全不考慮比瑟斯通少爺的樂趣。當他上下張望,尋找董貝先生和他的孩子們的時候,他把比瑟斯通少爺硬拽着走——
①斯蒂爾頓乾酪(Stiltoncheese):英國產乾酪,以亨丁頓郡一村莊命名,乳黃色,帶有青黴菌芽胞藍綠色花紋。正因為帶有藍綠色的花紋,所以説少校的臉色像它。
由於皮普欽太太事先進行過指點,所以少校及時地偵察到了保羅和弗洛倫斯,並且迅速地向他們走近。有一位莊嚴的紳士跟他們在一起,他無疑就是董貝先生。當他和比瑟斯通少爺闖進這一小羣人中間時,結果自然是比瑟斯通少爺跟他那些同樣遭難受罪的伴侶們談起話來。少校在後面停下腳步,注意地看着他們並稱贊着他們;他表示驚奇地記起來,他曾經在公主廣場他的朋友托克斯小姐的家裏看見過他們,跟他們説過話;他説,保羅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孩子,是他自己的小朋友;又問他是否記得喬埃-白少校,最後,他突然記起了習俗慣例應有的禮節,就轉過身去,向董貝先生道歉。
“可是我在這裏的小朋友又使我變成一個孩子了,先生,”少校説道。“一位老兵承認這一點並不感到難為情,先生,他是白格斯托克少校,隨時願意為您效勞;”少校這時脱下帽子敬禮。“他媽的,先生,”少校突然熱情地喊道,“我妒嫉您。”
然後他鎮靜下來,補充了一句,“請原諒我的放肆。”
董貝先生請他別這麼客氣。
“一位老兵,先生,”少校説道,“一條被煙燻過,被太陽曬黑的、精疲力盡、因傷病而退伍的少校老狗是不怕像董貝先生這樣的人指責他忽起的念頭的。我想我能榮幸跟董貝先生交談幾句嗎?”
“現在我就是姓我們這個姓的家族的卑賤的代表,少校,”
董貝先生回答道。
“可以對着上帝發誓,先生,”少校説道,“這是個偉大的姓,”少校堅決地説道,彷彿他挑起董貝先生來反駁他,而如果董貝先生真的那麼做了,那麼他就會感到他負有痛苦的責任來爭個高低,讓他過不去似的,“這是個在不列顛海外領地中享有聲望與尊敬的姓。人們以姓這個姓而感到自豪,先生。約瑟夫-白格斯托克不懂得拍馬屁,先生。約克郡公爵殿下不止一次説過,‘喬埃不會拍馬屁。他是個普通的老兵,這就是喬,他堅強不屈得有點過了頭,這就是約瑟夫。’不過這是個偉大的姓,先生。可以對着天主發誓,這是個偉大的姓!”
少校一本正經地説道。
“承蒙您好意讚揚,不過也許評價太高,有些過分了,少校,”董貝先生回答道。
“不,先生,”少校説道。“我在這裏的小朋友會給約瑟夫-白格斯托克證明,他是一位耿直的、坦率的、有話直説的老實人,先生,這就是一切。那個孩子,先生,”少校壓低了聲音,説道,“將會留芳百世,永垂史冊。那個孩子,先生,不是個平凡之輩。請好好照看他,董貝先生。”
董貝先生似乎向他暗示説,他將努力這樣去做。
“這裏有一個孩子,先生,”少校用説知心話的口吻繼續説道,一邊用手杖戳戳他。“孟加拉比瑟斯通的兒子。比爾-比瑟斯通從前是我們當中的一個。那個孩子的父親和我本人過去是莫逆之交,先生。不論您走到哪裏,先生,您聽到人們談論的全都是有關比爾-比瑟斯通和喬-白格斯托克的事情。難道我看不見那個孩子的缺點嗎?決不是。他是個傻瓜,先生。”
董貝先生向那位遭到誹謗的比瑟斯通少爺看了一眼;他跟少校一樣,對這孩子絲毫也不瞭解,他很得意地説道,“真的嗎?”
