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
它是世界上最有生氣、最富裕的五光十色的城市,但也是犯罪率較高的城市。各種新聞媒介都報道紐約、里約熱內盧、邁阿密的兇殺和搶劫;香港只是在很少的情況下才曝光。這不是因為香港比較安寧,而是因為在這裏這種事根本用不着大驚小怪。人失蹤了,被謀害者無法驗明身份,雖然警察按職責立了案,但通常不得不無可奈何地斷定自己的確是找不到罪犯。引起轟動的兇殺案雖然使英國警察和當地警察感到憤慨,大量的偵探和告密者都行動起來了,但最終也仍然一無所獲。迷宮般的小巷和灣仔、油麻地或排排摩天大樓吞嚥了一切嫌疑犯,他們或者乘帆船逃走,或者消遁在山林中。
同時香港又是世界上最大的購物市場。這裏應有盡有,真正的應有盡有——一些東西要比歐洲的便宜一半:比如電器、定做的西裝(24小時內就可以做好)、綢緞、電視機和收音機、地毯和手工雕花傢俱、瓷器、雕塑、繪畫和寶石。它是一個超級城市,對購物者來説是如此,而且對國際犯罪集團來説也是如此。
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不像香港有如此多的走私貨物流出去。這裏有組織地向外進行毒品交易和販賣人口,尤其是向泰國和印度的妓院,而且也向阿姆斯特丹、鹿特丹、巴黎、羅馬、倫敦、漢堡和柏林的妓院。
三合會的一些頭目生活在香港這個無與倫比的城市裏,他們因其財富為眾人所羨慕,被尊為有名望的商賈和跨國公司的百萬富翁。
他們被會員們非常敬畏地稱為“大佬”,即“大哥”,因為這個秘密幫會是個“大家族”,每個人都是另一個人要以自己的生命加以保護的兄弟。三合會是世界上最有組織的犯罪團體……他們向“高佬”進行效忠宣誓,他們將自己的生命交到了兄弟會的手中。
拉特諾夫手中只拎着一個旅行袋——行李已通過檢查辦好到慕尼黑的託運——穿過護照和關税檢查卡來到接待大廳。他知道通向漢莎航空公司貴賓休息室的路,但是他卻停下來環顧四周,站到一根柱子的旁邊。他周圍擠滿了匆匆來去的遊客,飛機離開和到達的顯示牌上閃現着一行一行通告,免税商店的香水和酒櫃台前圍滿了歐洲人。
我等一等,拉特諾夫心想。等一個三合會會員。真見鬼!這傢伙,你在哪兒?是否出了什麼事嗎?等五分鐘,然後我就進休息室。可是後來他仍然未動,因為害怕屠克偉會由於他沒有耐心和消極對抗而懲罰麗雲。一些恐怖的照片已經深深紮在他的記憶裏。
當一個穿着天藍色西裝的中等個兒的人向他走來時,他才鬆了一口氣。
“總算來了!”他用英語説道,“我想,準時是你們的一條基本美德吧。”
“我老早就到這兒了,我只是在觀察您。”這個人手中拎着個袋子,他將袋子往自己身邊壓,就好像有人要搶走他的這件東西一樣。
“為什麼要觀察?”
“説不定您會把警察帶來。”他迅速看了一圈。什麼地方都看不到穿警服的人,穿便裝的無一例外都是焦躁的乘客。“我們不得不謹慎。”
“您以為我會笨得讓王女士陷入困境?”
“我不認識王女士,先生。我的任務只是在這裏轉交這件東西。”他將袋子舉起遞給拉特諾夫。“其他的一切您都知道。”
“這袋裏裝的是什麼?”
“請您查看一下,再將東西裝進您的旅行袋。一大瓶咖啡粉和一小罐奶粉。”
拉特諾夫搖搖頭。“這全都是發瘋。”
“這很正常,先生。許多外國旅客都帶着一瓶我們磨製的咖啡和一罐奶粉。為什麼呢?這我也不知道。對行李中裝有奶粉的每一個香港人,安全機關都要擰開奶罐,將弄潮的食指伸進去檢查,看看是否真是牛奶。這的確可能是海洛因。對一個外國人,他們不會檢查奶粉。”
“也就是説我現在實際上攜帶的不是牛奶而是海洛因!”漢斯-拉特諾夫博士走私毒品——如果我被抓住,這將是報上的大字標題。“聰明的考慮。”
“您錯了,先生。”這個人友好地咧開嘴笑。“這是奶粉。”
“不是海洛因?”
