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陽門、崇文門和宣武門,是橫貫在北京半腰當中的三座城門。從這三座門往北,屬於“內城”範圍;往南,則屬於“外城”了。“內”與“外”雖然只是一字之差,但兩爿城區,卻因此被劃分出了兩個不同的天地。內城,是成祖皇帝遷都北京時改建的。當時大明王朝的國勢如日方東,光華燦爛。內城的建築也因之顯出一派泱泱溶溶、博大雄強的氣象。紅牆黃瓦、畫棟雕樑的紫禁城不必説,就連遍佈城中的坊巷衚衕,也全都被收拾得縱橫筆直,井井有條。雖然兩百多年下來,人禍天災,風吹雨打,許多建築已日見破敗,無復當年的舊觀,但那種“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的奢華架子還在;內城居住,也依然是上流社會人們無可爭議的一份特權。
至於外城,情形就全然不同。毗連於內城南端的這爿外郭城,比內城要晚竣工一百多年。當年的嘉靖皇帝,被不斷越過長城南下侵擾的韃靼騎兵弄得焦頭爛額,寢食難安,終於下決心在京城外圍再修築一道城牆,使之成為阻擋強敵進攻的緩衝地帶。修城的初衷本是如此,也就不難想見事情的進行是何等草率匆忙。
事實上,這道外城牆只修完南端一段,就停頓了下來,而且整個佈局從一開始就沒有認真規劃過,以致旁逸斜出的街巷,寒傖低矮的簡陋平房,以及骯髒雜亂的墟場市集,就成了這一帶歷久不變的景觀。無疑也因為這個緣故,除了在緊靠城門邊上,偶然還會有個把“淡泊之士”賃屋而居之外,一般來説,所謂“外城”,在北京上流人家心目中,壓根兒就屬於令人望而生厭的貧民窟。
不過,自從一年多前,由大清國攝政王多爾袞統率的八旗大軍進駐北京以來,情形就發生了根本的變化。這些來自山海關外的進入者,衣冠之奇異自不待言,腦後還怵人地拖着一根長辮子。在入城之後的第二天,他們就下達了一道措辭強硬的命令,宣佈自即日起,內城全部劃歸軍隊駐紮。原有的居民,不論是官員還是百姓,一律搬出外城去居祝敢有違抗者,以軍法論處。
對於這樣一道命令,在前朝崇禎乃至更早的那些皇帝在位時,或許還會有人敢於爭諫,但是,自從經歷了李白成攻陷北京的奇禍鉅變,即便是過去最有頭臉的那些人物,也因為大明王朝無可挽回的覆滅,變得終日惶惶然如喪家之犬。面對儼然以新主子自居的進入者,他們可是一點兒勇氣也鼓不起來了。結果,經過十來天雞飛狗走的混亂,原來居住在內城的人家,便像猛然刮來一陣狂風似的,一古腦兒搬到了外城,在窮街陋巷中挨挨擠擠地安頓下來。其中宣武門外一帶,大約街巷房舍與別處相比,要稍為像樣一點,於是又不約而同成了上流人家的匯聚之所……眼下,已經到了清朝順治二年的六月,距當初那場大搬遷,已經過去了一年多。這天中午,曾經是明朝的兵科給事中、如今又成了清朝吏科給事中的龔鼎孳,剛剛到內城去拜會過一位滿族的貴官,正騎着馬往回走,打算趕在午飯前回到他在宣武門外的住處去。
“嗯,看起來,往後即使再有什麼變動,大局也只能是如此了!”沿着曾經是店鋪雲集,顧客往來,但如今已經變得空曠冷清的宣武門內大街,龔鼎孳一邊往前走,一邊默默盤算着,“大兵已經攻下江南,留都已經開門迎降,就連史道鄰、馬瑤草擁立的那個弘光皇帝,聽説也在蕪湖被擒,正在押解來京。大明所剩下的一點氣數,看來算是徹底窮荊雖説平定四海,也還要一些時日,但這一統天下,恐怕已經非大清莫屬了!”
