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九月十日,星期二的放學後。
頭頂上方傳來“砰”的一聲,我反射動作的抬起頭,見到三樓窗户丟出某黑色物體,正好在我的上方,我慌忙避開。黑色物體落在我剛才站的地點後,破碎了。
那是天竺葵的盆栽!
那時放學後,我走在教室大樓旁時發生的事。不知從何處飄來的鋼琴聲。我呆然凝視那破碎的陶盆,一瞬,無法理解發生什麼事,直到腋下的汗珠沿手臂滴落,我才忽然清醒過來。
緊接的瞬間,我拔腿往前跑。一衝進教室大樓,馬上全力跑上樓梯。我激喘的站在三樓走廊,不只是因為快跑才心跳急促,而是內心的恐懼已達到頂點。如果頭頂被剛才那一下擊個正着,也會像天竺葵一樣紅花迸開?
從那扇窗户看來,會是哪間教室呢?我站在理科實驗室前。裏面飄出藥物臭味的空氣,門開了約五公分。
我用力推開門,在這同時,一陣清爽的微風迎面吹過來。正面窗户敞開,白色窗簾隨風搖曳。我再度沿走廊前進。我不記得盆栽落下至我跑上這兒約莫經過多久,但是,我總覺得走廊兩側並列的教室中,推落盆栽之人仍躲藏於其中一間。
教師大樓中央彎曲成L型,走過轉角時,我停住了。從掛着“二年C班”牌子的教室內傳出説話聲。
我毫不猶豫的推開門。
裏面有五位學生,聚集在窗邊似乎寫些什麼。見到我這突然的入侵者,一起回頭。我不得不説話了。
“你們在做什麼?”
這時,站在前面的學生回答:“我們是文藝創作社……正在製作詩集。”語氣很肯定,帶有“別打擾我們”的意味。
“有誰來過這裏嗎?”
五個人相互看了一眼,搖頭。
“沒人經過走廊?”
她們再次互望一眼。似乎有人低聲説“沒有呀”,然後,剛剛那位學生代表大家回答:“沒注意到。”
“哦?那……謝謝。”我環視教室內一圈,關上門。直到那時,我才又聽到鋼琴聲。對了,感覺上好像自方才就一直聽到,雖然我毫不懂古典樂曲,卻是曾聽過的曲子。我想:彈奏得應該頗不錯!
最裏面有音樂教室,聲音是從該教室內流瀉出。
我打開所有教室之門,一一確定裏邊是否有人。最後,只剩下那間音樂教室。
我用力開門,聲音恰似擾亂平靜的流水,毀壞美觀建築物的雜音。鋼琴聲猛然止歇,彈奏者很氣憤狀的注視着我。
那臉龐我有印象,是二年A班的學生。白皙的肌膚頗引人注目,但,此刻略顯蒼白。
我情不自禁説:“對不起?有人來過這裏嗎?”
一面問,我一面環視室內。有三排長椅子並列,兩架斑駁的風琴靠着窗。牆上掛着在音樂界留下功績的名作曲家們之肖像。沒有地方可以藏身?
她一句話也不説的搖搖頭。她彈奏的是豪華型三腳鋼琴,似是相當古老之物。
“是嗎……?”
我繞至她身後,走至窗畔。可見到在校園內跑步的各社團的學生。走出音樂教室往左邊就有樓梯,偷襲我的人大概就是從那裏逃走吧!以時間來説是綽綽有餘。問題是,究竟會是誰呢?
我注視到彈奏鋼琴的女學生一直凝視着我,眼神里帶有不安。
我勉強擠出笑容,説:“你繼續彈奏吧!我想聽一會兒。她的表情終於轉為柔和,瞥了樂譜一眼,手指流暢地動了,琴音由低轉高……對了,是蕭邦!
這是連我也知道的名曲。
邊眺望窗外邊聆賞蕭邦——好個出乎意料之外的優雅享受。但,我的心情卻無法開明,依然是憂鬱的。
距今約五年前,我進入杏壇。並非對教育特別有興趣,也非憧憬着這項職業,簡單的説,只是“很自然”的結果。
本地某國立大學工學院資訊工程系畢業後,我在某家電廠就職,理由之一是總公司在這裏。但卻被派遣至信州的研究所。還好工作內容是光纖通訊系統的開發設計,頗符合自己的希望,所以工作了三年。
第四年,機會降臨了。公司在東北建造新工廠,光纖通訊系統的成員大半數跟着被轉調該工廠,我當然也包括在內。
我躊躇了。印象中,東北太遙遠了,一想到前輩同事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話:“也許會一輩子待在深山裏頭也不一定”。我的心就涼了大半截。我考慮換個職業,看是進其他企業,或是幹公務員。可是,事實並非想像中那般容易。我不免暗想:是否該死心的前赴東北?