“真的,他就是這樣,先生,”少校説道。“他是個傻瓜。喬-白格斯托克從來不粉飾事實。我的孟加拉老朋友比爾-比瑟斯通的兒子生來就是個傻瓜,先生。”少校説到這裏,哈哈大笑着,笑到臉色幾乎完全發青。“我想,我的小朋友註定要進公學①的吧,董貝先生?”少校恢復過來之後,問道。
“我還沒有作出決定,”董貝先生回答道。“我想不送去。
他的體質虛弱。”
“如果他的體質虛弱,先生,”少校説道,“您不送去是對的。只有堅強不屈的小夥子才能在經受了桑赫斯特②的苦難之後活下來。我們在那裏互相折磨,先生。我們把新來的人放在慢火上烤,把他們從四層樓往窗子外面頭朝下地倒掛着。先生,約瑟夫-白格斯托克曾經被握住靴子後跟,在校鍾旁邊的窗子外面掛了十三分鐘。”——
①公學(publicschool):英國專為富有子弟而設的私立中等中校,如伊頓(Eton)公學、哈羅(Harrow)公學等。
②桑赫斯特(Sandhurst)是英格蘭南部的一個小鎮,英國陸軍軍官學校設在那裏。
少校很可以舉出他的臉色來證實這段經歷,他看上去彷彿確實曾經被倒掛得太久了一些。
“但是它使我們變成了我們那時那樣的人,先生,”少校整整襯衫褶邊,説道。“我們是鐵,先生,它鍛造了我們。您住在這裏嗎,董貝先生?”
“我通常每星期到這裏來一次,少校,”那位先生説道。
“我住在貝德福德旅館。”
“如果您允許,先生,我將榮幸地到貝德福德旅館去拜訪您,”少校説道。“喬埃-白不是個喜愛拜訪的人,但是董貝先生不是個平凡的人物。我非常感謝我的小朋友,先生,感謝他使我有幸被介紹跟您認識。”
董貝先生很親切友好地回答了他的話;白格斯托克少校拍了拍保羅的頭之後,説到弗洛倫斯的時候説,她那雙眼睛不久就會使年輕人神魂顛倒的。“説實話,也會使老頭子神魂顛倒的,先生,”少校補充説道,一邊大聲地吃吃地笑着。他用手杖捅捅比瑟斯通少爺,邁着急匆匆的快步,跟那位年輕人離開了。當他兩隻腿分得很開,蹣跚地繼續往前走去的時候,他搖晃着腦袋,極為威嚴地咳嗽着。
少校履行諾言,後來去拜訪了董貝先生;董貝先生查閲了軍人名冊之後,後來也去拜訪了少校。然後少校在董貝先生城裏的公館中拜訪了他;然後他和董貝先生乘坐着同一輛馬車又到布賴頓來。總之,董貝先生與少校相處得異乎尋常地融洽,關係進展得異乎尋常地迅速。董貝先生向他的妹妹談起少校的時候,説,他不僅是一位真正的軍人,而且在他身上還有其他一些東西,因為他對跟他的職業毫無關係的事物,也令人驚歎地瞭解它們的重要性。
終於,當董貝先生領着托克斯小姐與奇剋夫人到布賴頓來看孩子們,並看到少校也在這裏的時候,他就邀請他到貝德福德旅館來吃晚飯,事前還向托克斯小姐極力恭維她有這樣一位鄰居與熟人。儘管這些暗示使托克斯小姐心房怦怦跳動,但她聽起來決不是不愉快的,因為它們使她變得格外有趣,有時使她顯得心意煩亂,神志不定,這是她完全不願意表露出來的。少校給了她很多機會來展現這種情緒,他在晚飯中間不斷埋怨她把他和公主廣場拋棄了。由於他講這些話看來是為了取得極大的樂趣,所以他們全都相處得很融洽。
少校掌握着整個談話;他在這方面的胃口跟他對桌子上的各種美味食品的胃口一樣大;幾乎可以説他在大吞大嚥着這些食品,而這又大大地促使他鼓動他的如簧之舌;這對當時的情況並沒有什麼不好。由於董貝先生習慣於沉着冷靜,不多説話,所以他絲毫沒有干預這種喧賓奪主的現象;少校覺得他正在大出風頭,因而興高采烈,把他自己的姓名顛來倒去地説出了無數個新的變化,連他自己也感到十分驚奇。總之,他們全都感到十分高興。大家覺得少校擁有耗用不盡的談話資源;當打完一局時間拖得很長的紙牌,少校終於很晚地告別之後,董貝先生又向臉孔羞得通紅的托克斯小姐恭維她有這樣一位鄰居與熟人。
