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九月十二日,星期四。第六節課,三年B班的教室。
微積分是高中數學最後的難關,如果學不精,參加大學入學考試時,無法以數學為利器。然而,也不知是否我的教學法有問題,到了現在,微積分的測驗,全班平均成績從未超過五十分。
我一面在黑板上列出難解的數學公式,時而回頭望向學生們,但,她們還是一樣虛無的表情。若是一、二年級的學生,多少會面露反抗之色,表示“為何必須學這種東西”或“數學在走向社會後根本用不到”,但是,升上三年級,卻似已不再有這類無意義的疑問了,反倒是一副“請繼續説明下去”的表情。
難道她們領悟了嗎?
望着她們的神情之間,我的視線移至最左邊第四個座位的惠子身上。
惠子以雙手托腮,正在看窗外的景色。也不知她是在看別班上體育課?還是望着圍牆外的住家?不管如何,她這種樣子我很少見過,因為,平常我上課時,她總是很認真的聽課。我把今天授課的內容加以整理概述時,下課鈴聲響了。學生們的臉孔頓時一亮、恢復生氣。我一向抱着上課不超過時間的原則,立刻合上教科書,説:“今天就到這裏!”
“起立、敬禮!”班長的聲音也充滿活力。
走出教室數步,惠子追上來了。
“老師,你今天會來吧?”
和昨天不同,略帶着詰問的語氣。
“我是打算要去。”
“打算……不確定嗎?”
“嗯……不,一定會去。”
“要守信哦!”説完,惠子又快步回教室。
隔着玻璃窗,見到她走近朝倉加奈江,好像説了什麼話。加奈江是射箭社的副社長,所以大概是在討論和練習有關的事項吧!回到教職員室,村橋正抓住年輕的藤本老師,不知在説些什麼。我有一搭沒一搭的聽着,才知道是因為抽考的成績很糟,他正在抱怨。
村橋最愛發牢騷了,我們始終只當他的聽眾。牢騷的內容各色各樣:學生的過錯、校長的不懂事、薪水太少等等。唯一不變的是:他很後悔當女子高校的教師!
村橋是本地國立大學理學院的研究所畢業,教授的課目和我一樣是數學,比我大兩歲,但是因為研究所畢業後就當了教師,所以資歷比我更久,只不過,在這些年裏,他好幾次想回到大學去。
本來,他的目標是當數學教授,卻受挫而只當上數學教師,也許還舍不掉最初的理想吧!但在野心又再度遭挫後,現在似乎已放棄回大學執教的夢想了。
記得他曾對我説過:“我完全不想讓學生了解!”
那是數學教師聚會的時候吧!村橋有點醉了,酒臭撲鼻地説:“我剛當教師時,也是很有幹勁的,希望讓所有學生都能理解困難的數學,但,不可能!儘管我何等仔細的説明,她們也理解不到十分之一。不,應該説她們不想理解,因為她們本來就沒在聽課。我以為那只是學生的衝勁問題,只要她們振作起來……但,我完全錯了。”
“不是衝勁的問題嗎?”
“不是,完全不是。她們的頭腦就只有那樣的程度,根本沒有能夠理解高中數學的記憶容量。即使想要理解也做不到。以她們的立場來説,我講課就和外籍教師用外語講課毫無兩樣,所以鬥志逐漸淡薄。想想,其實也真可憐,她們要在如鴨聽雷鳴的情況下呆坐五十分鐘。”
“可是,也有成績不錯的學生吧?依我所知,就有兩、三個學生程度極佳。”
“是有那祥的學生沒錯,但,三分之二都是渣滓!她們沒有能夠理解數學的頭腦。我認為從高二開始,最好讓所有科目都採取選擇制,再怎麼説,雞是飛不上天空的!如果有選擇上數學課的實力和衝勁,我們就全心全意的鍛鍊。你難道不認為,對那些白痴講解數學,豈非自貶數學的價值?”
“這……”我苦笑的啜着酒。
我不認為數學高尚,也不曾像村橋那樣去批判教育制度,因為,我認為教書只是賺錢的手段。
村橋扶正金邊眼鏡,繼續説:“反正,當了女子高校的教師就已經是失敗的開始了。再怎麼號稱是職業婦女的時代,大多數女性都是一結婚就走進家庭。在這所學校裏,希望將來進入一流企業,發揮超過男人的實力,求能出人頭地的學生有幾個?幾乎所有學生都只想進能適度玩樂的短期大學或女子大學,畢業後當個職業婦女,一旦找到好對象,馬上結婚吧?對能這樣的學生來説,高校也只是她們的遊樂場。拚命教這樣的學生做學問……那我又何必唸到研究所畢業?我愈想愈覺得人生毫無意義。”
途中,他相當激動,但是説完話以後卻又如雨過天晴,大口喝酒。他平常就喜發牢騷,情緒卻未曾這樣混亂,而且語無倫次。
“宣佈抽考時,她們只會抱怨,但,期中考和期末考又毫不準備,想想,何必為此生氣呢?”
村橋不停摸着他那頭七三分梳的頭髮,邊滔滔不絕的向藤本發牢騷。我心想,還是乘機先溜開為妙,帶着教練服走出教職員室。
我一向在體育館後面的教師專用更衣室換衣服。這是一間磚砌的約十張榻榻米大小的小屋,室內有一道同樣是磚砌的牆壁,區隔成男用和女用兩部分。是由儲藏室改建而成,因此女用出口在小屋後面,構造相當奇妙。大概,入口處本來是窗户吧!雖是教師專用,但是體育教師有他們專用的更衣室,因此利用這裏的都只是運動社團的指導老師。而且參加社團練習的指導老師很少,結果包括男女在內,只有少數幾個人利用這裏,有時候,甚至只有我一個人。
我正在換衣服時,藤本進來了,邊嘆息邊苦笑。
他是網球隊的指導老師。今天,應該只有我們兩人利用這間男用更衣室。
“村橋老師的話真多!”
“他是藉此來消除精神的緊張。”
“這種方式太不健康了,他可以藉運動來發泄啊!”
“沒辦法,他是高級知識份子。”
“我看是歇斯底里吧!”
我邊和藤本開玩笑,邊走出更衣室。
射箭場在沿着教室大樓繞過操場的轉角處。平日我都走教室大樓後面,卻因前日被盆栽暗襲之事,不得不設法避開。
清華女子高校成立射箭社至今正好十年,具備遊戲要素的射箭活動受到現代女學生的歡迎,再加上色彩鮮豔的制服、看似優雅的動作,又不像網球或籃球那樣劇烈,每年都有許多新社員參加,目前已是雄踞校內前五名的大社團了。
我在赴任的同時就被派定為射箭社的指導老師。一方面是我在大學裏參加了四年的射箭社,另一方面,當然也是我自己很希望繼續練習。
自從我當了指導老師以後,一切都保持正軌,社員們也能參加正式比賽。雖然成績不算突出但是有惠子和加奈江這樣的人才,相信不久會有收穫!來到射箭場,社員們已完成準備運動,正擺成圓陣。社長惠子似在指示什麼,大概是今天預定練習的進度吧!