就在此時,母親勸我不如當教師。
大學就學期間,我已取得數學教師資格,但,我卻認為吃這行飯太沒意思,想都沒想要靠它吃飯。
當然,以母親的立場而言,她是不希望讓兒子去東北那樣偏僻的地方。不過事實上,從薪水方面來看,與當時的平均收入相比,教師這項職業絕非不好。然而,要通過教員任用考試並不容易。我一提到這點,母親説:“私立學校也許行得通”,因為,先父和私立學校聯誼會有頗深的關係。
雖非特別想幹的工作,也並不討厭,這是我對教師這項職業的觀念,因此在無更適合的職業可讓我拒絕母親的熱心勸誘之下,我只好答應了。不過,心理上仍只抱着試個兩、三年再説的念頭。
翌年三月,我正式拿到聘書,學校名稱是私立清華女子高等學校。這所高中位於S車站下車步行約五分鐘、四周皆為社區住宅和田地環繞的奇妙環境中。學生人數,每一年級三百六十人,每四十五人一班,分為八班。有二十年上的傳統,又維持頗高的升學率,以縣內的女子高中而論,算是頂尖學府。事實上,我告訴許多朋友説“要到清華女子高校當教師”時,每個人都祝賀我,表示“選到最佳出路”。
向公司遞上辭呈後,四月分開始,我即執起教鞭了。
第一天上課的情景,我記憶深刻?那是一年級的學生,因為我也是初次至這所學校,所以曾自我介紹自己也該算是新生。
上完第一堂課,我很快就對教師這項職業失去自信。並非我有什麼挫敗,也非無法應付學生,只是我受不了她們的視線。
我不認為自己是會引人注目之人,甚至可謂是習慣於躲在別人背後。可是,從事教師這項職業卻不能讓你這樣做,學生們對你的一言一行都會加以反應,對你的一舉手、一投足也都予以注目,而我很不能忍受上課時間被將近一百雙眼眸監視的感覺。
直至約兩年前,才逐漸習慣於她們的視線。也不是神經變得較粗、反應較遲鈍,而是發覺:學生們對所謂的教師,並非真的那樣有興趣。
但,我絲毫無法理解她們的心情。反正,令自己驚異的情事接二連三發生?我以為她們是成年,卻很意外的發現她們根本和小女孩沒兩樣。然而她們又會惹出不遜於成年人的問題,完全沒辦法預測其行動。關於這點,第一年的經驗和第五年的經驗皆同。不僅學生們,連學校教師們也一樣,在我這種幹過其他行業之人的眼中看來,他們很多都像不同的生物。有人為了管教學生,不停使用無意義的勞力,其至目露兇光、檢查學生的服裝、穿着,像這種情形,我實在無法理解。
這五年來,我的感想是:所謂學校的這種地方,自己不懂之事太多了。
不過,最近我瞭解到一件事,那就是:在我周遭,存在着企圖殺害我的人物!我是三天前的早晨才注意到這種殺意。地點是在S車站的月台。我走出客滿的電車,隨着人羣走在月台邊緣,忽然,有人從旁推了我一把。由於事出突然,我失去平衡,朝外側踉蹌了一、兩步,在掉下鐵軌之前,總算站穩往腳,當時,距月台邊緣已不到十公分了。我心想:好危險?到底是誰呢?
感覺上,全身掠過一陣戰慄。正好有一班快車駛過眼前的鐵軌!
我確信是有人故意推我——估算好列車駛過的時間等待我不注意之際……
但,到底是誰呢?很遺憾,要自擁擠的人羣中找出下手的人物,根本不可能。
第二次感覺到殺意是在昨天。由於游泳社停止練習,我獨自在池裏游泳——我很喜歡游泳。我往返遊了三趟五十公尺後,爬上來。由於還須指導射箭社的練習,不能讓自己過度疲倦。在池畔做過體操後,便去淋浴。雖然已經九月,連日來卻酷熱無比,淋過浴會清爽舒服多了。
淋過浴、關上蓮蓬頭開關時,我發現“那件東西”。它掉在我腳邊約一公尺外的地面,不,因為積水深及腳踝,所以應該説是沉在水中。是個約莫拳頭大小的白色小盒子。
我靠過臉去,仔細觀察,然後,拔腿衝出淋浴室。那是家庭用一百伏特延長線的插座部分,電線另一頭則連接至更衣室,插着電。當然,進入游泳池前沒有這種東西。那麼,一定是有人趁我游泳時放置的,目的是要讓我觸電致死。
但,為何我會平安無事呢?
我走向總開關,一看,果然如我所料,安全開關跳下來了。這是電流在水中的流量過大,超出安全開關的容量,才導致安全開關跳下。如果換成更大容量的安全開關,那……
再來就是第三次,亦即剛才的天竺葵盆栽。
截至目前,三次都很幸運脱險了。但,幸運不見得會永遠持續下去,終有一天,兇手會狠心下手,而,在這之前,我必須查出兇手的真正身份。涉嫌者是名叫學校的集團——不知身份究竟的人們之集團。
第二節
九月十一日,星期三。
第一節是三年C班的課,這是升學班。進入第二學期後,開始稍微有些人心惶惶的是就業班,多少會全神貫注聽講的是升學班。
門一開,響起陣陣拉動椅子的嘩啦聲,幾秒鐘以後,所有學生就位。
“起立!”班長叫着。
穿清一色白襯衫的女學生站起,敬禮後坐下,教室內又是陣陣譁然。
我立刻翻開教科書。教師之中,也有人在正式授課之前會閒話家常者,但我硬是學不來,連正常的講課都感到痛苦了,何能説出多餘的話來?
我想:能在數十人的注目下説話而不覺得痛苦,應該是一種才能!
“從五十二頁開始。”我以乾啞的聲音説。
學生們最近似也瞭解我是什麼樣的教師,因而不再有任何期待了。因為除了和數學課業有關的事以外,我什麼話都不説,所以學生們替我取了個綽號——“機器”,大概是“教學機器”的簡稱吧!
我左手拿教科書、右手拿粉筆,開始上課。
三角函數、微分、積分……很難確定她們之中有百分之幾的人能聽懂我授課的內容,並非她們不時點頭、頻做筆記,就表示已經瞭解。每次測驗,成績總是爛得一塌糊塗。
課上到約過三分之一的時間,教室的後門突然開了。所有學生都回頭,我也停住拿粉筆的手望過去。
進來的是高原陽子。她雖受到所有人的注目,仍慢慢往前走,視線對準左側最後面的自己座位。當然,她連看我一眼也沒有。
靜寂中,她的足音迴盪着。
“接下來是以代入法算不定積分……”
見到高原陽子入座後,我再次開始授課。我很清楚教室內的空氣非常緊張。陽子被學校勒令停止上課三天,聽説是因抽煙被抓到,但是詳細情形我不知道,只是聽三年C班導師長谷説過,她今天開始恢復上學。第一節課開始之前,長谷對我説:“剛才我點過名,但是高原未到,我想她大概又曠課了。不過,她若是課上到一半才遲到,請你狠狠的訓一頓。”
“我最不會教訓學生了。”我坦白説。
“別這樣説吧!你是她二年級時的導師,不是嗎?”
