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者的兩個親屬——被他拋棄的哥哥和姐姐——這時候比被他傷害了的那個人更沉重地感受到他的罪惡的壓力。社會雖然喜愛刺探陰私,折磨人們,但是它卻激勵董貝先生去追尋和報復他的仇人。它激發他的憤怒,刺痛他的高傲,把他生活的一個觀念轉變成一種新的形式;解憤息怒就成了他全部思想活動的目的。他的性格中所有那些固執與難以改變的特點,它的所有那些難於接受他人意見的脾氣,它的所有那些陰沉與乖戾的特色,它的那種過分自尊自大的意識,它的所有那種容易猜忌的性情(別人對他的重要地位的充分尊重中有一點疏漏都會引起他的憤恨),都像許多溪流一樣,沿着這個方向,匯合成了一條大河,載着他沿着潮流前進。最暴躁易怒和感情衝動的人與處於這種狀態中的悶悶不樂的董貝先生相比,都顯得是一個比較温和的敵人。一頭不馴服的野獸也要比這個佩戴着沒有一絲皺褶的領帶的莊嚴的紳士更容易阻攔和安撫。
不過他這種強烈的意圖本身幾乎就可以代替行動。當他還不知道叛逆者躲藏到什麼地方的時候,它幫助他轉移對他自己不幸的注意,而去思考其他方面的問題。他的奸詐的受他寵信的人的哥哥和姐姐卻沒有這樣的安慰。他們過去的歷史和現在的生活中發生的一切事情,使得他的罪行對他們來説有了一種更為痛苦的意義。
姐姐有時可能會悲傷地想到,如果她像過去曾經一度那樣,作為他的伴侶和朋友,和他住在一起的話,那麼他可能會避免犯下這樁罪行。如果她曾經這樣想過的話,那麼她仍然沒有悔恨過她做過的事情,絲毫沒有懷疑過她所盡的責任,也沒有評價或誇大過她的自我犧牲精神。可是當犯過錯誤、感到悔恨的哥哥有時想到有這種可能性的時候,這種想法卻重重地打擊着他的心,引起他尖鋭的自我譴責,使他幾乎無法忍受。他從沒有對他殘酷的弟弟的不幸報復性地感到幸災樂禍。這一事件暴露以後,在他內心所引起的活動僅僅是重新譴責自己,再一次為他自己過去的卑劣行徑默默哀嘆;與他共同承受這一厄運的不是他單獨一人,這既給他帶來安慰,又引起他的自責。
就在我們在上一章敍述過它的晚上的情況的同一天,當董貝先生所屬的上流社會正滿城風雨地傳播着他妻子私奔的消息,哥哥和姐姐正坐在房間裏吃早飯的時候,窗外突然閃過一個意料不到的人影,正向小小的門廊裏走來,這人就是信差珀奇先生。
“我今天大清早就從鮑爾斯池塘出發到這裏來了,”珀奇先生説道,一邊帶着秘密的神氣往房間裏面探望,同時在門口的擦鞋棕墊上停下腳步,仔細地擦着鞋子,其實鞋上並沒有什麼泥土,“這是遵照我在昨天夜裏接到的命令。我奉命在您今天早上出門之前一定得把這封短信交給您,卡克先生;要不是珀奇太太身體不好,我本應當在一個半鐘頭以前就到達這裏的,”珀奇先生温順地説道,“説實在的,這一夜我有五次幾乎要失去她。”
“您的太太病得這麼厲害嗎?”哈里特問道。
“唔,您看,”珀奇先生首先轉過身去,把門小心地關上,然後説道,“我們公司裏發生的事情她太放在心上了,小姐。您知道,她的神經是很敏感的,所以很快就混亂了。不過,説實在的,只有最堅強的神經才能經受得起這種震驚。毫無疑問,您本人也一定會感到很憂傷的。”
哈里特忍住嘆息,向她的弟弟看了一眼。
“説實在的,儘管我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物,可是我還是感到很難過,”珀奇先生搖了一下頭,繼續説道,“如果不是命中註定我得親身經歷這種事情的話,那麼就連我自己也難以相信我會這麼難過。它對我的影響幾乎就像喝酒一樣。每天早上我都感到彷彿我在頭天夜裏喝過了頭似的。”
珀奇先生的外貌證實了他所敍述的症狀,他有一種由於發燒而引起的倦怠的神色,那似乎都是杯中物所引起的。事實上,追根溯源,是因為他多次去酒吧的緣故。人們在那裏款待他,向他問各種問題,他已養成每天都要上酒吧去的習慣。
“所以,”珀奇先生又搖了搖頭,用清脆的低語説道,“這件最令人痛苦的事件暴露以後,我不能判斷那些處境特殊的人們的感情。”