“你來了。”惠子走過來,“開溜了幾天,你必須加倍指導才行。”
“我並非故意。”
“真的?”
“當然了。別談這些……大家的狀況如何?”
“沒什麼進步。”惠子誇張的顰眉,説,“照這樣下去,今年也是希望渺茫。
她指的是一個月後舉行的全縣選拔賽,選拔賽成績優秀者才能代表縣參加全國大賽。不過,本校實力還不夠,自從射箭社成立迄今,尚未在選拔賽奪過冠軍,而且成績差太多,總覺得要參加全國大賽的路還好遙遠?
“你自己呢?這是最後機會了。”我想起昨天和校長的對話,以及和運動用品店老闆的談話。
“我也希望能夠有辦法。”説着,惠子回到五十公尺的始射線前。
在預選之前,只練習半局!
射箭分為全局和半局。所謂的全局,男子為九十公尺、七十公尺、五十公尺和三十公尺;女子則為七十公尺、六十公尺、五十公尺和三十公尺。每一距離各射三十六箭,合計一百四十四箭,再比較其總分決定勝負。
所謂半局則為男女各在五十公尺和三十公尺射三十六箭,以七十二箭的得分決定勝負。
箭靶中心為十分,其周圍是九分的範圍,再次為八分,最少為一分。亦即,全局滿分為一千四百四十分,半局滿分為七百二十分。
全國大賽要射全局,但是縣際比賽只射半局,因為參賽人數太多,射全局的話太花費時間。所以,本校的社員目標放在縣際比賽上,徹底練習五十公尺和三十公尺。我站在社員們身旁——糾正她們的射型,並且記錄、比較進步的幅度。對她們每個人,我皆同樣仔細的指導,但是,不知不覺間卻出現各自不同的個性和習慣動作。這點倒是沒什麼關係,問題只在於:她們的個性和習慣很少對成績有幫助!不管從技術觀點或力道觀點來看,最穩定的還是惠子。副社長加奈江也已有相當實力,但若想參加全國大賽,仍舊有些困難!
一年級學生更是糟,只會隨手亂射。但,要教她們運用腦筋射箭,到底還很難吧!
忽然,我注意到了宮坂惠美一直沉思不已。她把箭搭上弦,卻就是無法拉弓!即使離她很遠,都可見到一瞄準目標,她全身就不住顫抖。
“怎麼啦?心裏害怕?”我問。
惠美驚訝的抬起臉來。很明顯,她屏住呼吸。她呼出一口氣,回答:“我猶豫不決……”
這是任何人都曾有過的經驗。
“這只是一項運動,沒什麼好怕的。如果害怕,可以把眼睛閉上。
她低聲回答“好”,然後慢慢拉弓。拉滿弓後,她閉上眼,射出。箭矢偏離中心,插在靶上。
“這樣就行了。”我説。
惠美表情僵硬的頜首。
五十公尺和三十公尺射完後,休息大約十分鐘。
我走近惠子:“大家多少都有些進步了。”
“還差得遠呢!”惠子淡淡的回答。
“至少比想像中好多了,沒什麼好失望的。”
“我呢?”
“還過得去,比集訓時好。”我説。
一旁的加奈江冷冷接口:“惠子帶着老師的護符,情況當然不錯了。”
“護符?”
“喂,加奈江,別亂講話。”
“是什麼?我不記得給過你什麼東西啊!”
“沒什麼,是這個。”惠子從箭囊內抽出一支箭,是黑柄、黑羽的箭。那是直到前不久為止,我慣用的箭。
箭手們都持有自己的箭,依自己的射法、體力、選擇箭的長度、粗度、箭羽的角度。不僅這樣,箭矢的顏色、箭羽的形狀和色澤、圖案,也都儘量合乎自己所求,因此可以説,幾乎見不到有兩位箭手的箭矢在形狀、設計上會完全相同者。
前些日子,我慣用的箭矢已相當受損,所以重新制作一組。當時,惠子説她想要一支舊箭,我就給了她。從幾年前開始,箭手之間就流行着帶一支完全不同的箭當裝飾品,稱之為“吉祥箭”。
“哦?是帶那支箭才狀況不錯?”
“只是有時候覺得很順手,算是好預兆吧!”
惠子將“吉祥箭”插回箭囊。她的箭長度二十三寸,我的箭二十八點五寸,箭囊內只有那支箭特別突出。
“真好?我也想要一支好預兆的箭。”加奈江很羨慕似的説。
“好呀!我放在射箭社辦公室裏,你自己去拿。”
本來休息十分鐘,結果過了約莫十五分鐘才再次開始練習。我看看錶,時間是五點十五分。
接下來是重量訓練、柔軟體操和跑步。我很難得的陪她們一起進行,但,四百公尺的操場跑五圈下來,肺部畢竟承受不了。途中,和網球隊跑在一起,藤本也同樣在跑步,但是,他帶頭跑。
“前島老師,你也跟着跑步?”
那聲音實在不像是邊跑邊説的聲音,呼吸絲毫不亂。
“只是偶爾……但……還是很難受。”我幾乎都已經喘不過氣來了。
“那我先走啦!”
望着藤本快步遠去的背影,感覺上像是見到不同的生物一般。
跑步結束回到射箭場,立刻進行休息操,然後所有人圍成圓圈,發表各自的分數,再由社長、副社長開始自行檢討。
整個練習結束時,已經六點過後。
最近,白天慢慢越來越短了,但天色仍很亮。對面遠處可見到網球場,不過,網球隊的練習時間一向都比我們要長。
“今天辛苦了。”回更衣室途中,惠子追上來説。她腰上還掛着箭囊。
“我又沒做什麼,不會累。”
“只要你在場就好。”
這句話令我一怔——沒有先前那種開朗,而是略帶憂鬱?
“有這種事?”我故意裝作很開心的問。
接下來談一些有關練習的事項,但,惠子卻似心不在焉。不知不覺間,我們來到更衣室前。
“你明天也會來?”
“儘量吧!”
她露出不滿的神情,轉身。或許還想趁天色未暗之前再稍微練習吧?
我一面聽着她腰際掛着的箭囊裏發出的箭支磨擦聲,邊伸手向更衣室門。
奇怪!
應該隨手打開的門卻動都不動。我試着稍微用力,還是一樣。
“怎麼啦?”見到我站在門口,惠子又回來了。
“門打不開,大概被什麼東西卡住了吧!
“奇怪!”惠子邊搖頭邊繞至更衣室後。我不斷敲門,又用力推着,但,門還是不動。
不久,惠子神色慌張的回來了,説:“老師,從後門通風口可見到用木棒頂住。”
“木棒頂住?”
