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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2)

    黃宗羲默默地望着,對方剛才那一番話,他並不同意。他本想反駁説:方國安在南線才吃了個大敗仗;而錢塘江上那場水戰,鄭遵謙手下的紹興義兵,功勞也並不校不過,看見孫嘉績喘作一團的樣子,他只好繼續保持沉默。

    可是孫嘉績卻意猶未盡顯然,受到部屬們的誤解和非議,這股委屈和憤慨已經在他的心中積存了很久,因此,當氣喘稍稍平復之後,他又直起身子,強掙着繼續説:還有,眼下乃是危急存亡之秋,並非太平時世。韃子兵就在對岸,每時每刻都會打過來。第一等大事就是把他們擋祝在這種時候,不依靠武人又能靠誰?

    可是要他們肯賣命,就得想法子哄他們,就得凡事忍讓着點!你以為我願意這樣嗎?迫不得已啊!不錯,這些人都很蠻橫,不講道理,甚至無法無天!可是大明的江山眼下就靠他們撐着,又有什麼辦法?

    如果説,剛才孫嘉績説到分地分餉的事,黃宗羲雖然不同意,但還可以保持沉默的話,那麼,此刻對方竟然認為那些武人由於能打仗,就有權利主宰大局,為所欲為,卻尖鋭地刺痛了他。因為他當初之所以幾經猶豫之後,終於決定投身到義軍中來,就是擔心中國昌明鼎盛的文明教化,會因這場亡國之禍而毀於一旦。

    而要避免這種可怕的結局,他認定,就必須大力革除積重難返的前朝弊政,其中,也包括武人擁兵橫行這種令人厭惡的積弊。現在孫嘉績卻公然主張對武人只能縱容姑息,這是他所絕對無法同意的。因此,等孫嘉績話音一落,他就忍不住睜大眼睛,反駁説:古來重武者,俱以君子為將。如湯之伐桀,伊尹為將;武之伐紂,太公為將。晉建六軍,其為將者,皆出於六卿之列。所以如此,皆因詩書禮樂、綱常名教,乃是我華夏立國之根本,而素為君子所習知,所躬行。重君子,即重根本。

    根本固,則軍興國強可致,長治久安可期。而武夫無文,不知詩書禮樂之大義,往往只重眼前一已之利害得失,又安可以天下之重,託付於他?時至今日,國破家亡,天崩地解。這驅除韃虜,再造乾坤之責,尤須君子仁人才足以當之。大人不以此而自任,卻欲一心委之武人,事事仰仗之,百計忍讓之,學生誠恐到頭來,豈止緣木求魚,直是飼狼養虎,不只徒勞無功,且更誤國禍民而已!

    這話無疑説得過於激烈,以致孫嘉績一下子給噎住了,但隨即就勃然變色,説:好,好,好,既然我們如今所作所為,都屬誤國禍民,那麼你閣下想必有高明本事,制服這些武人了?那麼就請快快説出來,也好讓本督領教領教!

    黃宗羲沒有立即回答。因為對方的激怒提醒了他:應當營造一個有利於交流的氣氛。於是,等剛才那番話的凌厲鋒芒稍稍消歇了之後,他才緩和了口氣,説:學生又何來高明本事?其實,學生也深知大人對方、王等輩之所以一再忍讓,也有不得已之處。不過,學生所不解者,是朝廷一味偏袒方、王的所謂正兵,而處處排斥我義軍。須知義軍乃是我輩仁人君子親手招募訓練之兵。彼民眾者,士農工商,各有所業,本無揮戈犯敵,血濺沙場之責。之所以應我君子之召,毅然來從,純因不忍坐視建虜之披猖,華夷之失防,名教之滅絕。究其本心,若非有以天下為己任之耿耿血性,孰能如此?學生以為,較之恃武橫行、食兵而肥者如方、王之流,我義軍更堪信賴,更足仗恃!朝廷不惜之護之,反而視之為累贅,奪其糧餉,挫其鋭志,任其潰散。處事如此糊塗顛倒,着實令人灰心!

    這番話,無疑説中了孫嘉績的隱痛。只見他默然半晌,終於哼了一聲,説:我又何嘗不知義軍才是靠得住的子弟兵?只是他們畢竟是臨時招募之兵,未經多少陣戰。雖則勇氣有餘,其奈力尚嫌薄,終非韃子敵手。更兼眼下糧餉如此緊缺,故此,唉黃宗羲搖一搖頭:古來之軍旅亦多矣!惟有知大義所在者,方可致成功,方可言長久。否則縱使強盛一時,也只是烏合之眾,全不可恃!諸公惴惴於建虜強悍難敵,惟是據學生看來,他雖則來勢洶洶,終究是虎狼異類,全不知綱常名教、詩書禮樂為何物。彼所恃者,不過武力而已,縱然能得逞於一時,到底無法坐穩天下!只要孫嘉績苦笑一聲,打斷他説:這倒不見得!你沒聽説前些日子,韃子行文各府縣,也學我朝的樣,公行鄉試,開科取士麼?聞得所出之題,也全犬四書、五經,居然就有許多士子艦顏而出,爭相應試,這也可謂名教之奇恥,士林之大辱了!

    停了停,他又深深嘆了一口氣,説:唉,韃子虎狼豬狗一般的人,自然不識此中之大用。可洪亨九、馮琢庵之流卻深明此理,如果讓他們這樣弄下去,這士民之心,實在可憂可慮呀!