這時珀奇先生等待着聽推心置腹的回答;他沒有聽到這樣的回答,就用手遮着嘴巴咳嗽;這沒有引起什麼反應,他就用帽子遮着嘴巴咳嗽;這也沒有引起什麼反應,他就把帽子放在地上,在懷裏掏那封信。
“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這是不要求回覆的,”珀奇先生露出和藹可親的微笑,説道,“不過,也許您肯費神看一遍吧,先生。”
約翰-卡克拆開信封,這是董貝先生的來信,內容十分簡短,他看過以後,回答道,“是的,不要求回覆。”
“好,那就祝您早上好,小姐,”珀奇往門邊走了一步,説道,“同時希望您多多保重,別因為最近這令人痛苦的事件過分悲傷。報紙,”珀奇先生又走回兩步,用更為神秘的低語,同時向姐弟兩人説話,“急巴巴地想要得到新的消息,急得你們難以想象。有一份星期天出版的報紙派來的人,披着藍色的斗篷,戴着白色的帽子,(他曾經想用這兩件東西來收買我,用不着説,他哪能成功呢?),昨天夜裏在我們院子裏游來晃去,一直到八點二十分鐘才走。我親眼看見他從我們公司營業所的鎖眼裏往裏面偷看,可是這鎖眼是取得專利的,根本看不見裏面的東西。還有一個人,”珀奇先生説道,“穿着軍裝,腰帶上有掛武器的圈環,整天都坐在‘國王的紋章’酒館裏;上星期我碰巧在那裏無意間講了一點話,第二天早上(那是個星期天),我看見它在報上令人十分吃驚地登出來了。”
珀奇先生又去掏他懷中的口袋,彷彿想要取出那段新聞來似的,但由於沒有得到鼓勵,所以就把他的海狸皮手套抽了出來,撿起帽子,離開了。不到正午,珀奇先生就已在‘國王的紋章’和別的地方向幾位挑選出來的聽眾敍述卡克小姐怎樣眼淚汪汪,放聲大哭,並握着他的手,説道,“啊,親愛的,親愛的珀奇,看到您是我唯一的安慰!”約翰-卡克先生則怎樣用一種可怕的説道,“珀奇,我和他斷絕關係了。永遠別再在我面前把他稱做我的弟弟了!”
“親愛的約翰,”當他們只剩下兩個人,而且沉默了幾分鐘之後,哈里特説道,“這封信帶來壞消息吧?”
“是的。但是沒有什麼意料之外的事情,”他回答道,“我昨天看到寫信的人。”
“寫信的人?”
“董貝先生。當我在營業所裏的時候,他兩次走過那裏。在這之前,我能避免被他看見,但是當然不能希望以後長久都能這樣。我知道,在他看來,我在那裏是一樁討厭的事情,這是很自然的。我想,如果我處在他的地位的話,我自己也會那樣感覺的。”
“他這樣説了沒有?”
“沒有;他什麼也沒有説,但是我看到,他的眼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會兒;我當時對將會發生的事情(對現在已經發生了的事情)做好了準備。我已經被辭退了。”
她竭力掩飾她的震驚,裝出對未來懷有希望的樣子,但根據許多理由,這都是令人痛苦的消息。
“‘我不需要向您説明’”約翰-卡克念着信,“‘為什麼從今以後我聽到您的姓會感到多麼刺耳,雖然它和我的姓毫無關係。我也不需要向您説明,為什麼每天看到姓這個姓的人是我不能忍受的。我必須通知您,從今天起,我們之間的一切關係就此中斷,並請您切勿企圖恢復與我或我的公司之間的聯繫。’信裏裝了錢,大大超過這時辭退所應得到的數額。我就這樣被辭退了。説實在的,哈里特,如果我們回憶起過去一切情形的話,那麼我們應當承認,這是一次寬厚的、體諒到我們困難的辭退。”
“如果由於別人的惡劣行為要對你進行懲罰也能説是寬厚的、體諒到我們困難的話,約翰,那麼我同意你的意見,”
她温柔地回答道。
“對他來説,我們是一個不吉利的家族,”約翰-卡克説道,“他一聽到我們的姓的就感到厭惡,並覺得在我們的血液裏有什麼該咀咒的和邪惡的東西,他有理由這樣想。要不是因為你的話,我也幾乎要這樣想的呢,哈里特。”
“弟弟,別這樣講。如果像你所説和你所想的那樣,你有什麼特殊理由愛我的話(可是我卻要説,沒有這種特殊理由!)
那麼就別讓我聽到這樣荒唐的、瘋狂的話吧!”