“是……”
“那就請你責備她。”
“好吧!”我回答。
但是,我絲毫不打算遵守和長谷之間的承諾。理由之一當然如自己所説的,不會教訓學生,另外則是:我實在不會應付像高原陽子這樣的學生。去年,她是我當導師的二年B班學生,但,卻不是像現在這樣的問題學生,只是精神方面和肉體方面都有些“前進”而已。
那是今年三月、結業典禮結束後的事。
我回到辦公桌,正打算收拾一下後回家時,見到公事包上放着一張字條,上面寫着:“請來二年B班教室”。
沒有寫姓名,字跡相當端正。我猜不出究竟是誰找我,又為了什麼事?但仍沿着無人的走廊來到教室,推開教室門。
裏面是陽子。她靠着站在講桌邊,面向我。
“陽子,是你找我?”我問。
她面無表情的點點頭。
“什麼事?是對數學成績不滿?”我開着不太習慣的玩笑。
但,陽子視若無睹,伸出右手,遞給我一個白色信封:“我有事請老師幫忙。
“這是什麼?是信嗎?”
“不!你看了就知道。”
我打開信封一看,是三月二十五日九點開出的特快車車票,迄站是長野。
“我要到信州去,希望老師陪我。”
“信州?還有誰呢?”
“沒有了。只是我們兩人。”陽子像是閒話家常般的輕鬆回答。但,神情極端嚴肅!
“真令人驚訝!”我故意誇張的説,“為何找我?”
“這……我也不知道。”
“為什麼去信州?”
“只是……沒什麼!你會去吧?”她的語氣很肯定。
我搖頭。
“為什麼?”她似很意外。
“學校規定不能和特定學生做這種事。
“若是特定女人呢?”
“這……”我怔怔望着她。
“反正,三月二十五日我會在M車站等。”
“不行,我不會去的。”
“你要來,因為我會等你。”説着,陽子不等我再開口,轉身走向教室門口,然後回頭説,“否則,我會恨你一輩子的。”
話一説完,她突然跑出走廊。
我拿着放有車票的信封,呆立講台上。
三月二十五日之前,我非常困惑。當然,我完全沒有陪她旅行的念頭,困惑的只是當天該採取什麼樣的行動!也就是,我該漠視此事、讓她在車站呆等嗎?或是去車站説服她?
但,考慮及陽子的個性,我不認為當天她會聽我之言打消去旅行的念頭,所以就沒有去車站。我認為,她只要等一個鐘頭,就會死心回家了。
當天,我終究無法平靜下心情,從早上就不停看着時間。當時針指着九點時,不知何故,我深深嘆息了。這是多磨漫長的一日呀!
當晚八點左右,電話鈴聲響了。我拿起話筒:“喂,我是前島。”
“……”
我直覺認定是陽子:“是陽子嗎?”
“……”
“還在等?”
她仍舊沉默不語。我腦海中浮現她那種表情——有話想説,卻緊咬住下唇。
“如果沒有事,我要掛斷了。”
她還是沒回答,所以我擱回話筒,但,即使這樣,我仍覺得心頭像是壓了一塊大石頭。春節過後,她們升上三年級,我有一段時間儘量不正面對着她。在走廊上見到她,我立刻回頭,上課時也極力不望向她。最近雖沒再那般神經質的避開她,卻……何況,陽子也是那段時期才開始因為服裝和上課態度,被校方認定是問題學生?
直到上完課,我終於連提醒她以後不能遲到也沒説半句。不過,平常也有學生遲到,而我同樣沒説話,因而其他學生也不覺不可思議。
回到教職員室,對長谷提起此事,他雙眉緊鎖,不斷念着:“真是沒辦法?恢復上課的第一天就遲到,根本瞧不起學校,這種時候若不狠狠訓她……好吧!中午休息時間我會叫她來訓話。”
長谷拭着鼻尖的汗珠。他只比我大兩、三歲,但是看起來更老。或許是少年白頭、身材又胖的關係吧?
這時,坐在隔壁的村橋開口了:“高原陽子上學了?”
這人説話的語氣裏總是帶有雙關意味,我很討厭。
我點頭:“是的。”
“真是亂七八糟?”他恨恨的説,“真不知她來學校幹嗎!她難道不明白這裏並非她那種害蟲該來的地方?反正,只停學三天太縱容她了,有必要停學一星期,最好是一個月。不過,即使這樣也沒用……”他邊推推鼻樑上的金邊眼鏡,邊説。我雖然不是特別具有正義感,但是,村橋使用的“害蟲”、“瘤”、“垃圾”之類的説法,很讓我不快。
“她二年級的時候並沒特別壞!”
“有些學生就是在最重要的時期才一百八十度劇變,算是一種逃避吧?做父母的也有問題,根本沒督促嘛!她父親從事何種工作?”
“應該是K糕餅公司的經理吧?”我望向長谷。
他頜首:“不錯。”
這時,村橋兩道眉毛擠在一塊,一副恍然的表情:“這是常有的情況。父親過分忙碌,沒時間關心女兒的教育,卻供應太多零用錢,形成最容易墮落的環境。”
“是嗎?”
村橋是訓導主任。他不停高談闊論,我和長谷只是偶爾搭個腔。陽子的父親很忙碌似乎是事實。依我的記憶,她母親在三年多前病逝,家事完全由女傭負責。不過,她幾乎只是和女傭共同生活,父親很少待在家裏。她説這些話時,臉上毫無黯然神色,或許內心很痛苦,但,表情開明,完全未形諸於色!
“那麼,母親呢?”村橋問。
長谷回答。他連陽子母親的死因是胃癌都知道。
“沒有母親?那可真糟糕,無可救藥了。”
村橋不停搖頭的站起來時,鈴聲響了,第二節課開始。我和長谷回自己的辦公桌準備妥當,走出教職員室。
途中,在走廊上,我和長谷閒聊。
“村橋老師還是那麼嚴厲呢?”
“他是訓導主任。”我説。
“話是這樣沒錯,但……高原抽煙的事,好像是在洗手間偷偷進行的,卻被他發現。”
“哦?是村橋老師?”
我是第一次聽説。看來他果然看陽子很不順眼了。
“學校決定處罰她停止上課三天時,只有他堅持一星期,最後,還是由校長決定。”
“原來如此。”
“高原的確是問題學生,但,她也有可憐的一面。這是一位學生告訴我的,説她是今年三月底左右才變成現在的模樣。”
“三月底?”我心跳加快了——是她約我至信州旅行的那段時期!