    這一次,輪到黃宗羲不説話了。因為對方這一番憂心忡忡的話,確實提出了一個他所不曾想到過的問題:如果到頭來,萬一清國當真接受了中國的一套文明教化,那麼是否就真的能坐穩了天下呢?不過,這種疑問也只是閃現了一下,他很快又變得明確而堅定了:哼,洪亨九、馮琢庵所能教於建虜者,無非是三代以下的那一套成法舊章而已。惟是那一套成法舊章全為一家一姓之私利而設,盡失三代聖人之本意,其流弊之深巨,為禍之慘烈,已是灼然可見。建虜縱然能遵之行之,又豈能借此安天下,致太平?更遑論長治久安,開萬世不衰之基業。只怕到頭來,也照樣弄得生民塗炭,四海怨騰,家亡國破,再蹈我朝之覆轍而已!

    他望了望上司,又睜大眼睛,奮然高聲説:時至今日,拯天下,安社稷,復三代聖人之德意,令蒼生百姓各得其私,各得其利,千秋擁戴,萬邦鹹與者,舍我仁人君子之外,已無他人!縱然時不我與,天不佑人,但也惟有奮起一搏,哪怕肝腦塗地,粉身碎骨,也要使天地間留此一股浩氣,一身肝膽!

    這發自內心的誓言,説得如此的意氣豪邁,充滿自信與赤誠。以致孫嘉績錯愕之餘,顯然頗受觸動。他沒有再提出詰難,沉默了片刻之後,終於點點頭,説:唔,這些日子你們一個勁兒起鬨出兵,我沒答應,是深知朝中之情形,我兵之實力,尚不足以行此大計!不過,如今看來,是不出兵也不行了!

    他説這話時聲音不高,而且表情也很平淡,以致有片刻工夫,黃宗羲並沒有反應過來。然而,他腦子裏驀地嗡的一響,吃驚得一下子站離凳子,不敢相信地問:怎麼?大人決意出兵了?

    孫嘉績苦笑着搖搖頭:不是學生決意如此,而是韃子的援兵到了!

    什麼?韃子的援兵到了?

    昨日朝廷接得江北送來的情報,説是韃子朝廷派來大兵,由一個叫博博什麼的,嗯,叫博洛的貝勒領着,正在兼程南下,來援杭州。今日監國召羣臣會議,多數人都主張,與其繼續株守江東,任其與張存仁從容會合,併力來攻,不如先發制人,搶在頭裏攻過江去,傳檄太湖、常州,乃至留都各路義軍,交相阻擊,打亂他的陣腳,方為上策。監國已然認可,已經下旨張閣老主持此事,江防則轉委餘大司馬擔當了!

    黃宗羲睜大眼睛聽着,這才恍然。一時間,滿心的疑慮和彆扭煙消雲散了,他變得既興奮又緊張,結結巴巴地問:那麼、那麼這一次,孫嘉績沒有立即回答。他離開了虎皮交椅,兩手叉腰,低着頭在大帳中來回走了片刻,然後才站住腳,轉過臉來説:要打過江去,一要有兵,二要有餉。這兩件事,在我餘姚軍都是大難題這樣吧,明日一早,你們過來點卯時,一塊兒仔細合計合計,看能拿出個什麼辦法來!

    四

    第二天,當各營的頭頭們齊集大營時,孫嘉績果然向大家宣佈了朝廷決定出師西征的消息,並就餘姚軍自身的行動方略進行了商討,最後確定了一個目標,就是集中目前有限的兵力,設法從清軍防守薄弱的海寧、海鹽一帶發動進攻,通過牽制嘉興、蘇州等地的清兵,從側面配合主力大軍渡江西進。為了實施這個設想,孫嘉績還決定把原來分屬各營的士卒合併到一起,汰除病弱人員,實行重新整編,以便組建起一支比較精鋭的軍隊;其次,則是加緊籌措糧餉。為了解決後面這個大難題,孫嘉績和一些富有的頭兒決定帶頭變賣自己的家產;其他將士也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務求儘快辦出個眉目。除了這兩件大事之外,自然還有加緊整治兵器、備辦船隻、操練士卒等等。

    冷清沉寂多時的營地,終於活躍起來。不過,還有頂重要的一件事,孫嘉績卻有點拿不定主意,就是經過整編的這支軍隊,將來由誰來率領?因為孫嘉績正式表明身上有病,背上長了個毒瘤子,只能留守大營,無法隨軍出征。因此必須在手下將校中間另選賢能。對此,倒是有兩個人自告奮勇,一個是監察御史王正中。這位河北籍漢子不久前還是餘姚縣令,因為在任期間大力整頓治安,守土保民有功,最近被擢升現職,雄心正盛。另一個則是早就憋着一股氣,要試一試身手的職方主事兼監察御史黃宗羲。孫嘉績看見兩個人都躍躍欲試,各不相讓,就先不做決定。但是不知是出於心存偏袒,還是別的原因,他卻派王正中單獨率領一千兵,從錢塘江口實施偷渡,襲擊海鹽縣南端的澉浦城,似乎有意讓王正中顯示一下能力。誰知王正中雖然一度攻進了澉浦,卻因寡不敵眾,損失了很多士卒,連副將韓萬象也戰死於城中,結果只得狼狽逃回。這麼一來,率領餘姚兵配合主力大軍出征的重任,就反而無可爭議地落到了黃宗羲身上。

    現在,經過幾天緊張的合併整編,一支三千人的精鋭軍隊已經初步組建起來。

    隨軍糧草也在加緊備辦中。這一天,因為火攻營事先曾經報告:要演試幾件新近製成的火器,請黃宗羲邀集有關的將校前去觀看。因此清早起來,梳洗穿戴完畢,黃宗羲就出營上馬,由一隊親兵扛着旗幟在前頭開路,向位於一座小崗阜下的火攻營緩緩行去。