我一面尋思,為何要這麼做呢?一面跟在惠子身後繞至更衣室後。通風口是約三十公分四方的小窗,上端釘有活葉片,能向外側打開約三十度角。我從通風口往裏面望,裏邊昏暗,必須聚精會神才看得清楚。
“真的呢!到底是誰這麼做?”我將臉離開通風口,説。
這時,惠子凝神看着我,低聲説:“裏面……會不會有人呢?”
“裏面有人?”我正想問為什麼時,自己也低呼出聲。
惠子説得沒錯,只有從裏面才可能用木棒頂住門。
女性專用更衣室的門被鎖住。
我們再次繞回前面,又開始敲門。
“有誰在裏面?”
但,怎麼叫也沒有答覆。我和惠子對望着——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只好把門破壞了。”我説。
惠子頜首。
兩人開始用力撞門。約莫撞了五、六下,門上端發出斷裂的聲響,整片門朝內側倒下,立刻室內塵土飛揚。我們站立不穩,惠子腰間箭囊內的箭支也掉落一地。
“老師,有人……”
聽惠子這麼説,我望向房間角落。一位穿灰西裝的男人倒卧。由於在通風口的正下方,剛剛看不見。
那件灰西裝我很眼熟。
“惠子……去打電話。”我生生嚥下一口唾液,説。
惠子緊抓住我手臂:“打電話?打給誰?”
“醫院。不……應該報警……”
“死了嗎?”
“也許。”
這時,惠子放開我手臂,從撞壞的門走出去。但,幾秒後又滿臉蒼白的進來,問:“是誰?”
我舔了舔嘴唇,回答:“村橋老師。”
惠子雙眼圓睜,一句話也來説的跑出去。
第二節
放學時刻早已過去,但,留在校內的學生很多。雖然播音室廣播要大家趕快回家,卻無人離去,更衣室附近更擠滿圍觀的看熱鬧人羣。
惠子打電話報警時,我站在更衣室門外,當然是背對室內,畢竟我沒有膽量看着屍體。
不久,藤本滿面笑容出現了。他好像説過“流些汗真舒服”之類的話,但,我記不清楚——其實,我根本沒聽他説些什麼!
我結巴的告訴他事態,只説一次無法表達,又説第二次。但,他仍很訝異似的要進室內看個究竟。
藤本慘叫出聲,手指不停顫抖。很不可思議的,見到他這樣驚愕的表情之後,我的心情反而逐漸冷靜。
我留他在門口,自己去和校長及教務主任連絡——那是約莫三十分鐘前的事。
現在,辦案人員在眼前活動着。雖然這只是一間小屋,但,他們卻找遍了更衣室的每一個角落,時而,彼此會以我聽不見的聲音交談幾句。對於在一旁觀看的我們來説,那些話似乎都各有含意,令我們更為緊張。
不久,一位刑事向這邊走過來。年齡可能在三十五、六歲左右,身材高大魁梧。除我之外,還有惠子、藤本和掘老師。掘老師是教授國語科的中年女教師,也是排球隊的指導老師。她是使用女更衣室的少數幾人之一。依她之言,今日利用女更衣室的人就只有她了。
刑事表示有話跟我們談談。語氣雖平淡,但是眼神鋭利、充滿戒心!那是會令人聯想到聰明的狗之眼神!
偵訊是利用學校的會客室進行。我、惠子、藤本和掘老師輪流地接受偵訊,第一個是我——或許因為我是發現者,當然最先找我了。
進入會客室,我和先前那位刑事面對面坐下。他自稱姓大谷。他身旁另有一位年輕刑事負責記錄,不過此人未自我介紹。
“是幾點鐘左右發現的?”
這是第一個問題。
大谷刑事以探究似的視線望着我。
當時,我想都沒想到以後會數度和此人面對面:“是社團練習結束後,所以應該是六點半左右。”
“哦?什麼社團?”
“射箭社,也有人稱為洋弓社。”我邊回答邊想:這和命案又有什麼關係?
“原來如此。我也學過日本式射箭……能請你儘量詳細説明發現當時的情形嗎?”
我相當正確的説明練習結束後,在更衣室發現屍體,並和各方面連絡的過程,尤其更衣室的門自裏邊用木棒頂住的狀況,更是相當詳細地敍述。
大谷聽完我的話之後,雙臂交抱,似在沉吟不已,良久,才問:“相當用力也推不開門?”
“當然了,我甚至用力敲過。”
“因為門還是不動,所以才用身體去撞?”
“不錯。”
刑事在記事本上寫入什麼,神情很凝重地問:“村橋老師沒有使用過更衣室?”
“沒有,因為他未擔任運動社團的指導老師。”
“這麼説,平常不利用更衣室的村橋老師,今天卻進入更衣室,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前島老師,對這點你是否知道什麼?”
“關於這點,我也感到不可思議。”我坦白説出自己的感覺。
之後,大谷又問村橋最近的樣子是否有何種改變。我説明村橋倨傲的個性,以及當訓導主任的嚴厲行動,最後説:“我想他最近並無特別的改變?”
大谷顯然有些遺憾,但,好像本來就不抱太大期待,只是點點頭。
“是嗎?”
停頓一會兒,他改變話題了:“這些在本質上或許和命案無關,但,看過更衣室後,我有一些疑問,能話你回答嗎?不,只是些許小事。”
大谷自年輕刑事手上拿過一張白紙,放在我面前,然後隨手畫出長方形代表更衣室。
“我們抵達時,現場狀況是這樣,當然,頂住門的木棒已經掉下。”
我一面看簡圖一面頜首。
“問題是,女更衣室有上鎖,男更衣室呢?沒有上鎖嗎?”
這是我和藤本難以回答的問題,因為,那都是由於我們的懶惰!
“曾經也上鎖過。”我含糊回答。
“曾經……這話怎説?”
“我們不太習慣,而且,到校工那裏去拿鑰匙,又再送回去,也實在麻煩。不過,到目前為止,並沒有失竊過任何東西。”
“原來如此。那麼,村橋老師也能自由進出了。”大谷淡淡的説。但,感覺上他似將更衣室未上鎖視為命案發生的原因之一!
“不過,男更衣室沒上鎖的話,女更衣室再怎麼上鎖,豈非也是毫無意義?”
大谷的疑問很正常。前面説過,更衣室中央以磚牆隔開,分成男用和女用兩部分,但是,牆並非由地板到天花板,而是為了通風,和天花板間有約五十公分的空隙,也就是説,只要想做的話,可能由男更衣室爬牆侵入女更衣室!
“其實,女老師們以前也要求將男更衣室門上鎖,但卻很難付諸實行,不過……以後一定會特別注意。”
“對了,頂住門的木棒是以前就有的嗎?”
“不!”我搖頭,“從未見過。
“這麼説是有人帶進去的嘍?”