“你也知道,那孩子的家自從她母親死後,家裏就只剩一名女傭,但是,今年三月那位女傭辭職不幹,換來另一位年輕女傭。若只是這點倒還無所謂,但,事情真相卻是她父親強迫前一任女傭辭職,帶某年輕女性住進家裏。我判斷,這是讓她心理叛逆的原因。”
“是這樣……”
和長谷分手後,我想起陽子那倔強的個性。她很單純,卻也因此在絕望之時反抗心理愈強烈。我不擅於帶領學生,不過知道好幾位學生都是因同樣理由自暴自棄!
忽然,我想起陽子邀我至信州旅行之事。如果她是因家庭環境變化而困擾,才想外出旅行呢?
如果是打算在途中和我商量,希望獲得我的建議呢?也許,她只是想找個能幫她分擔苦惱之人……
但,我沒答應,不僅沒答應,更連理都懶得去理。我想起陽子她們升上三年級後第一次上課的情景。我望向她時,視線正和仰起臉來的她交會。當時她的視線至今仍令我忘不了?那是如針般鋭利的視線!
第三節
“怎麼啦?看起來無精打采的。”
經過三年級的教室附近時,背後有人説話。而,會用這種口氣叫我的學生很少,不是惠子就是加奈江。我回頭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惠子走過來。
“和老婆吵架……?”
“你的心情好像不錯?”
惠子搖搖頭:“才不呢!簡直差勁透了。時田又在嘮叨我這個了。”她揪住自己的頭髮,説。她的頭髮梳成波浪型。當然,燙髮是被禁止的!
“我説它是天生如此,可是時田卻不相信。”
所謂的時田就是她們班的導師,教歷史課。
“那當然啦?你一年級時是清湯掛麪頭。”
“何必這麼老古板呢?睜隻眼閉隻眼就好了嘛!”
“你好像沒化妝了?”
“那確實是有些太惹人注目。”
暑假期間,惠子都化妝參加射箭社的練習。她説,曬成古銅色的皮膚和橙色唇膏很相配。她全名杉田惠子,讀三年B班,是射箭社社長。已經完成少女時期的蜕變,逐漸轉為成熟女性。通常女孩子到了高中三年級都相當成熟,但她又特別顯著。
這位惠子也是我難以應付的人之一,尤其自那次集訓以來,更是頭疼,只好視若無睹了。不過,也不知她在想些什麼,始終未説出集訓時的那件事,甚至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我常想:對她而言,那種事或許算不了什麼吧!
“今天會指導練習吧!”惠子以譴責的眼神望着我。最近,我不常去看射箭社的練習,因為我覺得自己有危險,放學後都儘早回家。但,又不能告訴惠子這種事。
“很抱歉,今天我也有一點事。全看你了!”
“這真麻煩……最近,一年級那些人的射型很糟……那明天呢?”
“明天應該可以。”
“拜託,拜託。”説完,她便轉身離去。
望着她的背影,我開始懷疑集訓時所發生的事,也許真是我在作夢!清華女子高校有十二個運動社團。根據教育方針,校方鼓勵學生參加社團活動,也大力支援。
不過,這樣做也獲得相當代價,以籃球和排球為首,各社團都頗活躍,每年都有兩、三個社團在縣運會奪得不錯的成績。
然而,儘管社團發展蓬勃,到兩年前為止,集訓仍被禁止。理由很單純:妙齡少女不能外宿!
每年,都有很多人企圖打破此種因襲傳統,提出集訓的意見,卻總是無法實現。因此,有人建議所有社團聯合集訓。亦即,如果各社團不能分別集訓,何不讓全部運動社團一起參加集訓?
這樣的話,集訓地點可由校方決定,指導老師也多,能夠組織成監督網,而且,人員較多,在金錢方面的負擔也可減輕。
當然,還是有人持反對意見,不過,去年終於實施第一次聯合集訓,我也以射箭社指導老師的名義同行,結果成效顯著,學生們的反應也很好,所以暫時持續實施。今年暑假舉行第二次聯合集訓,地點和上次相同,是縣立運動休閒中心,為期一週。每天的訓練時間表是:六點三十分起牀、七點吃早飯、八點至十二點練習、十二點吃午飯、一點三十分至四點三十分練習、六點三十分吃晚飯、十點三十分熄燈。
訓練算是很嚴格,不過各社團可適當分配休息時間,也有不少自由活動時間,學生們之間幾乎無人抱怨。尤其是晚飯後至熄燈前的那段時間令她們很愉快,也有了平時在學校裏領略不到的親密感和同心協力的感覺。
我大多以看書或看電視來消磨時間居多,但,每晚一定會檢討練習內容。
那是第三天的晚上。
集訓前半段的練習已告結束,為了確定社員們的進步程度,並檢討接下來的方針,我在餐廳整理資料。時間是熄燈後約過三十分鐘的十一點左右,可供一百人以上進餐的大餐廳裏不見人影。
射箭是成績能明白以分數表現的運動,所以只要看當天的分數,就能知道每個人進步的幅度。我把三天來每位社員的成績製成圖表,打算第二天讓大家看。
開始這項作業不久,我察覺有人接近,抬起頭,桌前站着惠子。
“你很賣力嘛!”還是那種她特有的台詞,不過,不知為何,聲音裏沒有平日的諷刺意味,“都已熄燈了,你睡不着?”
“嗯,是有一點。”
惠子在我身旁坐下。運動衫加短褲,刺激是稍微有點太強烈了。
“嘿,在整理資料?”邊看着筆記,她説,“我的記錄……啊,是這個,很糟呢,看來我最近不太順利。”
“那是姿勢失去平衡!你的時間掌握得很準確,所以,很快會恢復的。”
“加奈江和弘子也一樣……她們的射型很漂亮啊!”
“她們不能算射箭,只是讓箭由弓射出。簡單説,她們是力氣不夠。
“還是要靠加強訓練?”
“沒錯。”
我打算談到這裏為止,再度拿鉛筆面向筆記簿。但惠子並沒有要離去的樣子,雙手托腮,望着筆記簿。
“睡不着嗎?”我再問一次,接着説,“睡眠若不足,白天無法忍受暑熱的。”
但,惠子並未回答,站起身:“喝罐果汁吧!”