    今年的季節顯然有點反常,雖然十天前,黃宗羲去見孫嘉績之後的翌日,當真下了一場不小的雨,但接下來,又依舊天天豔陽高照,壓根兒挨不着梅雨季節的邊兒。不過這麼一來,反而便利了軍中各項準備事宜的進行。就拿眼下來説,在江堤下面的開闊地上,一隊隊士卒已經由軍校們領着,迎着剛剛展現的朝霞,擺開架勢認真操練。當他們使勁揮動手中的兵器時,就傳來了陣陣喊殺聲。這種情形,使黃宗羲感到頗為滿意,同時也有點不安,因為不管怎麼説,他還是頭一次統率這麼多兵馬,承擔如此重大的責任。雖然出於對偏安自守局面的深切憂慮,對方國安、王之仁等武人擁兵自肥的憤慨,以及強烈地意識到,作為仁人君子的職責與使命,他毅然挺身而出,接受了下來。但是他果真承當得起麼?今後的前途將會怎樣?要知道,敵人已經援兵大至,未來的戰鬥一定會更加慘酷,鬧不好,隨時都有命喪沙場的可能。但是,不這樣就能活下來麼?除非降志辱身,去當任憑韃子驅使宰割的牛馬!但是,那樣活下來又有什麼意思?同死了又有什麼兩樣?大丈夫生於世間,如果不能一伸抱負,揚眉吐氣地活着,就寧可轟轟烈烈地死去!雖然家中還有老母在堂,兒女也還幼小,不過妻還在,弟弟們還在,也不用太掛心。況且,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普天之下,遭此荼毒的百姓又何止千萬?

    也實在不應顧慮得太多了!這麼想着,黃宗羲的心就漸漸硬起來,重新把思慮集中到迫在眉睫的各種軍務上,並且一直持續到抵達火攻營。

    火攻營説是個軍營,其實更像個大工常裏面的竹棚內,堆滿了硫磺、硝石、烏炭和各種竹木材料,還有許多奇形怪狀的鐵器和工具。當黃宗羲走進木棚營門時,發現一些將官已經先到了,正一堆兒圍着火攻營的頭兒章欽臣談論得起勁。發現黃宗羲來到,章欽臣那多骨的瘦臉上就現出驚喜的神色,立即趨步過來,向他行起參見之禮。

    黃宗羲同對方並不陌生。他知道這位能工巧匠本是紹興人氏,後來移居餘姚,同妻子金氏開了一間火藥作坊,請了幾個幫工,靠造些爆竹、煙花為生。去年六月,孫嘉績舉義反清時,他夫妻就雙雙到軍前投名效力,從此改造供水陸兩軍使用的火器。也不知他哪裏學來的一套手藝,那些普通玩意兒不必説,就連一些新式火器照樣能造出來。雖然不是他自己的發明,卻難得製作精良,勢猛力大。去年八月在錢塘江上,黃宗羲就曾經用他製造的水雷,炸沉過清軍的一隻兵船。從此之後,兩人也就時有來往。難得的是章欽臣雖然讀書不多,卻深明大義,聰敏過人,因此黃宗羲對他也頗為佩服,這一次出師,就特別向孫嘉績提出,指定要讓他隨軍。

    聽説賢伉儷近日又造出了萬彈地雷炮,今日我等可要一開眼界噦!

    待到同其他幾位將官行禮見過之後,黃宗羲重新轉向那精瘦漢子,微笑地説。

    呵呵,見笑見笑!章欽臣連忙搖着雙手,惶恐地説,此物其實早就有的。只是在下愚鈍,直到如今才造得出來,實在算不得新東西!

    不過我兵尚未有,而且我等都未曾見識過,也就算是新傢伙了!職方主事查繼佐從旁接口説。他本是海寧人,是去年閏六月那一次,奉當地義軍的委託,過江來面謁魯王的。他本來要回去覆命,誰知海寧那邊的起義很快就歸於失敗,只好留了下來,目前就在餘姚軍中效力。

    咦,莫非就是此物不成?由於瞥見附近的一個草棚子內,擺着幾個龐然巨物,一羣士兵正在旁邊忙着,黃宗羲便指着問。看見章欽臣點點頭,他就帶頭走過去。其他人見了,也好奇地跟了上來。

    原來,那是幾個大瓦壇,多數的壇口已經被土緊緊封死。士兵們正朝剩下的兩個瓦壇填裝火藥。在壇口的旁邊,鑽有一個小洞,從裏面拖出一根引線,外面用竹筒套住,竹筒裏還裝着一個小鋼輪,據章欽臣解釋,那是用來發火的機關。

    老章,聞得這萬彈地雷炮放將起來,飛沙走石,聲聞數里,甚是厲害。

    不知可是?説話的是王正中。雖然前些天,他因為進攻澉浦吃了敗仗,結果只能屈居眼下這支薪軍的副將之職,但難得的是他毫不介懷,依舊勁頭十足,而且甘心情願地服從黃宗羲的指揮。

    誰知章欽臣卻搖搖頭:此物説厲害,自然也厲害;説不厲害,其實也不厲害。

    噢?此話怎講?大約看見大家都被這話弄得摸不着頭腦,王正中忍不住又問。

    皆因埋設此雷時,須以鵝卵石堆砌其上,全仗火激雷發,亂石飛起以傷人。

    故而此雷雖藥力極猛,惟是所埋之地,如尋不到許多卵石,威力便會大減,傷敵亦不多了!

    聽他這麼解釋,大家才明白過來。查繼佐轉了一下眼睛,忽然説:哦,學生知道了,皆因海寧、海鹽地面,卵石遍野,故此你才特造此雷!

    章欽臣沒有回答,只是微笑點頭。即便如此,大家卻仍然想象得出:一旦義軍擁有了這種威力巨大的地雷,將會怎樣如虎添翼,給敵人以猛烈的打擊,於是一個個臉上都現出興奮的神情。

    好!黃宗羲把拳頭猛地一揮,大聲説,很好!有了此物,我兵又豈止水上不懼韃子,便是陸上也不必懼他!隨即又問:別的呢?除了此物,可還有別的厲害傢伙沒有?