“不是……連攙都沒攙過。完全是純奶粉。”
“我根本什麼也不懂。”拉特諾夫用顫抖的手將咖啡粉和奶粉整齊地裝進他的旅行袋,再將拉鍊拉好。“這裏有什麼花招?”
“沒有花招,先生。這奶粉您完全可以自己品嚐。”
“謝謝。請您告訴您的頭兒,他的不高明的雀巢咖啡和牛奶會妥善地帶到慕尼黑。另外還有什麼事嗎?”
“沒有,先生。我們祝您飛行順利。我們希望這次旅行使您產生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這您可以相信。這次旅行我永世難忘,尤其是不會忘記昨天晚上。”
“這我不瞭解,先生。”這個人客氣地鞠躬致意,“祝您長壽……”
他很快離去,並淹沒在熙熙攘攘的人羣中。
拉特諾夫向四周張望,看看是否有人覺察到了遞交袋子的事。這顯然太過於謹慎,誰也不會去管別人,每人都有自己要努力達到的目標。只有來自印度的一家人坐在塑料椅上等待來接的人。汽車在香港馬路上行駛像是進了地獄,特別是中午前後。
拉特諾夫拎起他的行李袋向漢莎航空公司貴賓休息室走去。他將黃麻口袋扔進垃圾桶,再按休息室的門鈴。漂亮的服務小姐將門打開。
“您好,”她説道,同時對他微笑。“您曾經來過這裏,對嗎?大約三個星期之前……”
“您又認出了我?您的記性真好!”
“我又認出了您的——請原諒——白頭髮和您的藍眼睛。”服務小姐臉上有點微微發紅。可是接着職業心態又佔了上風。“我可以看看您的票嗎?”拉特諾夫將票遞給她,她瞅了一眼又還給他。“去法蘭克福?可惜您還得停留好幾個小時。”
“我知道。可是這幾小時我一定能消磨掉。”
“您還可以進城去買買東西。”
“謝謝。我這是第三次來香港了。您這裏的空氣比外面新鮮。這裏的空氣是經過過濾的。”
“我可以問問您嗎?”
“您心裏想的一切都可以問。”
“拉特諾夫……您是旅遊作家拉特諾夫的親戚嗎?”
“你可以這麼説……我本人就是他。”
“不!這根本不可能!我讀過您的《菲律賓神醫的秘密》!”她突然陷入不安和尷尬。在貴賓休息室她親眼見過許多著名人物,他們大都難以接近和不合羣,而拉特諾夫則與眾不同,他在任何方面都很隨和,不像其他一些社會名流。“我應該給您拿點什麼……拿點什麼東西?”
“一大杯伏特加加橙汁、法蘭克福簡介和畫報。”
“這種組合極為少見。”
“我看法蘭克福簡介是為了增長知識,看畫報是為了很快取得信息和有實際意義地進行消遣,而喝伏特加加橙汁是給身體注進活力。”
美貌的服務小姐笑了。“您是個快活的人!”她説道。
“或許是。”拉特諾夫坐到一張深沙發椅中,將旅行袋放在旁邊。你不會知道,我的小金髮女郎,你面前的這個人真的是誰!他不再是莊重的人類學家和民族學家,而是三合會的秘密使者,14K的俘虜。這個14K自稱無情無義是他們這個兄弟會的基石。我如何再擺脱他們的利爪而不使他們因此事而懲罰麗雲呢?根本就不可能再逃掉嗎?過去的拉特諾夫從今天起就已死去,留下的只是他的幽靈嗎?一個什麼事都乾的任人擺佈的人,還要對他下什麼命令呢?因為他們始終在説:我們得將麗雲的一個手指送給你?或者一隻耳朵?或者鼻尖?而後你不得不始終對自己説:你有罪!都怪你!儘管你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可是你不服從命令。你為了擺脱自己而犧牲了麗雲。擺脱?究竟還有可能嗎?三合會將在全世界追捕你這個叛徒,一直到他們把你剁成八塊為止。屠克偉已經説得夠清楚了:世界各地都有我們的人……我們無所不在!你不可能逃脱!只是他們要我幹什麼呢?他們對我有什麼安排?一瓶咖啡和一罐奶粉從香港到慕尼黑——這真可笑!背後是什麼名堂呢?