他用雙手捂住臉;但不久當她走近他的時候,他容許她把他的一隻手拉到她的手裏。
“我知道,在經過這麼多年之後,這次辭退是一件使人傷心的事情,”他的姐姐説道,“而它的原因對我們兩人來説都是可怕的。可是我們必須生活下去,並籌措我們的生活費用。那又有什麼了不起呢?我們能做到這一點。別灰心喪氣。奮鬥下去,約翰,我們一起奮鬥下去。我們對這應當感到自豪,而不應當感到苦惱。”
當她吻他的臉頰,請求他高興起來的時候,她的嘴唇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啊,最親愛的姐姐!由於你的高尚的意志,你把自己捆綁在一個身敗名裂的人的身上!他的聲譽掃地,自己沒有朋友,還把你所有的朋友也都趕跑了。”
“約翰!”她急忙用手捂住他的嘴,“看在我的份上,看在我們長久的姐弟情誼的分上,別這麼説!”他沉默了。“現在讓我來告訴你,親愛的,”她安靜地坐在他的身邊,“我跟你一樣,也預料到這一點;當我一直沒有想到這一點,擔心會發生這件事情,並儘量做好準備的時候,我決心當這件事情真正發生的時候就告訴你,我向你保守了一個秘密:我們有一位朋友。”
“我們的朋友叫什麼名字,哈里特?”他悲傷地微笑了一下,問道。
“我確實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他有一次很懇切地向我表白了他的友誼和他願意為我們幫忙的心願。我相信他,直到今天。”
“哈里特!”驚訝的弟弟高聲喊道,“這位朋友住在哪裏?”
“這我也不知道,”她回答道,“但是他知道我們兩人,知道我們的歷史——我們簡短歷史的全部情形,約翰。這就是為什麼我根據他的建議,沒有把他到這裏來的這個秘密向你透露的緣故,因為唯恐他知道你的歷史這一點會使你感到痛苦。”
“這裏!他到這裏來過,哈里特?”
“這裏,在這個房間裏。一次。”
“是個什麼樣的人?”
“不年輕。就像他所説,頭髮已經斑白,而且很快就會變得更白,但是他慷慨、坦率、善良,我肯定是這樣。”
“你只見過他一次嗎,哈里特?”
“在這個房間裏只一次,”他的姐姐説道,同時臉頰上露出一點極為輕微的、極為短暫的紅暈,“但是他在這裏曾請求我允許他路過這裏的時候每星期見我一次,以表明我們過得很好,依舊不需要他幫助。因為當他向我建議他給我們一些幫助(這是他那次訪問的目的)的時候,我告訴他,我們什麼也不需要。”
“這麼説,一星期一次——”
“從那時候起,他每星期一次,而且經常是每星期中的同一天,同一個鐘點,從我們家門口走過;經常是步行;經常是朝着同一個方向——往倫敦去的方向;他經常像一位善良的監護人那樣,快活地向我揮揮手就走了,從來沒有停留過更長的時間。當他向我建議進行這些奇妙有趣的會晤的時候,他答應這樣做,而且一直十分忠實地、愉快地信守他的諾言,因此如果我開始有過一丁點兒疑慮不安的話,那麼它也會很快就消除了(由於他的態度十分爽直、真誠,所以我認為我並沒有這種疑慮不安),而且在那一天來到的時候,我感到很高興。上星期一——這次可怕的事件發生以後的第一個星期一——他沒有從這裏走過;我一直在納悶,他沒有來是不是會跟發生的事情多少有些關係。”
“怎麼會有關係呢?”她的弟弟問道。
“我不知道怎麼會有關係,我只是對恰好同時發生這一點進行猜測;我不曾想去解釋它。我相信他會再來。當他真的再來的時候,親愛的約翰,請讓我告訴他,我已經對你説了,並讓我介紹你們認識吧。他肯定會幫助我們解決今後生活的費用。他曾請求我,讓他能做點事情來減輕我和你的生活的困難。我也答應過他,如果我們需要朋友幫助的話,那麼我將會記得他,到那時候他的姓名對我們將不再是秘密了。”
“哈里特,”她的弟弟一直在十分注意地聽着,這時説道,“請把這個先生的外貌描述給我聽。我毫無疑問應當知道一位對我知道得這麼清楚的人。”
他的姐姐儘可能生動地描述她這位客人的面貌、身材和服裝;可是也許是由於他不知道這個人,也許是她在敍述時有些缺點,也許是由於他來回走着並默默思考着的時候,有些走神,因此,約翰-卡克不能辨認出他姐姐描繪的這幅肖像。
不過他們商量好,當肖像的原型下次來到的時候,他一定看一看他。作出這個決定以後,姐姐焦慮不安的心情已減輕一些,就去料理家務;那位頭髮斑白的、董貝公司原先的低級職員則在花園裏勞動,度過他所不習慣的自由的第一天。
