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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國家的奧運會

    開幕式後各項比賽全面展開,在首批賽事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男子藍球,由西亞共和國臨時組建的國家隊對美國夢之隊。與開幕式不同,看台上擠滿了觀眾,大部分是記者,其中體育記者只佔很小的比例,主要是從西亞前線蜂擁而來的戰地記者。與以住的任何球賽都不同,沒有人喧譁,甚至很少有人説話,球賽在寂靜中進行,只能聽到藍球擊地的咚咚聲和球鞋底磨擦地板的吱吱聲。當上半場快結束時,已經沒有人再看比分顯示板了。夢之隊的那些藍球精靈們像幾支黑色的大鳥在球場上輕盈地翱翔,彷彿是在一首聽不見的輕揚樂曲中跳着夢之舞,而西亞隊只是混進這場唯美舞蹈中的一些雜質,試圖對舞蹈產生一些干擾,但夢之舞似乎沒有感覺到雜質的存在,如水銀之河一般順暢地流下去……中場休息時,西亞隊年邁的教練揮着瘦骨嶙嶙的拳頭,嘶啞地咳嗽着,對精神和體力都要耗盡的球員們説:“不要垮掉,孩子們,不要讓他們可憐我們!”但他們還是被可憐了,下半場進行到一半時,有很多觀眾都不忍心再看下去起身離開了。當終場的鑼聲響起後,夢之隊黑色的藍球舞蹈家們離開球場,西亞隊的球員們仍呆立在原地不動,像潮水退後沉澱下來的沙子。過了好長時間,中鋒才清醒過來,蹲在地上痛哭起來,另一個球員則跑到藍架下,虛弱地大口吐着酸水……

    在以後的比賽中,西亞共和國在所有項目上都全面敗北,這本在預料之中,但敗的那麼慘不忍睹是誰都沒有想到的。其實,即使在戰後的被封鎖階段,西亞體育還是有一定實力的,近年來隨着局勢的惡化,政府無暇顧及體育,原來勉強維持的商業體育俱樂部也全部消失,這些參加奧運動會的運動員們已有三四年時間沒有進行任何訓練。同時,他們除體育外沒有其它一技之長,大多在西亞的苦難歲月中淪為最窮的人,幾年的飢餓和疾病使這些人已不具備做為運動員的起碼體格。

    奧運會的賽程在沉悶中已走完大半,這時的民意調查表明,即使是美國觀眾,也希望看到西亞運動員出現奇蹟,人們把創造奇蹟的希望寄託在兩個西亞人身上,他們是萊麗和薩里。全世界都在等待着他們的出場。

    然而,在隨後到來的體操比賽中,萊麗還是讓全世界失望了。她的技巧還算嫺熟,但體力和力量已經不行,多次失誤,在她最具優勢的平衡木上也掉下來兩次,根本無法與美國隊那些如彩色彈簧般靈捷的體操天使們相匹敵。體操的最後一場比賽開始之前,在進入賽場的路上,辛妮聽到了萊麗和教練的對話:

    “你真的打算做卡曼琳騰躍?”教練問,“以前你從來沒有完全做成過它,高低槓並不是你的強項。”

    “這次會成。”萊麗冷冷地説。

    “別傻了!你就是高低槓自選動作拿滿分又怎樣?”

    “最後得分與美國女孩兒的差距會小些。”

    “那又怎麼樣?聽我的,做我制定的那套動作,穩當地做完就行了,現在玩兒命沒有意思的。”

    萊麗冷笑了一下:“您真的關心我這條命嗎,説真的,我都不關心了。”

    比賽開始,當萊麗躍上高低槓後,辛妮立刻看出她已變成另一個人了。她身上的某種無形的桎錮已經消失,比賽對於她已不是一種使命,而是一種渲瀉痛苦的方式,她在高低槓間翻飛,動作漸漸瘋狂起來。觀眾席上出現了少有的讚歎聲,但場內的體操專家們都一臉驚恐地站了起來,美國隊那幾位美麗的體操天使大驚失色地擁在一起,他們都知道,這個西亞姑娘在玩兒命。當做到高難度的卡曼琳騰躍時,萊麗完全沉浸在她的瘋狂中,她成功地完成了空中直體一千零八十度空翻,但在抓住低槓騰回高槓時失手了,頭向下身體成四十五度角摔在低槓下的地板上,坐在看台頭一排的辛妮聽到了脊椎骨斷裂輕脆的卡啪聲……