他又看了看放在沙發椅旁的旅行袋。給它一腳,夥計!把它想象成屠克偉,那麼拼命地踢。可是除了會招來此刻正在攙和着伏特加的金髮女服務員的驚慌的目光外,還會招來什麼呢?
在候機的幾個小時內他還是喝了三杯伏特加加橙汁,當他經過搖晃的通道踏上漢莎航空公司的飛機時他感到頭暈乎乎的。他的座位已預先訂好,頭等艙第二排靠窗的位置。空中小姐立刻拿來一杯香檳酒,他也喝了,就好像他來自沙漠,渴得半死。他將旅行袋放在座位下他的腳邊。
飛行了14個小時,直到現在一切順利。香港的安全檢查透視過他的旅行袋,一點也沒挑剔。雀巢咖啡和奶粉,旅客帶這些是習以為常的。沒問題,先生,飛行順利。在法蘭克福也不會兩樣,在慕尼黑不會有人再檢查,這可是國內航線。屠克偉曾經説過:您到處都會通過。作為德國人,作為學者,作為莊重的人,別人絕對不會懷疑您。懷疑?
一半的飛行時間他在睡覺。酒——他又喝了兩杯非常冷的香檳。後來他在機上放映室看了一部相當愚蠢的電影,美國的大路貨,可是拉特諾夫仍然將片子看完了,因為影片使他擺脱了自己的思緒。
法蘭克福。清晨,寒冷,還下着雨。即或這時候也總是很忙碌,空港嗡嗡作響,人聲鼎沸。就是在這裏也有人向拉特諾夫打招呼。當他出示護照時,因長時間夜班而顯得疲憊、很快就要換班的這個海關人員連看也沒看他一眼。託運的行李反正已經查驗過,睏倦的海關人員只作了些抽查。他示意從長隊中出來受驗的一些人都是外國人。幾個馬來人、一個印度人、兩個南部地區的人。拉特諾夫舒了口氣走到國外過境簽證大廳的前廳,打聽他要乘的慕尼黑的飛機在哪裏起飛——這在A廳——於是他站到轉動帶上,隨之進入寬大的主廳。接着飛往慕尼黑。
飛向慕尼黑時,在手提袋進行了必要的檢查後,他一分鐘比一分鐘都更加焦躁不安。廣播裏傳出:“我們正在嚮慕尼黑着陸,請繫好安全帶,請將您座椅的靠背抬起來,請停止抽煙……”這時他從窗口看出去,看到下面慕尼黑的一片房屋、淺灰色的公路帶、熱鬧的街道。他感到內心極度緊張,簡直有驚惶失措的感覺。
誰在等我?我將雀巢咖啡和奶粉交出時會出什麼事嗎?我會被帶走?如果我不願危及麗雲,我就必須服從他們。任何反抗都會受罰,不僅我,而且還有麗雲。
拉特諾夫在飛機着陸後從行李輸送帶上拿下他的兩隻箱子,使勁地將它們放到行李車上,暢行無阻地通過“免申報貨物”關卡。無人拉住他,自動門靜悄悄地打開,他將行李車推進大廳。他站在那裏非常焦慮地四下張望。
他站在這兒,看見一個年輕的瘦長的中國人,身着一套黑西服,打着一條時髦而花哨的領帶。我的上帝呀,為何這樣鄭重其事?穿上黑色西服。或者這意味着:你瞧,我們去參加你的葬禮。你已經死了!把你攜帶的東西拿來,我給你準備後事。
“漢斯-拉特諾夫先生嗎?”年輕的人用幾乎正確無誤的德語問道。
“是的。”拉特諾夫簡潔地回答。
“在家鄉歡迎您。您飛行順利嗎?”他像一個導遊一樣客氣,但聲調幹巴巴的。
“您從哪裏知道我是拉特諾夫的?”
“我們有來自香港的您的照片。”這個人臉上露出像屠克偉那樣的神秘莫測的微笑。“我立刻就認出了您。”
“那怎麼辦?”拉特諾夫呆板地問道,“下面怎麼辦?”
“您將咖啡和奶粉交給我,您就可以回家了。這種費勁的飛行使您疲勞,您可以睡個夠!”
“不必這麼客氣!”拉特諾夫譏諷地説,“我可以再説點別的嗎?”
這個人的樣子就好像他不理解拉特諾夫説的是什麼意思。“您想説什麼,拉特諾夫先生。”
“您為什麼穿黑衣?”
