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你把相機拿去,將我們對手的照片交給我們。對敵人的同情就是敬獻自己的肉體。”閔駒起身,繞過寫字枱。“相機中已裝有一卷膠捲。三個備用膠捲由服務員童方初交給你。”
“他也一同對付俄國人嗎?”拉特諾夫將相機塞進口袋。
“大家都共同對付。我們要防止我們的國家,也就是三合會的世界國家受到侵略。”閔駒的語氣很強硬。“你去履行你的義務!這個期間,由我們來保護麗雲。”
他沒有把這種威脅説得更明確。拉特諾夫原指望麗雲在德國可以更好地防止三合會的報復,這種希望像肥皂泡一樣破滅了。
拉特諾夫沒有告辭就離開了“黑品官”。在上面的飯店裏,服務員在等他。他交給他三個小盒:三個備用膠捲。拉特諾夫將它們同相機放在一塊,同時以詢問似的目光注視着童方初。此人總是對他非常友好,而對寧林和“一些懲罰”則非常拘謹地表現出他內心的厭惡。童方初避開了這種目光,他凝視着吊在天花板上的一個燈籠。
“閔駒説,你也共同對付嗎?”
“是的,這是我的義務。”
“那你將做什麼?”
“殺死……”
“也殺死我?”
“如果你出賣我們——我宣過血誓,我就必須這樣做。”
“儘管我們是朋友?”
“對一個不服從命令的人不存在友誼。”童方初現在看着拉特諾夫,他的目光中含有一種懇求。“去幹他對你説的事!別企圖逃跑!沒有你能躲藏的地方。我們的兄弟會總能找到你。是今天,是明天,還是五年之後……時間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只有死。死你是逃不掉的。你宣過三十六條血誓,斬過白公雞的頭——劍始終懸在你的頭上。”
拉特諾夫沒有立即開車回格林瓦爾德,他繞了個圈將車停在他的理髮師的店前。他每次來這個理髮店,理髮師都把眼睛望着天,絕望地雙手一拍。這次他同樣表示吃驚。
“再重染?”
“對。一綹綹白髮又鑽出來了。”
“您好幸福!您就讓它們長。”
拉特諾夫坐到一個空的理髮椅上,斷然招手。“請將理髮圍布給我圍上,師傅!不討論!就這樣辦!我恰恰是個愛虛榮的人。”
“我再三重複這句話:這簡直豈有此理!”
“可能是,但是我喜歡金黃色!動手!”
理髮師嘆着氣開始洗拉特諾夫的頭髮。
不到兩小時拉特諾夫又將他的車停在他家車庫的門前。
麗雲在花園裏曬太陽——穿着一件極小的比基尼泳裝,就好像真的還可以省掉這塊料子似的。這件比基尼泳裝她是在薩爾布呂肯買的,當時她問弗蘭岑太太:
“這不太性感嗎?”
“這是一種最新式的泳裝,”弗蘭岑太太在笑。“買吧。”
“我穿上不害羞嗎?”
“你的這種身材穿上它正合適。男人們的眼珠會掉出來。”
“在國內這是禁止的。”
“現在你在德國。”
“在這裏女人們全都這樣……這樣毫無顧忌嗎?”
“她們無拘無束。她們按自己的口味過日子。誰也不禁止她們幹什麼。就是她們不戴胸罩,甚至裸體在岸灘上閒逛也不會有人過問,誰也不會感到氣憤。”
“在我們那裏即使在大街上接吻,也是不允許的。我穿這件比基尼泳裝真的不感到害羞?”
