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露出沒有熱情、茫然發呆的臉孔,哆哆嗦嗦地,悄悄地來到教堂;從窗口往裏面張望,小保羅和他母親的骨灰就躺在這個教堂的下面。這時是寒冷與黑暗的。夜還依舊蹲伏在鋪石路上,陰鬱與深沉地暗藏在這座建築物的各個角落和隱僻的地方。時間的潮流不規律地衝刷和拍打着永恆之岸;巍然高聳在房屋上空的教堂尖塔上的鐘,從這無數波浪的又一個波浪中浮現出來,露出它灰暗的形象;它像一個石頭的燈塔,記錄着海水怎樣流動;可是在教堂裏面,黎明最初只能窺探一下而已,它看見夜依舊在那裏。
黎明在教堂周圍軟弱無力地徘徊着,向窗子裏張望着,為它短促的統治呻吟和哀哭着,它的眼淚在窗玻璃上流淌;教堂圍牆近旁的樹木低垂着頭,它們的許多手緊緊地相互絞扭着,表示同情。夜在黎明面前臉色蒼白,漸漸地離開了教堂,但卻依依不捨地留在安放骨灰的地下靈堂中,並坐在棺材上面。現在,明亮的白天來到了,它把教堂尖塔上的鐘擦亮,給塔尖染紅,並抹乾黎明的眼淚,壓住它的怨言。心驚膽戰的黎明跟隨在夜的後面,把它從它最後的藏身場所趕跑,它自己則退縮到地下靈堂當中,躲藏在死人中間,直到夜恢復精神,重新回來時把它攆走為止。
耗子們本來正在對祈禱書下着功夫,它們那孜孜不倦的精神超過了書的合法主人;它們細小的牙齒對跪墊所造成的磨損也大大超出了人們膝蓋所能達到的程度;這時它們聽到教堂大門打開時發出的鏗鏘響聲的迴盪,就都把亮晶晶的眼睛隱藏在洞裏,恐懼不安地聚集在一起。因為這天早上,教區事務員這位掌握權力的人物和教堂司事一起很早就來了。米福太太這位矮小的教堂領座人也在這裏,她呼哧呼哧地一直喘着氣;她是一位非常枯瘦的老太太,穿着可憐,全身上下找不到一英寸豐滿的地方;她在教堂門口等候教區事務員已等了半個鐘頭;就她的職位來説,是應當這樣做的。
米福太太有一副愁眉苦臉,一頂乾癟的女帽,另外還有一顆渴望得到六便士硬幣和一先令硬幣的心。她喜愛招呼偶爾從這裏走過的人們到教堂裏去入座聽講,這賦予她一種神秘的神態;在她的眼光中流露出不露真情的神色,好像她知道哪個座位更柔軟舒適,但她懷疑指點出來是否能得到小費。沒有米福先生這樣的人,這二十年來從來沒有過他,米福太太也寧肯不提到他。他似乎對免費入座很不以為然;雖然米福太太希望他升入天堂,然而她卻不能肯定地答應説這樣的話。
這天早上米福太太在教堂門口十分忙碌,她敲打着聖壇罩、地毯和墊子,拂去它們的灰塵;米福太太對即將舉行的婚禮也有許多話要講。米福太太聽別人説,那座公館購置新傢俱和修繕裝飾的費用無論如何也不少於五千英鎊;米福太太還從可靠人士那裏打聽到,這位夫人連六個便士也沒有花。米福太太還清清楚楚地記得第一個妻子的葬禮,然後是洗禮,然後是另一次葬禮,彷彿這些事情是昨天發生的一樣;米福太太説,她得在客人們來到之前,立即用肥皂水順便把這些墓碑擦洗乾淨。教區事務員桑茲先生一直坐在教堂台階上曬太陽(除了天氣寒冷的時候坐在爐旁取暖外,他很少做別的事);他稱讚米福太太的談話,並問米福太太有沒有聽説,這位夫人長得非常非常漂亮?教區事務員桑茲先生雖然信奉正教教義,本人長得肥頭胖耳,但他卻仍然是一位女性美色的愛慕者;由於米福太太也聽到這個消息,他就津津有味地説,是的,他聽説她是個頂呱呱的女人,——這個説法如果不是從教區事務員桑茲先生的嘴中,而是從別人的嘴中説出的話,那麼對米福太太來説,它似乎有幾分不堪入耳。
董貝先生家裏這時候忙亂得不可開交,特別是婦女們,從四點鐘起,她們沒有一個人閤眼睡過一下子;六點鐘以前,她們全都穿着得漂漂亮亮。託林森先生比平時更受女僕的青睞;吃早飯的時候,廚娘説,在一次婚禮之後就會接着舉行很多個婚禮;女僕不相信這個説法,認為這根本不正確;託林森先生在這個問題上沒有發表意見,因為一位留連鬢鬍子的外國人(託林森先生本人沒有連鬢鬍子)被僱來陪伴幸福的新婚夫婦去巴黎,他的來到使託林森先生感到有些悶悶不樂。這位外國人正忙着給嶄新的四輪輕便馬車裝上東西。對於這個人,託林森先生立即發表他的看法,他説,他從來沒有見到從外國人身上能得到什麼好處;由於受到有偏見的婦女們的責備,他就説,“你們看波拿巴①吧,他就是他們的統帥,你們看他經常搞些什麼名堂!”女僕認為他這話説得千真萬確——