“哦,這是我的工作服。它使您奇怪嗎?我請假來接您。中午時分,我們那裏什麼事都會發生,我必須立刻回去工作。我是‘黑品官’飯店的服務員。您知道這個飯店嗎?”
“不知道,我只聽人説起過它。”
“慕尼黑最好的飯店,老闆邢大同讓我向您致意。”
“這可使我高興!”拉特諾夫聲調中含有譏諷。“您身上有袋子嗎?”
“只有一個塑料袋。”這個人從上衣口袋裏掏出卷在一起的塑料袋,他將袋子展開來。這是一個傢俱店的廣告袋。袋上畫着一張一米八乘兩米的法國牀,牀上套有繁花圖案的牀罩,上面寫着:睡得舒服的人才睡得香。
拉特諾夫從他的旅行袋裏取出咖啡罐和奶粉罐,再將它們塞進塑料袋。“這樣我的職責就盡到了。”他説道。
“沒問題。頭兒會滿意的。他喜歡喝咖啡。”
“您的頭兒,説得温和些,是個瘋子!”
“您自己去問他。請您再聽我們的消息,我們給您打電話。再見。”
拉特諾夫等到這個人離開大廳後,才將他的箱子推到門前,然後到出租車站。出租車司機將箱子放到車內。
“啊!”他説道,“您帶了石頭?”
“不,全是鴉片。我從香港來。”
出租車司機咧嘴一笑。“箱子裏裝着一箇中國姑娘吧?您把她走私過來了?”
“那就太好了。”拉特諾夫坐到司機身旁。這兒是慕尼黑,他終於到家了。熟悉的聲音和稱呼,這一刻胸中的壓力在減輕。回家——對於他還有什麼呢?從前的拉特諾夫不是留在中國了嗎?現在他不是自己的幽靈嗎?我還是我嗎?
“到哪兒?”司機客氣地問道。
“金合歡路19號。”
“在格林瓦爾德?”
“正是。靠近巴伐利亞演播廳。”
“我知道……”
拉特諾夫向後一靠,出租車開動了。
“累了?”司機問道。
“您説呢?這次飛行的時間非常長。”
金合歡路19號。一座老的刷着赭色的別墅。網格籬笆和高的網格門。一眼就可以看到有圓形花壇、高大栗樹和杜鵑花叢的房側花園。金屬百葉窗封閉着。沒有任何一個人在等他。
出租車司機幫拉特諾夫將箱子拿進屋,祝願他在慕尼黑再重新適應。拉特諾夫給了他十馬克小費。司機當着他的面感到非常高興,瞟了票子一眼,道了聲感謝,又返回他的車子。十馬克小費——逮住了一隻大鳥,一隻非常大的……
拉特諾夫將箱子丟在前廳,他爬上樓梯,走進浴室,將他的衣服扔到角上,跨上一步站在蓮蓬頭下,先向自己身上放熱水,再放冷水。他感到輕鬆、涼爽,然而又有説不出的疲勞。他走進卧室,將被子移開,一頭倒在牀上。
奇怪的是他馬上就關了燈,很快就睡熟了。
不知什麼時候他做起夢來。他在一座陌生的城市……用石板和草皮蓋的一些土灰色房屋。太陽。灰塵四處,上山的陡梯,山坡上建的村莊。有一個人,衣着襤褸。他不是在走,而是在爬。畫面越來越近,就像通過變焦鏡一下放大了,他現在從正面看到了這個人。此人失去了腳;同時他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他們砍他的雙腿。別拉他!誰都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把他弄成這樣!”畫面變得更近,這個人向上仰視,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他……這臉、這眼睛……這就是他自己,漢斯-拉特諾夫……
拉特諾夫發出一聲沉悶的喊叫,一下驚醒了,他筆直坐在牀上。鬧鐘正指着凌晨3點。顯然他已經睡了15個小時之久。他抓抓胸脯,將手抽回。身上汗淋淋的。他腦子裏嗡嗡作響,就像巨大的蜂房內發出的聲音。
