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在卡克先生的生活與習慣中開始發生各種微小的變化,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異常勤勉地致力於公司的業務,並精心研究擺在他面前的公司各項交易的細節。他對這些事情本來一直是感覺靈敏、觀察細緻的,現在他的山貓眼睛般的警覺性又增加了二十倍。不僅僅是他疲累的眼睛密切注視着每天以某種新形式出現在他面前的當前的各種情況,而且他還從這些耗費精力的繁忙工作中找到閒暇時間(這是他設法擠出來的)來重新審查公司過去許多年中的交易以及他所參與的部分。時常,當公司的職員都走了,辦公室黑暗無人,所有的業務機構也都已關閉了的時候,保險櫃裏的一切東西都像解剖開的身體一樣攤開在卡克先生的面前,他則像一位醫生正在仔細剖析他的病人的最微細的神經與纖維那樣,耐心地探索着帳冊與單據中的秘密。在這種情況下,信差珀奇先生通常留在外面的辦公室中,在一支蠟燭的亮光下,閲讀行市表消遣,或者對着爐火打瞌睡,每分鐘都可能發生頭向下撞進煤箱裏去的危險。雖然這大大地縮短了他家庭娛樂的時間,但他對卡克先生這種熱心工作的表現卻不能不大加讚揚。他向珀奇太太(她現在撫養着一對雙胞胎)一遍又一遍地詳細談論着他們城裏經理先生的勤勉與精明。
卡克先生以對待公司業務同樣增強的、敏鋭的注意力來處理他的個人事務。他雖然不是公司的合夥人(迄今為止,只有董貝這個偉大姓氏的繼承人才能享有這個光榮的稱號),但他從它的交易中收取一定的佣金;而且,他還參與公司的有利的投資活動,所以在東方貿易業巨鯨四周的小魚兒們都把他看成是一位闊老。機靈的觀察者們開始談論,董貝公司的傑姆-卡克在計算他的資本;他是個聰明人,正在合適的時候收回他的錢;在證券交易所裏甚至有人打賭説,傑姆將要娶一位有錢的寡婦。
不過這些絲毫也不妨礙卡克先生侍候他的老闆,也絲毫不妨礙他保持乾淨、整潔、圓滑或任何貓般的特性。與其説他的習慣有什麼變化,還不如説他整個人比過去更精練了。在他身上過去可以看到的一切東西,現在仍然可以看得到,只是現在表現得更為集中罷了。他做每件事情的時候,就彷彿他不做任何其他的事情似的;——對一位具有這樣能力與意圖的人來説,這相當明確地表明,他正在做某件事情來磨練與激勵他最敏鋭的才能。
他的唯一顯著的變化是,當他騎着馬在街上來來去去的時候,他深深地陷入沉思之中,就像董貝先生遭到不幸的那天早上,他從那位先生家裏走出來時的情形一樣。在這種時候,他不假思索地自動避開路上的一切障礙物,好像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也沒有聽見,一直到達目的地為止,除非突然發生什麼意外的事情或突然需要作出什麼努力,才能使他從沉思中驚醒過來。
有一天他這樣騎着他的白腿的馬,向董貝父子公司的辦公室行進的時候,他既沒有留意到兩位女人的眼睛在注視着他,也沒有留意到磨工羅布為了表明他嚴守時間,正在離指定地點更近一條街的地方等候着他,圓圓的眼睛正被他吸引住;羅布徒勞地一次又一次把手舉到帽檐向他行禮,以便吸引他的注意,然後在他主人身旁急匆匆地走着,準備在他下馬的時候立即抓住馬蹬。
“看,他騎過去了!”這兩位女人當中的一位喊道;她是一位老太婆,伸出滿是皺紋的手,把他指給她的同伴看;她的同伴是一位年輕女人,站在她的身旁,跟他一樣退避到一個門道里。
布朗太太的女兒沿着布朗太太指點的方向望出去,臉上露出憤怒與渴望報仇的神色。
“我從來沒有想到會再見到他,”她低聲説道;“不過也許我見到他是件好事。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樣子沒有變化!”老太婆十分怨恨地看了一眼,説道。
“他變化!”另外一位回答道。“為什麼會變化?他受過什麼苦嗎?我一個人的變化抵得上二十個人的。難道這還不夠嗎?”