由於局勢的演變,同自己先前的估計完全一致,甚至推進得更快,龔鼎孳此刻,不覺暗暗感到慶幸,有一種遠離劫難的輕鬆。的確,像他這樣在農民軍攻人北京之後,曾經接受過“偽職”的明朝舊臣,如果當初像方以智等人那樣,迫不及待地逃往江南的話,那麼,縱使弘光朝廷寬大為懷,不予追究,到了這次清兵南下,也勢必在劫難逃,吉凶未卜。現在由於自己堅決留下來不走,結果不但安安穩穩活着,而且還能照舊當京官。
“雖説在滿洲韃子手下做事,恐怕不會怎麼痛快,但在前明時難道就痛快了?
哼,不是一樣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地過日子!如今再怎麼着,也總比以往焦頭爛額地硬撐着那個破攤子強。況且,他滿人以化外夷狄之邦,要入主中國,只怕到底還得依靠我們漢官才成!”
這麼暗自掂量一番之後,龔鼎孳就愈加心安理得。他從馬上直起身子,開始懷着一種徹底解脱的心情,打量起沿途的景物來。他發現,清朝大軍進入北京這一年多,除了發生過強迫搬遷那件事之外,別的方面倒還算是相當剋制。不但如此,當權者還採取了一些頗得人心的措施,譬如以隆重的禮儀改葬崇禎皇帝;對於明朝的舊官,只要願意歸順,一律以原職錄用;以及宣佈革除前朝的苛政等等,因此北京的局面一直比較穩定。雖然在內城,由於到處駐紮着重兵,市面不免比較冷落,出入城門時盤查也頗為嚴格,但一旦到了外城,就依舊行人熙攘,車水馬龍。在六月耀眼的陽光下,各行各業的人們顯出一派隨遇而安的“順民”模樣,照舊在為衣食而各自奔忙。“不錯,時至今日,仍舊允許我漢家官民保留前朝衣冠,不必像他們那樣剃髮留辮,改穿馬褂和開衩袍,這一層,無疑也是新朝善體民心之處!”望着滿街上那些同自己一樣,依舊把髮髻藏在頭巾或紗帽之下,身上的衣着也一如往日的行人,龔鼎孳於從容自在之餘,又一次寬心地想,並且生出一種期望,覺得新朝果真能夠心胸闊大,兼容幷蓄,那麼,以自己的精明幹練,今後恐怕還大有施展的機會……現在,他已經回到自己的家門前。位於宣武門外東側一條衚衕深處的這個新住處,是一年前大搬遷那陣子,他同愛妾顧眉一起選定的。房子雖然小了一點,難得的是環境頗為清靜。當時好幾户急着找房子的人家都看上了這裏,爭着要買。
末了,龔鼎孳看見顧眉特別中意,狠狠心拿出高一倍的價錢,才把房子買到手。
為這事,顧眉反而埋怨丈夫,認為前一陣子因為逃難,幾乎弄得傾家蕩產。手頭已是相當拮据,實在沒有必要花這種冤枉錢。不過埋怨歸埋怨,對於丈夫的寵愛和體貼,顧眉其實還是十分喜歡。明顯的證據是,一搬進來,她就指揮僕人,裏裏外外的忙得額頭見汗。為着把這幢只有前後兩進的小小四合院,收拾得整齊雅潔,不失身份,這個聰明能幹的女人着實花了不少心思。“嘿,要是摸不透你的脾性兒,我龔某人也枉在風月場中混這麼些年了!”當時龔鼎孳在一旁瞧着,苦笑地想。此刻,他在門前下了馬,把繮繩交給承差之後,忽然想起這件事,嘴角不由得再度現出無奈的微笑。
“啊,老爺回來啦!”當他懷着輕鬆的心情,穿過前院,匆匆往裏走的時候,丫環小鳳迎上來,行着禮説。
“嗯,太太呢?”龔鼎孳順口問道,沒有停住腳步。
“回老爺的話,太太在西間屋裏。王媽媽來了,太太正陪着説話呢!”
“王媽媽?哪個王媽媽?”