他起了牀,用放在牀前的浴巾擦乾身子,下樓到圖書室裏,坐到一個真皮沙發椅中,然後他立刻躍起,從酒櫃裏拿了一瓶伏特加,從紅木恆温箱內取出一支雪茄,返回沙發椅一屁股坐下,用顫抖的手指點燃雪茄。頭兩杯伏特加,他完全是倒進肚子裏去的。
我的命運就會這樣,完全是這樣。這個夢向我表明,等待我的是什麼。如果我不服從,他們就會傷害我,甚至麗雲也會跟我一樣——這是最糟糕的。
拉特諾夫在他的沙發椅中一直坐到清晨;做了這個夢後他無法再躺下。他試了三次,而每次都不再能呼吸,他的心臟跳到了頸脖,渾身麻得難以忍受。
他拉開窗簾,明亮的陽光照進房問。花園裏五彩繽紛的花朵無比豔麗。拉特諾夫今天看都沒看一眼,儘管平常他很喜歡看他的花園。他已經醉了,走路時用手撐着牆。突然他像被閃電擊中一樣癱倒在地上。他流着汗,頭昏目眩地站起來,走到走廊裏,兩臂展開。“麗雲!”他大喊道。“麗雲!麗雲!”接着他像個小孩一樣哭泣。
他的吼聲在走廊裏迴響,這使他消除了內心緊張。他坐到圈椅裏,雙手在面前敲打,不停地哭。三天以來他幾乎不吃東西,只喝伏特加。當他用酒來麻醉自己時,他感到愉快。然後他倒在工作室的沙發椅上,幾乎一動不動,漸漸在沙發椅上睡着了。
在他回來後的第四天,刺耳的電話鈴聲把他嚇了一大跳。他抓起聽筒報了姓名,聽到對方的聲音後立刻不安起來。
三合會來電話了,14K終於鑽進了他的生活。
“我想您已經從旅途的疲勞中恢復過來了!”説話的聲音非常親切。“我代表我們這個團體向您致意。我是巴伐利亞、巴登一符騰堡和薩爾州的‘主管’。”
“不能説恢復過來了。”拉特諾夫突然冷靜下來。他的頭腦又像往常一樣正確思考了。他不願立刻投降。他想小心謹慎地進行反抗。反抗的方式是他假裝不理解。
“您想幹什麼?”
“我想見您,和您談談。”
“為什麼?”
“我們見面時我告訴您。”
“我已完成了我的使命。咖啡和奶粉已到了您的手上。當然是這樣。”
“您的‘效勞’幾乎沒有意義。”
“我的看法完全一樣。”
“我説:幾乎沒有……正好我們必須就此聊聊。我建議我們今晚見面。”
“在哪裏?”
“見面地點在黑品官飯店。20點左右。我想請您吃飯。同意嗎?”
“我來。”
拉特諾夫放下電話。他非常清楚這是一種侮辱,可是他不願意不鬥爭就中途退出。他們急得很,他心想。他們連四天也不讓我安寧。可是他們想把我怎樣?屠克偉的威脅可以得出結論,必然是某種異乎尋常的事。從何時開始三合會對我們“高鼻子”也有這樣的興趣了?
他洗了淋浴,穿好衣服。他用卧室裏的電話給弗賴堡博士掛了電話。現在他想必在給人看病。
門診女護士接通了博士的電話,弗賴堡津津有味地説道:
“啊哈!真是旅行者!在慕尼黑打電話嗎?”
“對,我在家裏。”
“你馬上過來。”
“不!我感到非常健康!”這雖是謊言,可是真情卻一點也不能告訴弗賴堡博士。向他吐露秘密,那就像在《晚報》上登大幅廣告。
“在中國怎麼樣?”弗賴堡博士問道。
“在電話中的確難以表述。這是迄今為止我平生最有趣、最美妙的一次旅遊。我曾在瀘沽湖畔的摩梭人中,至今人們對其起源幾乎一無所知!我研究了他們的文化。”
“單獨一個人?用手和腳交談?”
“我身邊有一個女翻譯。”
“啊哈……”
“麗雲是個正派的姑娘!”
“在你的伴同下她怎麼能保持正派呢?”