“肯定不會。”弗蘭岑太太又笑了,同時用一隻手摟着麗雲。“只是在你單獨躺在湖濱或海濱浴場時,你對男人們要當心!他們到處都一個德行。你不能捲進他們的談話中……男人們從遠古以來就是獵手,殺死一個獵物就增加他們一份自豪,所以你要當心!你自己知道你有多麼漂亮。”
“我不漂亮,我只是與眾不同,我是一箇中國女人。”
“正是這能吸引男人。”
麗雲就將這種緊身比基尼泳裝買了下來。
拉特洛夫踮着腳悄悄地走向她,朝她彎下身來吻她。她尖叫一聲猛地坐起來,兩個拳頭捅了個空。
“哎呀,是你!”在她看出是拉特諾夫時,她説道。
她抱着曲起的腿,突然變得很嚴肅,把想摸她的大腿的拉特諾夫的手推向一邊。這時他才注意到她發紅的眼睛和腫脹的眼泡。
“你哭過,麗雲?我的上帝,出了什麼事?有人來過這裏?”是三合會的人,他非常恐懼地想。某個對她進行監視的人與她談過話。我再也不讓她單獨一個人了。再也不!“他對你説了些什麼?”
“沒有人來過。怎麼會有人到我這兒?為什麼他要對我説些什麼?”
拉特諾夫深深地吸了口氣,可是仍然擔心。
“可是你哭過……”
“沒有哭。”
“你的眼泡腫了。”
“是太陽……我曬太陽曬得太久了。”
“娘娘,你對我説真話!”
她將臉扭向一側,呆視着一叢花。
“我收拾了……我們的……卧室。那時清潔女傭還沒來,糟糕的事也沒料到。”她吸了一口氣,接着問道,“你的衣櫥裏掛有女人衣服,有個抽屜內放有胸罩、長統襪和吊襪帶。這些東西是誰的?”
“弗蘭齊絲加-韋倫布魯赫的。”
“這是誰?”
“你問:這是誰?這是一個很熟的人。”
“你的情婦?你最後一個情婦?她住在你這裏?”
“有時……”
“有時——那也不會有滿櫥的女外衣、女內衣、胸罩和長統襪。”
“前幾天她就想讓人取走。這已過去了……”
“什麼已過去了?”麗雲的聲量增大。“她最後一次睡在你牀上是什麼時候?”
“我們是星期四分手的。”
“在我到慕尼黑前兩天!在這之前你和她同牀共枕!”
“你給我打來電話,我就立刻後退了。”
他想撫摩她的背,可是她猛地一驚。“別這樣!”從她的聲音抖動中,他聽出來她幾乎要哭了。“你整個時間都與她同牀共枕?”
“什麼叫整個時間?”
“自從你回到德國後……或者更早。你曾對我説:我從第一天起就愛你……全是假話。你繼續與你的情婦同牀共枕。”
“我認識弗蘭齊絲加要晚得多。是在我聽不到你任何一點消息的時候,在我弄清楚你不會來和不想來的時候。我的確沒料到我的申請書丟失了。我認為:麗雲不願意。”
“那麼在這種情況下你就草率地愛上了另一個女人?你怎麼能説‘我始終愛你’?怎麼能和另一個女人同牀共枕?一個人可以同時愛兩個女人嗎?”
“我孤獨,麗雲,非常孤獨。”
“我也一樣,可是在這段時間裏我並沒有去愛另一個男人……儘管這方面的機會或許會有千百次。”
“這我相信。”
“我拒絕了一切機會……但是你卻弄了個情婦。”
她轉過身來對着拉特諾夫,眼裏含着淚看着他。
“你欺騙了我。”
“你遠在一萬多公里之外。你我之間一直都是沉默。”
“這不能原諒。我愛你……”
“這我怎能知道?你從未向我表明。你總是不流露感情。你叫人看上去只是一個友好的外賓導遊,更多的就沒有了。”
“你不是可以問我嗎?”
“為了讓你笑話?”
“我把繪有姑娘的蠟染布送給你,這還不夠清楚?”
“我回到慕尼黑才看出這一點。”
“雖然這樣,你還弄個情婦!”她將頭向後一甩。“我恨你!”她用一種他還從未聽到過的聲音説道,“我恨這個弗蘭齊絲加。我明天就回薩爾布呂肯。你什麼也別説——我走!我馬上給弗蘭岑太太打電話。”
“娘娘,這不合適。”
“你別再喊我娘娘。我不是你的妃子!”