已經是夜間很晚的時候了,弟弟正在高聲唸書,姐姐正忙着針線活,這時他們聽見有人敲門。自從他們的弟弟逃走以後,一種模糊不清的憂慮與畏懼的氣氛一直籠罩着他們,而敲門的在這裏又不是尋常的,所以在這種情況下聽到這簡直令人恐怖。弟弟向門口走去,姐姐則心驚膽怯地坐在那裏聽着。有人跟他説話,他作了回答,似乎感到驚奇;兩人交談了幾句以後,一起走進了房間。
“哈里特,”她的弟弟拿着蠟燭,領着他們剛來的客人進來,低聲説道,“這是莫芬先生,他跟詹姆士一起在董貝公司裏工作得很久了。”
他的姐姐吃驚地往後退了一步,彷彿鬼進來似的。那位過去不知名的朋友站在門口,他的黑頭髮中間夾雜着白髮,臉色紅潤,前額寬闊、明淨,眼睛是淡褐色的,這就是她曾這麼長久為他保守秘密的那個人。
“約翰!”她有些喘不過氣來地説道,“這就是我今天跟你説過的那位先生。”
“哈里特小姐,”客人原先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這時走進來,説道,“這位先生聽到您講這話,心中感到輕鬆了。他一路上一直在思考着怎樣來給他自己解釋,可是總沒有想出能使他自己滿意的方式。約翰先生,我在這裏並不是一位完全陌生的人。您剛才在門口看到我的時候大吃一驚。我注意到您現在更加驚異。是啊!在目前的情況下,這倒也是合乎常情的。如果我們不是受習慣支配的奴隸的話,那麼我們就沒有理由像這樣經常地感到驚奇了。”
這時他已用他那令人愉快的、既熱誠又尊敬的態度向哈里特表示了問候,他的這種態度哈里特是記得很清楚的;然後他在她的身旁坐下來,脱去手套,扔到放在桌子上的帽子裏。
“我產生見見您姐姐的願望,或者我按照我自己的方式來滿足這個願望,這裏並沒有什麼令人驚奇的東西,約翰先生。至於在這之後,我定期前來拜訪(她也許已經向您説到這一點),這也沒有什麼異乎尋常的東西。它們很快就變成了習慣,而我們都是受習慣支配的奴隸——受習慣支配的奴隸!”
他把手插進衣袋,背靠着椅子,看着弟弟和姐姐,彷彿他看到他們在一起很感興趣似的;然後他用激昂的和沉思的神態,繼續説道,“同樣是這習慣,它使我們當中一些能更有作為的人們養成惡魔般高傲與頑固的脾氣,難以改變;它使我們當中另一些人養成並加深腐化墮落的惡習,無法自拔;它使我們多數人對周圍的一切漠不關心,就像用粘土做成的塑像一樣,根據我們粘土的性質,一天天變得愈來愈堅硬,而且跟塑像一樣難以壓成新的模型和接受新的信念。您應當判斷出習慣對我的影響,約翰。在過去這許多年月中,我在董貝公司的業務管理中起着微小的、十分有限的作用;我看到您的弟弟(他已證明自己是個壞蛋!令姐將會原諒我不得不提到這點)不斷擴大着他的權勢,直到最後公司的業務和它的主人成了他隨意踢耍的足球;我看到您每天默默無聞地在您的辦公桌上辛苦工作着;我很滿意於我做好我職責範圍內的一丁點兒工作,儘量不疏忽大意;我滿足於讓我周圍的一切像一架大機器一樣,不加猜疑地、一天天運轉下去(這是機器的習慣,也是我的習慣);我滿足於把一切都看作是不成問題的,完全正確的。我所喜愛的星期三夜晚定時來臨,我們的四重奏樂隊定時演出,我的大提琴的音調很好,在我的世界裏一切都沒有毛病——如果有,那也不大——,就算有些毛病,那也與我無關。”
“我可以向您保證説,在我們公司裏,誰也沒有像您這樣受到大家尊敬與喜愛的。”
“説那裏的話!”另一位回答道,“我敢説,那是由於我脾氣好,容易順從別人的緣故。這是我的習慣。這適合經理的心意,特別是,這最適合我自己的心意。我完成分配給我做的工作,不奉承他們任何人,安心樂意於一個完全不要求我溜鬚拍馬的職務。因此,要不是因為我的牆壁薄,我就會這樣一直待下去。您可以向您姐姐證明,我的房間和經理的房間只是用護壁板隔開的。”
“那是兩間相連的房間;原先可能是一間房間,正如莫芬先生所説,是被分隔開來的。”她的弟弟説道,一邊回頭看看他,等待他繼續解釋下去。
“我吹口哨,哼曲子,把貝多芬B調奏鳴曲從頭到尾哼到底,讓他知道,我和他近在咫尺,能聽得見他説話,”莫芬先生説道,“可是他從來沒有注意我。當然,我極少聽到私事性質的談話。可是當我能聽到這種談話,而又沒有別的辦法避免知道其中一些內容的時候,我就走出房間。我走出過一次,約翰,那是兄弟兩人正在談話的時候,年輕的沃爾特-蓋伊開始也參加了那次談話。可是在我離開房間之前我偷聽到其中的一些內容。也許您還能充分記得這次談話,可以告訴您姐姐談話的性質是什麼吧?”