“就是熊老爺家的王媽媽,去年逃難時同我家做一路的。”
龔鼎孳“哦”的一聲,也就想起來了——去年四月底,正當李自成的農民軍在山海關被吳三桂引進清軍擊敗,決定放棄北京,向西撤退那陣子,滿城的居民人心惶惶,謠言四起。龔鼎孳見勢頭不妙,害怕“王師”一旦打回來,會對他們這些“失節事賊”的舊官嚴加追究,串聯幾位同病相憐的朋友,舉家逃出城去躲風頭。當時結伴同行的,就有吏部郎中熊文舉一家。這個王媽媽,是熊府的一位有頭臉的女管家。本來彼此也不相熟,只因路上種種勞苦波折,常需互相照應,一來二往,也就近乎起來。回城後,這王媽媽也常會找個空兒,過來串串門,卻一向都是由顧眉接待。“噢,是她來了。那就別驚動太太,你來服侍我就得了。”
由於心情頗好,龔鼎孳寬宏大量地擺擺手,然後徑直走進上房的起居室裏。
二
龔鼎孳由小風服侍着,剛剛換上家居的便服,顧眉就走進來了。曾經是秦淮河上風頭最健的這位昔年名妓,自從兩年前嫁給了,龔鼎孳之後,就跟着丈夫住到北京來。雖然已經年近三十,但是歲月並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看上去,她仍舊那樣風姿綽約,嬌豔迷人。因為天氣炎熱,她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桃紅女衣,下襯月白羅裙,腦後鬆鬆地綰了一個倭墜髻,益發顯得珠圓玉潤。自必得知丈夫已經回來,她才匆匆把客人送走的。一踏進起居室,她就放下懷裏那隻烏雲覆雪波斯貓,走近來,從小鳳手中接過綢子腰帶,一邊給丈夫繫上,一邊吩咐丫環説:“這兒用不着你了,張羅開飯去吧!”
隨後,又悄悄親了一下丈夫,巧笑盈盈地問:“相公今日出門拜客,可還順利?”
龔鼎孳“嗯”了一聲:“沒有什麼不順利的,不就是同滿人打交道麼,小菜一碟,頂好對付!”
“咦,不是説,這個叫濟——濟什麼的貝勒兇霸得很,誰都怕去見他麼?”
“叫濟爾哈朗。哼,別人怕,我卻不怕!你別瞧滿洲韃子一個個十二片篷扯足,傲氣得很,其實也是欺軟怕硬。只要你不怯他,他便顛倒過來禮敬你了。”
“哦,是嗎,那——”
“待會兒再跟你説。先吃飯吧,我都快餓壞了!”這麼把手一擺之後,龔鼎孳就徑自走向飯桌,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龔鼎孳不再談下去,是因為他雖然説得挺硬氣,實際上卻並沒有什麼可誇耀的。那位濟爾哈朗親王的確沒有為難他,但是讓他在門房足足候了一個多時辰,到頭來同他總共還談不上五句話,就按照官場的禮儀端茶送客。如果不是在等候接見的當兒,從別的候見者口中,得知南京已經開門迎降的重要消息,他今天簡直可以算是白出了一趟門。不過,這一類情況,龔鼎孳照例不會告訴侍妾。“橫豎她知道了也沒用,反倒生出許多噦嗦!”他想。
現在,午飯已經擺到桌上。北京不比江南,加上眼下還是大亂初定、百物奇缺的時節,即便是龔鼎孳這樣的人家,在吃喝上也只能從簡。如今,飯桌上擺着的,無非是鹹菜、小米粥就饅頭,還有一小碟豆芽菜炒肉絲,已經算是難得的奢侈品。不過,龔鼎孳實在是餓了,也顧不上挑剔,抓過饅頭就吃起來。正吃得香,忽然聽見侍妾“噗哧”一笑。
龔鼎孳抬了一下眼睛:“嗯,你笑什麼?”
“沒什麼,”顧眉搖搖頭,腮邊的笑渦忽閃着,“妾只是想起,剛才老是等不着相公回來,還只道那位什麼貝勒留相公吃飯呢!”龔鼎孳怔了一下,隨即眼珠子一轉,點點頭,説:“嗯,他是要留飯,可我嫌那滿洲菜,老大一股羶味兒,便堅辭了出來。”停了停,發現侍妾沒吱聲,他又皺起眉毛問:“怎麼,你不信?”