“你是我的妻子……”
“説謊!對你來講,我是個冒險家!三個月後一切都過去了。我飛回香港時,這個弗蘭齊絲加又會搬到你這裏來!她根本就不需要取走她的衣服。”
“三個月後你不會走。”拉特諾夫肯定地説道。
“會走!那時簽證到期了。”
“我將到外國人管理局申請無限期居留許可證。”
麗雲看着草地,沉默不語。她始終用她的雙手護在她的胸前。長髮散在她臉上,將臉完全遮住了。
“我不知道怎麼才好。”她説道,現在她的聲音都變了。
“你為什麼説這話,麗雲?”他將一隻手放到她肩上,這次她沒有不讓他碰。“我愛你,天長地久。”
“要是我留下的話,我不願再睡這張牀。我不能忍受。”
“我們在客房睡。”拉特諾夫抓住她的雙肩,想將她拉到懷裏;可是這時她用她的雙臂擋在她的胸前。“或者我把兩張牀換一換……照你的意願辦!重要的是你留在我身邊!”
“我睡我的房間,因為從你的衣櫥裏散發出來的這個女人的氣味,我不能忍受!”
“一言為定。明天一定讓弗蘭齊絲加把她的衣服取走。我另外買牀墊,我將衣櫥通通風,我給它們都噴上你的香水……滿意嗎?”
“我等着瞧。”
“麗雲,我們再沒有時間等待了。兩天以來發生了許多變化。一切都變了。”
她的目光在他的身上游移,然後穿過花園,注視着寬大的房屋。大門敞開着。清潔女傭在清掃有幾根撐柱的陽台,她在用眼睛斜視他們。十二年來她就在拉特諾夫家裏幫工,這期間她看到和聽到了許多事。直到上星期她還將弗蘭齊絲加當家庭主婦。她鬆了口氣,拉特諾夫終於又安定了。她很喜歡弗蘭齊絲加。她總是那麼和藹可親,有條有理,不像其他貴婦那樣把東西弄得亂七八糟;在她將她的衣服掛在衣櫥中時,她確信先生真的找到了一位太太。一位漂亮的太太。
現在他坐在花園的卧榻上吻着另一個女人,這多不光彩!在清掃入口處時她考慮在幹了十二年後她是否要聲明解除僱約,以免再繼續看到這種應受指摘的生活變遷。
她氣憤地打掃陽台,再次斜視他們,然後走進屋內,砰的一聲將門關上。儘管她什麼都沒説,可是她憤怒地想……這一聲他應當聽到!
“因為我在這裏,才一切都變了!”麗雲問道。“因為我的緣故你已遇到了麻煩?”
“也是,也不是。”
“那就是説,是!誰也不喜歡我!”
“應該説,誰也不認識你。”
“我使他們煩死了。現在你害怕……”
“是的,我害怕。”在她跳起來説最後一句話時,他抓住她的雙手,將她拉回到花園卧榻上。“不要簡單地先入為主……我的朋友們和其他一些人在想什麼,這對我來説根本無所謂。不,我為我們害怕。”
“從昨天起?”