“哈里特,”她的弟弟低聲説道,“我們談到過去的事情和我們各自在公司裏的地位。”
“這次談到的問題對我並不新鮮,但它從一個新的角度向我顯示出來。我本來相信我周圍的一切都是完好無缺的,因為我對它已經習慣了——世界上十分之九的居民都有這樣的習慣——,這次談話動搖了我的這個習慣,”客人説道,“並引起我回憶兄弟兩人的歷史,對它進行了思考。我想這幾乎是我生平第一次沿着這樣的思路去考慮問題:許多我們現在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的事物,當我們從那個我們早晚有一天一定都會採取的新的、不同的觀點去看的時候,它們將會顯示出什麼樣子呢?從那天上午以後,我就像人們常説的那樣,變得脾氣不太好,不太順從,不太自滿自足了。”
他沉默了一分鐘左右,同時用一隻手在桌子上叮叮鼕鼕地敲擊着,然後又趕快繼續説下去,彷彿急着想結束他的自白似的。
“在我知道我該做些什麼事情或我能做些什麼事情之前,這兩兄弟又進行了第二次談話;在這次談話中提到了他們的姐姐。我聽憑這次談話的片言隻語自由地飄入我的耳朵,良心上沒有任何不安。我認為這是我的權利。在這之後,我到這裏來,想親眼見一見姐姐。第一次我在花園門口停下來,假裝打聽你們一位可憐的鄰人的名聲,可是我離開了,我覺得哈里特小姐不相信我。第二次,我請求允許我走進屋子;進來以後,我説了我想要説的話。您姐姐向我説明了為什麼她當時拒絕接受我的幫助的原因,那是我不敢和她爭辯的;但是我建立了我們兩人交際的一個方式,它從不間斷地一直持續下來,直到這幾天我因為忙於最近移交給我的重要事情,才不得不中斷。”
“先生,我每天跟您見面,卻一點也沒有猜疑到這一點!”約翰-卡克説道,“如果哈里特能猜測到您的姓名的話——”
“老實告訴您吧,約翰,”客人打斷他的話,説道,“我沒有説出我的姓名,有兩個原因。我不知道單有第一個原因是不是充分;一個人沒有權利由於有善良的意圖就接受別人的感謝,因此我決定在我能向你們提供真正的幫助之前,無論如何也不説出我的姓名。我的第二個原因是,我總還抱着微弱的希望:你們的弟弟對你們兩人也許還可能會比以前寬厚一些;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這位生性多疑的、小心戒備的人發現我秘密地親近你們,這就有可能成為你們破裂的一個新的、嚴重的根由。真的,我曾經決定不顧他會對我不滿的風險(這算不了什麼),等待合適的機會,在公司老闆面前為您陳情請願。可是由於發生了死亡、求婚、結婚、不和的家庭生活等這一系列事件的結果,在這長長的時間中,我們公司的老闆實際上是你們的弟弟;”這時客人壓低了,説道,“如果用一株乾枯的樹幹來代替他的話,那麼這對我們來説反倒會好一些。”
他似乎意識到,最後這句話是違反他的意願脱口説出的,就伸出一隻手給弟弟,另一隻手給姐姐,繼續説道:
“現在我已説出了所有我想要説的話,甚至還超過了。我希望你們理解並相信,我的用意不是言語所能表達的。現在我可以幫助您,而不會妨礙您進行贖罪的努力了(您這種努力已持續進行了這麼多年),“因為您今天不是由於您自己的行為而被解除職務的,因此我可以幫助您的這個時間已經來到了,約翰,雖然它是極為不幸、極為悲痛地來到的。現在時間已經晚了,今天夜裏我不用再説什麼了。不需要我勸告或提醒,您將會保護好這裏交給您的珍寶。”
他説完這些話之後,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可是約翰,您拿着蠟燭在前面走,”他愉快地説道,“不論您想説什麼,都別説了。”約翰-卡克心頭充滿了千言萬語,如果可能的話,他真想把它們傾吐出來,使他心情輕鬆一些;“讓我再跟您姐姐説一句話。我們以前曾經單獨説過話,而且也是在這個房間;雖然現在有您在這裏,顯得更為自然。”
他目送着約翰-卡克出去,一邊親切地轉向哈里特,用改變了的、更為莊嚴的態度,低聲説道:
“您希望向我問一下您不幸成為他姐姐的那個人的情況吧?”
“我怕問,”哈里特説道。
“您不止一次那麼嚴肅地望着我,”客人説道,“因此我想我能猜出您的問題。您想問:他有沒有竊取公司的錢,是不是?”
“是的。”
“他沒有。”
“謝謝上天!”哈里特説道,“為了約翰的緣故。”
“可是他百般濫用對他的信任,”莫芬先生説道,“他時常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是為了他所代表的公司的利益而經營買賣和投機;他讓公司捲入極為冒險的業務,結果時常造成巨大的虧損;他有責任抑制他的老闆的虛榮心與野心,並向他指出它們會導致什麼樣的後果(這是在他的職權範圍內可以做到的事),可是這時他卻反而時常縱容它們;所有這些事情現在可能不會使您感到驚奇。公司舉辦了各種企業來擴大它財力雄厚的聲譽,並顯示它和其他商業公司相比的巨大優越地位;需要有一個沉着冷靜的頭腦來注視可能發生的毀滅性後果(如果在公司業務中發生了一些災難性的變化,這就會使這種後果成為可能)。公司經營着涉及世界上大部分地區的許多交易,他是其中的中心人物,只有他一個人掌握着這些錯綜複雜的業務的線索,因此他可能(他似乎也利用了這種可能)把已經查明的各種結果隱瞞住,而以各種估計和概括來代替事實。可是近來——您能聽謹我的話嗎,哈里特小姐?”