①波拿巴:指拿破崙-波拿巴(NapoleonBonaparte,1769-1821年):法國皇帝。
糕餅師傅在布魯克街那間具有喪葬氣氛的房間中辛勤工作着。兩位身材很高的年輕人在專心致志地看着;其中的一位早已聞到了雪利酒的香味,他的眼睛有一種固定不動的傾向,在凝視着東西時卻看不見它們;這位身材很高的年輕人承認他有這個弱點,並告訴他的同伴説,這是由於“心放”引起的;這位身材很高的年輕人本來是想説“興奮”,可是他説得模糊不清。
打鈴的人已打聽到結婚的風聲;賣肉的人和銅管樂器的吹奏樂隊也一樣。打鈴的人正在巴特爾橋附近偏僻的地方練習;賣肉的人通過他們的頭頭和託林森先生建立了聯繫,跟他商議價錢,建議他向他們買肉;吹奏樂隊由一個機靈的吹長號的人躲藏在角落裏,暗中偵察,等待着向泄露秘密的商人行賄,從他們那裏打聽早餐的地點和時間。盼望和興奮的情緒進一步擴展開來,波及到更廣闊的範圍。珀奇先生把珀奇太太從鮑爾斯池溏領來,準備和董貝先生的僕人們一起度過這一天,並和他們一道偷偷地觀看婚禮。在圖茨先生的住所,圖茨先生把自己打扮得彷彿他至少是個新郎似的;他打定主意從教堂樓座的一個秘密角落裏觀看這個富麗豪華的場面,並把鬥雞帶到那裏去;因為圖茨先生非常想把弗洛倫斯指點給鬥雞看,並坦率地對他説,“現在,鬥雞,我不打算再欺瞞你了;我好幾次向你提到的朋友就是我自己;董貝小姐就是我的意中人;情況就是這樣,鬥雞,你的看法怎麼樣?你現在有什麼建議要立刻提出的嗎?”這時候,這位將要大吃一驚的鬥雞正在圖茨先生的廚房裏把他的喙浸到一大杯烈性啤酒中,啄出兩磅牛排。在公主廣場,托克斯小姐已經起牀,正在忙碌着;因為她雖然深深地感到痛苦,但也決定塞一個先令到米福太太手裏,從一個離開眾人的角落裏看看這個對她具有殘酷魔力的典禮。木製海軍軍官候補生的住所裏是一片活躍的氣氛。卡特爾船長穿着節日的短靴和大領子的襯衣,坐着吃早飯,一邊聽着磨工羅布按照他的囑咐,事先向他念婚禮儀式,以便船長能完全理解他準備前去親自觀看的莊嚴場面;為了這個目的,船長不時指示他的牧師“轉回去”或“這一節重來一遍”或把他自己分內的事情做好,阿門①留給他船長來喊。每當磨工羅布停歇的時候,他就響亮和滿意地喊一聲阿門——
①阿門:基督教祈禱結尾語,意為:但願如此。
除此之外,單就董貝先生的這條街來説,就有二十個年輕保姆答應二十個家庭的女孩子們,帶領她們去看婚禮;這些女孩子們從睡在搖籃裏的時候起,對結婚就本能地產生興趣了。教區事務員桑茲先生在教堂台階上讓太陽曬着他肥胖的身軀,一邊等待着結婚的時刻來到,説實在的,這時候他很有理由覺得他是在履行職務。有一個倒黴的矮女孩子抱了一個巨大的娃娃在教堂門廊裏窺探的時候,米福太太向她撲過去,怒氣衝衝地把她攆跑;説實在的,她這樣做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菲尼克斯表哥從國外特地回來參加這次婚禮。四十年以前,菲尼克斯表哥是在倫敦的俱樂部、劇場等處閒混日子的人,可是從身姿和態度來看,他現在仍顯得十分年輕,裝飾得又很雅緻,所以一些跟他陌生的人在他閣下的臉上發現隱伏的皺紋和眼外角的魚尾皺時都感到驚奇。當他走過房間的時候,人們初初一看,都不十分肯定他是不是很筆直地走向他想要去的地方。但是菲尼克斯表哥早上七點半左右起牀的時候,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菲尼克斯表哥是完全不同的人;當他在拜德街朗旅館中被修臉的時候,他的容貌看上去確實黯然失色,平庸無奇。
董貝先生從化妝室中走出來的時候,樓梯上的婦女們急忙逃避,從各個方向散開,裙子發出一陣沙沙的響聲,只有珀奇太太一人除外。珀奇太太身上已經有喜(不過她經常是有喜的),手腳又不靈活,所以不得不面對着他;她行屈膝禮的時候,手忙腳亂,不知所措,真準備鑽到地底下去——願老天爺給珀奇家裏消災除禍吧!董貝先生到客廳裏,等待時間到來;董貝先生的新的藍色的外套、淡黃色的褲子、淡紫色的背心全都是豪華的,屋子裏的人們還交頭接耳地説,董貝先生的頭髮已做成捲曲的了。
門敲了兩下,通報少校來到。他的衣着也是豪華的,鈕釦洞裏還佩戴了一整株天竺葵,頭髮又緊又起微波地捲曲着,本地人很懂得這樣做。
“董貝,”少校伸出雙手,説道,“您好!”