可是在回到自己旅館的整個路途中,少校不斷自言自語地談着他自己。“狡猾呵,先生——狡猾呵,先生——像魔鬼般地狡猾呵!”到達旅館以後,他在一張椅子中坐下,默默無聲地大笑個不停;他有時是會這樣大笑的,而那樣子常常是特別可怕的。這一次笑的時間那麼長久,所以黑僕人就站在遠處看着他,無論如何也不敢走近他,有兩三次還以為他已經沒有醫治的希望了。他的整個身軀,特別是他的臉與頭膨脹得比過去任何時候都大,在黑人眼中看到的只是一大堆靛藍的東西。終於他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在感到好一些以後,他短促地叫喊出以下一些話來:
“您是不是,夫人,您是不是想當董貝夫人,嗯,夫人?我看不成,夫人。只要喬-白能在您的車輪子裏插進一根棍子,那就不成,夫人。喬-白現在和您是平等的,夫人。他根本還沒有被打倒,退出場外,先生,白格斯托克沒有退。她的心計深,先生,心計深,但是喬希的心計更深。老喬清醒着——沒有絲毫睡意,而且睜大了眼睛看着,先生!”他最後的一句話無疑是真實的,而且真實到了很可怕的程度;因為在那一夜的大半時間裏,繼續是這種情形;少校主要是在類似叫喊聲中度過那一夜的,有時穿插着一陣陣使整個房屋都感到驚恐的咳嗽與窒息。
就在發生這件事情以後的第二天(這是個星期天),當董貝先生,奇剋夫人和托克斯小姐坐着吃早飯,依舊在稱讚少校的時候,弗洛倫斯臉上顯露出一片明亮的光彩,眼中閃着喜悦的光輝,跑了進來,喊道:
“爸爸!爸爸!沃爾特在這裏!他不肯進來。”
“誰?”董貝先生喊道。“她講的是什麼?這是什麼意思?”
“沃爾特,爸爸!”弗洛倫斯膽怯地説道;她感到她剛才提到這個人太隨隨便便了。“我迷路的時候是他把我找到的。”“她是説年輕人蓋伊嗎,路易莎?”董貝先生皺着眉頭,問道。“真的,這孩子的舉止變得很吵吵嚷嚷的了。她不會指年輕人蓋伊吧,我想。請你去了解一下是什麼事情好嗎?”
奇剋夫人匆忙走進走廊,回來説,是年輕人蓋伊,陪他一道來的是一位外貌很古怪的人;年輕人蓋伊説,他聽説董貝先生正在吃早飯,就不肯冒失地進來;他願意在外面等候,直到董貝先生允許他進來的時候為止。
“告訴這孩子現在進來吧,”董貝先生説道。“唔,蓋伊,發生了什麼事情?誰派您到這裏來的?沒有別的人到這裏來了嗎?”
“我請您原諒,先生,”沃爾特回答道。“我不是被公司派來的。我是不揣冒昧地為了我的私事到您這裏來的;我希望我説明原因以後您會原諒我。”
可是董貝先生沒有注意聽他講的話,而是不耐煩地一會兒從他的左邊,一會兒從他的右邊去看他背後的一個什麼目標,彷彿他本人是一根擋住他視線的柱子似的。
“那是什麼?”董貝先生説道。“那是誰?我想您走錯了門了吧,先生?”
“啊,我很抱歉,我不是一個人來的,先生,”沃爾特急忙喊道;“不過這是——這是卡特爾船長,先生。”
“沃爾,我的孩子,”船長用深沉的聲音説道;“做好準備!”
在這同時,船長向前走近一些,十分清楚地顯露出了他的寬大的藍上衣,顯眼的襯衫領子和有好多疙瘩的鼻子;他站着向董貝先生鞠躬,並彬彬有禮地向女士們揮着鈎子,另一隻手中拿着那頂上了光的硬帽子,頭的周圍顯露出一個紅色的圓圈,那是帽子新近留下的痕跡。
董貝先生驚奇而憤怒地注視着這個現象,並且以他的臉色要求奇剋夫人與托克斯小姐跟他一道表示不滿。當船長揮着鈎子的時候,跟隨弗洛倫斯進來的小保羅背朝着托克斯小姐後退,並站在那裏作出了防禦的姿態。
“唔,蓋伊,”董貝先生説道,“您有什麼要對我説的?”