她至附近的自動販賣機買回兩罐果汁,然後很大膽的蹺起二郎腿坐着。我一面移開視線,一面摸索長褲口袋的皮夾子。
“算啦!一罐果汁我還請得起。”
“不行!你花的是父母的錢。”我從皮夾內拿出兩枚百圓銅板,放在她面前。
她瞥了一眼,卻並未伸手,反而問:“你擔心老婆嗎?”
我拉開易開拉環,正喝了一口,差點嗆到:“你胡説些什麼!”
“我是真心在問你呀!如何?”
“這問題很難回答。”
“不擔心,但是很寂寞?”
“不會寂寞?又不是新婚。”
“不寂寞,卻會心疼?”
“別亂講話!”
“坦白回答呀!是不是?”
“你好像喝醉了,從哪裏弄到酒的?對了,你渾身酒臭味。”我把鼻孔靠近惠子的臉,假裝聞嗅。
但,她笑也不笑的凝視着我的眼眸。那認真的眼神令我神經麻痹,身體無法挪動。我們相互凝視着兩、三分鐘,不,或許只是兩、三秒鐘,但,兩人之間的時間卻彷彿靜止了。
我不記得是惠子先閉上眼,抑或我先抱住她肩膀。反正,兩人很自然的臉貼臉、四唇重疊。我自己都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何情緒如此平靜,而且還注意聽着是否有人突然接近餐廳的聲音。惠子也絲毫不緊張,證據是,她的嘴唇濕濡。
“這種時候,我大概需要道歉才行?”離開惠子的嘴唇後,我的手仍扶住她肩膀,説。
只穿運動衫的她,肩帶外的肌膚在我手掌下似乎不停地沁出香汗。
“為何要道漱?”惠子未避開視線,“又不是壞事!”
“我不明白自己這樣做的心情。”
“你是説並不喜歡我,卻吻我?”
“不……”我結結巴巴。
“那又為什麼?”
“總覺得破壞了道德戒律。”
“沒有這回事!”惠子肯定的説,她依然凝視着我,“在這之前,我本來就不受道德戒律所束縛。”
“你真放得開!”
我縮回手,一口氣將果汁喝光。不知覺間,喉嚨乾渴不已。
這時,走廊方面傳來腳步聲。是穿着拖鞋的腳步聲,似乎有兩個人以上。我們分開坐好,和餐廳門打開幾乎剛好同時。
進來的是兩個男人。
“原來是前島老師!”高大的男人説。
他是田徑隊的指導老師竹井,另一位是村橋。村橋雖非運動社團的指導老師,卻以監督的身份參加集訓。
“杉田同學也在,看來是商量練習進度了,你們可真是全心投入。”竹井看着我攤開在面前的圖表和筆記,説。
“你們正在巡邏?”我問。
兩人相視一笑,回答:“可以這麼説。”
然後,兩人環視餐廳一圈,從剛剛進來的門出去了。
惠子注視着兩人走出的門,良久,才回過臉來,笑着説:“氣氛完全被破壞殆盡了。
“要回去睡覺?”
“嗯。”惠子頜首,站起身來。
我也整理桌上的東西。
在餐廳前分手時,惠子在我耳畔説:“下次再繼續。”
“什麼?”我望着她的臉。
但是,她只淡淡説一聲:“老師,晚安”,就朝着相反方向離開了。
翌日練習時,我極力避免和惠子面對面。一方面是感到狼狽,另一方面則覺得有點難為情。然而,惠子對我的態度和前一天毫無兩樣。連報告出席和缺席人數時的語氣也完全相同:“一年級的宮坂身體不舒服請假,其餘全部到齊。”
“身體不舒服?那可不行,是否感冒了?”我問。
她露出合有深意的微笑,説:“女孩子若説身體不舒服,你就該瞭解是怎麼回事了。
而且,直到今天,惠子從來提及那夜的事。最近,我不免開始想了:也許只是我自己在乎而已!她所説的“下次再繼續”,根本只是開玩笑。
我眼前浮現惠子的臉龐,那是時而看起來聰明,時而予人媚惑印象的臉龐。我很想告訴自己:冷靜些,彆着迷了。
第四節
第四堂課結束,到了中午休息時間,我邊看報紙邊吃完妻子替我準備的飯盒後,開始喝咖啡。這時,教職員室的門開了,進來一位學生,是高原陽子。她迅速環視室內一圈,找到長谷的座位,立刻走過去。途中,視線和我交會,卻無任何反應。
長谷一見到她,立即顰眉開始責備。他的座位只在我前面隔四張辦公桌,所以能清除見到他的表情,也能聽到片斷內容。我裝着繼續看報紙,同時注視着陽子面無表情低着頭的側臉。長谷指責她在被停學後第一天上課還遲到,並要求她別再抽煙、好好讀到畢業等等。但,長谷的聲音聽起來不像是教訓,反倒像是在哀求。陽子仍舊不知是否聽進耳中的毫無反應,甚至連頭都沒有點一下。注視着她的側臉之間,我忽然發現一件事:她的頭髮剪短了。
以前,她的頭髮不長不短,前面稍有一點松,但是現在完全沒有,劉海也剪得相當短。正當我全神貫注於陽子身上時,背後突然有人拍我肩膀。回頭一看,是教務主任松崎露出滿嘴黃牙,笑着。
“有什麼有趣的報導嗎?”
他這種説話。令我很討厭!每次有話要説之前,一定會先發兩句言不及義之語。
“這個社會嘛……有什麼事嗎?”我直接問。
松崎目光落在報紙上,説:“校長找你。”
我把報紙給松崎,快步走向校長室。
敲了校長室房門,裏面傳出“請進”的聲音,我推門入內。
栗原校長背對這邊,正在吸煙。他已戒了多次,卻總是失敗了。
轉動椅子、面向這邊後,他開口問:“射箭社的狀況如何?今年應該能參加全國錦標賽吧?”