“少校,”董貝先生説道,“您好!”
“真的,先生,”少校説道,“喬埃-白今天早上有這樣心情,”這時他用力地敲打着胸脯,“今天早上他有這樣的心情,先生,他媽的,董貝,他真有點想來個雙婚,把那母親娶過來。”
董貝先生微笑了一下,但即使對他來説,這微笑也是微弱的;因為董貝先生覺得他將跟那母親結為親戚,在這種情況下不應當拿她來開玩笑。
“董貝,”少校注意到這一點,説道,“我祝您幸福。我祝賀您,董貝。説實話,先生,今天您是全英國最使人妒嫉的人了。”
董貝先生又有限制地表示同意;因為他將把極大的榮譽授予一位女士;毫無疑問,她才是最使人妒嫉的人。
“至於伊迪絲-格蘭傑,先生,”少校繼續説道,“全歐洲的女人要是能佔有伊迪絲-格蘭傑的地位,沒有一個不會不惜犧牲一切的——先生,您允許白格斯托克少校補充一句,沒有一個不願意不惜犧牲一切的——不僅不惜犧牲她的耳朵,而且也不惜犧牲她的耳環①。”——
①英文成語giveone’sears,意為不惜任何犧牲或不惜任何代價;直譯為不惜犧牲自己的耳朵。狄更斯幽默地對這句成語作了引伸。
“謝謝您的一片好意,少校,”董貝先生説道。
“董貝,”少校回答道,“您知道這一點!讓我們別來假正經。您知道這一點。您知道還是不知道,董貝?”少校幾乎生氣地説道。
“哦,真的,少校——”
“他媽的,先生,”少校緊緊追問道,“您知道這個事實還是不知道?董貝!老喬是不是您的朋友?我們相互之間的關係是不是親密無間到可以允許一個人——一個直腸直肚的老約瑟夫-白,先生——痛痛快快地説出來;還是我要遵循常規舊矩,董貝,保持一定的距離,來一番虛禮客套?”
“我親愛的白格斯托克少校,”董貝先生露出滿意的神態,説道,“您很熱情。”
“我的上帝,先生,”少校説道,“我是熱情的。約瑟夫-白並不否認這一點,董貝。他是熱情的。先生,今天這個日子把喬-白這衰老的、可恨的、疲勞不堪、虛弱殘廢的軀體中還剩餘的一些誠摯的熱情全都激發出來了。我要告訴您,董貝:在這樣的時候,一個人必須把他心裏的話和盤托出才好,要不然就乾脆給他戴上個鼻籠好了;約瑟夫-白格斯托克當面對您説,就像他揹着您在俱樂部裏説的一樣:如果談的是保羅-董貝的話,他就永遠也不會戴上鼻籠。唔,他媽的,先生,”少校極為堅決地結束説道,“您對這還有什麼要説的?”
“少校,”董貝先生説道,“請您相信,我確實很感謝您。
我不打算抑制您這過於偏頗的友誼。”
“並不過於偏頗,先生!”急躁的少校喊道,“董貝,我否認這一點。”
“既然是這樣,我就説是您的友誼吧,”董貝先生繼續説道,“無論如何我得這麼説。在現在這樣的時刻,少校,我也不能忘記我是多麼感謝您的友誼。”
“董貝,”少校作出適當的手勢,説道,“這是約瑟夫-白格斯托克的手,直率的老喬埃-白的手,如果您更喜歡它的話!已故的約克郡公爵殿下曾使我感到無比光榮,他指着這隻手向已故的肯特郡公爵殿下説,這是喬希的手,他是個粗暴的、堅強的,也許還是個精明的流浪漢。董貝,願現在這個時刻是我們生活中最幸福的時刻。上帝保佑您!”
這時卡克先生進來了,衣着也是豪華的;他滿臉笑容,真像是個參加婚禮的客人。他十分熱烈地祝賀着,簡直捨不得把董貝先生的手放下,同時他又親熱地握着少校的手;當他的從牙齒中間悄悄出來的時候,和手一齊顫抖着。
“連日子也是吉祥的,”卡克先生説道,“陽光明媚、温暖舒適的氣候!我希望我沒有遲到一秒鐘吧!”