“看,他往那裏騎過去了!”老太婆用發紅的眼睛注視着她的女兒,嘟囔着説道,“那麼悠閒自在,那麼整潔漂亮,還騎着馬,而我們卻站在污泥裏——”
“而且是從污泥裏出來的,”她的女兒不耐煩地説道,“我們是他馬蹄下的污泥。我們還能是什麼?”
她又用全神貫注的眼光從後面望着他;當老太婆想要回答的時候,她急忙搖搖手,彷彿連也會阻擋她的視線似的。她的母親注視着她,而沒有注視他,並保持着沉默,直到後來那冒着火星的眼睛平靜下來了,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彷彿由於看不到他而感到安慰似的。
“寶貝!”這時候老太婆説道。“艾麗斯!漂亮的女兒!艾麗!”她慢慢地搖擺着她的袖子來引起她的注意。“你是能從他那裏敲出錢來的呀,你就讓他那樣過去嗎?唔,這是罪惡,我的女兒。”
“難道我沒有告訴過你,我不要他的錢嗎?”她回答道。
“難道你到現在還不相信我嗎?我曾接受過他姐姐的錢了嗎?如果我知道有什麼錢通過他雪白的手送來的,難道我會去摸一個便士嗎?除非我能在上面塗上毒藥,再送還給他!別説了,媽媽,我們離開這裏吧。”
“讓他那麼有錢?”老太婆嘟囔着,“而我們就這麼窮苦可憐!”
“我們可憐,是由於他給我們造成了傷害,而我們卻不能對他報仇雪恨;”女兒回答道,“讓他給我那種財富吧,我將從他那裏取得它並使用它。走吧,看他的馬沒有用。走吧,媽媽!”
但是老太婆這時看到磨工羅布牽着沒有人騎着的馬,沿着街道回來,她好像產生了超出這件事情本身的某種興趣,非常認真地打量着這位年輕人。當他走近的時候,她好像要解決心頭的什麼疑問似的,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看了她女兒一眼,並把一個指頭貼在嘴唇上;當他正從這裏經過的時候,她從門道里走出來,碰了一下他的肩膀。
“喂,我活潑的羅布這些時候都在哪裏呀?”他回過頭來時候,她問道。
活潑的羅布聽到這個問候,減少了不少活潑,表現出十分驚愕的樣子,眼中含着淚水,説道:
“啊,布朗太太,一個可憐的小夥子正在規規矩矩地掙錢過活,體體面面地做人,您為什麼不讓他平平靜靜地過日子,不去打攪他呢?他正把他主人的馬牽到一個規矩可靠的馬廄去,您為什麼跑過來,在街道上跟他講話,敗壞他的名聲呢?——這匹馬要是由您去處理的話,您是會把它賣掉,再買肉來喂貓餵狗的!哎呀,我還以為,”磨工説了一句結尾的話,彷彿他所受的一切委屈已到達頂點似的,“您老早以前就已死掉了呢!”
“我親愛的,”老太婆向她的女兒大聲哀訴道,“我認識他已有好多個星期、好多個月了;有好多次,那些賣鴿子的流浪者和捉鴿子的人欺負他,都是我幫助了他,可是他現在竟這樣對我説話!”
“讓那些鳥兒安安靜靜,別去打擾它們吧,好不好,布朗太太?”羅布用極度痛苦的聲調反駁道,“我想,一個年輕小夥子最好是跟獅子打交道,而不要去跟這些小東西打交道,因為它們常常會在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飛回到您的臉上來。唔,您好嗎?您需要什麼?”羅布説出這些有禮貌的話,彷彿是極不願意,極為激憤和怨恨似的。
“你聽,我的寶貝,他是怎樣跟一位老朋友講話的!”布朗太太又向她女兒哀訴道,“但是他有幾位老朋友可不像我這麼耐性。如果我去告訴幾個他認識、他曾經跟他們玩樂,並欺騙過他們的朋友,到哪裏去找到他的話——”
“您住嘴好不好,布朗太太?”可憐的磨工打斷她的話,説道,一邊迅速地向四周看了一眼,彷彿預料會在近旁看到他的主人的牙齒正在閃發出亮光似的,“您想毀掉一個年輕小夥子來取樂,這是為什麼呢?像您這樣歲數的人,本應該想各種各樣事情的,為什麼還要這樣呢?”