船長又説道,“沃爾,做好準備!”這就算作是談話的一個開端,它不會不取得所有在場人的好感的。
“我擔心,先生,”沃爾特哆嗦着,眼睛向下看着地面,説道,“我到這裏來是十分放肆的,——確實,我相信是這樣。甚至我到了這裏以後,我恐怕也沒有勇氣請求見您,先生,如果我沒有遇見董貝小姐,而且——”
“唔!”董貝先生説道;當沃爾特向注意聽他講話的弗洛倫斯看了一眼的時候,董貝先生跟隨着他的眼光;當她微笑着對沃爾特表示鼓勵的時候,他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請繼續説下去。”
“是的,是的,”船長説道;他認為,他是一位有教養的人,他有責任來支持董貝先生。“説得很好!繼續説下去,沃爾。”
董貝先生表示聽到了支持他的話,向他看了一眼;卡特爾船長當時如果看到這個眼光的話,那麼他一定是會全身畏縮的。可是他完全不知道這一點,所以他閉了一隻眼睛作為回答,並寓有深意地揮了揮鈎子,讓董貝先生明白,沃爾特開始有些膽怯,但可以期望他很快就會平靜下來的。
“我到這裏來完全是為了一件私人的事情,先生,”沃爾特結結巴巴地繼續説道,“這位卡特爾船長——”
“就在這裏!”船長打斷了他的話,證明他就在近旁,而且是可以信賴的。
“是我可憐的舅舅的一位很老的朋友,是一個極好的人,先生,”沃爾特抬起眼睛,露出為船長求情的神色,繼續説下去,“他一片好心,提出要陪我到這裏來,我不能拒絕他的要求。”
“是的,是的,是的,”船長喜洋洋地説道。“當然不能。
哪能拒絕呢。往下説吧,沃爾。”
“因此,先生,”沃爾特説道;他大膽地接觸到董貝先生的眼光,在極為絕望的情況下鼓起勇氣繼續説下去,因為現在已經沒法退避了,“因此我就跟他一起到這裏來,想告訴您,先生,我的可憐的年老的舅舅正處在極大的痛苦與不幸之中。由於他的營業逐漸虧損,無法償還欠款——我知道得很清楚,先生,這個恐懼過去好幾個月一直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他家裏的財產就要查封,他將失去他所有的東西,傷心而死;他現在正處在這樣的危險之中。如果您由於長久以來一直知道他是一位品德端正的人,慈悲為懷,並因此能做點什麼事來幫助他走出困境的話,先生,那麼我們對您真將感激不盡。”
沃爾特説話的時候,眼睛裏充滿了淚水,弗洛倫斯的眼睛裏也是一樣。她的父親看上去好像只是看着沃爾特,但他看到她的這些淚水在閃着亮光。
“這是一筆很大的款子,先生,”沃爾特説道。“三百多鎊。我的舅舅已經完全被他的不幸壓垮了;它是那麼沉重地壓在他身上,因此他已經完全不能做什麼事情來解救自己。他甚至不知道我已經到這裏來跟您談話。您可能希望,先生,”沃爾特遲疑了片刻之後,補充説道,“我確切地説出我究竟需要什麼。我確實不知道,先生。我舅舅有一些貨物。我想我可以有把握地説,他已經沒有別的債務了。還有卡特爾船長,他也願意出面擔保。我——我實在不想提到我掙的那點錢;”沃爾特説道,“但是如果您允許把它們積攢起來——抵償——借貸給——舅舅——這位節儉的、正直的老人。”沃爾特吃力地説着這些斷斷續續、支離破碎的句子,聲音愈來愈小,終於默不作聲,低垂着頭,站在他的僱主前面。
卡特爾船長覺得這是顯示那些貴重物品的好時機,就向前走到餐桌跟前,在董貝先生身旁的餐杯中間清出一小片地方,取出了銀表、現錢、茶匙和方糖箝子;又把它們堆成一堆,使它們看起來顯得格外貴重,然後説出了以下的一番話:
“半塊麪包比沒有面包好,就麪包屑來説,也同樣可以這樣説。這裏是一些麪包屑。以後還準備貢獻上一百鎊的年金。如果世界上有一位腦子裏充滿科學的人,那麼這個人就是老所爾-吉爾斯。如果世界上有一個前程遠大的小夥子——一個‘流着牛奶與蜂蜜’①的小夥子的話”船長引用了他得意的語錄,補充説道,“——那麼這就是他的外甥!”——
①“流着牛奶與蜂蜜”原是聖經中形容肥沃的土地(巴勒斯坦)的話,船長用它來形容沃爾特年輕有為、前程遠大。
然後船長退回到他原先的地方,站在那裏梳理梳理那散亂的頭髮,露出一副剛剛完成一件最艱難的任務的人的神態。
當沃爾特停止講話的時候,董貝先生的眼光被吸引到小保羅的身上;小保羅看到他姐姐低垂着頭,由於憐憫她所聽到的不幸正在默默地哭泣着,就向她走過去,設法安慰她;當他這樣做的時候,他臉上富於表情地望着沃爾特和他的父親。董貝先生由於卡特爾船長的談話暫時轉移了注意力(他對這個談話高傲地漠不關心)之後,又把眼睛轉到他的兒子身上,默默地坐了一些時候,專心一意地望着這孩子。
“這筆債是為什麼欠下的?”董貝先生終於問道。“誰是債權人?”