聲音雖低,卻聽得很清楚,不愧是昔日曾練過橄欖球的運動健將。
“大概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
“怎麼如此沒自信?”他揉熄手上的香煙後,又再拿一支點着,“你當指導老師幾年了?”
“五年。”
“嗯,是到了該活躍的時候啦!”
“我會盡力。”
“只是這樣不行,必須留下某種具體的成果才行。你不是説過嗎?在日本,有射箭社的學校還不太多,要奪第一很簡單。”
“這項事實仍未改變。”
“那就請你多費神了。三年級的杉田惠子……是這姓名沒錯吧?這位選手如何?”
“有才華!可以説全國錦標賽奪冠最有希望的。”
“好,你對她施以重點的訓練,其他人只要適當即可。別一副那種不甘情願的表情?我決不干涉你的方針,只要求成果。”
“我會努力。”我只能這樣説。
靠運動社團在各項比賽中露臉,藉此打響學校的知名度,這種方法我並無太大反感,畢竟,既然存在着“經營”的大前提,努力宣傳也是必要。只不過,校長如此露骨表示,難免感到較大壓力。
“對了,找你來還有另一件事。”
見到校長表情的變化,我怔了怔。他的神情忽然之間趨於柔和:“你坐下吧!”他指着一旁的沙發。
我略帶猶豫的坐下後,栗原校長也坐在對面:“不為別的,是貴和的事。你知道貴和吧!”
“知道。”
貴和是校長的兒子,我曾見過一次面。一流的國立大學畢業後,進入本地某企業,目前已是中堅幹部了,但,並未予人朝氣蓬勃的印象,毋寧是軟弱、消極。當然,表面印象不一定就是實際個性!
校長繼續説:“貴和也已經二十八歲了,是到了該找個好對象的時候,不過卻很難,即使我這個當父親的看中意,他卻看了照片就搖頭。”
我在心裏嘀咕:先看看自己長相再説吧!
“這次他卻動心了……你知道是誰嗎?”
“……”
——管他是誰都行。
“是麻生恭子。”
“嘿!”
校長好像對我的反應很滿意。
“覺得驚訝?”
“當然了。她的年齡應該是……”
“二十六歲。不過,我認為能幹些的媳婦也不錯。坦白説,貴和看過她的照片,好像頗中意,所以,八月開學時,我對她提過這件事,但她表示要考慮看看。我也把貴和的照片和履歷表給她了。”
“原來是這樣。結果呢?”
“問題就在這裏。都已經三星期過去了,她仍沒有答覆,我每次問,她都表示要我再等一段時日。如果不喜歡,直截了當説出來就好了,但,她這樣卻令人無法知道究竟意向如何,所以才會找你來。”
説到一半時,我已知道校長的目的了,是要我去確定麻生恭子的意思如何。我説出來後,校長滿意的頜首。
“你的判斷力確實不錯!不過,若只是這樣,來免太容易了,我還希望你能徹底調查清楚她的男性關係。當然,二十六歲的年紀不可能都沒談過戀愛,我也並非那樣老頑固。問題只是現在!”
“我知道了。但是,如果她對這件事沒意思,應該就沒必要調查吧?”
“你的意思是説她不喜歡貴和?”校長的語氣裏有着不快。
“我是説也有這種可能性存在。
“嗯……但是,若是這樣的話,請她明白説出原因。在還有希望的範圍內,我不打算放棄。”
“知道了。”我很想問他,如果麻生恭子不喜歡貴和,他到底打算怎麼做?
“校長的事只有這個?”我問。
“不錯。你有什麼問題嗎?”校長的語氣很慎重,大概從我的表情也看出眉目了。
“我又被偷襲了。”
“什麼?”
“被人狙擊了。昨天,我走過教室大樓旁,樓上有盆栽掉下來。”
“不會是偶然嗎?”校長擠出笑容,似乎強迫自己這樣認為。
“偶然的事會發生三次?”
在月台差點被推掉在鐵軌上、在沖洗浴室幾乎被電死之事,我已向校長報告過。
“那麼,你認為呢?”
我按捺住不高興,靜靜説:“我打算報警。
這時,校長把香茄放在煙灰缸裏,交抱雙臂,像遭遇到困難問題般閉上眼。我直接感覺到不可能得到滿意的回答了。
果然,校長説:“再等一段時間吧!”
我無法同意。
校長閉着眼,只有嘴皮在動:“這是學生的不良行為之一種。其他學校、特別是男學校,也會發生如流氓般的暴力事件,但,若是警方介入反而不好。這只是學生和教師必須面對面解決的問題。”説到這兒,他睜開眼,眼神帶有慰藉的意味,“學生們只是要讓你厭煩,沒有殺害你的意思,如果為此報警,反而會惹出笑話。”
“但是,那種方法不能不認為是企圖殺人。”
這時,校長神情忽然轉為嚴厲,拍着桌子:“你不信任學生?”
我嚇了一跳。沒想到他會説出這種話!如果不是情況不對,很可能我會失笑出聲。
“前島,”他的聲調又恢復平靜,恰似在實踐“糖果和鞭子”的理論,“再等一次吧!到時候我也沒有話説,這樣總可以吧?”
如果再等一次,我受了致命傷呢?但,我什麼也沒説。不是同意,而是死了心。
“最後一次嗎?”我問。
校長好像得救一般,笑了,又開始講到學校教育——教師的態度、學生的態度……
我不想聽他那些空洞的理論,便説“我還要去上課”,站起身,拉開門走出時,背後傳來校長的聲音。
“小犬的事就諸你幫忙了。”
我連回答都不想。
走出校長室,下午的上課鈴聲響起。跟在快步往教室走的學生們身後,我回教職員室。栗原不只是校長,更是這所清華女子高校的理事長,是獨裁者。依他的心情好壞,很容易能打發掉一、兩位教師,而依他的喜好,也能馬上改變教育方針,不過,學生們對他的風評還不算壞。
惠子就曾經説過:“他坦白表現自己的慾望,相當具有人性!其實,栗原校長是先父的戰友,戰後,兩人都吃過一番苦,不久,家父走上企業家之路,栗原卻開始辦教育,但,只有他成功,家父卻留下年邁的家母及些許負債去世。現在,長我三歲的哥哥和嫂嫂在家經營鐘錶店,並照顧家母。”
大概是勸我當教師的母親和栗原校長連絡的吧!結果,叫我馬上到清華女子高校報到。正因為有這樣的心情,校長對我的態度相當誠懇,但是相對的,除了校內工作之外,其他方面我當然也很盡心幫忙,像剛才的任務即是其中之一。進入教職員室,馬上聽到年輕少女尖亢的聲音。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是村橋和一位學生面對面站着。
“你先回教室,有話放學後再説。”村橋指着門口,聲調略帶激動。
“在這之前,請明白告訴我!村橋老師,你是認為自己沒錯了!”