“來得很準時,先生,”少校説道。
“我真高興,”卡克先生説道,“我擔心我也許會比預定的時間晚到幾秒鐘,因為我被一隊運貨馬車擋住了,我就冒昧地繞道騎到布魯克街,”這些話是對董貝先生説的,“給董貝夫人送去一些名貴的花。一個處在我這種地位、光榮地被邀請到這裏來的人,為了表示效忠,略表一點敬意,心中是感到自豪的。由於董貝夫人全身上下、四周一切全都是珍貴和華麗的物品,”這時他向他的恩人奇怪地看了一眼,“我希望正因為我的禮物非常微薄,它反倒會得到女主人的喜愛。”
“我相信,”董貝先生對下屬表示恩情地説道,“未來的董貝夫人將會深感您的好意,卡克。”
“如果她今天早上就要成為董貝夫人的話,先生,”少校放下咖啡杯,看看手錶,説道,“那麼我們就該走了。”
董貝先生、白格斯托克少校和卡克先生乘坐一輛雙馬四輪大馬車,出發前去教堂。教區事務員桑茲先生早就從台階上站起身來,手中拿着三角帽等待着。米福太太行了屈膝禮,建議他們在祭服室坐一會兒。董貝先生寧願留在教堂裏。當他向上看着風琴的時候,樓座中的托克斯小姐就往後退縮;那裏有一塊紀念碑,上面有一個臉頰像年輕的風神一樣的小天使,她就退縮到這個小天使的胖腿後面。與托克斯小姐相反,卡特爾船長站起來,揮舞着鈎子表示歡迎與支持。圖茨先生用手遮住嘴巴,告訴鬥雞,中間穿淡黃色褲子的先生就是他意中人的父親。鬥雞用嘶啞的對圖茨先生説,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生硬呆板的傢伙,可是採用科學的方法,在他背心上猛打一下,就可以把他打得直不起腰來。
桑茲先生和米福太太從不遠的地方注視着董貝先生的時候,聽到了車輪到達的,桑茲先生就走出去了;樓上有一位放肆的瘋子在向董貝先生彬彬有禮地行禮,董貝先生的眼光離開他的時候,米福太太碰上他的眼光,向他行了個屈膝禮,告訴他,她相信他的“好夫人”已經來了。這時候,人們在門口擠來擠去,並交頭接耳,嘁嘁喳喳地説着話,那位好夫人則邁着傲慢的步子,走進了教堂。
昨夜的痛苦在她的臉上沒有留下一絲痕跡;昨夜跪在地上,把狂怒的頭美麗地、自暴自棄地安息在睡着的女孩子的枕頭上的那個女人,在她現在的態度中沒有留下半點蹤影。那位女孩子十分温柔、十分可愛地挨在她身邊,跟她本人蔑視一切、目中無人的姿態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她站在那裏,鎮靜自若、挺然直立,心中的思想難以捉摸,那極為嫵媚的風韻光輝而威嚴,但她卻鄙棄地踐踏着人們因此而產生的愛慕。
當教區事務員桑茲先生悄悄走到祭服室去請牧師和文書的時候,有一段停歇的時間。斯丘頓夫人在這時候跟董貝先生説話,比平時更清晰,也比平時更富於表情,在這同時她又走近伊迪絲。
“我親愛的董貝,”這位好媽媽説道,“我擔心我畢竟還得放棄可愛的弗洛倫斯,只好按她自己的建議,讓她回家去了。我親愛的董貝,在遭受今天的損失之後,我覺得我連陪伴她的精神也將沒有了。”
“她跟您在一起不是更好嗎?”新郎回答道。
“我不這麼想,我親愛的董貝。是的,我不這麼想。我獨自一人更好些。再説,當你們回來的時候,我親愛的伊迪絲將會是她的天然的和忠誠的保護人;也許,我最好還是別侵犯她的權利;要不,她可能會妒嫉我的。是不是,親愛的伊迪絲?”
慈愛的媽媽一邊説,一邊緊握着女兒的胳膊,也許是懇切地想要引起她的注意。
“這是當真的,我親愛的董貝,”她繼續説道,“我將放棄我們親愛的孩子了;別讓我的憂傷傳給她。我們剛才已講妥了。她完全理解,親愛的董貝。伊迪絲,我親愛的,——她完全理解。”
好媽媽又緊握着女兒的胳膊。董貝先生不再表示異議;因為教士和文書來了;米福太太,教區事務員桑茲先生向在場的人們指點她們在聖壇前各自的位置。
“誰把這位女子嫁給這位男子?”
菲尼克斯表哥。他是從巴登-巴登①特地為這個目的而來的。菲尼克斯表哥是一位温厚和藹的人。“去它的!”菲尼克斯表哥説,“我們已把城裏一位闊老-確-實弄到家裏來了,讓我們對他表示殷勤些吧;讓我們為他做點事。”——
①巴登——巴登(Baden-Baden):德國巴登-符騰堡(Baden-Würthemberg)州的一個城市,瀕臨奧斯(Oos)河;19世紀為歐洲貴族和上流社會的療養勝地。
“-我把這位女子嫁給這位男子,”菲尼克斯表哥因此就這麼説道。菲尼克斯表哥本想筆直走去,但由於他的腿不聽話,走到了另一邊,起初錯把另一位女子“嫁給這位男子”,那是一位有相當身份的女儐相,是這家人的遠親,比斯丘頓夫人小十歲;但是米福太太用她的乾癟的帽子擋住,手腳麻俐地轉過他的身子,好像他腳下生着輪子似地推着他,一直推到那位“好夫人”的面前,因此菲尼克斯表哥就把她嫁給這位男子。
他們是不是願意在上天的眼前——?