我情不自禁凝視着大谷。
“有人”是什麼意思?如果不是村橋,又會是誰?但是,大谷似也只是隨口説説,並無特殊表情。然後,彷彿忽然想到什麼似的抬起臉來。
“村橋老師是單身漢?”
“是的。”
“他有意中人嗎?你知不知道?”
我一面對他這種表情很不愉快,一面故意板着臉孔回答:“我沒聽説過。”
“平日有交往的女朋友嗎?”
“不知道。”
不知何時,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以無法理解的眼光望着我。那種眼神並非認為我説謊,而是不相信村橋沒有女朋友!
“對不起,村橋老師的死因是什麼?”我問。
大谷怔了怔,立刻簡短回答:“氰酸中毒!”
我聽了,沉默不語。因為,這是太普遍的毒藥了。
大谷繼續説:“屍體附近掉落一個紙杯,是餐廳自動販賣機盛裝果汁的杯子,我們判斷杯內摻入氰酸化合物。”
“會是自殺嗎?”我忍不住問出從方才就一直想問的話。
大谷神情僵凝了:“這是有力的假設之一,不過,在現階段無法肯定。當然,我也希望只是單純的自殺。”
聽他的口氣,我直覺的認為這位刑事認定村橋是被殺?當然,目前這種情況下問他,他也不會回答。
大谷的最後一個問題是:最近發生過什麼奇怪的事嗎?即使和村橋老師無關也沒關係!
我躊躇不決是否該告訴對方有人企圖狙擊我的事。事實上,見到村橋的屍體時,我腦海中最先掠過一種可怕的想法:他是代我而死!
“也有人想殺我?”
我差點脱口説出這句話。但是,見到大谷那獵犬般的視線之瞬間,話又縮回去了。一方面也是我曾答應過校長,儘量避免讓警方知道此事,另一方面則是我不希望讓這個獵夫般的男人追查我的身邊瑣事。
因此,我只淡淡回答:“如果我有所發現,一定會通知你。”
走出會客室,不知何故,我深深嘆口氣。感覺上肩膀的肌肉都僵硬了,也許,我還是很緊張吧!
惠子和藤本他們在隔壁房間等着。一見到我,三個人都鬆了一口氣似的迎上前來。
“好久喔,是問些什麼呢?”惠子擔心似的問。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已換上制服。
“很多問題!我只是據實回答。”
三個人本來還想問什麼,但是,見到剛剛坐在大谷身旁記錄的年輕刑事跟在我背後,三人的表情都僵住了。
“杉田惠子小姐是吧?請進。”
惠子不安的望着我。我默默頜首,她也點點頭,以鎮定的聲音回答刑事:“好的。”
惠子進入會客室之後,我向藤本和掘老師大略説明偵訊內容。這時,兩人臉上的不安神情消失了,大概認為自己不可能牽扯到什麼麻煩吧?
沒多久,惠子回來了,她的表情也好像稍微緩和些。接下來是藤本,最後才是崛老師。掘老師出來時已經八點過後。由於今天已沒事可幹,我們四人一起回家。途中,他們三人所説的被偵訊內容如下:
惠子是共同發現屍體的人物,不過,她所敍述的當時之狀況,和我所説的完全一致。只是,她又扮演了和警方連絡的重要角色。
藤本是最後利用更衣室的人,刑事訊問的重點在於他在更衣室換衣服時,室內的狀況和發現屍體時的狀況是否有什麼不同,他的回答是“沒注意到”。
刑事對崛老師的訊問百分之九十和更衣室門的鎖有關,譬如什麼時候開鎖入內?什麼時候上鎖外出?鑰匙放在何處等等。
掘老師的回答是:“放學後,我立刻找校工拿鑰匙,三點四十五分左右開鎖進更衣室,四點左右出來,又將門上鎖。鑰匙一直攜帶在身上”。
當然,這中間無人進出更衣室,也未聽到男更衣室傳來聲響。
藤本是三點半左右離開更衣室,所以這點應該不會有問題!
接着,掘老師又證言女用儲藏櫃有一部分濕濡,是靠門口的儲藏櫃。關於這點,警方似乎也注意到了。
此外,三個人都被問及兩個共同的問題:一是關於村橋之死,是否知道些什麼內情;一是,村橋是否有女朋友?
他們三人都回答“不知道,也不知村橋有女朋友”。但,我無法瞭解:大谷為何如此拘泥於村橋是否“有女朋友”呢?
“或許是調查的慣用手段吧?”藤本輕鬆地説。
“大概吧!但是,我總覺得過度拘泥於這個問題。”我説。
沒有人回答。我們四人默默並肩走向校門。不知何時,看熱鬧的人羣也都消失了。
掘老師突然喃喃説:“那位刑事會不會認為村橋老師是他殺呢?”
我不自覺停下腳步,凝視着她的側臉。惠子和藤本也跟着停下來。
“為什麼?”
“沒……只是有那種感覺。”
藤本大聲接着説:“若真是那樣,就是密室殺人了,這倒有意思。他是故意這麼説的。不過我明白他的心情:他是不想認真去思考殺人的可能性!在校門口和藤本及掘老師分手。他們都是騎腳踏車上下班。我和惠子互相對望着,彼此深深嘆口氣,才開始緩步往前走。
“簡直像作夢呢?”邊走,惠子邊喃喃自語。她的聲音也失去了氣力。
“我也有同感,很難想像是現實發生的事。”
“會是自殺嗎?”
“這……”
我搖頭。但,感覺上不太有此種可能!村橋並非會自殺那一類型的人,甚至可説是寧可傷害別人,自己也執着於要活下去。那麼,唯一可能就是他殺了。
我想起藤本剛剛所説的“密室”名詞。確實,更衣室是密室沒錯,但,如小説作者所創作的各種“密室殺人”一樣,這次事件中是否也隱藏有詭計呢?何況,大谷刑事豈非也指出不能構成密室之疑點?
“確實以木棒頂住門吧?”
“沒錯,你不是也知道嗎?”
“是這樣沒錯……”惠子似在思索什麼。
不久,我們抵達車站。她搭不同方向的電車回家,所以經過剪票口後,我們就分手了。
緊抓着車頂的拉環,我邊看着車窗外流逝的夜景,邊思索着村橋死亡之事。
不久前才在我身旁發牢騷的男人,此刻已離開這個世間,若説人的一生就是如此,那也就算了,但是,生命的結束來免也太倉促、太缺乏餘韻了?
即使這樣,村橋為何會死在更衣室呢?就算他是自殺,那裏也並非他會選擇的死亡地點?設若是他殺呢?對兇手而言,更衣室是最佳場所嗎?或者是有非更衣室不可的原因?
想着這些事情之間,電車進站了,我步履蹣跚的走下月台。透過沉重的步伐,我再次深深體會到自己非常的疲累。
從車站步行回家約十分鐘。
我住的是搬來這裏時所購買的公寓,雖然只有兩房兩廳的格局,但因沒有孩子,感覺上不會很窄!