    章欽臣依舊只是微笑着,做了個相讓的手勢。於是大家便跟着他,開始一個工棚一個工棚地參觀起來。也就是到了這時候,黃宗羲和他的將官們才真正見識到章欽臣的本領。那些火器不止名稱奇詭,什麼一把蓮、火蜂窠、神水噴筒、飛空砂筒、神機石榴炮、鐵棒雷飛炮、水底龍王炮、子母雷、神火飛鴉、火龍出水等等,不一而足,而且種類繁多,有靠燃燒殺敵的,有靠爆炸殺敵的,也有靠拋射殺敵的;有的用於陸上,也有的用於水中。特別令人驚奇的是那些火箭,製作之精巧,簡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竟然可以根據不同需要採用不同品種,或者並聯發射,或者飛翼發射,或者多級發射,甚至還可以多發齊射。大家一邊看,一邊聽章欽臣介紹講解,雖然還未開始演試,但已經一個個全都聽得津津有昧,不斷髮出由衷的驚歎。這當中,又數黃宗羲最為興奮。因為身為主將,他比別的人更加了解軍隊的情形,深知由於費用奇缺,許多必要的兵械裝備都無從置辦,刀槍盔甲破舊殘缺不必説,就連士兵的衣着,也全都只能補丁摞補丁地對付着穿。靠這樣的家當,到了戰場上,怎樣同裝備精良的清兵對抗,實在是一個很值得憂慮的問題。現在有了這批厲害的火器,情形可就大不相同。嗯,將來克敵制勝,看來還得多點兒靠它心中這麼想着,耳邊卻聽見有人高聲報告。他轉過頭去,發現一名小校手裏拿着一張拜帖,正站在跟前。

    我到了這兒,還有人追着來拜訪?會是誰呢?他疑惑地想,隨即接過帖子,只見上面寫着:眷友弟張岱頓首拜黃宗羲微微一怔:張宗子?他怎找來了?雖然如此,但衝着對方是熟朋友,又是魯監國跟前的大紅人,黃宗羲倒也不好怠慢,於是把帖子朝王正中手裏一遞,又請大家稍待,然後獨自匆匆迎出營門去。

    哎,太沖!黃宗羲剛剛看見營門外影影綽綽有人站着,張岱的叫聲就已經遠遠傳來。

    這個張宗子,都已是五十出頭的人了,還是這等縱情率性的脾氣!黃宗羲無可奈何地想,只好加快腳步走過去。

    太沖,你瞧我把誰給你帶來了?待到黃宗羲走到跟前,張岱又興沖沖地大叫。

    黃宗羲不由得一怔,這才發現,張岱身後還跟着一胖一瘦兩個人,剃得半根頭髮都不剩的一對腦袋,在日影下泛着青光,那個矮胖老兒還長了一臉的黑麻子哈,説,快説!這兩位是誰?張岱快活地催促説。

    黃宗羲疑惑地眨着眼睛,驀然,心中一動,失聲地叫起來:怎麼?昆銅、柳老爸!是你們!哎,你、你們怎麼來了?

    怎麼來了?張岱學着黃宗羲的腔調説,來看你黃大人呀!哼,你可得好好謝我才成!要不是我,他們二位還不知道兄在這裏,也不知道怎麼來找呢!,,是的,若不是宗子兄盛情引路,沈兄與小老還不知何處訪兄呢!柳敬亭微笑地證實。

    不過,黃宗羲已經沒有心思聽了。他猛地趨前兩步,一下子把沈士柱的雙手抓在手裏,隨後又轉向柳敬亭,忘情地大聲説:哎,昆銅!柳老爸!可算見到你們了!你們是怎麼來的?幾時來的?這、這不是做夢吧?

    不是做夢!不是!沈士柱也激動地大聲回答,同樣緊緊地抓住黃宗羲,眼淚隨之奪眶而出。的確,過去在復社裏,沈士柱是屬於同黃宗羲感情最好的朋友之一。但是自從清兵南下之後,戰禍連綿,彼此天各一方,不知生死,雖然也曾苦苦思念,但是卻連打聽的辦法也沒有。現在忽然意外重逢,那一份百感交集的滋味,確實不是言語所能表達。

    莫哭,莫哭呀!看見沈士柱掙脱自己的把握,掩着臉,嗷嗷地放聲大哭,黃宗羲關切地勸止説。可是,才勸了兩句,他也止不住情懷激盪,喉頭哽塞,汩汩地流下淚來。

    這最初的一幕,如果無人勸止,也許還會持續下去。不過,張岱終於開口了。

    於是大家才勉強控制住各自的感情,揩乾眼淚,重新行禮相見。隨後,黃宗羲就把客人讓進營中的竹棚子裏坐下,並吩咐小校奉上茶來。

    在接下來的交談中,自然首先要問到客人們此來的經歷。原來,沈士柱和柳敬亭是從南京南下,投奔這裏的。本來還有餘懷同行,可是為着尋訪冒襄,餘懷半路去了宜興。十天前,沈、柳二人來到錢塘江對岸,正碰上水上大戰剛結束,清兵防範特別嚴。他們用重金買通了一名當地漁夫,駕小船乘黑夜偷着過了江,上岸之後不久,就遇到義軍的巡哨,幾經輾轉,才被送到紹興。在等候魯監國召見時,碰巧遇見張岱,交談之下,得知黃宗羲在這裏,因此今日匆匆趕來相見這番出師西征,張岱説,就是因為他們二位路上刺探到消息,得知韃子大隊援軍就要開到,特地不避艱險,日夜兼程趕來報告,監國才作此決斷的。

    功勞可不小哩!