    克雷爾抱着一面西亞國旗追上了擔架,把旗的一角塞到萊麗的手中,這正是開幕式上引導西亞共和國運動員方陣的那面旗幟,萊麗死死地抓着那個旗角,她並不知道自己抓着什麼,她的雙眼失神地望着天空,蒼白的臉龐因劇痛而不斷抽搐,血從嘴角流出來,滴到地上,又沾到拖地的國旗上。

    “有一點我們可能沒想到,”國際奧委會主席對記者們説,“當運動員成為戰士後,體育也會流血。”

    其實,人們對萊麗寄予如此大的希望,在很大程度上是媒體炒作的結果。萊麗的優秀只是相對的,即使她超常發揮,實力也比美國隊相差很遠。但薩里就不同了,他是真正的世界冠軍,而與其它項目相比,停止幾年訓練對一個射擊運動員的影響相對要小一些。雖然美國是世界射擊運動強國,在薩里的男子飛碟射擊項目上也實力雄厚,曾在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會上破飛碟雙向射擊世界紀錄。但自從在二零零零年悉尼奧運會上取得該項目的銅牌後,水平就停滯不前。這次參賽的選手詹姆斯.格拉夫就在四年前的世界射擊錦標賽上負於薩里,只拿到銅牌。所以,西亞共和國有很大希望能拿到這一塊金牌,這將給本屆奧運會的最後一個下午帶來一個高xdx潮。

    前往射擊比賽場的最後一段路,薩里是被西亞人高抬着走過的,西亞代表團的運動員們在周圍向他歡呼,這時他已經成了他們的神明,周圍簇擁的攝像記者使全世界都看到了這情景,如果這時真有不知情的人,肯定會認為西亞已取得了整個奧運動會的勝利。在亞洲大陸遙遠的另一端,西亞共和國的三千萬國民聚集在電視機和收音機前,等待着他們帷一的英雄帶給他們最後的安慰。但薩里一直很平靜,面無表情。

    在射擊比賽場的入口處,克雷爾鄭重地對剛剛被放下來的薩里説:“你當然知道這場比賽的意義,如果我們至少拿到一塊金牌,並由此為戰後的國家爭得一點權利,那麼這場虛擬戰爭對西亞人就具有完全不同的含義。”

    薩里點點頭,冷冷地説:“所以,我向國家提出參賽的條件是理所當然的:我要五百萬美元。”

    薩里的話像一盆冰水,把圍繞着他的熱情一下子澆滅了,所有人都吃驚地看着他。

    “薩里,你瘋了嗎?”克雷爾低聲問。

    “我很正常,與我給國家帶來的利益相比,我要的並不多。這筆錢只是為了我今後能到一個喜歡的地方安靜地渡過後半生。”

    “等你拿到金牌後,國家會考慮給予獎勵的。”

    “克雷爾先生,您真的認為這個即將消失的國家還有什麼信譽可言嗎?不,我現在就要,否則拒絕比賽。你要清楚,拿到金牌後我是世界明星,退出比賽則同樣會成為拒絕為獨裁政府效力的英雄,後者在西方更值錢。”

    薩里與克雷爾長時間地對視着,後者終於屈服地收回目光,“好吧,請等一下。”然後他擠出人羣,遠遠地拿出手機打起電話來。

    “薩里,你這是叛國!”西亞代表團中有人高喊。

    “我的父親是為國家而死的,他在十七年前的那場戰爭中陣亡,那時我才八歲,我和母親只從政府那裏拿到一千二百西亞元的撫卹金,之後物價飛漲,那點兒錢還不夠我們吃兩個星期的飽飯。”薩里從肩取下其他西亞運動員為他披上的國旗,抓在手中大聲質問:“國家?國家是什麼?如果是一塊麪包它有多大?如果是一件衣服它有多暖和?如果是一間房子能為我們擋住風雨嗎?!西亞的有錢人早就跑到國外躲避戰火了,只剩下我們這些窮鬼還在政府編織的愛國主義神話裏等死!”