是的,他們願意:董貝先生説,他願意。伊迪絲説什麼呢?她願意。
這樣,他們就相互山盟海誓:從今以後,不論是幸福還是患難,不論是富貴還是貧賤,不論是健康還是生病,他們都將相親相愛,直到死亡把他們分開為止。他們就這樣結了婚。
當他們走進祭服室的時候,新娘用遒勁、瀟灑的書法在登記本上籤上名。“到這裏來的夫人們很少能像這位好夫人這樣簽名的。”米福太太行了個屈膝禮,説道——這時候看一下米福太太,就是看她把乾癟的帽子往液中浸一下。教區事務員桑茲先生認為這確實是頂呱呱的簽名,和簽名的人十分相配——不過,他把這看法留在自己心裏。
弗洛倫斯也簽了名,但沒有受到稱讚,因為她的手是顫抖的。所有的人都簽了名;菲尼克斯表哥是最後一位,他把他高貴的姓名籤錯了地方,彷彿他是在這天早上出生似的。
這時少校十分殷勤地吻了新娘,表示敬意,並把軍事上那條各個擊破的策略應用到所有的女士們身上;雖然斯丘頓夫人特別難吻,而且還在這神聖的殿堂中尖聲叫着。菲尼克斯表哥,甚至連董貝先生也仿效了這個榜樣。最後,卡克先生露出閃閃發光的白牙齒,走近伊迪絲,彷彿他打算去咬她,而不是去嘗一嘗她唇上的甜味似的。
在她高傲的臉頰上泛上一陣紅暈,在她的眼睛中閃出一道亮光,可能是想阻止他,但卻沒有阻止,因為他像其他的人一樣吻了她,表示敬意,並向她祝福。
“如果在這樣的結合中祝願不是多餘的話,”他低聲説道。
“謝謝您,先生,”她輕蔑、厭惡地歪着嘴唇,胸脯上下起伏地回答道。
但是,伊迪絲是不是像她知道董貝先生第二天將前來求婚的那天晚上一樣,仍然感到卡克先生徹底地瞭解她,深切地看透她呢?是不是她覺得他了解她比他不瞭解她更使她感到屈辱呢?是不是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在他的微笑下她的傲慢就像雪在緊握着的手中一樣融解了?她的目空一切的眼光一碰上他的眼光就趕快避開,低垂到地上了呢?
“我自豪地看到,”卡克先生奴顏婢膝地低垂着頭,説道;在這同時他的眼睛和牙齒又顯露出,這種奴顏婢膝完全是虛偽的,“我自豪地看到,在這歡樂的日子,在這神聖的地方,我的微薄的禮物光榮地被董貝夫人拿在手中。”
她雖然低下頭,作為回答,但她的手在一剎那間似乎動了動,彷彿她想把手中的花揉得粉碎並輕蔑地拋擲在地上似的;但是她把手伸進她的新的丈夫(他一直站在旁邊,和少校談着話)的胳膊中,又傲視一切,一動不動和沉默不語。
馬車又停立在教堂門口。董貝先生挽着新娘的胳膊,穿過了台階上二十個家庭的小女人們;她們每個人都記住她每件衣服的式樣和顏色,並給她們的永遠在不斷結婚的女玩偶照樣做一件。克利奧佩特拉和菲尼克斯表哥進了同一輛馬車。少校把弗洛倫斯和那位險些被錯當成新娘的女儐相攙扶進第二輛馬車,然後他自己進去,隨後進來的是卡克先生。馬奔騰着前進;馬伕和僕役們炫耀着飄動的飾帶、花朵和新做的制服。車聲轔轔,他們從街道上疾馳而過;當他們經過的時候,成千個頭都轉過去望着他們,成千個穩重的道學家們由於沒能也在這天上午結婚,只好自我安慰地想到,這些人很少想過這種幸福是不能持久的。
當一切都已寂靜下來的時候,托克斯小姐從小天使的腿後露出身來,慢吞吞地從樓座上走下來。托克斯小姐的眼睛紅了,她的手絹濕了。她的心靈受到了創傷,但她並沒有生氣;她希望他們將會幸福。她完全承認新娘姿色美麗,而她自己的容顏則相形見絀,缺少魅力;但是董貝先生穿着淡紫色的背心和淡黃色的褲子時那儀表堂堂的形象浮現在她的心頭,托克斯小姐在回到公主廣場的路途中,在面紗下又重新哭泣起來。卡特爾船長懷着虔誠的心情,用高吼的喊了所有的阿門和應唱聖歌之後,覺得宗教的練習使他得到很大好處。他手中拿着上了光的帽子,心情平靜地在教堂四處走着,並朗讀了紀念小保羅的墓碑。殷勤的圖茨先生懷着愛情的痛苦,由忠實的鬥雞陪伴着,離開了教堂。鬥雞還想不出贏得弗洛倫斯的計策,但他最初的想法還在他腦子裏盤旋着,他認為使董貝先生直不起腰來是走向這一方向的正確的一步。董貝先生的僕人們從他們躲藏的角落裏跑出來,準備匆匆忙忙地趕到布魯克街去,但珀奇太太身體有些不舒服的跡象,她要求給她一杯水,顯得有些危急,這就把他們阻留下來;不過珀奇太太不久就好過來,被送走了。米福太太和教區事務員桑茲先生坐在台階上計算他們從這次婚禮中得到多少收入,正在談着的時候,教堂司事敲鐘報告即將舉行喪禮。
這時馬車抵達新娘的住所,打鈴的藝人們開始叮叮噹噹地敲打起來,樂隊開始吹奏起來,潘趣先生這位美滿姻緣的模範在吻他的妻子。當董貝先生攙着董貝夫人莊嚴地走進菲尼克斯的邸宅時,人們推推擠擠,紛紛湧集過來,張嘴呆看着熱鬧。其餘參加婚禮的人也下了馬車,隨後走進邸宅。可是,卡克先生穿過人羣走向前廳門口的時候,為什麼會想起那天早上在小樹林裏向他叫喊的那位老太婆呢?為什麼弗洛倫斯穿過人羣時會哆嗦一下,想起她曾經迷路的童年時代和那位善良的布郎太太的臉孔呢?