“他不知道,”船長把手擱在沃爾特的肩膀上,回答道。
“我知道。那是因為幫助一位現已不在人世的人而欠下的。可是那已經使我的朋友吉爾斯耗費了幾百鎊了。如果您同意,詳細情況我可以在私下裏説給您聽。”
“那些好不容易自己才能生活下去的人們,”董貝先生沒有注意船長在沃爾特背後所做的神秘的手勢,仍然看着他的兒子,説道,“最好安安分分地照料他們自己的負擔和困難就行了,不要再去替別人擔保,增加這種負擔和困難了。這是一種不誠實的,而且也是狂妄無禮的行為,”董貝先生嚴厲地説道;“極大的狂妄無禮;因為那些富有的人所能做的最多也不過如此罷了。保羅,到這裏來!”
孩子依從了。董貝先生把他抱到膝蓋上。
“如果你現在有錢——”董貝先生説道,“看着我!”
保羅的眼睛原先看着他的姐姐和沃爾特,這時看着他父親的臉。
“如果你現在有錢,”董貝先生説道,“有年輕人蓋伊談到的那麼多的錢的話,那麼你將怎麼辦?”
“把它給他年老的舅舅,”保羅回答道。
“把它借給他年老的舅舅,是不是?”董貝先生對他進行糾正,説道。“唔!你知道,等你長大以後,你將跟我一起享有我的錢。我們將一起使用它。”
“董貝父子,”保羅打斷他的話,説道;他很小就被教會説這幾個字。
“董貝父子,”他的父親重複説道。“你願意現在就來管董貝父子公司的事,把這錢借給蓋伊的舅舅嗎?”
“啊!如果你願意的話,爸爸!”保羅説道。“弗洛倫斯也會願意的。”
“女孩子,”董貝先生説道,“跟董貝父子沒有關係。你願意嗎?”
“願意,爸爸,願意!”
“那麼就由你來辦這件事,”他的父親回答道。“你看到了,保羅,”他壓低了聲音,補充説道,“錢有多麼大的力量;人們多麼急切地想要得到它。年輕人蓋伊跑這一趟路來是為了懇求借錢,而你是這麼高貴、偉大、有錢,你將作為一筆很大的恩惠與人情,讓他得到它。”
保羅把那張老氣的臉向上抬起一會兒,明白地表示他十分理解這些話的含義,可是當他從他父親的膝蓋上滑溜下來,跑去告訴弗洛倫斯不要再哭,因為他將讓年輕的蓋伊得到這筆錢的時候,那張臉又立刻變得年輕與孩子氣了。
於是董貝先生轉身走到一張邊桌旁邊,寫了一張條子,蓋了章。在這段時間裏,保羅與弗洛倫斯低聲地跟沃爾特説話,卡特爾船長則眉開眼笑地看着這三個人,心中懷着那樣抱負不凡的、難以形容的狂妄的思想,那是董貝先生決不會相信的。條子處理完畢之後,董貝先生回到他原先的地方,把它交給沃爾特。
“明天早上第一件事,”他説道,“就是把這交給卡克先生。他會立刻作出安排,讓我的一位職員支付那筆錢,把您的舅舅從他目前的困境中解脱出來;償還的條件也是規定得符合您舅舅的境況的。您就把這看作是保羅少爺為您辦的吧!”