“哦,信,信!”顧眉忙不迭回答,隨即用筷子夾了一箸豆芽菜炒肉絲,一邊送進丈夫碗裏,一邊笑着説:“既是這等,王媽媽來説的那個事,沒準兒就好辦了!”
龔鼎孳頓時停止了咀嚼。“王媽媽説的事?又有什麼事?”他警惕地問。因為為着顯示自己能耐,這個不甘寂寞的女人老愛招攬一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堆給丈夫幹,早已弄得龔鼎孳不勝其煩。
“是這麼回事——”顧眉蹙起又彎又細的眉毛,嘆了一口氣,説,“剛才,熊老爺家的王媽媽來過,説起去年夏天在西城外逃難時,我們曾住過一陣子的那個金員外家,前些天讓旗人把地給圈了去,還限令他們全家遷往三百里外的牧馬堡去安置。若不去時,便連那邊的地也一併勾銷,讓他們全家當叫化子去!你想那金員外七老八十的人,怎生受得了這晴天霹靂?急得當場中了風。他的家人走投無路,昨日便進城來尋熊府相幫説情。熊老爺本是個膽小的人,哪裏敢出頭?
熊太太尋思無計,才又派王媽媽過來轉託我們。相公,你瞧這事……”“你是説西城外那個老金頭?他的地不是明明自家在種着嘛!怎麼會給圈去了?”
“真是給圈去了呀!王媽媽剛才説,昨兒他家一下子來了好幾個金家的人,都在前院裏,哀哀地哭得好不傷心!”
龔鼎孳“晤”了一聲,不説話了。關於圈地的事,他是知道的。早在去年十二月,朝廷鑑於從關外不斷湧來的大批旗人無法安置,曾下令將北京附近各州縣因戰亂被丟荒的無主農田,以及明朝的皇親、駙馬、貴族、太監過去所擁有的田產,全部沒收,分配給本朝屬下的王公、貴胄以及八旗兵丁使用。辦法就是由主管的衙門按預先擬定的分配額度,發給長短不一的繩索,讓旗人們到實地去丈量圈佔,所以叫做“圈地”。不過,當時所頒佈的命令説得很清楚,只是圈佔那些無主之田。現在怎麼連金員外家種着的田也給圈去了呢?看來,要麼是執事衙門弄錯了,要麼就是下面的旗人不遵法度,趁勢胡來。
“原來他家的地給圈去了。那——你可知道,是怎樣給圈去的?”由於發現事情並非那麼好辦,龔鼎孳的口氣已經明顯透着遲疑。
顧眉卻似乎沒有覺察,只管把她從王媽媽那裏聽到的一五一十地倒出來。不過,其實也沒有太多新東西,無非是那些固地的旗人如何兇橫,金員外一家如何苦苦哀求,又怎樣捱了打;末了,田地、房屋給圈了去不算,連牲口、農具,還有兩名模樣長得周正點兒的女僕,也讓對方一齊霸佔了,如此等等。龔鼎孳默默昕着,心中越來越不起勁。不錯,去年在西城外逃難時,自己一家確曾得到過金員外的照拂;但是眼下他碰到的這門子官司,卻不是一件單個的事,而是關涉到旗人們進關後的生計,是朝廷一項重大決策。雖説像這樣胡亂圈佔,未必符合朝廷的初衷;但是,這朝廷畢竟是滿人坐的天下,自己作為一名漢官,如果貿然出頭説話,勢必得罪旗人們不説,鬧不好,還會落得個干擾朝廷大計的罪名。這可是萬萬不能幹的!不過,他也知道,這位如夫人可不是那麼好打發的。她會撒嬌撒痴,會發怒放潑,還會……“哎,也罷,姑且敷衍着她好了,也省得她再噦嗦!”
這麼打定主意,龔鼎孳就抬起頭,一本正經地説:“這件事,你也招攬得太快了些,只怕十分難辦。不過,在滿人中我好歹還有幾個説得來的,趕明兒去訪訪他們,看有辦法沒有——無論如何,讓你有個交待就是了!”
