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美從手袋裏掏出鑰匙,打開門鎖,將門推開一半。
“先進去再説吧。”
拓實看了看昏暗的室內,又看了看她的臉。“這樣好嗎?”
“你要是肯直接回去,當然最好,恐怕你也不肯就此罷休吧。”
“是,有些話想問問你。”
“半夜三更的站在這裏説話,可要影響鄰居休息。被人看到了,肯定會朝歪處想,還是快進去吧。”
“既然這樣……”拓實抬腿踏進室內。
室內的昏暗,原來是一進門就豎着一塊屏風的緣故,屏風高得出奇。裏邊的房間亮着燈。
“你……相信我了?”
馬尾立刻哼了一聲。
“誰會相信一個來歷不明的人?”
“那你不覺得危險嗎?竟然讓我進屋。剛才我是一時大意,要不,你手勁再大也不是我的對手。”
“這很難説啊。”先脱了鞋的竹美雙手抱胸看着他。她保持着這副架勢,一動不動地喊了聲:“傑西。”
房間裏面發出來聲響,接着又傳來腳步聲。她背後的屏風輕輕地移到了一邊。
一個兩米來稿、黑黝黝的身影猛地出現在眼前。原以為是逆光的緣故才看起來黑,卻並非如此——是個黑人,T恤衫中露出的胳膊有姑娘的大腿那麼粗;胸脯厚厚的,像是在T恤衫裏面穿了件羽絨背心一般;嘴唇像是不痛快似的抿得很緊,大眼睛從深陷的眼眶內直勾勾地盯着拓實。
“啊……哈囉!啊,是哈阿油才對。”
黑人朝拓實走近一步,拓實則退了一步。
“你好。”那黑人説道,帶着很重的大阪口音。
“哈……”
“BAMBI多蒙你關照。我叫傑西,你多關照。”
他伸出粗粗的胳膊,抓住拓實的手握了握,力氣大得像鉗子一樣。拓實的臉都歪了,答道:“哪裏,哪裏。”
“怎麼樣?你的手勁大得過他嗎?”竹美笑着問道。
“嗯,不太好對付啊。”拓實甩了甩被握過的手,稍稍有些發麻。
屏風後約有十二三疊大,帶起居室和廚房。然而,既沒有起居用的傢俱,也沒有餐桌。像樣一點的傢俱只有一張廉價的玻璃桌,幾乎所有空間都被吉他、音箱和其他音樂器材佔滿。像樣的椅子一把也沒有,角落裏倒有一套架子鼓。
“簡直跟舞台差不多了,樂隊就在這人排練?”
“真正的排練是不可能的。要是在這裏敲打起來,肯定立刻被趕出去。”
“他也是成員之一?”拓實指了指傑西。
“鼓手兼男朋友兼保鏢。幹我們這行,不時會被一些死皮賴臉的客人糾纏,可不管是什麼樣的客人,見了傑西都會兩腿發抖。”
這還用説?已經稍有領教的拓實點了點頭。
“BAMBI,你餓了吧?想吃什麼?”
“不餓,謝謝。”
“BAMBI……哦,從BAMBOO簡化來的。”
“才不是呢,是可愛無比的小鹿斑比。對吧,傑西?”
“嗯,BAMBI最可愛,世界第一。”
兩人擁抱、接吻,然後,竹美瞪着拓實問道:“有什麼意見嗎?”
“沒有,沒有。”拓實搔了搔腦袋。
這時,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電話鈴聲。傑西從冰箱頂上取下電話,竹美拿起聽筒。
“喂……咦……啊,你那邊也去了?這裏也有一個呢……嗯,沒辦法,説了吧……嗯,是啊,也只好這樣了。”
又説了兩三句,竹美掛斷了電話。
“你的朋友去上六了吧,還挺仔細,分了兩路盯梢。”
打電話來的應該是短頭髮女人。
“那傢伙怎麼樣了?你要是竹子,不,竹美的話……”
“説是正朝這邊來,等他們來了再慢慢講吧。”
“那個女人想必是叫坂田清美,這裏的名牌也寫着坂田。這麼説,你們是姐妹了?”