村橋的身高比我稍矮,應該不滿一百七十公分。而對方那位學生的身材約和村橋同樣高,體格也壯碩,看背影也知道是北條雅美。
“我不認為自己做錯事。”村橋逼視着雅美。
雅美一定也用她那雙倔強的眼神回瞪着對方。不久,她説:“好,我放學後會再來。”然後,對村橋一鞠躬,大步走出教職員室。
包括我在內,其他教師們都茫然注視着這一幕!
“發生什麼事嗎?”我問正在準備上第五節課的長谷。
他瞥了村橋一眼,低聲説:“村橋老師在上課中責罵學生,好像使用了三字經。北條就是來向他抗議,認為用髒話罵人是對全班同學的侮辱。”
“原來……”
“確實只是小事,但,北條會出面抗議,大概也是賭氣吧!”
“不錯。”我點點頭,回自己座位。
北條雅美是三年A班班長,從入學迄今,一直保持全校第一名,説她是清華女子高校創設以來第一位才女,也不算誇張。她的目標是東京大學,如果能夠如願以償,更足以讓清華女子高校出盡鳳頭。她也是劍道社的主將,是縣內屈指可數的高段女劍士,文武兼修,很多人都説她若生為男兒身不知該有多好!
從今年三月起,她發起一項奇妙的活動。説“奇妙”,也許不很恰當,以她的方式來説,就是:為了破除拘泥舊傳統、漠視學生的人性,毫無民主的管班教育,不得不站出來勇敢面對。
話雖如此,她也知道蹺課或漠視服裝和髮型的規定,根本是毫無意義的行為。所以她首先發動一、二年級學生成立服裝規定和緩化檢討會,透過學生代聯會向校方傳達意見。之所以策動一、二年級學生,主要是顧慮到三年級學生功課很忙,而且馬上就將畢業,可能無法全力投入活動。雖然目前只有服裝規定檢討會有系統的推行活動,但是聽説不久又要成立“頭髮規定和緩化檢討會”了。
認為北條雅美是“癌症病源”,將箭頭對準她的是訓導處,尤其是訓導主任村橋。村橋在三年A班上課回來時,常見她追在後面,強烈抗議他在上課中使用髒話,以及態度傲慢。
基於這樣的理由,她被校方視為頗嚴重的問題學生,只是,完全沒有辦法阻止她的行動!她採取的方法正當,按照校規行事,而且抗議的內容也皆為事實,又加上她的課業成績絕佳,因此很多教師都認為:在北條雅美畢業前,暫時忍耐吧!
“稍微對她客氣,她就自以為了不起了。”村橋邊回座,邊恨恨的説。語氣裏有明顯的不耐煩!
看來,新學期開始後,北條雅美的活動仍熾烈推行。
鈴聲響起。見到麻生恭子站起身,我也站起來。出了教職員室,約走十步,我追上她。她一面佛高長髮,一面用很冰冷的眼神瞥了我一眼。
“剛剛校長找我去。”
很明顯有了反應,她的步伐稍放慢些。
“要我問問你的意思。”
校長告訴我時,我就已打算這樣坦白説出,畢竟,我不會委婉的表示。她在樓梯前停下來,我也停住。
“不能不告訴你嗎?”語氣很冷靜。
我輕輕搖頭:“只要你將心意告訴校長就行,直接告訴他也無所謂。”
“那麼,我會這樣做。”她開始爬上樓梯,視線始終沒有望着我。
我心裏湧起怒氣,抬起臉望着樓梯,説:“他還要我調查你的經歷,是什麼經歷你該明白吧?”
她的腳步聲停頓時,我轉身走開。
頭頂上,有一股焦躁的沉默!
第五節
這天的第六節是上一年A班的課。我授課的班級幾乎全為三年級,只有這班一年級。班上學生似乎現在才開始習慣高中生活,情緒慢慢穩定下來。像我這種個性,根本管不了那種半大不小的中學女生。
“下面的練習題請同學到黑板上答題。”我説。
瞬間,學生們都縮着脖子。幾乎所有的學生都不喜歡數學!
“第一題是山本,第二題由宮坂答題。”我邊看着點名簿,邊説。山本由香困惑的站起來。同時,四周響起鬆了一口氣的哎息聲。我想起自己念高校的時代也一樣。
宮坂惠美面無表情走向黑板。這位學生很優秀,果然如我所料,左手拿教科書,右手拿粉筆迅速開始作答。她的字跡娟秀,答案也正確。我很在意她的左手。她手上仍戴着護腕!
她是射箭社的社員,今年夏天集訓時左手腕挫傷。不過剛受傷時怕我責備,偽稱是“生理期間”停止練習。也就是説:她仍舊有些怯弱?
“左手不要緊嗎?”
答完題回座時,我低聲問。
她以蚊子鳴叫般的聲音回答:“是的。”
正當我準備解説黑板上的解答時,忽然聽到一陣引擎巨響。由於教室大樓緊靠圍牆,經常能聽到馬路上飛馳而過的車輛噪音。但是,剛才的聲音卻不是,而且一直持續響個不停。從窗口往外看,有三輛摩托車在馬路上來往飛馳,身穿鮮豔襯衫、頭戴安全帽的年輕人猛加油門。是以前從來見過的年輕人。
“會是飛車黨嗎?”
“一定是想引起我們的注意。”
“討厭死了!”
坐在窗邊的學生們七嘴八舌開始説着。
這間教室在二樓,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其他學生也挺直腰桿想看,上課的氣氛完全沒有了。
我回到黑板前,想繼續上課。但是,學生們的注意力仍在窗外。
“你看,有個白痴在揮手呢!”