    好,好!黃宗羲連聲説,感動地望着兩位朋友那風塵僕僕、曬得黧黑的臉,以及那顯然是為着掩飾身份的光頭,心中又一次激盪起剛毅慷慨之情,覺得有這樣一批忠心耿耿、生死與共的朋友,抗清事業應該大有希望。就算萬一不幸,為此獻上性命,也沒有什麼遺憾了!於是,他開始懷着對這種友情更深的愛戀,向對方急急地詢問起舊日那班朋友的情形,問到顧杲,問到吳應箕,問到陳貞慧和侯方域,還問到張自烈和梅朗中。雖然有許多情況,沈、柳二人也並不清楚,但是哪怕只是零星消息,也足以使黃宗羲興奮莫名哎,有一件事,弟差點忘了。正談得高興的沈士柱忽然壓低聲音説:聽説錢牧齋打算辭掉韃子的官不做,返回江南來呢!

    兄是説錢牧齋?黃宗羲有點疑心沒聽清。不過,看見對方點點頭,他臉色就突然變了:哼,他還有臉回來?他回來做什麼!

    哎,兄且聽弟説啊!沈士柱連忙搖着手説,隨即把聲音壓得更低:聞得錢牧齋當日獻城,實在是因弘光已逃,趙之龍又不肯拒守,他為保存一城百姓的性命,不得已而為之。過後深自追悔,卻因形格勢禁,只得隨例北上,其實無時不思脱身南歸。而且,他臨去時曾經同柳如是有約,誓言心在大明,一得機會,便要有以報之!

    這麼説了之後,看見在座的人一時間都沒有吱聲,他又補充説:這事是柳如是親口對弟説的。弟南來時,柳如是還囑我要將此意奏知魯監國呢!

    這又是一個始料不及的消息。儘管如此,黃宗羲卻根本不相信錢謙益有這種膽量,更不相信此人會有什麼真正的作為。他搖一搖頭,氣哼哼地説:這種話,也就先聽着罷了!而且,只怕十之八九還是柳如是一廂情願,錢牧齋未必就有這等心肝!好了,我們先別管他。且説説二位,既然難得到此,就別忙着走了,且住下來盤桓幾日,也好暢敍暢敍!對了,還有餘淡心,怎麼還不見到?莫非被陳定生留在宜興不成?

    弟等此來,是受瑞昌王派遣,柳敬亭沉吟地説,現今既已奏明監國,就須及早趕回留都覆命。就是淡心兄不知何故,至今仍不見來到,着實令人擔心。

    咦,要不,老爸先回留都覆命,小弟留在此間等他?沈士柱忽然睜大眼睛,提議説。

    柳敬亭看了他一眼:可是,此間的事已經辦完什麼辦完了?早着呢!沈士柱興沖沖地一揮手,站起來,你不見這裏正在厲兵秣馬,就要打大仗了麼?哈,若是太沖兄肯收下小弟,做個副將不,先做個千總也成。到時候,小弟就這麼騎在馬上,長刀一揮,領着那一千雕面惡小兒,朝着韃子狗賊衝啊,殺啊!嘿,又何其快哉!他一邊搖頭晃腦地説,一邊興奮得眼睛閃閃發光,並且手舞足蹈起來。

    看見他這樣子,大家起初都有點發怔,但隨後就想起了:這沈士柱儘管生得又瘦又小,即使把他提在手裏,也就與提一隻雞差不了多少,但是卻一向昂昂然以將才自許,一心向往着虎帳談兵,躍馬殺賊,平日説話也是滿口兵書L的術語,在朋友們當中每每引為笑談。瞧他眼前這模樣,自然是老毛病又發作了。因此,大家都不禁交換着眼色,露出會意的微笑。

    好呀,既然如此,那麼昆銅兄就留下好了!張岱做了個乾脆的手勢,反正有太沖兄這位大帥在此,也不必發愁沒兵給兄帶!只不過,弟卻要先行告退了!説着,也站了起來。

    黃宗羲正考慮怎樣回答沈士柱,聽了這句話,錯愕了一下,連忙問:怎麼,兄這就要走?

    張岱點點頭:豈止是要離開此地。兄記得前些日子在西興觀戰時,弟對兄説過的話麼?弟此去是要披髮入山,從此不問世事了!

    什麼?兄要披髮入山,不問世事?大吃一驚的黃宗羲瞪大眼睛問,在這種當口上?

    張岱苦笑了一下,自嘲地説:弟不過一紈絝子弟,自知平生只會安享逸樂,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不過是敗家子,廢物一個!留在朝中,不過虛耗俸祿,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倒不如及早離去,於家於國,反而不無裨益!

    他這麼毫不留情地詆譭着自己,分明經過長期深思熟慮,而且看來決心已定,並非三言兩語所能挽回。因此,有片刻工夫,黃宗羲只張大了嘴巴,卻一句話也説不出來。

    好了,時辰不早,就此別過!如若天不絕人,與諸兄還會有相見之日!

    這麼説完之後,張岱就拱一拱手,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哎,他,他就這等走了?半晌,沈士柱一臉迷惘地喃喃説。

    哼,他要走,就由他走好了!多少感到受了一記意外襲擊的黃宗羲,粗暴地把手一揮,把目光從張岱背影消失的地方收回來,隨即想起了一件事,於是望着客人,用突然興奮起來的大聲説:嘿,別的事慢點再談!今日此間要演試火器,二位如果有興,就一同進去觀看,如何?