腳步沉重的爬上公寓階梯,按門鈴。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晚回家了。
鏈鎖和門鎖的聲音響起後,門開了。
“回來啦?”裕美子和往常一樣的説。
室內傳來電視機的聲音。
換好衣服,坐在餐桌前,心情些微平靜下來了。我將發生的事件告訴裕美子,她驚訝得停下筷子。
“自殺嗎?”
“這……詳細情形還不清除。”
“明天看報紙就知道啦!”
“嗯。”
但,內心卻頗懷疑,因為警方也無法當場判斷是自殺抑或他殺。眼前浮現大谷刑事鋭利的視線!
“他的家人……一定亂糟糟的。”
“幸好他是單身漢。”
我考慮是否該告訴裕美子也有人想狙殺我的事,但,還是説不出口。如果説出來,也只是讓她擔驚受怕而已,於事無補。
這一夜,我輾轉無法成眠。不僅是腦海中村橋的屍體忽隱忽現,而且,在思索他死亡的意義時,神志更清醒了。
村橋果真是被人殺害?
若是他殺,兇手又會是誰?
兇手和想狙殺我的人是否同一人?若是同一人,其動機何在?
身旁的裕美子發出均勻的鼻息聲,熟睡了。對她來説,從未見過面的丈夫同事之死,只不過和一般三版社會新聞毫無兩樣?
我和裕美子是在以前任職的公司認識,她從來不化妝、沉默寡言、樸素。和她同期的女職員喜歡和單身男職員打網球、郊遊等等,但她除了上司之外,幾乎不曾和男職員交談過。對我也是一樣,只有端茶給我時,寒暄個一、兩句話。
“那女孩沒用!請她來,她也不來,即使來了,也根本沒什麼意思。”
不久,有人開始這樣批評她。
結果,她連年輕人的聚會也都不參加了。
因為這樣狀態,有一次我約她時,內心已認定她會拒絕了。
“下班後,要不要一塊喝杯咖啡?”
沒想到她點頭了,一絲躊躇的表情皆無。
在咖啡店內,彼此幾乎沒有交談半句。時而,我説話,她點頭,至少,她並未主動説話。但我開始發現:自己追求的就是能共度此種時刻的女人!能讓自己心情平靜的女人!之後,兩人正式開始有了交往。但,也只是有了兩人面對面相處的時間而已,不過,似乎彼此藉此已能相互瞭解。
記得我曾問過她:“第一次約你喝咖啡時,你為何會答應?”
她回答:“我想和你約我是相同的理由。”
這大概是彼此皆為不引人注目而相互吸引吧!
我辭掉工作當了教師後,兩人仍持續交往。裕美子除了對我稍微會多説幾句話之外,一切和以前並無不同。
三年前,我們舉行了小婚禮!
我認為這三年內生活非常平靜,也很平凡,只有一次,兩人之間有所衝突。那是結婚約莫半年後,她懷孕了,很興奮的告訴我。
“還是拿掉吧!”我毫無感情的説。
她的笑容凝住了,似乎一時不解我話中之意。
“現在不可能有孩子……我一向很小心,但是,為何會失敗呢?”
不知是我的口氣刺傷她,或是“失敗”兩字刺傷她,她的淚水奪眶而下。
“那是因為我最近經期不正常……但,好不容易有了孩子……”
我更加歇斯底里了:“不行就是不行。必須等有自信撫養再説,現在……太早啦!”
這天晚上,她整夜啜泣。
翌日,兩人前往醫院。雖然醫師苦口婆心想説服我,卻改變不了我的意志。表面上的理由是生活困難,但,真正原因卻在於我不想當父親。一考慮到一個“人”誕生,其人格的形成深受自己所影響,我對當父親就產生莫名的恐懼感。
我不得不承認,兩人之間因這次事件而產生明顯的變化。她經常啜泣,我的心情也一直很不愉快。之後的一、兩年,裕美子常在廚房或客廳茫然沉思,到最近,才彷彿恢復開明,但,或許她至今仍未原諒我也未可知!
不過,我覺得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現在,我的想法是:儘可能不讓她為我的事操心!邊想着這些,直至凌晨三點過後,我才總算昏沉沉地睡着。但,連續的噩夢卻讓我的精神無法休息——是被一隻白色的手追逐之夢。
我極力想看清楚是誰的手,但,影像卻模糊不清。
第三節
九月十三日。
“今天是十三號星期五。”臨出門前,裕美子邊看着月曆邊説。
我不由自主的也看着月曆説:“真的呢!看來今天最好早點回家。
或許我的語氣太嚴肅,裕美子浮現奇妙的表情。
擠在電車內,手拉住吊環時,背後聽到有人説話:“村橋……
我勉強迴轉脖子往援看,見到熟悉的制服。
是三名學生。其中一個我認得,應該是二年級的學生。她應該也認得我才對,卻像是沒注意到。
她們説話的聲音逐漸轉高。
“坦白説,你們不覺得輕鬆多了嗎?”
“也沒什麼!反正,我本來就對他的話聽若罔聞。”
“真的?我被村橋罵了三次,叫我把裙襬加長呢。”
“那是你自己笨嘛!”
“是嗎……”
“説真的,少了那對色迷迷的眼睛盯着我們看,你們不覺得愉快多了?”
“嗯,不錯哩!”
“他一副高級知識份子模樣,其實卻好色!”
“對呀!我很清楚他那種‘飢渴’的心理。我有一位學長,她是穿得比較暴露些沒錯,但,村橋上課時卻盯着她的大腿看,她只好用書本遮住,結果,村橋急忙把頭轉開了。”
“真是討厭!”
三位少女毫不忌諱周遭的視線,尖聲笑了。
電車進站後,我跟在她們身後下車。瞥了她們一眼,發現都是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
我想:如果死的人是我,她們會怎麼説呢?
我開始害怕她們那種天真無邪了。
關於昨夜的事件,今晨的報紙有簡單報導:
女子高校教師自殺?
冠上問號,似表示警方尚來下結論。對於命案狀況的説明也很簡單,並無特別重視的部分,當然也未提及密室的事,予以一種“很尋常的事件”之印象。
一想到到學校後可能被問及各種問題,不知何故,心情就沉重了,同時,步伐也緩慢下來。
推開教職員室門,立刻見到幾個人圍住藤本,正在低聲交談,旁聽的還有長谷和掘老師。最奇怪的是麻生恭子也在場!
藤本見我坐下,立刻離開長谷他們,走過來,低聲説:“昨天辛苦了?”
雖無平日的笑容,卻也不像昨天那般愁眉不展。
“那位叫大谷的刑事又來啦!”
“大谷刑事?”