“多麼雄壯的馬!”老太婆拍拍馬背,説道。
“別去動他好不好,布朗太太?”羅布把她的手推開,大聲喊道,“您真要把一位悔過自新的年輕小夥子逼得發瘋了!”
“嘿,我傷害它什麼啦,孩子?”老太婆回答道。
“傷害?”羅布説道,“您就是用稻草碰它一下,它的主人也能發覺。”他把老太婆的手碰過的地方吹了吹,用手指輕輕地把它撫平,彷彿他當真相信他所説的話似的。
老太婆回頭望了望跟隨在後面的女兒,向她嘀咕了一句並歪歪嘴巴;當羅布手裏拿着繮繩繼續向前走去的時候,她緊緊跟在他的後面,繼續和他交談。
“你有了個好差使了,羅布,是不是?”她説道,“你走運了,我的孩子。”
“唉,別談走運了,布朗太太,”可憐的磨工左顧右盼,停住腳步,回答道,“如果您沒有遇見我,或者如果您走開的話,那麼,説實在的,一位年輕小夥子可以説是相當走運了。您離開我吧,布朗太太,別在我後面跟着!”羅布突然反抗地哇哇大哭起來,“如果那位年輕的女人是您的一位朋友的話,那麼她為什麼不把您領開,而讓您這樣丟臉呢!”
“什麼!”老太婆用哭喪的説道,一邊把臉湊近他的臉,對它齜牙咧嘴地笑了笑,她脖子上鬆弛的皮膚都因而往下垂掛着了。“你竟翻臉不認你的老朋友了!過去當你除了石砌的道路,找不到別的牀鋪的時候,難道你不曾五十次偷偷地躲藏在我家裏,在角落裏呼呼大睡嗎?現在你竟居然這樣對我這樣説話!難道我過去不曾跟你一道去買賣,還幫助你這小學生偷偷地逃學,還有什麼我不曾做過的,而你現在竟居然叫我走開!難道我不能在明天早上把你過去的一羣夥伴召集起來,像你的許多影子一樣,跟隨着你,把你徹底搞垮嗎?你現在竟居然放肆無禮地看着我!我就走。艾麗斯,我們走吧!”
“站住,布朗太太!”心煩意亂的磨工喊道,“您這是幹什麼來着?您別生氣!請別讓她走。我完全不想冒犯您。我開頭的時候不是對您説過,‘您好嗎?’是不是?可是您不願意回答。您好嗎?還有一點,”羅布可憐巴巴地説道,“請聽我説!一位年輕小夥子需要把他主人的馬牽去洗刷乾淨,而他的主人又是個什麼丁點小事都能覺察出來的人,這時他怎麼能站在街上跟人講話呢?”
老太婆裝出稍稍息怒的樣子,但仍然搖着頭,歪着嘴巴,嘟囔着。
“跟我到馬廄去,喝一杯對您身體有益的東西,好不好,布朗太太?”羅布説道,“不要像現在這樣閒蕩着,那對您,對其他任何人都沒有好處。您肯不肯跟她一道跟我來?”羅布説道,“説真的,要不是有這匹馬的話,我真高興見到她!”
羅布這樣賠了禮之後,拐了一個彎,牽着馬沿着一條小街走去,這時他那神態真是一幅悲觀絕望的悲慘圖景。老太婆向她女兒歪歪嘴,緊緊跟在他後面。女兒隨後跟着。
他們轉進一個寂靜的小廣場,或者説得正確些,一個院子裏。一座雄偉的教堂鐘樓巍然聳立在這裏,還有一個包裝作坊的倉庫和一個酒瓶廠的倉庫也坐落在這裏。磨工羅布把那匹白腿的馬交給院子角落裏一所舊式馬廄的馬伕,請布朗太太和她的女兒坐在馬廄門口的石長凳上,不久他就從鄰近的酒吧裏出來,拿着一隻白-的酒壺和一隻酒杯。
“孩子,為你的主人卡克先生的健康乾杯!”老太婆在喝酒之前慢吞吞地説出她的祝願。“天主保佑他!”