“自從我回到德國以來,三合會……”
“德國不存在三合會!三合會根本不存在。全是煽動和欺騙宣傳。昨天看過影片後你自己説……”
“影片説謊,是説謊!説它説謊的原因是,實際情況全然不同。它更殘忍、更下流、更危險和更要人的命。麗雲,你現在仔細聽我説。”他抓住她的一雙軟綿綿的小手。“你別跳,別逃,別叫,要堅強,要非常堅強!你馬上聽到的事將決定我們的生活,決定我們的未來。”他深深吸了口氣,捏捏她的手又開始説道,“存在三合會。在慕尼黑,在世界各地都存在。我是他們的一名特派員,他們叫欽差……為了保護你,我已經幹了。我只是為了你才幹的,因為我愛你。”
他把這一年所發生的一切都説給麗雲聽了,這花了好長時間。清潔女傭沒説再見就走了;太陽失去了光輝,天空抹上了薄薄的紅雲。她感到涼,聳了聳肩,他把他的上衣披在她極小的比基尼泳裝上,再將上衣的扣子扣上。他對什麼都沒有保持沉默。他講了他不得不在一旁看着寧林兇殺,講了“多次懲罰”的野獸般的暴行,講了他成為洪門和14K兄弟所舉行的“儀式”,講了今天他從閔駒那裏領受的任務。這個任務就是要把一些人交給死神。
然後他沉默,低下頭不敢看麗雲。她像一尊玉製模特兒一樣呆呆地坐着,內心感到空虛。她失去語言能力。説不出一句話。她的心靈像是在真空中尋找依託,可是找不到。
“娘娘。”拉特諾夫用顫抖的聲音輕輕地説。他將頭放在她冰涼的雙手上,將他的嘴唇向裏面壓。為什麼我哭不出來?他問他自己。為什麼我連哭也哭不出來?我是一棵爛透了心的、一陣風就能使它從根上斷掉的樹嗎?當他聽到麗雲單調的和非常呆板的聲音時,他猛地一驚。
“你已成了一名罪犯!”
“他們強迫我這樣做……否則他們就要殺死你。”
“那你就相信了。”
“他們不讓我對此懷疑。他們通過走私海洛因就將我捏在手上了。”
“你應該去找警察。”
“在我知道你被他們折磨的情況下,我能去找嗎?早在K市他們就把一些受害者的照片給我看了,為了不讓我們在機場見面,他們又把你給劫持了。我害怕,麗雲。”
“這可是你的生命——不是我的。”
“這是我們的生命!”
“早在K市時?”
“是的。對我來講只有你!”
“你如此愛我?”
“我可以為你做你要我做的一切。為了他們不殺害你,我或許甚至可以去殺人。可是現在一切都兩樣了;你在我身邊,誰也不可能再將我們分開。”
“我的陛下……”她向他彎下腰,吻他的脖頸,將她的臉貼在他的頭髮上。“為了我,你忍受了這麼多心驚膽戰的事!為我是不值得這樣的……”
“除了你之外,我什麼也不想要。我不再有別的願望。我是個老人,一個疲憊的老人。這個老人在他的大房子裏等待着歲月流逝。後來你出現了,我心中的冰被化解,我突然明白了:生命只不過在雪的覆蓋之下……我又聽到了鳥在歌唱;又看到了風在搖曳樹梢;一切都像雨後那樣明亮、清新,這雨衝去了一切塵埃。”他仰視着她,緊緊抓住她,就像她在他淹死前將他救了起來似的。
她摸着他染成金黃色的頭髮,對着他微笑。“也就是説你是三合會會員,洪門白鬈髮!一個被人到處搜尋的人,收保護費的人,欽差。陛下,我們必須逃走!”
“逃往何處?我們可以永遠溜掉……但是到每個國家你都需要有簽證!可是你拿不到簽證,因為你只有三個月的探訪。我們必須設法非法潛入另一個誰也不找、誰也找不到的國家。”
“那我們就成了你們所説的失去了法律保護的人。”
“這你不能忍受,不是嗎?”
“我可以忍受一切——因為我愛你。”她舒服地裹在他的上衣中。天空被落日的餘輝映紅。
“我再也不會放開你,永遠不會。再也不會有那種沒有你的生活。”
“生活,我最親愛的,要去搏取。這話你不久前甚至還説過。現在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我們如何繼續生活?後幾個星期我們怎樣才能挺住?”她現在很冷靜,絲毫不動感情,就像在數數字一樣地説道,“閔駒的相機你放在哪裏?”