竹美從冰箱裏取出啤酒,拿在手裏,搖晃着身姿笑了。“她要是聽你這麼説肯定開心。不過,人們也常這麼説。”
“不是姐妹,還會是什麼?”
“母女,motheranddaughter。”
“咦?”
“看上去三十來歲,其實兩年前就四十了。這事要保密哦,在店裏都説是三十四歲,還沒上年紀呢。”竹美將食指貼在嘴唇上。
“為什麼要姓坂本?直接姓坂田不好嗎?”
竹美聳了聳肩。
“説是算命的勸她改的,但多半是小説。在大阪説起坂田這樣的姓氏,人們立刻就會聯想到傻瓜坂田[注:大阪著名漫才師(相聲演員),真名為坂田利夫],有損形象。不過,我的名片上印的是坂田竹美。一説是傻瓜坂田竹美,開演唱會什麼的也受歡迎啊。”她喝了口啤酒,笑了,嘴唇上沾滿了白色的泡沫。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時生和坂田清美一起出現了。他好像也是等清美取郵件時確認了姓名,才與她接觸的,但並未像拓實那般硬搶,而是直截了當地請求看一下收件人姓名。
“怎麼能硬搶呢?那可是犯罪啊。”時生説道。
“你以為這位肯老老實實給我看嗎?”
“當然不給你看,鬼鬼祟祟的。”竹美盤腿坐在地板上,嘴裏噴着煙説道。拓實和時生坐在她對面。只有清美坐在坐墊上。傑西坐在架子鼓的椅子上,身體像是跟着節奏似的搖晃着。
“為什麼我們去酒吧時,不肯實話實説呢?那時就説清楚自己是竹美,不就沒那麼多麻煩了?”
“你是來找竹子的嘛。沒有這個人,所以實話實説‘沒有’啊。”
“你可沒説沒有。你説以前在,後來不幹了,半年前不幹了。你是發現我把竹子和竹美搞錯了,故意瞎説的。”
拓實這麼一分辯,一向最不饒人的竹美也無法反駁了。她與母親對視一眼,抿嘴一笑。
“當時不知所措唄。説起竹子什麼的,沒有心理準備,真不知道怎麼回答好啊。人的名字可要記準了。千鶴説得沒錯,你真是個傻瓜。”
拓實不由得火往上撞,可聽到千鶴的名字,知道現在不是發火的時候。他探出身子。“還是見過千鶴吧?”
竹美又噴了一口煙,然後將煙蒂在一個水晶煙灰缸中摁滅。這煙灰缸與整個房間很不協調。
“三天前,她打電話到店裏,問可不可以過來。我説可以啊,她馬上就到了。”
“一個人來的?”
“是啊。”
“她看起來怎麼樣?”
“顯得很累。”竹美將雙手探到腦後,解開了馬尾,稍呈波浪形的頭髮垂過肩膀很多,“久別重逢,她開心地笑着,但好像有些提不起勁來,酒也沒怎麼喝。”
“談了些什麼?”
“真像警察審問。”竹美不快地撇了撇嘴。
“拜託你快些説,我急着呢。”
“啊,無聊,我不説了。”
“又怎麼了?”
拓實剛要站起身來,時生制止了他。“少安毋躁。你以為這裏是誰的家!”
“她故弄玄虛!”
“現在只有依靠她了,你要清楚自己的處境。”時生皺起眉頭説道,隨即又轉向竹美她們:“請原諒他吧。他找千鶴快要瘋了。”他低頭行禮。
竹美又點了一支煙,夾在指間,頗感興趣地看了一會兒時生的臉。
“你跟他什麼關係?”