    這時,克雷爾已經打完了電話,他擠進人羣來到薩里面前:“我已經請示過了,薩里,你是在盡一個西亞公民應盡的業務,政府不能付你這筆錢。”

    “很好。”薩里點點頭,把國旗塞到克雷爾懷裏。

    “電話一直打到總統那裏,他説,如果一個國家只有僱傭軍才為它戰鬥,那它也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了。”

    薩里沒再説什麼,轉身走去,興奮的記者們跟着他蜂湧而去。

    以手捧國旗的克雷爾為中心,西亞代表團長時間默立着,彷彿在為什麼默哀。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射擊場內響起了槍聲,詹姆斯.格拉夫正在得到奧運歷史上最容易得到的金牌。這槍聲使西亞人漸漸回到現實,他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一個人身上,剛才跟隨薩里的大羣記者也跑了回來,把幾百個鏡頭一起對準了這個人。

    威弟婭.辛妮,將參加一小時後開始的本屆奧運會的最後一個項目:女子馬拉松。

    記者們知道辛妮是啞巴,誰都不提問,只是互相低聲説着什麼,像在觀看一個沒見過的小動物。在人羣和鏡頭的包圍中,這個黑瘦的西亞女孩兒恐懼地睜大雙眼,瘦小的身體瑟瑟發抖,像一隻被一羣獵犬逼到牆角的小鹿。幸好克雷爾拉起她擠出重圍,登上了開往主體育場的汽車。

    他們很快到達了奧林匹克體育場,這裏將在傍晚舉行第二十九屆奧運會的閉幕式,也是馬拉松的起點和終點。下車後,他們立刻被更多的記者包圍了,辛妮顯得更加恐懼和不安,緊緊靠在克雷爾身上,克雷爾好不容易擺脱了糾纏,帶着辛妮走進一間空着的運動員休息室,把幾乎令她精神崩潰的喧鬧關在外面。

    克雷爾拿了一紙杯水走到驚魂未定的辛妮面前,在她眼前張開緊攥着的另一隻手,辛妮看到掌心上放着一片白色的藥片,她盯着藥片看了幾秒鐘,又驚恐地看看克雷爾,搖搖頭。

    “吃了。”克雷爾以不可抗拒的口氣説,又放緩聲音:“相信我,沒有關係的。”

    辛妮猶豫地拿起藥片放進嘴裏,嚐到了酸酸的味道,她接過克雷爾遞過來的水,把藥片送了下去。幾秒鐘後,休息室的門輕輕開了,克雷爾猛地回頭,看到一個身材愧梧的身影,他盯着那人看了半天,才吃驚地認出了他。

    來人是韋斯特將軍,在開幕式上點燃聖火的人,已對西亞共和國做好攻擊準備的五十萬大軍的統帥。這時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裝,雙手捧着一個紙盒子。

    “請您出去。”克雷爾怒視着他説。

    “我想同辛妮談談。”

    “她不會説話,也聽不懂英語。”

    “您可以為我翻譯,謝謝。”將軍對克雷爾微微躬身,他那凝重的聲音裏有一種難以抗拒的力量。

    “我説過請您出去!”克雷爾説着把辛妮擋在身後。

    將軍沒有回答,用一支有力的手臂輕輕地把克雷爾拔開,蹲在辛妮前面脱下了她的一隻運動鞋。

    “您要幹什麼?!”克雷爾喊道。

    將軍站起身,把那隻運動鞋舉到克雷爾面前:“這是剛在北京的運動商店裏買的吧?穿這樣非定做的新鞋跑馬拉松,不到二十公里腳就會打泡。”説完他又蹲下身,把辛妮的另一隻鞋了脱下來,一揮手把兩隻鞋都扔出去,然後他拿起放在旁邊的紙盒打開來,露出一雙雪白的運動鞋,他把那雙鞋捧到辛妮面前:“孩子,這是我個人送給你的禮物,是耐克公司的一個特別車間為你定做的,那個車間能做出世界上最好的馬拉松鞋。”

    克雷爾這時想起來了,三天前的晚上,有兩個自稱是耐克公司技師的人來到奧運村辛妮的房間,用三維掃描儀為她掃描腳模。他看得出這確實是一雙頂級的馬拉松鞋,定做這樣一雙鞋的價格至少要上萬美元。

    將軍開始給辛妮穿鞋:“馬拉松是一項很美的運動,我也很喜歡,還是中尉的時候我曾在陸軍運動會上拿過冠軍,噢,不是馬拉松,是鐵人三頂。”鞋穿好後,他微笑着示意辛妮起來試試,辛妮站起來走了幾步,那鞋輕軟而富有彈性,與腳貼合極好,彷彿是她雙腳的一部分。

    將軍轉身走去,克雷爾跟着他到了門口,説:“謝謝您。”

    將軍站住,但沒有轉過身來:“説實話,我更希望叛逃的不是薩里而是辛妮。”

    “這就不可理解了,”克雷爾説,“辛妮的成績在西亞是最好的,但在世界上排名連前二十都進不了,更別提和埃瑪比了。”

    將軍繼續走去,留下一句話:“我害怕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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