“完全聽得謹,完全聽得懂,”她把受驚的臉孔一動不動地對着他,回答道,“請立刻把最壞的事情告訴我。”
“近來他好像花了很大的精力來使這些業務經營的結果看得清楚、明白;雖然它們頭緒紛繁,但只要查閲一下帳簿,就能使人非常容易地掌握這些結果。彷彿他已決心讓老板粗粗一看就能看出:支配着他的虛榮心已給他帶來什麼樣的結局!他一直卑劣地滿足他的虛榮心,肉麻地逢迎它,這是不容置疑的。他跟公司業務有關的罪行主要是這些。”
“在您離開前,我還有一句話要問您,親愛的先生,”哈里特説道,“這沒有危險嗎?”
“什麼危險?”他有些遲疑地問道。
“對公司信用的危險?”
“我不得不坦率地回答您,並完全地信任您,”莫芬先生對她的臉仔細觀察了一會兒,説道。
“您可以,您真的可以!”
“我相信我可以。對公司信用有危險嗎?沒有,沒有任何危險。可能會發生困難,嚴重或不太嚴重的困難,但卻沒有危險,除非,是的,除非公司老闆不能下決心收縮它企業的經營範圍,斷然不信公司的狀況不是像他經常認為的那種狀況,迫使它緊張得超出了它的承受能力。如果是那樣的話,那麼它就搖搖欲墜了。”
“不過不必憂慮這一點吧?”哈里特問道。
“在我們之間可以直言不諱,”他握着她的手,説道,“董貝先生是一位任何人都難以接近的人。他現在的情緒是傲慢,輕率,不通情理,難以控制。但是現在他心煩意亂,十分激動,到了異乎尋常的地步,這種情況可能會過去的。現在最壞的與最好的,您全都瞭解了。今天夜裏我不再講了。祝您晚安!”
他説完之後,吻了她的手,然後往外走到門口,她的弟弟正站在那裏等着他來;當約翰-卡克想要跟他説話的時候,他高高興興地把他推到一旁,對他説,他們很快就會時常見面,如果他願意的話,可以在另一個時候再説,可是現在時間已經很晚了;接着就邁着輕快的步伐離開了,為的是不想聽到感謝他的話。
弟弟和姐姐坐在火爐旁邊談話,一直談到幾乎天亮;他們瞥見了展現在他們前面的新世界,失去了睡意;他們感到他們好像兩個在船遇難中的受害人,好多年以前被海浪打到荒涼的海岸上,當他們無可奈何地安於現狀,不再想望有另一個家園的時候,一條船終於向他們開來了。但是另一種不同的焦慮不安也使他們不能入眠。這縷光線衝破黑暗,照射到他們身上,但黑暗仍聚集在他們周圍;他們有罪的弟弟的腳從來不曾踩進這個房屋,但他的陰影現正投射在這裏。
不能把它趕走,它在陽光下面也不消失。第二天早上它在這裏,中午和夜晚它還在這裏。我們將要敍述的這一夜是最黑暗的,也是最不同尋常的。
約翰-卡克已帶着他們朋友的一封介紹信,出外去了;哈里特獨自留在家中。她已經獨自待了幾個鐘頭。幽暗的、陰沉的黃昏和漸漸深濃的暮色對排除她抑鬱的心情是不利的。那位弟弟她已長久沒有見面,而且長久不瞭解,對他的想象正呈現出各種可怕的形狀,在她的周圍盤旋。他已死了,奄奄一息,正呼喚着她,凝視着她,皺眉蹙額地對着她。她心上的田像是那麼突出,鮮明,當暮色漸漸深濃的時候,她不敢抬起頭去看房間裏的黑暗角落,唯恐他的陰魂(她的激動的想象的產物)隱藏在那裏,想要驚嚇她。有一次她好像覺得他就藏在隔壁的房間裏,雖然她知道這是個由精神失常引起的荒誕的幻覺,她一點也不相信它是真的,可是她還是強迫自己走到那裏,想使她自己真正放下心來。可是這也徒勞無益。她剛一離開,那間房子又恢復了虛幻的恐怖;她不能擺脱這種模糊不清的畏懼,好像它們是紮根在堅實的土地上的石頭巨人似的。
天色幾乎完全黑了,她正坐在窗子旁邊,頭俯伏在一隻手上,眼睛向下看着,突然間她感到房間變得更黑,就抬起眼睛,情不自禁地喊叫了一聲。一張蒼白的、受了驚嚇的臉正緊貼着玻璃往裏面注視。那眼睛起初有些發呆,好像在尋找什麼似的,過一會兒,就停留在哈里特身上,閃耀着亮光。
“讓我進來!讓我進來!我想跟您説話!”,同時一隻手在玻璃上嗒嗒地敲着。
哈里特立刻認出這個頭髮又長又黑的女人,她曾經在一個雨夜裏給了她温暖、食物和躲避的場所。哈里特記得她的那狂暴的行為,自然而然地對她感到害怕,就從窗口往後退了一點兒,遲疑不決地、驚恐地站在那裏。
“讓我進來!讓我跟您説話!我感謝您——是的,我會安安靜靜——順順從從——您想要我怎樣我就怎樣。可是請讓我跟您説話。”
她請求的態度十分熱烈,臉上的表情十分誠摯,舉起哀求的雙手顫抖得很厲害,中包含的恐懼與恐怖和哈里特自己當時的情況十分近似,這一切使哈里特克服了猶豫不決的情緒。她急忙跑到門口,開了門。
“我可以進去嗎,還是就在這裏説?”那女人抓住她的手,問道。
“您需要什麼?您想要説什麼?”