於是,為這個最幸福的日子又進行了祝賀,又有一些新的客人來到,雖然為數不多。於是,他們離開了客廳,在深褐色的餐廳的餐桌旁坐下。任何糖果商人也不能使這間房子光亮起來,即使他在那兩位精疲力竭的黑人身上裝飾再多的花朵和鴛鴦結也是徒勞無益。
可是糕餅師傅已經很好地完成他的任務,開出了豐盛的早餐。奇克先生和奇剋夫人跟其他人一起就座用餐。奇剋夫人看見伊迪絲天生是一位這樣完美無缺的董貝家裏的人,十分稱讚;她跟斯丘頓夫人和藹友好、親密無間地談着話。斯丘頓夫人心頭卸下了一個沉重的負擔,在喝着香檳酒。那位身材很高、早上由於興奮而感到痛苦的年輕人現在感覺好些了,但是他模糊地感到後悔,他恨另一位身材很高的年輕人,把盤子從他那裏強奪過來,並由於沒有滿足客人們的願望,因此幸災樂禍地感到高興。客人們沉着冷靜,沒有顯得過分歡樂,因而沒有使牆上那些像黑色喪徽一樣望着他們的圖畫憤怒。菲尼克斯表哥和少校是餐桌上最快活的兩位;但是卡克先生對全桌子的人都是笑嘻嘻的。他對新娘還有一種特別的微笑,但新娘卻很少、很少去注意它。
客人們吃完早餐,僕人們已離開房間以後,菲尼克斯表哥站起來;他看去驚人地年輕,袖口幾乎把手完全遮蓋住(否則就會顯得有些骨瘦如柴),臉頰由於喝了香檳酒而顯得紅潤。
“我以我的榮譽發誓,”菲尼克斯表哥説道,“雖然在一位紳士私人住宅中這是一件不尋常的事情,可是我得請求你們允許我提議,通常這叫作——實際上就是——祝酒。”
少校嘶啞地表示贊成。卡克先生朝着菲尼克斯表哥的方向,向桌子前面低下頭去,微笑了好多次,並點了好多次頭。
“嗯,實際上這不是個——”菲尼克斯表哥這樣重新開始之後,突然完全停住了。
“聽他説,聽他説!”少校用勸導人們信服的語氣説道。
卡克先生輕輕地拍着手,又把頭向桌子前面低下去,比先前微笑了更多次,也點了更多次的頭,彷彿剛才説的話使他特別感動,他想要親自表示一下,這話對他是有益的。
“實際上,”菲尼克斯表哥説道,“這是可能有些背離一般生活習慣,而並沒有什麼不合適的事情;雖然我從來不是個演説家,當我在下院①榮幸地支持這建議的時候,我,實際上,由於感到失敗,躺倒了兩個星期——”——
①議會是英國最高的立法機構,由上院和下院組成。上院(即貴族院)主要由皇室後裔、世襲貴族、因功受封的貴族以至上訴法院法官和教會的大主教、主教組成,不由選舉產生。上院擁有最高司法權,但無決定立法的實權,而只能對下院通過的法案表示贊成、反對或修改意見。上院議員人數不固定,隨英王的增封而變化。下院(即眾議院)由直接普選產生。競選議員要有一定的財產,議員人數是規定的。
少校和卡克先生對這個人的歷史片斷感到十分高興;菲尼克斯表哥大笑,直接對着他們,繼續説道:
“事實上,當我病得很厲害的時候,——你們知道,我仍覺得落在我身上的責任,而當責任落在一個英國人的身上的時候,我認為,他就必須儘可能出色地履行它。好!今天我們的家庭很高興地,通過我的可愛的、多才多藝的親戚,我事實上——看到她已在這裏——”
這時大家都鼓起掌來。
“她已在這裏,”菲尼克斯表哥又重複説道,他覺得這精采的一點是值得重複的,“跟一個人——就是説,跟一位男子,這位男子是誰也不敢輕視地用手指碰一下的——事實上就是跟我的尊敬的朋友董貝結上了親戚關係,如果他允許我這樣稱呼他的話。”
菲尼克斯表哥向董貝先生鞠了個躬;董貝先生莊嚴地鞠了個躬回禮。這不同尋常的、也許是前所未有的、打動感情的講話使每個人程度不同地感到滿意或受到感動。
“我沒有機會,”菲尼克斯表哥繼續説道,“我確實希望有這樣的機會,跟我的朋友董貝結識並研究那些為他的頭腦,事實上就是為他的心同樣增光的品質,因為我不幸——就像我過去在下院的時候我們經常説的,那時候我們通常是不談到上院的,那時候議會會議的程序也許比現在遵守得好——,事實上”菲尼克斯表哥非常狡猾地把他的笑話暫時不慌不忙地按捺着不説,然後再突然之間急速地説了出來,“因為我以前不幸在另外一個地方!”