“怎麼!我以前沒跟您説過我的主人是誰啊?”羅布眼睛張得大大地説道。
“我們認得他,”布朗太太説道,她專心致志地注視着他,連她那動作着的嘴巴和搖晃着的腦袋也暫停了片刻。“我們今天早上看到他從我們身邊經過,後來他下了馬,你在那裏等着把它牽走。”
“是的,是的,”羅布回答道,好像後悔沒有在任何別的地方等候他似的——“她怎麼了?她為什麼不喝?”
這個問題是指艾麗斯而提出的。她緊裹在斗篷裏,坐在稍稍離開一點的地方,對他遞上來的重新斟滿的酒杯絲毫也不理會。
老太婆搖搖頭。“別管她,”她説道;“如果你瞭解她的話,你就會知道她是個古怪的人,羅布。可是卡克先生——”
“別作聲!”羅布説道,一邊偷偷地朝包裝作坊的倉庫和酒瓶廠的倉庫張望,彷彿卡克先生可能會從這些倉庫的任何一排房屋中往這邊窺視似的。“説得輕一點。”
“唔,他不在這裏!”布朗太太喊道。
“我不知道這,”羅布嘟囔道,他甚至朝教堂鐘樓看了一眼,彷彿具有超自然聽覺的卡克先生可能躲藏在那裏似的。
“他是一位好主人吧?”布朗太太問道。
羅布點點頭,又低聲補充了一句,“非常精明厲害。”
“他住在城外,是不是,親愛的孩子?”老太婆問道。
“當他在家裏的時候,他是住在城外,”羅布回答道,“可是我們現在不住在家裏。”
“那麼住在哪裏呢?”老太婆問道。
“住在一棟出租的房屋裏,跟董貝先生的家很挨近的,”羅布回答道。
年輕的女人眼睛那麼鋭利地、那麼突然地注視着他,弄得羅布十分驚慌失措;他又向她遞過酒杯,但跟先前一樣沒有成功。
“董貝先生——您知道,有時候,您和我常常談到他,”羅布對布朗太太説道,“您過去常常想法讓我談到他。”
老太婆點點頭。
“唔,董貝先生,他從馬上摔下來了,”羅布不願意地説道,“我的主人不得不比往常更多次地到那裏去,不是跟他在一起,就是跟董貝夫人在一起,再不就是跟他們當中的什麼人在一起,所以我們就搬到城裏去住了。”
“他們是不是好朋友,親愛的孩子?”老太婆問道。
“誰?”羅布反問道。
“他跟她?”
“什麼,董貝先生跟董貝夫人嗎?”羅布説道,“這我怎麼能知道!”
“不是説他們,小寶寶,我是説你的主人跟董貝夫人,”老太婆哄着他,回答道。
“我不知道,”羅布又向四周看看,説道,“我猜想是這樣。
您的好奇心多重呵,布朗太太!言多必失,少説為好。”
“哎呀,這沒有什麼害處!”老太婆大笑了一聲,拍了一拍手,高聲説道,“活潑的羅布走運之後變得馴服了!這沒有什麼害處。”
“是的,我知道,這沒有什麼害處,”羅布回答道,一邊像先前一樣懷疑地看了看包裝作坊的倉庫、酒瓶工廠的倉庫和教堂的鐘樓;“但是決不能泄漏秘密,哪怕只是談談我主人上衣的鈕釦也不行。我告訴您,這種事他是不容許的。要不然,一位年輕小夥子還不如把自己淹死更好一些。他就是這樣説的。如果您不知道的話,我連他的名字也不會告訴您。讓我們談談別的什麼人吧。”
當羅布又小心翼翼地向院子裏察看的時候,老太婆暗地裏向她女兒作了個示意的動作,這是一剎那的工夫,但是她的女兒表示領會,就把眼光從孩子的臉上移回,像先前一樣緊裹在她的斗篷裏。
“羅布,親愛的!”老太婆招呼他在長凳的另一端坐下。
“你過去是我寵愛的寶貝孩子。是的,可不是這樣嗎?難道你不知道你過去是這樣的嗎?”