“我也知道這事挺難,”看見丈夫應允出面,顧眉頓時眉開眼笑,“可金員外好歹同我們相與一場,如今有難來求,多少總得給他一個面子呀!”説着,看見丈夫已經站起來,向寢室走去,她也就跟過來,並且趕先一步,走到牀邊,一邊親自動手替丈夫拂牀安枕,一邊又討好地回頭説:“告訴相公一件新鮮事兒——也是王媽媽剛才來説的,相公向常頂討厭的那個孫之獬孫老爺,有人看見他這兩日已經學滿人的樣兒,剃了發,留起了辮子,全家男女也都改作滿人裝扮,變得怪模怪樣的,都快叫人認不出來了!
這麼一件新聞,在顧眉無非當個笑話兒説説,龔鼎孳起初也沒有怎麼在意。
然而,他忽然心中一動。
“你説什麼?孫之獬——剃髮改服了?”由於意外,也由於吃驚,他的眼睛一下子睜得老大。
“是王媽媽説的,她家同孫家大門對着大門。她還親眼看見了!”顧眉説,因為正顧着整理牀鋪,並沒有發覺丈夫的神情變化。
龔鼎孳卻“氨的一聲,不由得呆住了。孫之獬,現任禮部右侍郎。此人在明朝天啓年間賣身投靠閹黨頭子魏忠賢,因此,到了崇禎皇帝即位,便被列入“逆案”,落得個削職還鄉;直到清兵入關後,他才趕來投誠,因為善於鑽營,很快就爬上高位。龔鼎孳本是復社成員,彼此也就照例成了政敵;加上他對孫之獬的迅速升遷叉頗為嫉妒,因此平日提起此人,總是沒有什麼好話。不過,龔鼎孳仍舊沒有料到,在新朝已經允許漢族官民保留前朝的衣冠之後,孫之獬竟然還要自行剃髮改裝!
“媽的,這閹黨狗賊!真不要臉!”由於被對方的卑鄙行徑所激怒,龔鼎孳不禁破口罵了出來。的確,保留前朝的衣冠,這可是滿城官民經過竭力抗拒,才爭得的一種“權利”,也是人們在受了吳三桂的愚弄,被迫臣服於滿洲“韃子”的武力和強權之後,所剩下的最後一點“自慰”。也許足基於自幼秉承的某種根深蒂固的觀念,就連對前朝並無太多留戀的龔鼎孳,內心也是這麼認為的。如今孫之獬身為漢官,為着討好滿人,竟然做出如此卑劣的舉動,這使龔鼎孳一聽之下,確實不禁大為光火。
“相公,你這是——”轉過身來的顧眉,發現丈夫正倒揹着手,氣急敗壞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不禁一怔。
“這一次,總之都得被他弄死就是,都得被他弄死就是!”龔鼎孳管自咬牙切齒,並沒有理會侍妾。
“弄死?誰被弄死了?”顧眉愈加莫名其妙。
“我是説姓孫的!是姓孫的要把我們都弄死!”
“姓孫的?哦,相公是説的剛才那個事呀!”顧眉這才恍然,隨即撇着嘴兒,不在意地説:“他這麼弄,也無非是想拍滿人的馬屁罷了,又何必……”“你知道什麼!”龔鼎孳煩躁地一揮手,“姓孫的這麼一弄,朝廷自然就會認為他是死心塌地效忠滿人,愈加對他另眼看待了!可剩下我們呢,怎麼辦?也跟着學他的樣?但那麼一來,我堂堂華夏之區,億兆官民,豈非從此盡數淪為化外夷狄?這如何面對列祖列宗?又如何向子孫後世交代?但要是不跟他學,説不定就會被新朝看做不是真心歸順,甚至懷有二志,輕則受到猜忌,斷送前程;重者還會招致不測之禍——哎,總而言之,這回全都被他弄死就是!”
有着瘦長身材和一張青白臉的龔鼎孳,本是一個精明強幹的人,平日遇事頗沉得住氣。因此,看見他這樣子,顧眉也跟着緊張起來。
“那,那可怎麼辦?”