“現在不談了。”
拉特諾夫放下聽筒。
上午他花時間將他的箱子騰空,把髒的內衣塞進袋子,讓洗衣店第二天取走,同時把外衣掛在室外陽台上通風。他從旅行袋中拿出麗雲送的花布,將它攤開在面前。畫上的姑娘好像變得活靈活現,三隻鴿子好像要展翅飛去,姑娘腳下的草坪好像盛開了朵朵鮮花,他好像還在中國,好像麗雲又站在他的面前。
“麗雲,我想念你!”拉特諾夫輕聲細語地説,“現在沒有你已經第四天了。”
他又走進他的卧室用四條塑膠帶將這塊布貼在牀對面的牆上——這是臨時的,因為他還要弄個鏡框,這樣他在睡覺時和醒來時就可以看到它。
拉特諾夫下午在城裏,他去沖洗了他的照片,19點左右坐在“弗朗西斯派修道士”酒館裏喝啤酒,同時為與三合會見面作準備。採取執拗態度,這是他的基本想法。裝得比原來更加愚蠢,這就會迫使對方的面目變得更清楚。
20點整,拉特諾夫將他的車停在飯店的停車場,他走進黑品官飯店。這是個大飯館。它有好多相互連通的房間,天花板雕了花,包了金,顯得很豪華,蒙着紅綢的四面牆上掛着大幅油畫,大宮燈的玻璃上畫着很有藝術性的畫,椅子和桌子是紅木的,許多房間內分別放着大理石、玉石、彩畫木頭佛像或肥頭大耳的彌勒佛。這種彌勒佛是心滿意足的食客的守護神。更使每個人驚歎不已的是放在飯館中央將房間隔開的大玻璃槽,以及放在大門口的咧嘴笑迎來客的一尊金佛像。
拉特諾夫站在門口看了飯館的全貌。
飯店這時幾乎滿坐。多數客人是德國人。拉特諾夫想到,華人開的飯店在德國越來越招人喜歡。他考慮到,它們就像蘑菇一樣從地上猛地冒了出來。一個華人拿到了營業許可證,很快他的一些親屬就逐個來了,一兩年後他們又創建了自己的飯館——這是一種極為有效的滾雪球的辦法,首先是三合會從中撈取了好處。他曾經讀過報紙和畫刊上登的一些關於三合會所作所為的文章;也看過一部電視片。當時他認為該片過於誇張。現在他自己成了三合會的犧牲品,在他看來好像片子低估了真實情況。與此有關,拉特諾夫曾聽説:一旦某個新的飯店開張,老闆那裏就會出現一個友好的香港人。他晚上來吃飯,注視營業額,繼而進到廚房。通常主管就在廚房的爐灶旁。在大多數情況下,領班知道來訪者是何許人,要是將這個不受歡迎的客人攆出去,那是愚蠢的,甚至是危險的。然後這位和藹的人就與老闆進行一段簡短的對話。他表示願給老闆,給他的家庭,首先是給他的飯店提供“兄弟般的保護”,並通知老闆,他們的“大佬”,即大哥要來拜訪,想就“保護費”問題進行磋商。他也可以拒絕,但是——來訪者友好地將問題挑明瞭:“你要想想,你有老婆和三個孩子……”沒有哪個人不懂這種暗示。
拉特諾夫一直等着,這時一個穿着黑褲子、雪白襯衣、打着黑領結的服務員向他走來,並對他微笑。這就是那個在空港接他、又將咖啡粉和奶粉拿走的人。
“我們很高興在黑品官飯店把您當客人來歡迎,”他説道,“請跟我來。他們已經在等候您。”
這個服務員在前面領路,一直走到可用屏風與另外房間隔開的最後一間小房問。在這裏一個年歲大的人坐在桌旁,桌上擺着幾瓶繁茂的鮮花,像是擺喜宴一般。拉特諾夫走進房間,他立刻站起來用鋭利和審視的目光掃了他一眼。據説這第一印象,即頭十秒鐘內的印象對一個人的整個一生都具有決定性意義。在這十秒鐘內,他對一個人是好感還是厭惡就決定了,以後這種看法根本不可能改變。
這個人身着不惹眼的深藍色西服、白襯衣、灰領帶,腳上穿着意大利皮鞋,鬢角發白的頭髮向右梳得光光的。他繞過桌子向拉特諾夫走過來。服務員立刻離開了,同時他拉上了摺疊門。這個人的臉胖乎乎的,兩眼深陷在xxxx中,這種xxxx對亞洲人來説是非常典型的。當他站在比他高出一頭的拉特諾夫面前時,他微微欠了一下身。
“歡迎您來黑品官飯店,”他用異常低沉的聲音説道,“我很高興見到您。”
“這種高興或許是單方面的。”拉特諾夫以抗拒的態度回答説。
“我叫閔駒。”
“‘主管先生’,”拉特諾夫的聲音聽起來含有惡意,“或者叫大佬。”
“哦,您知道?”