    五

    浙東的魯王政權忙於向江北進軍,而坐鎮南京的洪承疇卻恰恰相反,他目前全力關注的,卻是由徵南大將軍博洛率領的清朝援兵抵達杭州之後,能否迅速突破錢塘天塹,進而一舉打垮魯王政權。

    説起來,這件事也確實不能不讓洪承疇關注。因為自從去年閏六月,浙東軍民起義抗清之後,到如今已經整整十一個月有餘。在這將近一年的時間裏,清軍始終被阻遏在杭州以北,無法再向南推進。相反,明朝的殘餘勢力,卻在東面的福建、西面的安徽、江西和湖廣捲土重來。他們憑藉民眾的支持,千方百計與清軍為敵,正出現日益坐大之勢。很顯然,如果不趁這些勢力還在各懷私利、互不買賬的時候,儘快給予毀滅性的打擊,待到他們一旦幡然覺悟,真正聯起手來,事情就會變得極其棘手。而如果要給對手以致命的打擊,那麼浙東的魯王政權無疑是最關鍵的突破口。因為浙東地區正處於這條抗清連環的咽喉部位,與東邊的福建緊密相連。只要攻下了浙東,就能迅速進軍福建。目前,在福州公然稱帝的唐王朱聿鍵,已經儼然成了明朝殘餘勢力的最高象徵,一旦把他剷除掉,就能給各地的反叛者以沉重的心理打擊,使之變成無頭之蛇。那麼接下來,就能對他們實行各個擊破,事情也就會好辦得多。

    如果説,洪承疇對浙東戰局感到關切,這是最直接的原因的話,那麼,還有深一層的原因,那就是他奉多爾袞的委派,到江南來出任總督,也已經九個月了。

    在這期間,除了在去年八月裏,終於攻下了頑固抵抗的江陰城,又在十月裏,平定了徽州的叛亂之外,軍事上並沒有取得更大的戰果。相反,到了今年的正月,還竟然發生了以前明瑞昌王朱誼泐為首的一股暗藏的反清勢力,在城郊四鄉糾集起兩萬餘人,分三路進犯,試圖裏應外合,一舉佔領南京那樣的驚人事件。幸虧洪承疇發現得及時,緊急調動兵馬,做好準備,痛下殺手,才把它好歹鎮壓了下去,但是也已經嚇出了一身冷汗。因此,如果再讓局勢這麼拖下去,那麼,被人指責自己無能還是小事,最可擔心的,卻是由此引起朝廷的猜疑,認為他洪某人對明朝餘情未斷,對抗清勢力心慈手軟,甚至懷疑他首鼠兩端,心懷二志,別有所圖。那就實在是冤枉之極了!事實上,這並不是不可能的,別看攝政王多爾袞眼下對他十分信用,但一旦起了疑心,大禍臨頭也是轉眼之間的事。因為他畢竟是前明的一個降官,有過與大清朝為敵的昭著劣跡。更何況,由於他目前位高權重,朝廷中側目而視的滿漢官員,也大有人在那麼,這一次進兵到底能否一舉打垮可惡的魯王政權,從而顯示自己的能耐,以及對大清的耿耿忠心呢?

    洪承疇心中卻沒有底。因此連日來,他只有密切注視着前線的動向,並吩咐手下人,一有杭州方面的塘報和消息,就立即向他報告。

    如今,洪承疇手上就有這樣一份報告。不過其中説的並不是清軍的進兵情形,而是關於他的對手浙東方面的動向。據説,魯王政權得知清朝派出大軍增援杭州之後,十分恐慌,最近匆忙委任張國維為統帥,打算主動揮師渡江,來個先發制人。但是,各路軍馬並不齊心。譬如方國安,雖然表面上也在進行準備,實際上只是應付敷衍。近半個月來,張國維曾經幾次派出軍隊,對杭州實行試探性攻擊,結果都因為方國安按兵不動,無功而返。另外,報告中還説到,不久前,福建的唐王政權派遣僉都御史陸清源為使者,攜帶餉銀十萬,前往浙東,表示捐棄前嫌,誠心修好之意。方國安得知後,竟然派兵中途攔截,強行奪去餉銀,還把陸清源囚禁起來。張國維為這事大為震驚,氣得要命,但是卻一點辦法也沒有洪承疇拿着塘報,把這些消息反覆琢磨了許久。他自然知道方國安憑藉手下那五萬主力正規軍,目前在魯王政權中佔據着怎樣舉足輕重的地位。如果此人真的像塘報中所説的這樣子消極避戰,橫行霸道,無法無天,而魯王政權對他又束手無策,只能聽之任之的話,那麼對手確實已經顯露出敗相,起碼他們那個所謂西征,就只是部分人的孤注一擲,看來成不了什麼氣候。一旦博洛的大軍開到,與杭州的張存仁聯起手來,發起強大的攻勢,浙東的平定,應該説還是有相當成算的。於是,洪承疇稍稍放下心來,把報告放回案上,隨手拿起下面一件。

    這一件卻是江寧府送來的密件,內容是關於審訊在押逆犯的。它立即又引起洪承疇的關注。自從發生了瑞昌王朱誼泐進攻南京的事件之後,連月來,經過對遠近各村鎮全力搜索追緝,已經陸續逮捕、處決了大批參與叛亂的不逞之徒。

    但是為首的那幾個罪魁仍舊逃脱了。為此,洪承疇一直放心不下,總擔心他們會捲土重來。他估計對方在城中必定還有暗藏的同夥,尚未徹底查清,因此下令江寧府對剩下的一批要犯務必嚴加審訊,力求追出線索來。現在,江寧府的這個密件,就是報告審訊的最新情形。據稱:經過對那數百人犯逐一反覆嚴刑拷問,並且誘之以利,曉之以理,終於有兩名犯人先後供出:有一個和尚曾經幾次到叛亂分子設在滄波門外的據點去過。此人法號法明,生得身材瘦小,但是舉止活潑、談吐文雅。因為每次都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而且只與在逃匪首之一的朱君召聯繫,所以此外更多的情形那兩個犯人都確實提供不出。

    説了以上的情形之後,密件最後卻附了這樣一行字:職等經仔細按察,近已查明:所謂法明者,實即故明諸生沈士柱。沈字昆銅,蕪湖人,系復社中堅。

    沈士柱?洪承疇覺得這個名字頗為生疏。他捋着鬍子,又極力回想了一下,仍然沒有任何印象。嗯,既然此人是復社中人,那麼,聽説黃澍當年與那夥人頗有來往,説不定會認識也未可知?心裏這麼想着,洪承疇一抬頭,卻發現中軍官出現在門口,現出欲言又止的樣子。

    什麼事?他隨口問。

    啓稟大人,黃仲霖先生求見,説有事要面陳大人。

    黃仲霖就是黃澍。洪承疇不由得一怔:噢,正想找他,他倒自己來了!