“不錯。我雖只是在校工室看了一眼,但確實是昨天的那位刑事。”
“嗯……”
不必想也知道大谷至校工室的目的。一定是想知道女用更衣室門鎖之事吧?他很可能想要迅速突破密屋的障壁,而這也意味着警方傾向於他殺的論調?
開始上課前,教務主任有所宣佈——還是一樣嘮嘮叨叨、不得要領的方式。概述其內容為:關於昨日的事件、完全委託警方處理;傳播媒體方面由校長和教務主任負責、其他人絕對不可多嘴;學生們情緒可能不穩,必須採取教師應有的毅然態度。
教職員朝會結束之後,導師們馬上前往各教室,目的是監督第一節課開始前的早自習時間。
我今年沒有當導師,卻也和他們一起離開教職員室。當我走出教職員室時,麻生恭子已站起來,一見到我關上門,立刻走至藤本身旁,似在説些什麼。從她那嚴肅的表情,我直覺認為與昨天的事件有關?
我提早離開教職員室,是想去一個地方——校工室。我希望知道大谷詢問些什麼事!
阿板正在校工室準備割草的工具。他頭戴草帽、腰間掛着毛巾,一身打扮看起來相當順眼。
“早啊!阿板。天氣很悶熱吧!”我説。
阿板深渴色的臉孔綻出笑容,回答:“是很熱。”邊説,他邊用毛巾拭着鼻尖的汗珠。
阿板在本校當校工已經十幾年,本姓為板東,但是,幾乎已經沒有學生知道了。他自稱是四十九歲,不過從他臉上的深邃皺紋來看,可能已將近六十歲。
“昨夜很糟吧!”
“嗯,我是第一次碰到那種事。工作一久,難免會遇見各色各樣的事情……對了,前島老師你是發現者?”
“是呀!刑事也問了我許多事。”我裝成若無其事的,設法誘他主動開口。
“今天早上,刑事也來找我。”他馬上上勾了。
我裝出驚訝的表情:“嘿?問些什麼呢?”
“沒什麼!只是和保管鑰匙有關的事,問是否能不經我的手就拿到鑰匙。當然,我回答説那是我的工作,一定確實保管着。”
阿板的認真工作態度一向出名,在鑰匙管理上也一樣。校工室內有鑰匙的保管櫃,但是櫃上也有牢固的鎖頭鎖住,鎖頭的鑰匙他帶在身上。要借用更衣室等的鑰匙時,必須登記姓名,確認姓名和本人無誤後,才會借予鑰匙。
“此外還問些什麼?”
“談到備用鑰匙之類的話題。
“備用鑰匙?”
“問説更衣室的鎖是否有備用鑰匙?”
“然後呢?”
“我説當然有,否則沒鑰匙時就麻煩了。這時,刑事問該鑰匙在何處!”阿板以舊報紙當扇子扇風。他在夏天裏,一向只穿一件汗衫。
“你怎麼回答?”
“我只説保管在應該放置的地方,問他是否想知道地方?他面露微笑,表示只要我保證絕對無人拿得到,就可以不必説出來。那個人不是好應付的?”
我也覺得確實相當不好應付。
“刑事只問這些?”
“還問到拿出更衣室鑰匙之人的姓名。我查過登記簿,只有掘老師和山下老師兩人。”掘老師和山下老師是利用女更衣室的兩個人。
“刑事只問這些……前島老師,你也在乎這件事?”
“不,也不是這樣……”
也許我太深入追問吧!阿板的眼中浮現訝異的神情。
我説:“我是發現者,所以想知道警方有何種看法?”
之後,我轉身離開。
第一堂是上三年B班的課。即使是平日不看報紙的她們,也知道昨日的事件,也許是惠子説出來的也不一定。我很清楚她們等待我聊及此事,但,我卻比平常更認真上課。事實上,我不希望以村橋之死為話題來談論。
授課之間,我偷空看了惠子一眼。昨夜分手時,她的氣色相當差,今晨倒是沒那樣嚴重了,只是雖然眼睛望着這邊,視線卻似凝視着遠方?
讓學生上台解答習題時,我站在窗畔,眺望着操場。操場上正有些班級上體育課,在女學生面前示範跳高動作的是竹井老師,他剛從體育大學畢業不久,也是現役的標槍選手。在學生們之間,他很有人緣,還被取了個“希臘”的掉號,可能來自他投標槍時的僵硬表情和結實肌肉,有如希臘雕像吧?
正當我想將視線收回教室內時,眼角見到一個人,那魁梧高大的身材和走路的姿勢,一看即知是大谷刑事。
大谷走在隔壁教室大樓後面。往該方向去,就是更衣室了。
我心想:他一定打算向密室挑戰?
大谷問阿板有關鑰匙保管的很多問題。亦即他基本上認為掘老師鎖上門後,兇手以某種方法打開侵入,然後再上鎖。雖然,尚未明白是利用何種方法。
“老師……”
這時,坐在旁邊的學生叫我。是黑板上已經完成答題,但我並來注意到,所以才叫我的吧?
“我們開始説明。”我故意大聲説着,走上講台。
不過,腦海裏的思緒尚未轉換過來——大谷此刻在更衣室調查些什麼呢?
下課後,我的雙腿自然而然的走向更衣室。我希望再看一次現場。更衣室裏無人。外面圍着繩索,上面貼着“禁止進入”的紙條。我從男更衣室入。朝內看。潮濕的空氣和汗臭味如前,地上多了在村橋倒卧位置處用粉筆劃出的白色圖形。
我繞至女更衣室入口。門並未上鎖,大概是警方將鎖頭帶走了吧!
我心想門上會不會有機關呢?就試着將門開關、抬高,但,很堅固的門並無任何異狀。
“沒有機關佈置吧!”突然,後面有聲音。
我像調皮搗蛋被發現的孩童般,情不自禁縮縮脖子。
“我們也調查過了。”大谷手扶着門,説,“男更衣室門自內側以木棒頂住,女更衣室則上鎖。那麼,兇手如何入內?又如何脱身?這簡直像推理小説一樣有趣,不是嗎?”大谷面露笑容。
很令人訝異的,他的眼中也溢滿笑意。真搞不懂他的話究竟有幾分出自本心!
“你説兇手……那,果然並非自殺,而是他殺?”我問。
他還是保持微笑,回答:“是他殺應該不會錯。
“為什麼?”我問。
“村橋老師沒有自殺的動機;而且就算是自殺,也找不到為何選擇這種地方的理由;另外,即使要在這裏自殺,也沒有必要佈置成密室。這是第一個根據。”
我覺得更無法確定他的話有多少是出自真心。
“那麼,第二個根據呢?”
“那個!”大谷指着更衣室內。正確説,是指着區隔為男女兩邊的牆壁,“牆上有人爬過的痕跡!那上面滿是灰塵,卻有一部分被擦掉。所以,我們認為兇手是從男更衣室爬牆至女更衣室。”
“原來如此……但,為何這樣做?”