“我知道,布朗太太,”磨工很勉強地回答道。
“可是你卻能忍心把我拋棄!”老太婆用胳膊摟着他的脖子,説道,“你卻能忍心離開我,躲藏得幾乎無影無蹤,也從來不跟你的老朋友説説你已交了多麼好的運氣,你這個驕傲的孩子呀!嗬嗬,嗬嗬!”
“唉,一位年輕的小夥子在這裏這樣嚎啕大哭着,而他的主人就在附近留神瞧着,這對他是多麼可怕的事啊!”不幸的磨工高聲喊道。
“你以後不來看看我嗎,羅貝?”布朗太太喊道,“嗬嗬,你以後就一次也不來看看我嗎?”
“會來看您的,我告訴您!是的,我會來的!”磨工回答道。
“這才是我的好羅布啊!這才是我的好寶寶啊!”布朗太太説道,一邊擦乾她乾癟的臉上的眼淚,親切地緊抱着他。
“還是到老地方來吧,羅布?”
“行,”磨工回答道。
“不久就來,親愛的羅貝?”布朗太太喊道;“而且經常來?”
“行。行。是的,”羅布回答説,“以我的靈魂和肉體發誓,我一定來。”
“既然是這樣,”布朗太太把手舉向天空,把頭往後一仰,並搖晃着,“雖然我知道他住在哪裏,但如果他信守他的諾言的話,那麼我就不到他那裏去,而且我一個字也決不會談到他!決不會!”
這聲喊叫對可憐的磨工似乎是一絲安慰,他握握布朗太太的手,眼裏含着淚水,請求她別去打擾一位年輕小夥子,別去破壞他的前程。布朗太太又親熱地擁抱了他一次,表示同意;但是當她正要跟女兒離開的時候,她又轉過身來,偷偷地舉起一個指頭,用嘶啞的湊着他的耳朵,求他給一點錢。
“一先令,親愛的!”她露出急切的、貪婪的臉色,説道,“要不六便士也行!看在老熟人的面子上。我是這麼窮。而我漂亮的女兒,”——她回過頭去望了望——“她是我的女兒,羅布,她讓我過着半飢半飽的生活。”
可是當羅布勉勉強強地把錢塞到她手裏的時候,她的女兒卻悄悄地轉過身來,抓住她的手,把錢幣從她手中搶出來。
“什麼,”她説道,“媽媽!老是錢!開頭是錢,到最後還是錢。我剛才講過的話你怎麼一點也不記在心上?錢在這裏。
拿回去吧!”