    便把手中的密件放下,吩咐説:

    唔,請進來吧!

    片刻之後,隨着迴廊裏一陣輕而急的官靴聲響過,黃澍出現了。他一進門,就低着頭,交拱雙手,做出行禮的樣子。

    哦,先生請坐,請!洪承疇照例站起來,回着禮説。

    黃澍抬起頭,臉上閃過一絲猶豫的神色,但終於還是道了謝,坐到下首的一張花梨木靠椅上。

    不知先生見顧,有何賜教?看見黃澍接過僕役端上來的茶之後,就儘自低着頭,一聲不響,已經坐到他對面的洪承疇忍不住探問。

    哦,不敢!黃澍連忙把茶杯放到身旁的方几上,再度拱着手,説:學生之所以貿然求見,是呃,是意欲向大人道達告辭之意。

    洪承疇眨眨眼睛,有點沒聽明白:什麼?先生是説告辭?

    是的。黃澍抱歉地低下頭。片刻之後,大約看見洪承疇沒有做聲,他又解釋説:學生自歸誠以來,深蒙大人不棄,派赴軍旅效力於前,又相留幕中於後,如此大德,感荷無已。惟是學生自覺樗櫟之材,難副重寄,深恐有負大人厚望。思之再三,與其尸位素餐,為同儕竊笑,倒不如自行告辭,也是保全臉面之一法也!説完,雙手又是一拱。

    洪承疇這才哦了一聲,聽清楚了。不錯,自從平定徽州之後,考慮到黃澍所立的功勞,他曾經打算向朝廷舉薦他為知府,後來擔心徽州民心不服,才又作罷。結果直到如今,仍舊只能委屈對方暫時留在總督行轅中充當幕僚。本來,隨着軍事的進展,清朝所佔領的地盤不斷擴大,急待派出官吏去加以管理。來自滿洲的官員極其有限,遠遠不能滿足需要,這就必須大量起用投降的漢官。因此,洪承疇來到江南之後,經過仔細甄別,反覆挑選,曾經擬定過一份一百四十九人的名單,並於去年底同江南省官員設置的方案一道,上報朝廷,請求予以錄用。

    但不知什麼緣故,至今未見批覆。直到前些天,他才從一位自北京來的官員口中得知:以和碩鄭親王濟爾哈朗為首的滿族大臣,對於大量地任用漢員頗不以為然,認為會危及滿員的地位和權力,一直在勸攝政王謹慎從事。這個濟爾哈朗,是當今順治皇帝的堂叔父和輔政親王,地位僅次於攝政王多爾袞,在朝中很有權勢。

    對於他的這種主張,攝政王是否採納,雖然還不得而知,但是洪承疇卻不能不有所警覺,因為他自己就是投降的漢官,目前又位高權重,早已為朝中的滿族大臣所側目。於是,他手頭儘管已經又擬出了一份名單,黃澍也名列其內,但出於謹慎的考慮,只好暫且壓下來。不過,他卻沒有想到黃澍已經等不及,竟然提出要告辭。不錯,如今一邊是各地職位都大量空缺,亟待派人填補,一邊又白白讓許多人才窩在這裏得不到任命。長此下去,豈止地方上會平添無數亂子,而且還會挫折了才俊之士輸誠報效之心!暗中這麼苦笑着,他就緩和了神色,懇切地問:先生此言,可是出自本意?學生也知以先生之大才,區區幕府實不足以供施展。惟是一應任命,俱需經朝廷欽定,非朝夕所能辦妥。目下學生已為此事擬就奏疏,日內便要上報。兄台如無非走不可之故,何不再待一時,等有個結果再説呢?黃澍淡淡一笑,説:黃某雖然愚鈍,大人殷殷垂注之心,又豈會不知?惟是正因如此,學生才不欲因一己之故,而令大人為難!

    噢,此話怎講?

    記得大人履新之初,便佈告四方,宣諭朝廷求賢德意。當時多少舊員聞知,俱各額手稱慶,爭相應召,驛路館舍,一時為滿。誰知抵達此間之後,引頸而待半載有餘,卻消息全無。近日方知,此非大人故意拖延,實是朝中有人對我漢員心存疑慮,不欲多用之故。故此許多人都覺心灰意冷,各萌退志。學生今日告辭,亦無非知難順命而已!

    黃澍説這番話時,雖然語調有點酸溜溜的,但由於直接點出了事情的內幕,卻使洪承疇不由得一怔。不過,出於維護朝廷威信的本能,他仍舊噢了一聲,故作驚訝地問:朝廷不欲多用漢員?先生這消息從何而來?怕亦是二三候用之人,窮極無聊,才造出這種妄測之説來!據學生所知,實情絕非如此。今上及攝政王虛懷若谷,禮賢下士,並無滿漢之分。所以遷延至今,實因人數太多,甄別考察,甚費時日。此外別無他故!,這麼斷然否定了那個傳聞之後,為着安撫籠絡對方,他接着又説:何況江南尚未平定,諸事紛拿,學生要倚仗先生之處甚多。譬如説,眼下就有一事,欲請先生為我參詳!

    説着,他就站起身,從公案上取過江寧府的那份密報,遞到黃澍手裏。

    起初,黃澍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只照例地跟着站起身,雙手接了過去。然而,沒等把密件看完,他就止不住失聲叫起來:啊,怎、怎麼會是他!