“在上衣口袋裏。”
她掏出小匣子和裝有三個膠捲的信封,將這扔到卧榻的墊子上。“你就為閔駒拍照片。”她説得很肯定。
“這意味着趕人去死。”
“你不要交出這些照片。”
“這辦不到,閔駒要求送回。”
“我將和你一起去。我和你一道坐到這些飯店裏。如果俄國人真的來了,你把他們照下來,我們將這些照片各加印一張,再將它們匿名寄到警察局。‘據説這些人要被三合會殺掉!’我們附上這些話,‘您不得公佈這些照片,否則這是頭一批,也是最後一批。您若遵守這一點,您或許還能收到更多的照片。’”
“警察局不會同意這一點。”
“警察局的人可也不會那麼笨。”
“如果他們不知道這些人是誰。他們怎麼發出警報呢?”
“這是他們的事,寶貝。”
“這辦不到。”拉特諾夫將這個匣子打開。匣子裏面是一架他從未見過的小相機。它是一個可以插進衣服翻邊中去的銀色圓鈕釦。拉特諾夫將它取出,插入他已裹在麗雲身上的上衣釦眼中。
“鈕釦相機,”他説道,“一架典型的間諜相機……早就眾所周知,可是它總是在被人有效地使用。”
“為什麼辦不到呢?”她又針對他的疑慮問道。
“閔駒會要未沖洗的膠捲。”
“他説過了?”
“沒有!”
“那你怎麼知道的?你是個測心術士?你要在清楚地瞭解後再去履行你的義務。”
他吻她的鼻尖,接着説道:“你這個狡猾的小壞蛋!我怎麼就沒有想到這個主意。但是你説得對,可以這麼辦。”
“我常常對。我還有對的,告訴你:你繼續幹。你繼續做特派員,一直到我們找到了逃走的辦法為止。就像他們迷惑你一樣,你去迷惑他們!只要你還是為他們幹事的三合會會員,我們就安全。我要認識一下閔駒。”
“他是決不會准許的。他們的兄弟會里面是不容許有婦女的。婦女會像飛上晨空的雲雀一樣吱吱地將秘密叫出去。我宣過血誓,既不讓父親也不讓母親,既不讓兒子也不讓兄弟,既不讓妻子也不讓祖父母得知三合會一個字。要是你想與閔駒對話,他會説你是從我這裏知道了他的姓名,我跟你談到過他……這是泄密!”
“我要見到他!”這聽起來像下命令。“他經常在黑品官飯店嗎?”
“幾乎每天晚上都在。”
“我將充當一位沒有危險的客人,我要把他照下來。”
“你瘋了!要寧林將你剁成八塊嗎?”
“我是個與其他許多人一樣的不起眼的客人。他有我的照片嗎?”
“我猜想有。”
“那讓我們做得更穩妥些。沒有人認識閔駒嗎?”
“有。我的朋友弗賴堡博士。他是個醫生,閔駒曾是他的病人。他有閔駒的照片。”
“太好了!”
“可是用這些照片警察局根本無法入手。”拉特諾夫嘴都笑歪了。“這是閔駒的胰腺、肺、肝和一些癌細胞轉移的片子。”
“你現在怎麼還要説這些笑話呢?陛下,我們什麼時候去光顧這些飯館?”
“留在家裏,把自己鎖在屋內。”
“我和你一起去!你明天干什麼?”
“我去地區行政管理部門,去外國人管理局。如果它們不完全死扣法律條款,那他們必然能理解我們的處境。問題在於他們是否能在他們的法規之外加以考慮。”
有道理的問題總得有人提出。
第二天上午接待拉特諾夫的這個官員還很年輕,他有一頭不深不淺的金黃色頭髮,這頭髮急需要理了。他客氣地向拉特諾夫打招呼,可是顯然態度很審慎。他是與不受歡迎的各種膚色的外國人打交道的人,他始終都會與談話對象保持距離。
“什麼事?”他問道。
“我要辦將探訪簽證轉成居留許可證的事。”
官員看着拉特諾夫,好像想説:他看上去倒還理智,可是他提出的問題完全是胡説八道。
“這不行。”他簡單地回答道。
拉特諾夫將一些材料推給官員,他將一條腿蹺到另一條腿上。要鎮靜,他對自己説道,要非常鎮靜。“我請您看一看。”他客氣地説道。
這位慕尼黑外國人管理局的官員翻翻這些材料,草草地看了一下。然後他抬起眼,搖了搖頭。
“我已經説過,這不行。王麗雲女士從德國大使館拿到了三個月的旅遊簽證,到期後她必須回國。”
“為什麼必須?”