當錢歸還原主的時候,老太婆哀嘆了一聲,但沒有阻攔,然後挨着她女兒的身旁,一拐一拐地走出院子,沿着鄰近的一條小街走去。萬分驚訝的羅布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們離開,他看到她們很快就站住,認真地交談起來;他不止一次地注意到年輕女人的手兇狠地作了一個威脅的動作(顯然是針對她們所談到的一個什麼人),布朗太太也有氣無力地模仿了一下這個動作,因而他不由得衷心地希望,她們所談論的對象不是他。
羅布想到她們現在已經走了,又想到布朗太太將來不能永久活下去,很可能不久就不會來打擾他了,心中感到一些安慰;他對過去的過錯會隨着帶來這些不愉快的後果,心中倒也因此而感到有些悔恨,但是他想到他是怎樣巧妙地擺脱了卡特爾船長的(他一回憶起這件事,就必然能使精神煥發起來),這就使他把受了擾亂的心緒鎮靜下來,換上一副平靜的面容,到董貝公司的營業所去接受他主人的吩咐。
他的主人在那裏,眼睛是那麼敏鋭,那麼警覺,因此羅布一看到它們,就在他面前顫抖起來,十分擔心布朗太太的事情會使他受到責罵;他的主人像往常一樣,交給他一個匣子和一張短箋;匣子裏裝着上午的公文,是送給董貝先生的;那張短箋是送給董貝夫人的;他只是向他點了點頭,算是囑咐他要謹慎小心,並必須火速送達——這樣一種神秘的告誡,在磨工看來,充滿了可怕的警告與威脅,它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
房間裏只剩下卡克先生一個人的時候,他又專心致志地工作起來,工作了一整天。他接見了不少來訪者,審閲了許多文件,在各種商業場所進進出出,來來往往,在一天的業務沒有做完之前,他從不分心走神。但是,當他桌子上的公文終於辦完送走以後,他又一次陷入沉思之中。
當他以慣常的姿勢站在慣常的地方,眼睛全神貫注地凝視着地板的時候,他的哥哥進來把這一天中間從這裏取走的一些函件送回。在他進來的時候,經理卡克先生的眼睛注視着他,彷彿它們在這段時間裏一直靜觀着的不是辦公室的地板,而是他似的;當他默默地把函件放在桌子上,想立刻就走開的時候,經理卡克先生説道:
“唔,約翰-卡克,是什麼使你到這裏來的?”
他的哥哥指指函件,然後又向門口走去。
“我感到奇怪,”經理説道,“你來來去去,連我們主人的健康情況怎麼樣也可以不問一問。”
“今天早上我們在辦公室裏聽説,董貝先生的身體恢復得不錯,”他的哥哥回答道。
“你是這樣一位卑躬屈節的人,”經理微笑了一下,説道,——“不過,在這些歲月中你已變成了這樣子——,我現在敢發誓説,如果他遭到什麼災禍的話,那麼你是會感到悲傷的。”
“我一定會真正感到難過,詹姆斯,”那一位回答道。
“他會感到難過!”經理指着他説道,彷彿他正在向這裏另一個人求助似的。“他會真正感到難過!我的這位哥哥!這位這裏的小職員,這塊誰也看不起的廢物,他被人們推在一旁,臉朝着牆壁,就像是一張拙劣的圖畫一樣!他就一直是這樣,天知道過了多少年;可是他對他卻非常感激、尊敬與忠誠,而且想要我相信這一點!”
“我什麼也不想要你相信,詹姆士,”另一位回答道。“請像對待你的其他任何下屬那樣公正地對待我吧。你向我提了一個問題,我只不過回答它罷了。”
“你這條搖尾乞憐的狗,對他就沒有什麼抱怨的嗎?”經理以尋常少見的易怒的脾氣,説道,“難道就沒有盛氣凌人的態度、蠻橫無禮的行為、愚笨無知的狀態、吹毛求疵的挑剔,使你怨恨的嗎?見你的鬼!你是人還是耗子?”
“任何兩個人,特別是上級和下級,如果相處這麼多年,彼此沒有一點怨言,這倒是奇怪的——不管怎麼樣,他是這麼想的,”約翰-卡克回答道,“不過,撇開我的歷史不提——”
“他的歷史!”經理高聲喊道,“哦,確有這麼回事。這件事實本身使他成了一種特殊情況,因此就可以把他的一切全都一筆勾銷!唔,往下講吧。”
“我的這段歷史,正像你所暗示的,使我具有獨特的理由對他懷着感激的心情(其他的人很幸運,沒有像我這樣的理由),可是把這段歷史撇開不提,公司裏也確實沒有一個人不是這樣説和這樣感覺的。難道你不認為這裏有什麼人對公司老闆遭遇的不幸或災禍會漠不關心或會對這不真正感到難過的嗎?”
“當然,你有充分的理由對他感恩戴德!”經理輕蔑地説道。“唷,難道你不相信,把你留在這裏是作為一個廉價的實例和著名的證據,説明董貝父子公司待人處事寬厚,因而有助於抬高這個大名鼎鼎的公司的美好聲望嗎?”