“不行!”龔鼎孳忽然站住腳,斷然説道,“這姓孫的乃是閹黨餘孽,奸險小人,若然容他如此得逞,我輩正人君子在朝中哪裏還有立足之地!”
“啊,那麼……”
“總得想個法子治治他!”這麼説完之後,龔鼎孳又重新在屋子裏走動起來。
也就是到了這時,顧眉大約才真正弄明白了。她眯縫起眼睛,出了會子神,隨即款款地走向方几,從上面拿起一盅茶,舉在嘴邊慢慢喝着。只見她神色變得愈來愈安閒,甚至還有幾分自得。末了,她把茶盅往方几上“篤”地一放。
龔鼎孳不由得站住了,回頭望着她。
顧眉回身在椅子上坐下,順手拿起一柄綠紗團扇,扇了兩下,這才似笑非笑地説:“若是想不讓那姓孫的得意麼,妾倒有個法兒,就不知相公敢不敢?”
“啊?你説,你説!”
“依我的性兒麼——”顧眉瞅着丈夫,目光炯炯地説,“他孫家會剃髮改裝,莫非我龔家就不會剃髮改裝?”
“你説什麼?我家也剃、剃髮?”龔鼎孳不禁吃了一驚。
“嗯,”顧眉點點頭,“有道是,毒蛇蜇手,壯士斷腕。不這樣,又怎生鬥得掉姓孫的風頭?”
“可是……”
“聽我説藹—相公試想,一旦姓孫的帶了頭,即使相公不肯學樣,只怕也難保別人不跟着幹。與其白讓他們趕着趟兒,賺了好處去,倒不如由我們來拔個頭籌!”
龔鼎孳起先還感到吃驚與氣惱,這會兒心中又是一動,頓時把待要出口的責備又收回來。的確,剛才他光顧着對孫之獬的“叛賣”行徑光火,卻忘記了另外一個危險,這就是在向上爬的官場競爭中,由於未能及時搶佔有利位置,結果被無情地擠到後面去的危險。對於至今還指望飛黃騰達的他來説,這無疑是要防備的……於是,他沉吟着轉過身,坐到另一張椅子上,開始默默地撫起鬍子來。
海棠樹的綠影映在窗紗上。有片刻工夫,屋子裏變得很靜,只聽見銅壺滴漏傳來滴答的聲響。現在,龔鼎孳多少覺得,侍妾的這個建議,確實給他指出了出奇制勝的一着棋。在目前的情況下,這也許還是惟一可行的一着。但是,這麼一來,就等於將自己擺到與孫之獬同樣的位置上,勢必會招致漢族官民的強烈反感。
結果,也許在討好新朝這一點上,能同孫之獬之流打個平手;但是,卻會在朝廷內外,被絕大多數漢官所蔑視,並且失去他們的信任。在目前滿人當權,自己惟有同漢官們抱成一團,才能免受欺負的情況下,這無疑是划不來的。“不,這個風頭可不能出!”他苦笑地想。
大約看見丈夫不説話,顧眉又開腔了:“不錯,”她撫摸着團扇的邊沿,慢悠悠地説,“當初你是跟我説過,若然新朝迫令剃髮改服,你縱然捨不得我,當不了和尚,也必定要拖到無法再拖再説,總不能辱沒了祖宗。可瞧眼下這情形,新朝到底容我們再拖多久,其實也難説得很。況且,這些日子我也想通了,不就是換個打扮麼!以往我們在留都,光是這頭頭髮,一年到頭,就不知想着法兒變換多少回!”