“因為往後她不再有簽證。”
“所以我才會到這裏來。我想申請將旅遊簽證變成……”
“……這是不可能的。”官員打斷了他的話。
“究竟為什麼?”
“拉特諾夫先生,您是民族學家和旅遊作家,而不是法學家。這裏涉及到兩種完全不同的事。旅遊簽證允許探訪;居留簽證准許較長時間居留,這從它的名稱就能看出來。要拿到這種許可證必須提交這種居留對德國有利的證明。因此需要勞動局表態:所從事的工作在德國是否准許,這種職業是否迫切需要找人。這就是説;必須向德國大使館申請入境到德國承擔工作,再由大使館將這個申請連同一些必要的證明材料,如照片、顧主的要求、關於收入的説明、住所和經濟擔保書、醫療保險和社會保險等等轉給我們。”
“這一切對王女士都不成問題。”拉特諾夫感到自己變得很惱火。“她不搶哪個德國人的工作,她不會成為誰的負擔,在我這裏她有固定住所,我負責擔保,她在經濟上有保障,你們到底還要她具備什麼條件呢?”
“法律上沒有規定外國領養老金的人可以在這裏住下。”
“您怎麼這樣説呢!王女士才26歲。她願意與我一起生活。”
“與您一起生活,這在法律上也沒有規定。如果您娶王女士,那情況會有變化。可是同樣也有一些限制,這是為了防止所謂的假結婚,即只是為了居留許可證而結婚。如果王女士沒有在職業方面的過硬理由,我看幾乎沒有可能性。”
“我將用她做我的秘書。”
“勞動局不會承認。德國女秘書有的是。”
“她們會説漢語嗎?”
“您為什麼要用一個會説漢語的女秘書?”
“我的一些有關人類文化學的著作和旅遊報告已譯成漢語。我現在與幾家出版社和幾個科學家有通信來往。”
“如果説在這之前沒有説漢語的女秘書也辦成了,那我就不知道為何這個時候要作某些改變。”
“王女士有德國文學碩士學位。她的文憑現在就在你面前。”
“這可能是的,但是這與長期居留有何關係?”
“她要把我的新着譯成中文!”
“她也可以在她國內譯。”
“在她國內不好譯,她只有跟我一起譯。”
“這我就不懂了。您其他的一些著作沒有她也翻好了。”
“可是譯文常常很糟糕。”
“誰這樣説呢?”
“王女士。”
“我們是在繞圈子,拉特諾夫先生。”官員顯得不耐煩。“認可一個外國人和德國人通婚,這不符合聯邦共和國的利益。不管後面隱藏着什麼樣的個人命運。我們的法律非常明確。”
拉待諾夫的聲音變得很高。“眾所周知,數以千計的非洲人用五個不同的姓名在他們申報的五個不同地點領取社會救濟!這符合聯邦共和國的利益嗎?”