“我不相信,”他的哥哥温和地回答道,“很久以來我一直相信,是由於更為仁慈和無私的理由才把我留下來的。”
“我看你好像要背誦一段基督的什麼訓誡吧,”經理像山貓般咆哮道。
“不是,詹姆士,”另一位回答道,“雖然我們之間兄弟情誼的紐帶早已斷裂,並已被拋棄了——”
“誰斷裂的,親愛的先生?”經理問道。
“我,由於我的行為不正。我不把過失推到你身上。”
經理咬牙切齒,無聲地回答道,“哼,你不把過失推到我身上!”然後囑咐他繼續説下去。
“我説,雖然我們之間已不存在兄弟情誼的紐帶,我請求你不要用不必要的辱罵來攻擊我,或者曲解我所説的或想要説的話,我只想向你提醒一點:如果你以為,你在這裏遠遠超出所有其他的人,得到提拔,受到信任,享受榮譽(我知道,從一開始,你就是由於你的卓越才能和可以信賴而得到提拔的),你比任何人都能更隨便地跟董貝先生交往,可以説,跟他保持着平等的關係,受到他的寵幸,由於他而發財致富,因此,公司裏只有你一個人才關心他的幸福與名譽,如果你這樣想的話,那麼這將是一個錯誤。我真誠地相信,公司裏,從你開始一直到職位最低的人,沒有一個人不同樣有着這樣的感情。”
“你撒謊!”經理説道,他由於突然發怒,臉孔漲得通紅。
“你是個偽君子,約翰-卡克,你説的是彌天大謊。”
“詹姆士,”另一位喊道,他的臉也漲紅了。“你使用這些侮辱的語言打算幹什麼?我沒惹你一絲一毫,你為什麼這樣卑鄙地對我使用這些語言?”
“我告訴你,”經理説道,“你的虛情假意與卑躬屈膝,公司裏所有職員的虛情假意與卑躬屈膝,都不值得我那樣做,”他咬咬大姆指,又咬咬別的指頭,“我看透這一切,就像看透清澈的空氣一樣!這個公司所僱用的所有職員,在我與最低級職員之間的所有的人(你對他們很體貼,而且有理由這樣,因為你的地位與他們相差不遠),沒有一個人看到他的主人受到屈辱會不由衷地感到高興,沒有一個人不暗地裏恨他,沒有一個人不希望他遭到災禍而不是交上好運,沒有一個人要是有力量和勇氣的話會不反抗他的。愈是受到他寵幸的人就愈感受到他的蠻橫無禮;愈接近他的人就愈疏遠他。這就是這裏所有職員們的信念!”
我不知道,”他的哥哥説道,他剛才被惹怒的感情立即被驚奇所代替,“誰用這樣一些説法糟蹋你的耳朵的?為什麼你偏想要來考驗我而不去考驗別人?不過你已經考驗了我,愚弄了我,這一點我現在深信不疑。你剛才的態度和言論,跟我過去在你身上看到的截然不同。我只能再一次對你説,你被欺騙了。”
“我知道我是被欺騙了,”經理説道,“我已經對你説過了。”
“不是被我,”他的哥哥回答道。“而是被向你提供情況的人欺騙了,如果有這樣的人的話;如果沒有這樣的人,那就是被你自己的想法和懷疑所欺騙了。”
“我沒有任何懷疑,”經理説道。“我掌握千真萬確的事實。你們這些膽小如鼠、卑鄙下賤、卑躬曲膝的狗!你們全都假裝成同樣的姿態,全都編造着同樣的假話,全都哭訴着同樣的話語,全都隱藏着同樣顯而易見的秘密。”
當他説完的時候,他的哥哥不再説什麼,離開房間,把門關上,經理卡克先生把椅子拉近到壁爐跟前,開始用撥火棒輕輕地敲打着煤塊。
“懦怯怕事、阿諛奉迎的無賴們,”他露出兩排閃閃發光的牙齒,喃喃自語道,“他們沒有一個人不假裝出震驚與氣憤的——!呸!他們只要一旦有了權勢和使用權勢的才智與膽量的話,那麼就沒有一個人不會把董貝的高傲摧毀、打倒,就像我耙出這些煤渣一樣毫不留情的。”