她們又看着窗外。
這時,一位學生説:“啊,老師終於來啦!”
我也情不自禁往外看,立刻見到兩個男人走近騎摩托車的年輕人,從背影即知是村橋和小田老師!兩人手上都提着水桶。
最初,兩人似向對方説些什麼,但,對方絲毫沒有離去的跡象。所以,兩位教師用手上提着的水桶朝摩托車潑水,其中一輛完全濕透了。而且,教體育的小田老師更趨前想抓住騎該輛摩托車的年輕人。
於是,那羣年輕人口中邊咒罵着,終於離去。
“太棒了。”
“訓導處的老師畢竟不一樣!”
教室內響起一陣歡呼。
這一來更無法授課了。結果,説明完黑板上的練習題,下課時間也到了。
回到教職員室,果然好幾位教師圍住村橋,似乎將他當成英雄。
“這種退敵法真不錯!”我説。
村橋很高興:“這是別校常用的方法,還好有效。”
“最好是不會再來。”一位掘姓中年女教師説。
村橋稍恢復嚴肅的表情:“到底他們是什麼人呢?是雜碎、垃圾沒錯,但……
“説不定是本校學生的朋友。”我説。
旁邊兩、三個人笑了,説:“怎麼可能?”
“不,也並非沒有可能!”村橋表情凝重,接着説,“如果是事實,那種學生必須馬上開除。”
今天,我也是放學後立刻回家,畢竟,昨天那件事還令我不安。雖然校外不見得就安全,卻總比在校內流連好些。只是,這一來就三天未至射箭社指導了,看來明天非去不可。見到我在收拾東西,麻生恭子走過來,但,我故意視若無睹。以她來説,這次乃是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大好機會,當然對於我方才所説的話會很在乎了。
跟在學生羣中走出校門,感覺上一天的疲累終於宣告結束。或許發生太多事情,神經太疲倦了吧!
由大門步行至S車站約五分鐘。穿白襯衫藍裙子的學生們三三兩兩走着。本來我也走在一起,但是臨時想起有事去運動用品店,就走進岔路。經過社區,走出交通流量稍頻繁的國道,就來到該運動用品店。這裏是縣內少數幾家銷售射箭器材的運動用品店之一。
“清華女子高校的社員程度提高了嗎?”店老闆每次見到我,都會問這句話。
從我開始執教鞭以來,就和他有了交情。年齡可能大我三、四歲吧!聽説以前打過曲棍球,身材雖不高,但是體格極佳。
“還是很難!大概是我這個當教練的太差吧!”我苦笑着説。
“杉田如何?你不是説她進步很多?”
他也和校長同樣説詞,看來惠子的名氣頗為響亮。
“還可以,只是不知能進步到什麼程度……如果再有一年的時間就好了。”
“原來如此。她已經三年級,那麼,這次是最後的機會嘍?”
“是的。”
邊聊天,我邊購齊弓箭的零件,然後走出店門。看看錶,花了約莫二十分鐘。
在九月的殘暑下,我一面拉松領帶,一面往回走。卡車捲起的沙塵黏在身上,非常不舒服。快走到路口時,我停住了,我見到路旁停着一輛摩托車。不,正確的説,是由於跨騎在摩托車上的年輕人我似乎見過。穿黃襯衫、戴紅色安全帽……沒錯,是下午那三個飆車的年輕人之一,站在他身旁、正在説話之人,卻是清華女子高校的學生。我看着該學生的臉,居然是剪短頭髮的高原陽子?
不久,對方也發覺我正在看着他們。陽子微露驚訝的表情,但,馬上轉過身。
我不喜歡在校外教訓或命令學生,但是,碰上這種狀態,我不可能視若無睹。我慢慢走上前。
陽子仍舊揹着我,騎摩托車的年輕人瞪視着我。
“你的朋友?”我問陽子。
但,她沒有反應。
相反的,年輕人問陽子:“這傢伙是誰?”
聲音很嫩,約莫高中生的年齡吧?
陽子冷冷説了一聲:“我們學校的老師。”
聽了這句話,年輕人臉孔一變。
“原來是教師!那麼,是下午那兩個傢伙的同事了?”
“兩個傢伙”應該是指村橋他們吧!
“你最好別説粗話,搞不好連我也被誤會是你們同類了。”陽子説。很懶散的聲音!
年輕人盛氣全失,説:“可是……”
“你可以走了,我已知道你的意思。”
“那麼,你會考慮?”
“會的。”
年輕人啓動引擎,猛加油門,回頭望着我,大聲叫説:“你告訴那兩個傢伙,叫他們小心點!”
之後,摩托車留下噪音和廢氣,絕塵而去。
我再問陽子一次:“你的朋友?”
她凝視着摩托車消失的方向,回答:“飆車的夥伴!不過,大腦少了一根筋。”
“摩托車?你也騎摩托車?”我驚訝的問。
校規當然禁止學生騎摩托車!
“沒錯。今年夏天拿到駕照了!是我強迫家父送我的。”她冷冷説着,唇際浮現笑意。
“你不是討厭講粗話的人嗎?”
她冷笑,淡淡回答:“你要告訴村橋他們也無所謂。”
“我當然不會。但是,如果被校方發現,你將會被勒令退學!”
“或許那樣也不錯。反正在這一帶飆車,遲早會被發現的。”
她這種無所謂的態度令我困惑不已,我只好説:“忍到畢業吧!反正也剩沒多少時日了。一旦畢業,你愛怎麼騎都沒人管。對了,到時候也載我兜兜風吧!感覺上一定很棒!”
但,陽子的表情未變。不僅如此,還狠狠瞪着我,説:“你不適合説那種台詞!”
“高原……”
“算了,別再管我。”説着,她快步往前走,在數公尺外又站住,回頭説,“其實,你根本不管我的死活!”
那一瞬間,我的心無比沉重,連帶的,兩條腿也抬不起來,只是茫茫然望着向前跑開的背影。
——你根本不管我的死活!
這句話無數次浮上腦海,又消失。
不知何時,夕陽西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