這麼説了之後,發現龔鼎孳管白撫着鬍子,仍舊沒有什麼表示,她就眨眨眼睛,用忽然變得興奮起來的聲調説:“相公瞧着旗人的裝束不順眼麼?妾倒覺得款式兒挺不錯哩!”説着,她就丟下扇子,站起身,快步走向衣箱,先把身上的衣裳脱下,又從箱裏拿出一套衣服,管自穿着起來。
龔鼎孳呆呆地望着,不明白她要幹什麼。直到顧眉穿戴停當,重新把臉朝向他,龔鼎孳才看清楚了。原來,那是一襲滿族式的高領白緞子長袍,外面罩了一件寶藍色的琵琶襟馬甲。那有着五顆大衣釦的馬甲,鑲着回波形的寬大襯邊,上面還繡着花草圖案。據説旗人的女衣歷來尚窄,加上顧眉的身材本來就十分苗條,兩相映襯,益發顯得俏麗輕盈。倒把龔鼎孳看得張大了嘴巴,一句話也説不出來。
“這是前些日子我央人到內城去,請旗人裁縫做的,昨兒才送來。”顧眉得意地説,“如今是頭髮還不對。要是連發髻也學她們那樣梳起來,才真好看呢!”
説着,又上下打量丈夫。點着頭兒説:“像相公這等身材,若穿起長袍馬褂,只怕也蠻精神!”
龔鼎孳正目瞪口呆地瞧着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侍妾,被她冷不丁這麼一説,倒錯愕了一下。他不自然地乾咳了一聲,站起身,又開始在室內繞起圈子來。不過説也奇怪,經顧眉這麼一起鬨,他的心情已經不像先前那樣激憤和緊張了。“是的,到底怎麼辦,眼下也不必忙於決定,且看一看情形再説不遲……”“哎,相公,拿定主意了麼?”顧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龔鼎孳抬起頭,發現侍妾拿着一面鏡子,還在那裏左照右照地擺弄個沒完。
他打了個哈哈,擺擺手説:“真是婦人之見!天下的事,哪有如此簡單容易?”
停了停,又走過去,在侍妾的身上摸了一把,叮囑説:“你這身衣裳,在屋子裏穿穿無妨,可別走到外面去,讓左鄰右舍瞧見了笑話!記住了?”
説完,他就轉過身,把被教訓得一怔一怔的顧眉撂在屋子裏,徑自向外走去。
三
龔鼎孳剛剛走出起居室,就看見應門的小廝阿承——一個十五歲的矮胖少年,雙手捧着一張拜帖,跌跌撞撞地飛跑進來。
這個阿承,同丫環小風一樣,也是龔鼎孳的家生孩兒,為人老實可靠,侍候主人也算忠心盡職,只有一樣:做事有點冒失毛躁。龔鼎孳也曾訓誡過他多次,可總不見大改。眼下看見他又是這個樣子,龔鼎孳就不由得皺起眉毛,呵斥道:“咄!跑什麼?好好兒走着不成麼!”
“哎,老、老爺,是陳老、老爺呢!”嚇了一跳的阿承立即站住,結結巴巴地回答。
“什麼‘老老爺’!就是‘老老老爺’也用不着這等亡魂喪膽的——沒長進的東西!”龔鼎孳板着臉繼續訓斥,並朝劈手接過的拜帖瞥了一眼,忽然,心中一動,把帖子又舉到眼前。
眷社弟陳名夏頓首拜
“怎麼,是他來了?”他意外地想,不由自主停止了責罵,“哎,這麼巧!
我正打算去訪他呢!如今正好——啊哈!”心裏這麼驚喜着,他就興奮起來,連忙吩咐:“快請!”看見阿承還站着發呆,他又使勁一跺腳,喝道:“快呀!”
説完,他就轉過身,返回屋裏,一邊吩咐顧眉趕快把滿族衣裳脱掉,以免不留神給人瞧見,招來閒話;一邊自己換上見客的禮服,然後三步並作兩步,興沖沖地迎出大門去。
確實,也難怪龔鼎孳如此着忙,因為這個陳名夏,並非尋常客人,而是他的一位交情頂深的密友。二人早年同為復社成員,明朝崇禎年間又一起在北京做官,而且都是在兵科;李白成攻陷北京時,兩人都曾經降“賊”,並接受“偽”職;後來又一道投靠清朝。憑着這種同“脖相憐的經歷,加上兩人平日來往密切,關係可就確實不同一般。不過,陳名夏當年是以殿試一甲第三名的高名次考中進士的,官位一直比龔鼎孳高,眼下已經官至清朝的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的侍讀學士,位居正二品。而陳名夏本人也確實精明強幹,勇於任事。因此,龔鼎孳對於這位老朋友一向十分敬服,遇到疑難的事總要同他商量,聽取他的意見……現在,龔鼎孳已經迎出大門口,陳名夏那張眉目聳拔、鼻翼兩旁有着兩道剛愎溝紋的尖長臉,以及胸前飄拂着的三綹髭鬚也映人了眼簾。
“啊哈,怎地如此之巧!弟正欲去訪兄,兄卻先見顧了!”龔鼎孳拱着手大聲招呼着,興沖沖地迎上前去。
陳名夏卻沒有什麼表情,雖然也照例回了一禮,但是隨即就把手一擺,説:“弟眼下尚有他事,沒有工夫坐談,且借一步,説幾句話就走!”