當他把它們敲碎、撒在爐篦上的時候,他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看着自己所幹的事情。“是的,即使沒有王后的引誘也會這樣的!”他立即補充了一句;“有一種高傲是不應當忘記的——它是我們相識的見證人!”説着,他就陷入了更為出神的沉思,坐在那裏,對着正在暗黑下去的爐篦默想着,隨後像一個人離開專心看着的書本一樣地站了起來,向四周看看,拿了帽子和手套,走到他的馬正在等候他的地方,騎上馬,沿着燈光明亮的街道騎去,因為這時已是晚上了。
他騎近董貝先生的住宅;快到的時候,他勒住馬,讓馬放慢腳步,一步一步地走着,同時望着上面的窗子。有一次他曾看到弗洛倫斯帶着她的狗坐在裏面的那個窗子首先吸引了他的注意,雖然這時裏面已沒有燈光了;可是當他把眼光投到這座公館高大的正面的時候,他微笑了,似乎目空一切地把那窗子拋在後面。
“過去有一段時候,”他説道,“甚至連您這顆升起的小星也是值得注視的,而且還得知道烏雲聚集在什麼地方,以便在需要的時候好去掩護您。可是現在一顆行星升上來了,在它的光輝中您已經黯然失色了。”
他把白腿的馬轉到街道拐角處,從這座公館背面的許多窗子中尋找一個閃射出亮光的窗子。這個窗子使他聯想起那莊嚴的態度,那戴上手套的手,也使他回想起那隻美麗的鳥兒的翅膀上的羽毛怎樣紛紛落到地板上,長衣上那輕飄飄的白色絨毛怎樣顫抖着,發出沙沙的,就像面臨即將颳起的風暴一樣。當他又轉身離開,以快速的步伐騎過公園的黑暗的、無人的小路的時候,他帶走了這些回憶。
不可避免的事實是,這些回憶都跟一位女人,一位高傲的女人聯繫着;她憎恨他,但是由於他採取了狡猾的手腕,也由於她懷着高傲與怨恨的情緒,她被慢慢地而又確實地引導到習慣於容忍他跟她在一起相處了;她逐漸地習慣於把他當作一位有特殊權利的人來接待,他有權向她談到她對她自己丈夫無禮的輕蔑和她自暴自棄地輕視自己。這些回憶跟一位女人聯繫着;她深切地憎恨他,她瞭解他,並正因為她瞭解他和因為他了解她,所以她不信任他;可是儘管她對他懷着憎恨,她卻容許他一天天地接近她,以便激起她強烈的怨恨。儘管她對他懷着憎恨!正是由於這個理由她才容許他一天天地接近她的;因為在這憎恨的深淵(它太深了,雖然她能模糊地向裏面探視,但卻不是她的威脅性的眼光所能看透的)隱藏着她狠毒的報復,它的最淡弱的影子足以玷污她的靈魂;只要看一次就會令人毛骨悚然,決不會再去看的。
當他騎馬的時候,這女人的幻影,這與真實完全一致、他看得明明白白的幻影,是不是在他的周圍飛翔呢?
是的。他在心中看到她,一如她平時的樣子。她容忍他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在他眼中,她那高傲、怨恨、憎惡的情緒,就像她美麗的容貌一樣清清楚楚。沒有什麼能比她對他的憎恨更為清楚的了。他有時看到她在他身旁態度傲慢,拒人於千里之外;有時又看到她摔倒在他的馬蹄下,躺在塵土中。但是他總是看到她,就像她平時的樣子,沒有任何掩飾,而且注視着她在向着危險的道路上走去。
當他騎馬遊逛之後,換上衣服,低着頭,露出諂媚的微笑,輕聲柔語地走進她的明亮的房間裏的時候,他同樣清楚地看到她。他甚至對那戴上手套的手的秘密產生了猜疑,正由於這個猜疑,他把它在他手中握得比以前更久一些。他依舊跟隨着她在危險的道路上走去,她所留下的每個腳印,他都把自己的腳緊跟着踩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