“大概為了脱身吧!”大谷淡淡的説,“亦即,兇手以某種方法打開女更衣室門鎖,再至男更衣室和村橋老師見面,乘機使對方喝下摻毒果汁予以毒害,把門用木棒頂住後,爬牆至女更衣室,從這邊逃走。當然,這時會將門再度上鎖。”
邊聽着大谷的話,我邊在腦海中描繪每一項行動。確實,皆非不可能做到之事,但,問題只在於:如何將女更衣室的門鎖打開?
“不錯,這一點最令人頭疼。”大谷説。不過,表情卻無絲毫苦惱妝,“當時鑰匙是掘老師帶着。那,是否利用備用鑰匙呢?首先,是兇手打造備用鑰匙,但是,這必須要先拿到鑰匙才行,所以我調查是否能自校工室拿出鑰匙來……”説到這兒,大谷似乎想起什麼的苦笑,搔搔頭,“卻被那位……是板東先生吧?……被他推翻了。”
我頜首,問:“不能利用鎖頭打造鑰匙嗎?”
“有些鎖頭可以利用灌入蠟或什麼的來打造鑰匙,但是這次的鎖頭不行,詳細説明在此省略……”大谷從口袋掏出香草,叼了一支,但,慌忙又放了回去,大概是想起這裏是在校園內吧!“接下來想到的是保管於校工室內的備用鑰匙,但,板東先生肯定不可能被拿走。如此一來,剩下的就只好懷疑!借用鑰匙的人了,但,依我們的調查,只有掘老師和山下老師兩人借用,而且鎖頭又是第二學期以後才更換的,兇手不可能很久以前就準備好了備用鑰匙。”
“這麼説,掘老師她們有嫌疑?”
“沒有這回事!再怎麼説也不會這樣推測。目前我們正在調查這兩位老師借用鑰匙後,是否曾交給什麼人?同時也派人至附近鎖店查訪。”大谷的神情仍充滿自信。
這時,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問:“但是,也許不必拘泥於女更衣室的鑰匙吧!譬如,兇手也可能是從男更衣室這邊逃走。”
“哦?你説指從外面頂住木棒?”
“不可能做到嗎?”
“不可能!”
“譬如,用線綁住木棒,自門縫隙間將木棒伸入……”我説。
但,大谷打斷我的話,搖搖頭:“這是古典推理小説可能運用的詭計,不過,不可能。第一,要怎樣才能把線拿出來呢?第二,木棒雖只是單純的角材,卻毫無綁過線或什麼之類的痕跡。最重要是,要以那種長度的木棒頂住門,即使自內側,也要用相當力氣,無法以線或鐵絲之類的東西來搖控操作。”
“你説‘那種長度’……和長度有什麼關係嗎?”
“當然有了。如果木棒超過必要的長度,頂住門後容易鬆開,唯有在最低必要長度時最為牢固,也最不需要出力。但是,這次的木棒在頂住門後約呈四十五度角,需使用相當氣力才能將門頂牢,所以,木棒前端和門框上都留有凹痕。”
“是嗎……”
警察畢竟是職業高手,應該早已調查過這類情事了。
“不能自指紋上查出眉目嗎?”我邊想起電視上的刑事劇情,邊問。
但,大谷仍搖頭:“鎖頭上只有掘老師的指紋。門上雖有相當多人的指紋,但最新的也只有你和藤本老師的指紋。女更衣室門上採集到掘老師和山下老師的……而木棒是舊木頭,無法檢測出指紋。”
“這麼説,是兇手擦拭掉了?”
“兇手很可能戴着手套,或是在指尖塗抹上漿糊之類的東西,使其硬化,而不會留下指紋。兇手既然知道這種事和自己生命有關,至少也會很注意的。”
“紙杯……調查過了?”
“你和記者差不多嘛!”大谷諷刺的一笑,“紙杯、氰酸液和目擊者,全部正在調查中,但坦白説,尚無線索,一切都得等以後……
躊躇片刻,他接着説:“只是,昨天鑑定人員在這更衣室後發現一件奇妙的東西!雖不知是否與事件有關,但,我總覺得有些不能釋然。”
他從西裝內口袋拿出一張記事本大小的黑白照片給我看。照片上是直徑約三公分大小的廉價鎖頭。
“這幾乎是實物大小,所以應該是隻有幾公分長的鎖頭,上面黏附些許泥土,但是毫無誘蝕或髒污,可知掉落該處的時間並未經過太久。”
“會是兇手丟掉的?”
“我認為有這種可能。你見過這東西嗎?”
我搖頭。
大谷一面收起照片,一面説正對此進行調查,之後又説:“對了,從被害者衣服。袋內也找到一樣奇妙物件。”
“奇妙?”
“就是這個。”大谷以拇指和食指繞成圈狀,臉上堆滿笑容,“是橡膠製品,男性使用之物。”
“怎麼可能……”
我真的這樣認為,無論如何,和村橋給予人的印象完全不能連在一起!
“村橋老師也是男人嘛,只是,既然身上帶着那種東西,很可能有特定女性存在,所以昨天才問各位這類問題,但你們都回答不知道。我是很難肯定是否要依此來追究出事件的核心……”
“是從女性關係方面繼續調查?”
“嗯……但,保險套上並未能檢測出任何人的指紋,所以我相當疑惑。”説着,大谷的神情嚴肅,而且很難得的緊鎖眉頭。
第四節
警方正式進行調查是從正午過後開始。
大谷表示要至訓導處深入調查。我很明白那位刑事的目的——村橋是對學生相當嚴厲的教師。恨他的人也極多,所以大谷想知道那些學生的姓名,然後針對此名單進行徹底調查。對警方來説,那是理所當然的調查法,但,如此一來,等於學校出賣學生!我邊想着訓導處會如何應付刑事才是最重要的問題,邊啜着茶。這時,松崎教務主任走過來説是校長找我。松崎本來就瘦,但是今天更是雙肩低垂,人也顯得更為憔悴。
來到校長室,栗原校長正面向着堆滿煙屁股的煙灰缸,交抱雙臂,閉目沉思。
“抱歉又找你來……”校長緩緩睜開眼,注視着我,“事態不太好。”
“訓導處接受刑事的調查?”我問。
校長輕輕頜首:“那些傢伙似認定村橋是被殺,但,根本沒有證據。”他的語氣很不耐煩。畢竟,學校內若發生殺人命案,學校的信用會崩潰,以校長的立場,當然會很厭煩在校內四處偵查的刑事們了。
我想及剛剛和大谷談話的內容,邊説明警方認定是他殺的根據。但,很意外的,校長並無多大反應。
“只是這些嗎?那麼,豈非還是有自殺的可能?”
“當然是這樣……”
“我説嘛?村橋一定是自殺。警方雖説找不出動機,但是村橋這人頗神經質。為了學生教育的事很煩惱……”校長自以為是的説。然後,好像想到什麼似的,望着我,略帶不安的問,“你説過被人狙殺,這件事還沒有告訴刑事吧?”