“關係……朋友唄。”
“哼,千鶴可沒説起過你,只説他沒一個正經朋友。”
“誰?你説誰?”拓實氣急敗壞地問道。
“説你呢。”
聽到如此乾脆的回答,拓實又做不住了,但這次她控制住了自己,代以怒目而視。“説我的事了嗎?”
“她就是為説你的事才來的。你可別得意得太早,她對我們是這麼説的:以前的男朋友或許會追蹤到這裏來,估計是來找竹美,你們就説她早不幹了,只有他容易死心。”竹美嘆了口氣,“我做夢也沒想到會搞出一個竹子來。”
“這種似是而非的名字叫什麼不都一樣?”拓實嘟囔道。竹美肯定也聽見了,但未加理會。
“這麼説來,是千鶴自己想和他一刀兩斷了?”時生確認了一個拓實最不願意面對的事實。
“可以這麼説。”
拓實擦了擦臉。他覺得臉上在冒油。一看手掌,果然油光閃閃。
“她説過我到底做錯什麼了嗎?”他扔出這麼一句。
“什麼也沒做,對吧?千鶴説了,他什麼也不肯做。”竹美用冷靜的目光看着他。
“要説工作方面的話,我可做了不少啊。儘管老是跳槽,那也是為尋找適合自己的道路。這跟千鶴也説過很多次了:總有一天會找到適合自己的東西,幹大事,賺大錢……有什麼好笑的?”
他話沒説完,竹美就開始怪笑。
“沒什麼。只是覺得,你跟千鶴説的一模一樣。‘總有一天要幹大事,賺大錢——就是他的口頭禪。’現在聽你本人説,總覺得不太對勁。”
只有真正的傻瓜才會説這種話——千鶴的聲音在拓實耳邊迴響起來,在他去面試警衞那天説的。當晚千鶴就失蹤了。
“你多大了?”
“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説説看。”
“二十三。”
“這麼説,比我還大,可一點也看不出來。這個哥哥倒要可靠多了。”她用煙頭指了指時生,“宮本拓實,對吧?我和你素昧平生,可我覺得千鶴説得一點不錯。”
“她説了些什麼?”
竹美飛快地看了母親一眼,又將視線移回拓實臉上。
“説你是個孩子,沒長大的孩子。我也這麼認為,還覺得你是個沒吃過苦的少爺。”
“沒吃過苦?”拓實呼地站了起來,這次時生根本來不及阻止。“你這話當真?”
竹美一動不動,靜靜地抽着煙。“當真。你根本沒吃過什麼苦,是嬌生慣養的少爺。”
“你他媽的……”
拓實剛向前跨出一步,身旁立刻出現一個黑影。不知何時傑西已來到他身邊,正充滿警惕地看着他。
“聽説你練過拳擊,還經常自以為是地打人?”竹美説道。估計也是聽千鶴説的。
“那又怎樣?”
竹美不答,轉向傑西説了起來,説的是英語,拓實聽不懂。
傑西點了點頭,進了隔壁的房間,沒多久就回來了,手上套了一副紅色手套,一眼就能看出是副玩具手套。
“你躲得過他出的拳嗎?”
拓實冷笑道:“個子大未必出拳快。”
“哦,那就試試吧,如果你老以練過拳擊為傲的話。”
“躲得過又當如何?”
“嗯,我會向你道歉,不該説你是孩子。”
“好!”拓實脱下上衣,面對傑西,兩臂卻依然垂着。
傑西露出有些為難的表情,點了點頭,擺出攻擊的架勢。
“可以打了嗎?”
“嗯,隨時出招吧。”拓實也擺開架勢。
傑西嘆了口氣,收緊了下巴,那雙大大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拓實心中頓時掠過不祥的預感。
傑西的肌肉動了一下。右直拳,儘可能將臉偏向一邊——
然而,什麼也看不見。傑西的手套剛一動,拓實就捱了一下。意識倏地飄散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