少校捧腹大笑,好不容易才恢復鎮靜。
“不過我對我的朋友董貝是有足夠了解的,”菲尼克斯表哥用比較嚴肅的語氣繼續説道,彷彿他已突然變成一個比較莊重和聰明的人了,“我知道他事實上是,可以着重地稱為一位——一位商人——一位英國商人——和一位——一位男子。雖然我在外國居住了好幾年(我將極為高興地在巴登——巴登接待我的朋友董貝和在座的各位,並將趁此機會把諸位介紹給大公爵),可是我可以自誇的是,我對我的可愛的、多才多藝的親戚仍然是有足夠了解的。我知道她具備使一位男子幸福的一切條件,還知道她跟我的朋友董貝的結婚是雙方情投意合、心心相印的結合。”
卡克先生微笑了許多次,並點了許多次頭。
“因此,”菲尼克斯表哥説道,“我祝賀我們的家庭(我是其中的一個成員)得到了我的朋友董貝,我祝賀我的朋友董貝跟我的可愛的、多才多藝的、具備使一位男子幸福的一切條件的親戚結合;我冒昧地建議你們諸位全體為這良辰美景來舉杯,事實上,祝賀我的朋友董貝和我的可愛的、多才多藝的親戚。”
菲尼克斯表哥的講話搏得了熱烈的掌聲,董貝先生代表他本人和董貝夫人表示感謝。在這之後不久,喬-白建議為斯丘頓夫人的健康乾杯。然後,早餐就毫無生氣地結束了,剛才受到褻瀆的喪徽這時已消怒雪恨了。伊迪絲站起來去換穿行裝。
這時候,所有的僕人們都在地下室中吃早餐。他們對香檳酒已毫不希罕,不值一提;燒雞、發麪餡餅、龍蝦色拉已經無人光顧;身材很高的年輕人恢復精神,重新談到“興放”。他的同伴的眼睛開始跟他的眼睛競賽,他不知不覺地也把視線老盯在東西上面。所有的婦女們的臉都紅了;特別是珀奇太太的臉孔,她歡天喜地、眉飛色舞,把生活的憂慮忘得一乾二淨,如果這時請她把一位趕路的人領到鮑爾斯池塘(這是她本人操勞的地方)去,她將會不容易記得道路怎麼走了,託林森先生建議為幸福的新婚夫婦乾杯;白髮蒼蒼的男管家立即深有感情地響應,因為他覺得他是這個家庭留下來的最老的僕人,他不能不被這些變化所感動。所有的人,特別是婦女們,都很愛鬧着玩。廚娘通常是給大家領頭的,她説不能在這之後就草草收場,為什麼他們不一起去看戲呢?大家(包括珀奇太太)全都贊成,甚至連本地人也不例外,他喝了酒以後變得像老虎一樣兇暴,轉動着眼珠子,把婦女們(特別是珀奇太太)嚇得要命。身材很高的年輕人當中的一位,甚至建議在看戲之後去參加舞會,可是沒有人(包括珀奇太太)響應這個建議,因為那是做不到的。女僕和託林森先生髮生了爭吵:她根據一句古老的諺語,斷定婚姻是在天上安排的,他則認為是在別的地方安排的;他推測她講這話是因為她想到了她自己的婚姻了,她則説,天主無論如何也不允許她嫁給他。為了平息這些尖酸刻薄的辱罵,白髮蒼蒼的男管家建議為託林森先生的健康乾杯,因為了解他就意味着尊敬他,尊敬他就意味着他跟他所選擇的對象生活得幸福,不管她現在在哪裏(白髮蒼蒼的男管家這時看了女僕一眼)。託林森先生在充滿感情的講話中表示答謝;講話在末尾的時候轉到了外國人身上,他説,他們有時可能會從眼力不足和喜新厭舊的人(這些人是隻要一根頭髮就可以輕輕帶走的)那裏得到寵愛,不過他一心指望的是,他不再聽到外國人搶劫旅行馬車的事了。託林森先生的眼光十分嚴厲和富於表情,女僕看了幾乎都要發狂了,幸好這時女僕和所有其他的人聽到新娘就要動身的消息,於是就趕忙跑出地下室去看她離開。
馬車停在門口;新娘正從樓上走下,前往門廳;董貝先生在那裏等她。弗洛倫斯站在樓梯上,也準備離開;尼珀姑娘正在客廳與廚房中間的路途中,準備陪她回去。當伊迪絲出現的時候,弗洛倫斯急忙跑到她的身邊,向她告別。
難道伊迪絲感到寒冷,所以她顫抖了?難道在弗洛倫斯的接觸中有什麼不自然的、令人不快的東西,所以這美麗的女人往後退卻和收縮身子,彷彿她忍受不了這接觸?難道離別需要這樣匆忙,所以伊迪絲揮了揮手,就飛快地向前走去,不見了?