“是的,還沒有。”
“嗯,最好稍等看情形再説,如果現在告訴那些傢伙,一定又會把它和村橋之死聯想在一塊,反而更麻煩。”
但,也不能保證兩者之間毫無關聯。栗原校長似完全未考慮到其可能性,不,應該説故意不去考慮吧!
“我要説的只是這些,你若知道什麼,馬上告訴我。”
“知道了。”我推開校長室門,踏出外面一步,回頭説,“對了,麻生老師的事……
這時,校長抬起右手在臉前搖動:“現在不談這個,我根本沒有心情。”
“那我先走了。”我離開校長室。
回到教職員室,準備上第五節課時,藤本迅速走近。他的人不錯,就是好奇心大強,讓人受不了。
“你和校長談些什麼?是村橋的事吧!”
“沒有。你好像很在意這件事?”
“那當然啦!是第一次碰到自己周遭發生這種事!”
我實在很羨慕他這種輕鬆的心情。
望着藤本,我忽然想起一事,看了四周一眼。壓低嗓門問:“今天早上,麻生老師好像問你什麼話?”
“麻生老師?啊,是第一節課開始前吧!她確實問了很奇妙的話,不過,也沒什麼!”
“問些什麼?”
我再次看了四周一眼,不見麻生恭子。
“她問村橋老師身上的東西是否被偷走。我回答並沒聽説,反正,和竊盜殺人扯不上關係?”
我回答:“不錯。但,麻生恭子為何會這樣問呢?”
藤本説:“也許麻生老師以為是竊盜殺人吧!”
藤本離去後,這次,掘老師走過來了。她比我更注意着四周的動靜,低聲問:“有什麼新情報嗎?”
對於這位中年女教師也有如此強烈的好奇心,我覺得很不快,淡淡的回答:“沒有。”
“刑事好像認為村橋老師有戀人,你覺得呢?”
“這……好像也沒有特別的根據。”
“哼!是嗎?但……”她的聲音壓得更低了,“我知道!”
“什麼……”我凝視着她的臉,“你知道什麼?”
“上次參加畢業生同學會時,我聽到的……村橋老師和年輕女性在T”的……忘了是什麼名稱……反正是那種賓館林立的地方……”
“是幽會之街。”
“對了。一位畢業生見到他們!”
“這是真的?”
如果事情屬實,村橋確實有特定的女性了。我覺得心跳轉促。
“關於那年輕女性……”
“嗯。”我不知不覺間被崛老師的話所吸引,上身前挪。
“據那位畢業生所説,雖不知道姓名,卻是清華女子高校的教師沒錯。而,對方形容的年齡嘛……”她向旁邊瞥了一眼,視線落在麻生恭子的臭上。
“不可能吧?”
“應該不會錯。學校裏只有她的年齡相符。”
“你為何不告訴刑事?”
這時,崛老師顰眉,回答:“很可能只是偶然一起走在街上吧!而且,如果他倆本來感情就不錯,應該會傳出一些風聲才對,她自己也會主動説出。所以,我覺得這並非第三者之類的事。不過,若那件事具有重大的意義,不説也不行……所以我才告訴你,希望能幫忙判斷。”
“原來是這樣。”
她的意思我明白,是不希望自己的話受到重視,以避免被捲入麻煩之中。
但,村橋和麻生恭子……這樣的搭配太出人意外了。
這時,麻生恭子過來了,所以我們的談話中斷。
在第五節課鈴響之前,我一直瞥看着她白皙的臉龐!
她似乎也覺察了,看也不看這邊一眼。這種情形反而很不自然!麻生恭子是在三年前來到這所學校。身材高挑、穿起套裝很美,有一股剛從女子大學畢業的氣質。她給我最初的印象是“很温婉、賢淑的女性”。
由於她沉默寡言、又不像同年紀的女性那般喜歡打扮,所以,其他人應該也是同樣想法。但,事實上那只是我們缺乏獨到的眼光而已,其實她是超乎我們想像的危險女性,換句話説,她是喜歡冒險的女性?
她到學校約一年後,我才瞭解麻生恭子的本性。應該是春假院教職員旅行的時候吧!我們至伊豆玩兩天一夜。
行程雖然很平凡,卻無人表示不滿,因為,大家都期待着夜晚的來臨。餐會熱鬧的結束後,各人都能自由行動,有人繼續第二次聚會,也有人上街,更有人帶着“A片”躲進房間內享受。
恭子主動邀我。餐會途中,坐在旁邊的她低聲説:“待會兒要不要出去?”
我覺得倒也不壞,但,我提出一個條件,亦即也邀K老師,因為,我深知K對恭子有好感。為了替個性內向的他解決深刻的苦惱,只好居間牽線了。
她立刻答應了。所以,三人前往距旅館數百公尺的一家西餐廳喝酒。她表示,距旅館大近,會遇見熟人。
喝酒時,她非常健談,K和我也都很高興,彼此盡情交談着。
約莫過了一小時,我先離開了。當然,這是讓他倆單獨相處的作戰計劃!正因為內向的K也明白我的目的,所以認為他應該不會放過這個機會。K回旅館是在半夜。他不聲不響的鑽進我身旁的被窩,但,從他的呼吸氣息也可知道他相當興奮。果然,翌日在巴士中,他向我報告了。
“有了出乎意料的進展。”他有些自傲、也略帶不好意思的説。依他之言,兩人離開西餐廳後,在無人的道路上散步,不久,她表示有點累,兩人就在草叢坐下休息。
“氣氛很好,又喝了一些酒……”K的聲音很低,有些像是自言自語,“再差一步就……”
如果只是這樣,我也只不過會為K的勇氣和麻生恭子意外的大膽咋舌而已,但,真正令我驚訝的卻是旅行後!
K好像向她求婚?他很純情,當然會這麼做了。
但,麻生恭子拒絕了,而且並非委婉的拒絕。借用一句在我家喝得爛醉的K之言,是“冷笑着拒絕”!
“她居然説只是玩玩!説我把它當真就麻煩……她一副困惑的表情……”
“難道……並非對你有好感?”我問。
他停止喝酒的動作,神情憂傷的説:“她説任何人都行,而且,像已經結婚的你最合適,否則,我也無所謂……”
所以,她才會先找上我!
後來,K因為家裏的事而辭去教職。我送他至車站搭車時,他自車窗探頭出來,説:“她是個可憐的女人!”
此後,我就一直很瞧不起麻生恭子,甚至有點替朋友恨她的感覺。
這種心情,她應該也能體會得到,所以,我和她很少交談。她或許會和校長的兒子結婚!而,校長吩咐我調查她的男性關係,這豈非是很諷刺的一件事?
因為,她能否飛上枝頭變鳳凰,完全掌握在我手上。等一下……
突然,我腦中掠過一種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