“話不多,但是請讓我把它説出來,要不然我就永遠也不會説了。我現在很想走開。似乎有什麼人在把我從門口拽走似的。如果現在您能信任我的話,就讓我進去吧!”
她的活動能力又佔了上風;她們走進有火光的小廚房裏。
她以前曾經在這裏坐過,吃過東西和晾過衣服。
“請坐在那裏,”艾麗斯在她身旁跪下來,説道,“看着我。
您記得我嗎?”
“記得。”
“您記得我告訴過您:我過去是個什麼人;那次狂風暴雨吹打着我的頭的時候,我穿着破爛的衣服,跛着腳,是從哪裏來的嗎?”
“記得。”
“您知道那天夜裏我又怎樣回來,把您給我的錢扔在泥裏,咒罵您和您的親屬。現在您看見我跪在這裏。難道我現在講話比那時不懇切嗎?”
“如果,”哈里特温柔地説道,“您是來請求我原諒您的話——”
“可是我不是來請求您原諒我的,”那一位臉上露出高傲的、猛烈的神色,説道,“我是請求您相信我。現在請您判斷一下,不論我過去是怎樣,也不論我現在是怎樣,我是不是值得相信?”
她依舊跪着,眼睛看着火;火照着她的毀損的美容和蓬亂的黑髮;她把一長綹頭髮從肩膀上拉下來,纏繞在手上,説話的時候咬着它和揪着它。她繼續説道:
“我年輕、漂亮的時候,當這些頭髮,”她輕蔑地拽着握在手裏的頭髮,“只是被人們温存地撫摸,而不能受到充分愛慕的時候,我的母親看出了我年輕漂亮這些優點;她喜歡我,為我感到得意(當我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她是很少關心我的)。她貪婪,窮苦,想把我變成一筆財產。我相信,沒有一位貴夫人曾像她那樣看自己的女兒,也不會像她那樣行事——我們知道,決不會那樣做的。這説明,只有在像我們這樣窮苦可憐的人們中間,才能遇上這些錯誤養育自己女兒的母親,並看到從中滋生的邪惡。”
她望着火,彷彿一時忘記了有人在聽她説話;她把那綹長長的頭髮緊緊地纏繞在手上,好像是在做夢似的,繼續説下去:
“我不需要説,這導致了什麼樣的結果。在像我們這種階層的人們中間,這不會導致不幸的結婚,而只是導致不幸與墮落。不幸與墮落降臨到我身上——降臨到我身上。”
她迅速地把憂鬱的眼光從爐火轉移到哈里特的臉上,説道:
“我在浪費時間,而時間已經不多,不能再耽誤了;可是如果我沒有反覆考慮過這一切的話,那麼我現在就不會到這裏來了。是的,不幸與墮落降臨到我的身上。我被當成了一個短暫的玩具,然後就被拋棄在一旁,甚至比人們拋棄這類東西時更殘酷、更漫不在意。您想我是被誰的手拋棄了的呢?”
“您為什麼問我這個問題呢?”哈里特問道。
“您為什麼哆嗦?”艾麗斯敏鋭地看了她一眼,回答道,“他把我變成了一個魔鬼。我愈來愈深地陷入不幸與墮落,我被捲進了一樁搶劫案中。我沒有參加分贓,但其他的事情都參加了。我被逮捕並審訊,這時我沒有一個朋友,身上也沒有一個小錢。雖然我只不過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可是我寧肯死,也不願意求他給我説情,即使他説上一句話就能救我。是的,我寧肯死,不論創制出什麼樣的死法都行。可是我那位貪婪的母親,卻用我的名義向他送去音信,把我案件的真實情況告訴了他,並低三下四地請求他贈送最後一筆禮金——幾鎊錢,不多於這隻手上指頭的數目。當時我處境悲慘,就像他認為的那樣,正躺在他的腳旁,但是他卻用兩個手指頭對着我叭地一彈,就離開了我,連這一丁點惦念過去情分的可憐的表示也沒有;我被押送到海外,不再成為他的障礙物,然後在那裏死去,腐爛掉,他是感到很滿意的。您想,他是誰呢?”