“如果我們抓到他們,那他們就要受罰和被驅逐出境。我們不是正在進行審理嗎?一些機關正忙得透不過氣來。”
“是的!那麼像王麗雲這樣的女士將被趕出去。”
“德國不是移民國。王女士有在國內重新提出申請的自由。我唯一能辦的是將簽證延長14天。”
拉特諾夫站起身,將這些材料捲起來,再在這裏辯論已毫無意義。
“我想找外國人管理局局長談談。”他生硬地説道。
“珀耳內爾博士先生出差了。”
“那麼請您將我的申請呈報地區行政管理機關。”
“克勒博士先生正在參加一個政策方面的會議。請您去找克勒博士的秘書處,它會給您一個確定的時問。可是我要告訴您:克勒博士後天去休假。最早您也得在四個星期後才能得到一個約定的時間。”
拉特諾夫沒説再見就離開了辦公室。
第二天,拉特諾夫開始在一些飯店巡迴監視,麗雲伴隨着他。當拉特諾夫將他在慕尼黑外國人管理局的談話情況告訴她時,她聽了非常生氣。
“德國人要把我扔出去嗎?”她叫道,“原因是我想與你共同生活,以及沒有對德國國家利益有利的職業嗎?你們這些德國人對此是怎麼理解的?成千上萬的外國服務人員生活在這裏,他們符合國家利益?這點你問了他們嗎?我清楚地知道他們在想:這個王麗雲是著名的拉特諾夫的情婦,有那麼一天他對她厭倦了,將她拋棄了,那麼我們就必須負擔她的生活了!這個德國納税人。拉特諾夫許諾‘麗雲和我一生不分離’,這不能算擔保。什麼叫一生?他比她大33歲,他會在她前面先死,也必然死在她前面,那時這個寡婦就要靠德國來養活了!我不要拿這個國家的錢!我只想留在你的身邊……他們究竟還有沒有心腸?”
“法律中不規定心腸。而對外國人,我們的官員們都有變態反應。”
“我想留在你身旁。每種法律中都會有好多辦法。”
“是的,都會有自行處理的迴旋餘地。這僅僅在於這個官員是否同意申請。在這種情況下,個人同情總會起作用。我感到在我們這件事上起決定作用的不是邏輯,而是個人好惡。然而我並不放棄努力。”
“我們可沒有時間了。我們想的是離開德國。”
“你憑一個有限期的旅遊簽證在哪個國家都拿不到入境簽證,更拿不到居留批准書。對你來講,三個月後所有的國境都封閉了!你只能回國。”
“我屬於你,誰也不能將我們拆開。”
“一個小小的德國官員就能拆開——你已經看到了。”
“如果他們不要我,我就不想留在德國,”麗雲眼裏含着淚説道,“我們在任何地方都能幸福。我不願在這個所謂的民主國家裏生活。我想象中的德國是另一個樣子。你們總是説自由……可是你們根本就不自由。你們向全世界喊叫:我們捍衞人權。慕尼黑要將我驅逐出去,那人權在哪裏?你們説謊,你們全都説謊!讓我們離開德國,陛下……”
“我要找到一條出路。”
在麗雲的簽證到期前,我們必須離開德國,他心想。我們真的沒有多少時間了,某些事必然要發生……很快就會發生……可是,是什麼事呢?
這是個他不知道答案的問題。
這兩天的中午和晚上他們都在一些飯店閒坐、吃飯,並監視其他的客人。那些感到驚奇的老闆們來到他的桌前,可是拉特諾夫讓他們放心。“今天不收錢,”他説道,“我在這裏是客人,不是特派員。”
他當然不是客人。老闆們並沒有給他們拿來帳單,而是給他們拿來一些贈給客人的小禮物。這些小禮物是隨菜餚一起端上來的。送給麗雲的是玫瑰、小瓶香水、極薄的小瓷碟、上等葡萄酒和最醇的茅台酒。
“我到底該把誰照下來?”拉特諾夫輕輕地問了一下麗雲,“所有到後面去的人?這真是胡鬧……他們只是上廁所。”
“你必須留神,寶貝,”麗雲輕聲説道,“誰在廁所裏呆了十分鐘以上,你就得把他拍下來。上廁所不需要十分鐘。誰遲遲不回來,那他一定呆在老闆那裏……”
“如果他有便秘的毛病呢?他大便不出來,就要因此上閔駒的黑名單?想想吧,這多可怕:某人上了死亡名單,是由於腸子懶得動!”
他們後來在第四家,也是最後一家飯館,即荷花園飯店,他們似乎取得了成績。兩個男人一起去盥洗室,在那裏停留了半個小時。拉特諾夫繞過他的酒杯偷偷把他們拍下來了。他們看上去不像俄國人——可俄國人又是什麼樣子呢?
“即使在這裏我們也可能搞錯。”拉特諾夫將相機又塞進去。
“他們可能是同性戀者,在盥洗室相會,這是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