沃爾特手裏拿着把他的善良的舅舅從災難中解救出來的手段,心中無比激動,本想盡力説些表示感激與喜悦的話。可是董貝先生突然制止了他。
“您就把這看作是保羅少爺為您辦的吧,”他重複説道,“我已經向他解釋過,他也聽明白了,我沒有別的話要説的了。”
因為他用手指着門,沃爾特只好向他鞠躬,告別了。托克斯小姐看到船長好像也正要這樣做的時候,插嘴道:
“我親愛的先生,”她對董貝先生説道;她和奇剋夫人對他的慷慨都流出了大量的眼淚;“我想您疏忽了一點什麼事情了。請原諒我,董貝先生,我覺得,由於您品格高尚,豁達大度,您沒有注意到一件小事。”
“真的嗎,托克斯小姐!”董貝先生説道。
“那位帶着——工具的先生,”托克斯小姐向卡特爾船長看了一眼,説下去,“在餐桌上挨近您的地方留下了——”
“老天爺!”董貝先生説道,一邊把船長的財產從他的身邊一下推開,彷彿它真是好多面包屑似的。“把這些東西拿走。我感謝您,托克斯小姐;您一向都是考慮得這樣周到。勞駕您把這些東西拿走吧,先生。”
卡特爾船長覺得他除了遵命照辦外,沒有別的選擇。可是董貝先生拒絕接受這些堆積在他手邊的財寶,表現得那麼寬宏大量,這使他十分感動,因此當他把茶匙和方糖箝子裝進一隻衣袋,把現錢裝進另一隻衣袋,把那隻大表慢慢地往下放到它的合適的洞穴裏去的時候,他情不自禁地把這位先生的右手握到他那隻單獨的左手裏,而且當他用有勁的手指把它撐開的時候,他在滿懷敬佩的心情中,把鈎子接觸到它的掌心。董貝先生在熱烈的感情與冰冷的鐵件的接觸下,全身打了個冷顫。
然後,卡特爾船長極為文雅、極為殷勤地把鈎子吻了好幾次,向女士們致意;在向保羅與弗洛倫斯特別進行了告別之後,他陪着沃爾特走出了房間。弗洛倫斯出自一片熱心,追在他們後面,要他們代向老所爾問候,這時候董貝先生喊她回來,吩咐她待在原先的地方。
“難道你永遠也不想成為真正的董貝家裏的人了嗎?我親愛的孩子!”奇剋夫人用感傷與責備的語氣説道。
“親愛的姑媽,”弗洛倫斯説道。“別生我的氣,我是多麼感謝爸爸啊!”
如果她敢的話,那麼她真想跑過去,伸出胳膊摟住他的脖子;可是因為她不敢這樣做,所以她就用感激的眼光向他看看;這時他坐在那裏沉思着,有時不安地向她看一眼,但大部分時間是注視着保羅;這孩子正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擺出一副威風凜凜的氣派,那是由於讓年輕的蓋伊得到了錢而剛剛產生出來的。
那麼年輕的蓋伊——沃爾特,他的情況怎麼樣了呢?
他歡天喜地地把法警與經紀人從老人家裏清除掉,急忙回到舅舅身邊去向他報告好消息;他歡天喜地地在第二天中午以前把一切事情安排妥當,處理完畢,晚上在小後客廳裏與老所爾和卡特爾船長坐在一起,並且看到儀器製造商已經重新振作起精神,對未來充滿希望,同時感到木製海軍軍官候補生又屬於他自己的了。可是必須承認,沃爾特感到自己喪盡體面,意氣消沉。這絲毫也不是責備他對董貝先生不知感激。當我們希望的萌芽已被一陣暴風凍死,無法恢復生機的時候,我們最不願意向我們自己描繪,如果它們蓬勃生長的話,那麼它們可能會開放出什麼樣的花朵了。現在當沃爾特發現自己又一次從偉大的董貝高峯上可怕地深深地滾落下來,從而和它完全切斷,並且感到他舊日的狂妄的幻想已經在滾落時在風中化為烏有的時候,他開始懷疑,這些希望是否還能在遙遠的將來,繼續引導他走向渴望得到弗洛倫斯的無害的夢幻。
船長卻從完全不同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他似乎相信,他曾給予幫助的這次會晤令人十分稱心滿意和歡欣鼓舞,它離弗洛倫斯與沃爾特正式訂婚只差一兩步了。在這種信心的激勵下,在他老朋友情緒好轉以及他自己隨之而來的歡樂心情的鼓舞下,有一天晚上,當他第三次為他們唱《可愛的佩格姑娘》這支民歌的時候,他甚至試圖即席用“弗洛倫斯”的名字來代替;但他發現“佩格”這個詞總是要跟“萊格”①(腿)這個詞押韻(民歌中描寫女主人公的腿長得十分美麗,她的生理上的這個優點使她壓倒了所有的競爭者),於是靈機一動,就把它改成“弗洛-萊格”;雖然他必須回到可怕的麥克斯廷傑太太的住所的時候就要到了,可是他仍舊那樣唱起來,唱時那副詭詐的神氣幾乎是超自然的,而且聲音十分喧鬧——
①英文中腿(leg)這個詞的發音為萊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