“兄是説——不坐談?”看見客人已經徑自往裏走,龔鼎孳連忙跟上去,驚訝地問。
“我這就要去面見譚泰——嗯,就在這兒説好了!”由於兩人已經進了二門,來到前院的倒座前,陳名夏隨即站停下來。
譚泰是滿洲正黃旗人。早自清朝天聰年問起,他就追隨皇太極東征西討,由於戰功卓著,一再被擢拔,成為全權掌管本旗的都統,後來又受封為一等公。目前此人與護軍統領圖賴、啓心郎索尼一道,都是攝政王多爾袞的心腹親信,在朝中可以説是炙手可熱,權重一時。因此龔鼎孳一聽,顧不上再往屋裏讓客,連忙站住腳,緊瞅着對方,壓低聲音問:“譚泰?兄因何事要訪他?”
這當兒,倒是陳名夏大約覺得站着談話,確實不甚相宜。他是常來常往的,對龔鼎孳這屋子的情形很熟悉。朝倒座望了望,發現裏面沒有人,他便做了個手勢,於是兩人又走進屋裏,分賓主坐下。陳名夏這才哼了一聲,説道:“弟去見他,是意欲謀個差事幹幹!”
雖然他這麼表白了,但是龔鼎孳仍舊聽不懂。不過他也不想在這位才高氣傲的朋友面前顯得像個蠢蟲,於是便沉默着,不去追問。
果然,片刻之後,等不到反應的陳名夏終於自己又説下去:“眼下,南都已經歸命,各府縣望風歸降,看來江南一帶,不必再加重兵,即可平定。據弟近日所得消息,朝廷之舉措將有重大變更——欲行以‘撫’代‘剿’之策。屆時,要將豫王召回京來,另外派員前往接任……”所謂“剿”,就是憑藉軍事手段取勝,自然要靠武將主持;至於以勸降為主的“撫”,就必須起用文官了。不過,清朝一向崇尚武力,這大規模的變“剿”為“撫”,倒是前所未有的新鮮事。因此龔鼎孳迷惑了小片刻,腦子才轉過彎來,試探地問:“噢,兄是意欲取多鐸而代之?”
“如何?”
“這個——召回多鐸,以撫代剿,消息是否真確?”
“自然真確。日前攝政王已授意內院會議,參詳可否。”
“……那麼,兄以為此事有幾分成算?”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是可謀而不謀,成算何從談起?”
“所以——”
“所以弟這就去見譚泰!”
龔鼎孳眨眨眼睛,不説話了。得知雄心勃勃的老朋友原來是在覬覦豫王多鐸的位置,他多少覺得,對方的胃口似乎大了一點。因為江南與別處不同,乃是除北京之外,全國最為重要的一個地區。數百年來,那裏都是朝廷賦税的最大來源,是國家財政的主要支柱,也是眼下新朝志在必得的一塊寶地。不管撫也罷,剿也罷,要想出任江南地區的封疆大吏,能力和才幹固然十分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得到滿人朝廷的絕對信任才成。以陳名夏的身份和資歷,能做得到麼?如果明明做不到,卻貿然去活動,鬧不好,就會招致當權各方的反感和猜忌,豈非弄巧反拙?
這樣一想,龔鼎孳就覺得有點不妥。他打算説出自己的看法,但是陳名夏已經站了起來。
“好,時辰不早,譚泰現住在內城,去遲了,怕出不了城。弟這就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