“您為什麼問我這個問題呢?”哈里特重複問道。
“您為什麼哆嗦?”艾麗斯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注視着她的臉孔,説道,“這只是因為答案已在您的嘴邊!他就是您的弟弟詹姆士。”
哈里特哆嗦得更加厲害了,但沒有把眼睛從注視着它們的眼光中移開。
“當我在那天夜裏知道您是他的姐姐的時候,我疲累不堪,腳一拐一拐地回到這裏,輕蔑地退回了您的贈金。那天夜裏我覺得,如果我能在一個荒涼的、沒有人在他近旁的地方找到他的話,那麼我彷彿也能不顧疲累,腳一拐一拐地走遍全世界去刺死他。您相信我這話是當真的嗎?”
“我相信!我的天老爺,您為什麼又到這裏來了呢?”
“後來我看見了他!”艾麗斯跟先前一樣緊緊地抓住她,跟先前一樣地看着她的臉。“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的眼睛跟隨着他。如果説怨恨的火花只是潛伏在我胸中的話,那麼當我的眼睛一看到他的時候,它就立刻迸發出來,成為熊熊燃燒的火焰。您知道,他傷害了一個高傲的人,使他成了他的不共戴天的敵人。如果我向這個人提供有關他的信息的話,那麼將會怎樣呢?”
“信息!”哈里特重複着説道。
“如果我找到一個人,他知道您弟弟的秘密,他知道他是怎樣逃走的,知道他跟他的伴侶逃到哪裏的話,那麼將會怎樣呢?如果我使您弟弟的敵人暗藏起來,讓這個人在他面前逐字逐句地説出他所知道的有關您弟弟的全部消息的話,那麼將會怎麼樣呢?如果我那時候坐在旁邊注視着這個敵人的臉孔,看着他發生變化,直到他完全失去了人性的話,那麼將會怎樣呢?如果我看見他急如星火地離開,瘋瘋癲癲地去追尋的話,那麼將會怎樣呢?如果我現在知道他正在路上——與其説是個人,還不如説是個魔鬼——,而且一定會在幾個鐘頭內追上他的話,那麼將會怎樣呢?”
“把您的手拿開!”哈里特向後退縮,説道,“走開!您的接觸使我害怕!”
“我已做了這一切!”那一位繼續説道,一邊依舊注視着哈里特,沒有注意到她打斷她的話,“我説話的和臉上的神色是不是彷彿我已確實做了這一切?您相信我説的話嗎?”
“我擔心,我不能不相信。放開我的胳膊吧!”
“現在還不。再等一會兒!您可以理解,我復仇的決心持續了這麼長久的時間,並驅使我採取了這個步驟,它一定是多麼地強烈!”
“可怕!”哈里特説道。
“因此,”艾麗斯用嘶啞的説道,“當您看到我現在又在這裏,平靜地跪在地上,手摸着您的胳膊,眼睛注視着您的臉孔的時候,您可以相信,當我説我在心中發生了極不尋常的鬥爭,我這話是非常認真的。講這些話使我感到慚愧,但是我產生了憐憫。我看不起我自己;我心中鬥爭了今天一整天和昨天一整夜;但是我毫無理由地對他憐憫起來,並希望如果可能,我能補救我所已做了的事情。他的追趕者已失去理智,並將魯莽行事。我但願他們不要相遇。如果您昨天夜裏看到他是怎樣走出去的話,您就會更好地理解將會發生什麼樣的危險。”
“怎樣防止呢?我能做什麼呢?”哈里特喊道。
“我昨天整夜夢見他身上流血,”另一位急忙地繼續説下去,“可是我還是睡不着。今天一整天我感到他就在我身邊。”
“我能做什麼呢?”哈里特説道;她聽到這些話渾身打顫。
“如果有誰能寫信給他,或派人捎信給他,或親自前往他那裏去,那就請他別耽誤時間。他在第戎。您聽説過這個城市的名稱,知道它在哪裏嗎?”
“知道。”
“請警告他,他使他成為他的敵人的那個人現在正在狂怒之中;如果他把他的到來不當作一回事的話,那麼就大不了解他了。請告訴他,他現在在路途中——我知道這一點——,並正急急忙忙地在追趕。當時間還來得及的時候——如果時間還來得及的話——,請催促他離開,別去跟他相遇。能夠避開一個月,情況就會大不相同。讓他們別由於我的緣故而相遇。在任何地方都好,可千萬別在那裏相遇!在任何時候都好,可千萬別在現在相遇!讓他的仇人追尋他,把他找到,可是別通過我!沒有這樁事,我心中的負擔就夠沉重的了。”
爐火不再照耀她那烏油油的秀髮、仰望着的臉和熱烈、懇切的眼睛;她的手已從哈里特的胳膊上移開。她剛才待過的地方已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