“我是從書本里知道的,要知道,我是研究當今少數民族的。”
“這我們當然知道。”閔駒用手指了一下桌子。“我們坐到桌邊去。我為您安排了一席亞歐合壁的飯菜。”他們相對而坐,佈置的鮮花將他們彼此隔開。“就我們所知,您不用筷子吃飯。”
“我從未學過,儘管這很簡單——會用它的人會這麼説。我在這方面太笨。”
閔駒殷勤地微笑。他想必悄悄地在什麼地方按了電鈕,因為那個服務員又出現在摺疊門的門縫裏。
“你可以上菜了!”閔駒吩咐。接着又用德語對拉特諾夫説,“廚師長鄒樹孔的拿手活是特別可口的春捲。順便説一下,鄒來自四川。四川的各種辣菜是聞名的,對歐洲人來説吃的時候食道都會燒焦。我已告訴鄒,叫他用佐料應當有節制……我們可是要長期合作的。”閔駒現在第一次在暗示屠克偉曾經説過的話。拉特諾夫將嘴唇閉得緊緊的。
“鄒為春捲端來的調料有大豆、水、麪粉、糖、大蒜、辣椒,以及只有鄒知道、不對外人泄露的一些佐料,甚至對我也不泄露!”
“這成什麼話呢!”拉特諾夫有意譏諷道。
“緊接着上各種冷盤,還有四種肉和各種蔬菜的沙鍋。這些蔬菜,歐洲人幾乎不認識,比如説一種特有的菠菜。另外當然還有米飯。這些肉用六種不同的調料,這裏我想特別向您推薦奶油大蒜,最後是……”
“沙鍋裏的湯。”
“對,我看您已完全適應了我們的程序。現在喝飲料。有一種礦泉水,可是沒有啤酒,還有一種中國葡萄酒。這是一種幹葡萄酒,幾年前才開發的,在歐洲也越來越受人喜愛。它的味道與朔伊葡萄酒很相似。”
“令人驚歎。”
“什麼?”
“作為華人您對葡萄酒知道這麼多。有許多德國人都不知道朔伊葡萄酒。”
“我們知道您是葡萄酒的大行家。我們知道您的一切,當然是通過王麗雲知道的。”
這個提示語很中聽。拉特諾夫向後一靠,這時服務員拿來放在銀質冷凍器內的礦泉水和一瓶葡萄酒。
“我們不要再繼續扯這種事了,閔駒先生,”服務員出去時拉特諾夫説,“讓我門結束這貓捉老鼠的遊戲!請您將牌攤到桌上!您想叫我幹什麼?”
“這是個內容豐富的綜合性問題。因此我們需要許多時問。”
“我不想浪費時間,閔駒先生。”
“我也同樣不希望等啊。”閔駒説。春捲端上來了,這是鄒樹孔的傑作。調料發出誘人的香味,春捲皮閃着金黃的色澤。
“您只有在黑品官飯店才能吃到這些東西。”閔駒説,同時他用筷子夾了一小塊。
“除了這席美妙的飯菜外,在黑品官飯店還能得到其他什麼呢?”
閔駒眯着眼注視着拉特諾夫。“您應該記住一條原則,”他説道,“這是我的最高原則之一:吃飯時根本不談生意。對我來説,吃飯就像是個人做禮拜,就是向諸神進行祈禱。您也要遵守這一點。”
“我不知道該怎麼理解‘我們合作’,我的胃口都沒了。這您不理解嗎?”
“理解,因為我在歐洲呆的時間夠長的了。你們歐洲人缺乏耐性。你們缺少耐心等待。該來的事都會來的……只是遲早問題。為什麼要與事情相違背呢?”他品了品葡萄酒,讚賞地咂着舌頭,並且又酌滿了兩杯。拉特諾夫毫無興味地吃着春捲——它真的很可口。葡萄酒也不錯,確實很涼,香味濃郁,還帶有水果香。拉特諾夫將酒杯放下。
“這不是朔伊葡萄酒的同類,而是威爾特林綠葡萄酒,奧地利家園葡萄酒的同類。”
“這是專家説的話。”閔駒放下他的酒杯。“拉特諾夫先生,”他的聲音突然變成公事公辦的味道,“我們開門見山先説最重要的事:您對兄弟會員有義務,或者説得更明確些:您不可能擺脱我們。”
“説得更清楚些:您認為我被捏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