當馬車輪子的轔轔聲已經消逝的時候,斯丘頓夫人懷着母親的悲痛感情,以克利奧佩特拉的姿態,倒在沙發裏,流出了一些眼淚。少校跟其他人從桌旁來到她眼前,設法安慰她,可是她卻無論如何也安慰不了,所以少校就告辭了。菲尼克斯表哥告辭了。卡克先生也告辭了。客人們全都走了。克利奧佩特拉一人留下時,由於感情悲傷,感到有些發暈,就睡着了。
地下室裏的僕人們也普遍地發暈。身材很高的年輕人很早就興奮,他的頭好像粘牢在餐具室裏的桌子上似的,沒法跟它分開。珀奇太太的情緒發生了激烈的變化,由於珀奇先生的緣故而低沉不振;他告訴廚娘説,她覺得他現在不如過去家裏只有幾個人的時候那麼戀念着家。託林森先生耳朵裏嗡嗡鳴叫,頭腦裏有一個大輪子在不斷地旋轉。女僕但願人們不要説她希望一個人死了是罪孽就好了。
在地下室,大家對時間概念也普遍產生了迷誤。人人都以為現在至少該是晚上十點鐘了;其實是下午三點鐘還不到。一種犯了罪惡的模糊意識出現在每個人的腦中;人人都暗暗地把其他人看成是共犯,都想最好避開他。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沒有一個人敢大膽暗示原先打算去看戲的計劃。要是有人還重新提起要去參加舞會的想法,那就會被譏笑為懷有惡罪的白痴了。
兩小時之後斯丘頓夫人到樓上睡覺,可是廚房中的瞌睡卻還沒有醒過來。餐廳中的喪徽俯視着麪包屑、骯髒的盤子、溢出的酒、半融化的冰、走了味和變了色的杯中殘酒、龍蝦的碎片、雞的腳爪以及逐漸變成微温的、膠狀的、湯一般的、淒涼的果子凍。這時候結婚已像早餐一樣,失去了它原先的奢華的場面與美麗的裝飾。董貝先生的僕人們談論這件事的時候,從中得出許多道義上的教訓,在家裏喝早茶的時候感到十分後悔,所以到了八點鐘左右,他們就完全變得一本正經了;這時候珀奇先生從城裏生氣勃勃、愛説愛笑地回到這裏;他穿着白色的背心,唱着滑稽的小調,準備在這裏消磨一個晚上,並打算盡情地消遣消遣,可是他吃驚地發現他受到了冷淡的接待,並看到珀奇太太處在可憐的狀態之中,所以他覺得,搭乘下一輛公共馬車護送他的太太回家,是他將愉快地承擔的責任。
夜來臨了。弗洛倫斯穿過這漂亮公館中的各個房間,找到了她自己的卧室;由於伊迪絲的關心,這裏各處都擺設着奢華和舒適的物品。她脱去漂亮的服裝,換上為紀念可憐的保羅所穿的簡樸的舊喪服,並坐下唸書;戴奧吉尼斯在她身旁的地面上伸展開肢體,眯縫和眨巴着眼睛;但是弗洛倫斯今天夜裏念不下去。房屋似乎古怪和新奇,裏面有着響亮的回聲。在她的心頭籠罩着一層陰影,她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也不知道是什麼,但它是沉重的。弗洛倫斯合上書本,粗魯的戴奧吉尼斯把這看作是一個信號,就把腳爪伸到她的膝蓋上,耳朵摩擦着她的愛撫他的手;但是弗洛倫斯一時不能清楚地看見他,因為在她的眼睛和他之間隔着一層迷霧。她死去的弟弟和死去的母親像天使般在中間閃耀着。還有沃爾特,這漂泊在外、遇到船隻失事的孩子,啊,他在哪裏呀?
少校不知道;這是毫無疑問的。這跟他毫無關係。少校整個下午噎着氣和打着盹兒,並在俱樂部裏吃了一餐很晚的晚餐;這時他坐着喝一品脱酒,並給鄰桌一位謙遜的、臉孔鮮嫩的年輕人(要是他能站起來走開的話,那麼他真願意付出一大筆錢,可是他卻做不到這一點)講白格斯托克先生,參加董貝婚禮的軼事和老喬的一位身份非常高貴的朋友菲尼克斯閣下的故事,把這位年輕人樂得險些兒發瘋。菲尼克斯表哥這時本應當待在朗旅館、躺在牀上的,可是卻坐在賭桌旁邊;也許是他那雙不聽話的腿違反他的心願,把他帶到那裏去的。
夜像巨人一樣,佔據了整個教堂,從鋪石路直到屋頂,並在這寂靜的時刻中進行統治。臉色蒼白的黎明又來到窗口窺探,然後讓位給白天;它看到夜退到地下靈堂裏,就跟隨着它,把它攆跑,自己躲藏在死人中間。當大門砰然打開,桑茲先生和米福太太踏着他們日常生活的軌道走進來時,膽怯的耗子們又畏縮地聚集在一起;桑茲先生和米福太太的日常生活軌道週而復始,真像結婚戒指一樣牢不可破。在結婚的時刻,那頂三角帽和那頂乾癟的女帽又出現在一對新人的背後;然後又是這個男子娶了這個女子;這個女子嫁給這個男子,雙方莊嚴地山盟海誓:
“從今以後,不論是幸福還是患難,不論是富貴還是貧賤,不論是健康還是生病,他們都將相親相愛,直到死亡把他們分開為止。”
卡克先生小心挑選着乾淨的道路,騎馬回到城裏,嘴巴張得極大地重複着這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