    那麼,先生想必認得此人?洪承疇關注地問。

    黃澍只含糊地嗯了一聲,卻沒有説話。他神色緊張地把密件看完,這才像是緩過一口氣,小心地説:學生認得。不過,那是早在弘光僭號之時怎麼,原來他就在城中?

    洪承疇搖搖頭:時至今日,只怕已經逃掉了!嗯,這姓沈的,足怎樣一個人?

    這學生雖則認得此人,卻無非見過幾面,並無深交,故此也所知不多。

    只是聽説他雖然長不滿五尺,卻好作大言,平日滿嘴兵書,在社友中引為笑談。

    此外,嗯,此外學生也就別無所知了唔。洪承疇沉思地走出兩步,隨即回過頭來,又問:據先生所知,這復社之中,像這沈士柱還有去年那個吳應箕一類的人,會有多少?

    大人是説

    這姓沈的在此間出入,分明已非一日。他在城裏的復社中人裏,會不會尚有其他同謀?

    這據學生所知,那復社別看它當年名氣頗大,其實無非是一千士子藉以求名進身之階。其中魚龍混雜,良莠不齊,即在當時,已是各懷私利,互相攻訐,爭鬥不已。及至今日,彼等眼見山河易主,天命在清,更是早已分道揚鑣,作鳥獸之散。其中冥頑不靈如吳應箕、沈士柱那等叛逆固亦有之,惟是多數卻同陳百史、龔孝升一樣,已經剃髮改服,歸順我朝。學生雖然不敢説這姓沈的在城中必無同謀,惟是以復社目前之情形而論,只怕已經成不了什麼氣候。

    洪承疇看了幕僚一眼,對於黃澍不正面回答自己的問題,多少感到有點奇怪。

    不過,他卻不知道黃澍其實不僅認識沈士柱,而且前不久,還在柳敬亭那裏同沈士柱見過面,談過話,一道喝過酒;他也不知道就在叛亂平定之後不久的二月底,黃澍竟然利用職務之便,替沈士柱的密友柳敬亭、餘懷等人開具過出城的關防!

    目前,這個膽大妄為的傢伙儘管強作鎮定地同自己周旋,其實心中緊張害怕得要死,一心只想着如何遮掩脱身。因此,雖然感到疑惑,但是洪承疇仍舊只是把幕僚的躲閃迴避,理解為繞着彎子向自己含蓄進言,於是做了一個手勢,説:學生也知正月平亂之後,城中的縉紳百姓意猶未安。再興抄索,必令人情驚怖,實不相宜。惟是亂匪雖平,匪首卻依舊在逃。如若不及時將城中奸宄肅清,一旦有事,便會成為禍根。到那時,就悔之晚矣!

    啊,莫非、莫非亂匪還能捲土重來不成?

    僅憑其強弩之末,自不足慮。惟是我師目今正傾全力以攻浙東,一旦陷巢毀穴,敵之殘部若不東奔入閩,便將渡江北竄。若然與此間之餘匪刁民會合,便難免死灰復燃,不可不防!

    聽洪承疇這樣憂心忡忡地分析之後,黃澍不説話了。他低下頭,彷彿在有所掂量。忽然,他抬起眼睛,毅然説:大人深謀遠慮,良有以也!既然如此,黃某願竭微末之力,聯絡三五復社舊交可信之人,在城中暗查密訪,務必查清一應與沈士柱暗通聲氣之人,卻來複命!

    這自然是洪承疇所希望的。他頓時高興起來,微笑着問:先生能慨然請纓,洪某便高枕無憂了!只是,先生不再見棄了麼?

    黃澍一本正經地點點頭:無論到了何處何所,都是為大清盡忠!適才聽大人説,平定浙閩,已是指日可待。那麼,就等前方的捷報到了之後,再作計議,也還不遲。

    洪承疇捋了捋鬍子,呵呵笑起來:平定了浙閩,可得要委任大批官員前去照管。到那時,先生只怕就更加走不了嘍!

    六

    洪承疇同黃澍在總督行轅中談話。他們卻不知道,決意辭官不做的錢謙益,經過一個半月水陸兼程的跋涉,已經回到南京。他沒有先行回家,而是一下船,就立即坐上轎子趕到總督行轅來,打算向洪承疇報到。

    錢謙益這一次終於得償所願,自然離不開龔鼎孳、陳名夏等人的從旁助力。

    不過,由於首先打通了譚泰那層關節,後來的事情倒也頗為順利。二月中送呈的求退上疏,三月初就得到恩准。錢謙益已是歸心似箭,經過馬不停蹄的匆忙準備打點行裝,謝恩陛辭,向上司和同僚們道別,出門拜客,接待來訪,沒完沒了地出席各種送行的宴請,如此等等,到了三月十六日,總算打發完一切繁文縟節,登車就道。一路之上,他儘可能不作停留,一門心思地往南趕,出直隸、歷山東、渡黃河、下揚州,終於在今天也就是五月初三日的晌午時分,從長江進入秦淮河,遠遠地重新望見石城門那座巍峨的城樓。

    雖然屈指算來,離開南京其實還不到一年,但是在錢謙益的感覺裏,卻像是落入了令人窒息的牢籠之中,不知過了多久。無疑,清朝並沒有難為他,他在北京任職期間,雖然不能説受到重用,但起碼上上下下對他頗為優禮。而且,與在明朝時做官那些年裏,皇帝的喜怒無常,朝廷的黨派傾軋相比,安全感甚至還更多一點。然而,儘管如此,錢謙益仍舊感到時時處處都很不自在。無論是例行的隨班上朝,還是日常的官場交往,總覺得一切都物是人非,如同隔世,全不是那麼一回事。所見到的,都不是他想見的人;所聽到的,也都不是他想聽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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