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昌基地,“地平線”號航天。飛機從它的發動機噴出的大團白霧中探出頭來,轟鳴着開上藍天。機艙裏坐着水娃和其他十四名鏡面清潔工.經過三個月的地面培訓,他們被從六十人中挑選出來.首批進入太空進行實際操作。
在水娃這時的感覺中,超重遠不像傳説中的那麼可怕,他甚至有一種熟悉的舒適感,這是孩子被母親緊緊抱在懷中的感覺。在他右上方的舷窗外,天空的藍色在漸漸變深。艙外隱約傳來爆破螺栓的啪啪聲,助推器分離,發動機聲由震耳的轟鳴變為蚊子似的嗡嗡聲。天空變成深紫色,最後完全變黑,星星出現了,都不眨眼,十分明亮。嗡嗡聲嘎然而止,艙內變得很安靜,座椅的振動消失了,接着後背對椅面的壓力也消失了,失重出現。水娃他們是在一個巨大的水池中進行的失重訓練,這時的感覺還真像是浮在水中。
但安全帶還不能解開,發動機又嗡嗡地叫了起來,重力又把每個人按回椅子上,漫長的變軌飛行開始了。小小的舷窗中,星空和海洋交替出現,艙內不時充滿了地球反射的藍光和太陽白色的光芒。窗口中能看到的地平線的弧度一次比一次大,能看到的海洋和陸地的景色範圍也一次比一次大。向同步軌道的變軌飛行整整進行了六個小時,舷窗中星空和地球的景色交替也漸漸具有催眼作用,水娃居然睡着了。但他很快被擴音器中指令長的聲音驚醒,那聲音説變軌飛行結束了。
艙內的夥伴們紛紛飄離座椅,緊貼着舷窗向外瞅。水娃也解開安全帶,用游泳的動作笨拙地飄到離他最近的舷窗,他第一次親眼看到了完整的地球。但大多數人都擠在另一側的舷窗邊,他也一蹬艙壁竄了過去,因速度太快在對面的艙壁上碰了腦袋。從舷窗望出去,他才發現“地平線”號已經來到中國太陽的正下方,反射鏡已佔據了星空的大部分面積,航天飛機如同是飛行在一個巨大的銀色穹頂下的一隻小蚊子。“地平線”號繼續靠近,水娃漸漸體會到鏡面的巨大:它已佔據了窗外的所有空間,一點都感覺不到它的弧度;他們彷彿飛行在一望無際的銀色平原上。距離在繼續縮短,鏡面上現了“地平線”號的倒影。可以看到銀色大地上有一條條長長的接縫,這些接縫像地圖上的經緯線一樣織成了方格,成了能使人感覺到相對速度的惟一參照物。漸漸地,銀色大地上的經線不再平行,而是向一點會聚,這趨勢急劇加快,好像“地平線”號正在駛向這巨大地圖上的一個極點。極點很快出現了,所有經向接縫都會聚在一個小黑點上,航天飛機向着這個小黑點下降,水娃震驚地發現,這個黑點竟是這銀色大地上的一座大樓,這座大樓是一個全密封的圓柱體,水娃知道,這就是中國太陽的控制站,是他們以後三個月在這冷寂太空中惟一的家。
太空蜘蛛人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每天(中國太陽繞地球一週的時間也是24小時),鏡面清潔工們駕駛着一台台有手扶拖拉機大小的機器擦光鏡面,他們開着這些機器在廣闊的鏡面上來回行駛,很像在銀色的大地上耕種着什麼,於是西方新聞媒體給他們起了一個更有詩意的名字:“鏡面農夫”。這些“農夫”們的世界是奇特的,他們腳下是銀色的平原,由於鏡面的弧度;這平原在遠方的各個方向緩緩升起,但由於面積巨大,周圍看上去如水面般平坦。上方;地球和太陽總是同時出現,後者比地球小得多.倒像是它的一顆光芒四射的衞星。在佔據天空大部分的地球上,總能看到一個緩緩移動的圓形光斑,在地球黑夜的一面這光斑尤其醒目,這就是中國太陽在地球上照亮的區域。鏡面可以調整形狀以改變光斑的大小,當銀色大地在遠方上升的坡度較陡時,光斑就小而亮,當上升坡度較緩時,光斑就大而暗。
但鏡面清潔工的工作是十分艱辛的,他們很快發現,清潔鏡面的枯燥和勞累,比在地球上擦高樓有過之而無不及。每天收工回到控制站後,往往累得連太空服都脱不下來。隨着後續人員的到來,控制站裏擁擠起來,人們像生活在一個潛水艇中。但能夠回到站裏還算幸運,鏡面上距站最遠處近一百公里,清潔到外緣時往往下班後回不來,只能在“野外”過“夜”,從太空服中吸些流質食物,然後懸在半空中睡覺。工作的危險更不用説,鏡面清潔工是人類航天史上進行太空行走最多的人,在“野外”,太空服的一個小故障就足以置人於死地,還有微隕石、太空垃圾和太陽磁暴等等。這樣的生活和工作條件使控制站中的工程師們怨氣沖天,但天生就能吃苦的“鏡面農夫”們卻默默地適應了這一切。
在進入太空後的第五天,水娃與家裏通了話,這時水娃正在距控制站五十多公里處幹活,他的家鄉正處於中國太陽的光斑之中。
水娃爹:“娃啊,你是在那個日頭上嗎;它在俺們頭上照着呢,這夜跟白天一樣啊!”
水娃:“是,爹,俺是在上面!”
水娃娘:“娃啊;那上面熱吧?”
水娃:“説熱也熱,説冷也冷,俺在地上投了個影兒,影兒的外面有咱那兒十個夏天熱,影兒的裏面有咱那兒十個冬天冷。”
水娃娘對水娃爹:“我看到咱娃了,那日頭上有個小黑點點!”
水娃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的眼淚湧了出來,説:“爹、娘,俺也看到你們了,亞洲大陸的那個地方也有兩個小黑點點!明天多穿點衣服,我看到一大股寒流從大陸北面向你們那裏移過來了!”
……
三個月後換班的第二分隊到來,水娃他們返回地球去休三個月的假。他們着陸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每人買了一架單筒高倍望遠鏡。三個月後他們回到中國太陽上,在工作的間隙大家都用望遠鏡遙望地球,望得最多的當然還是家鄉,但在四萬公里的距離上是不可能看到他們的村莊的。他們中有人用粗筆在鏡面上寫下了一首稚拙的詩:
在銀色的大地上我遙望家鄉
村邊的媽媽仰望着中國太陽
這輪太陽就是兒子的眼睛
黃土地將在這目光中披上綠裝
“鏡面農夫”們的工作是出色的,他們逐漸承擔了更多的任務,範圍都超出了他們的清潔工作。首先是修復被隕石破壞的鏡面,後來又承擔了一項更高層次的工作:監視和加固應力超限點。
中國太陽在運行中,其姿態總是在不停地變化,這些變化是由分佈在其背面的三千台發動機完成的。反射鏡的鏡面很薄,它由背面的大量細梁連成一個整體,在進行姿態或形狀改變時,有些位置可能發生應力超限,如果不及時對各發動機的出力給予糾正,或在那個位置進行加固,任其發展,超限應力就可能撕裂鏡面。這項工作的技術要求很高,發現和加固應力超限點都需要熟練的技術和豐富的經驗。
除了進行姿態和形狀調整外,最有可能發生應力超限的時間是在軌道理髮時,這項操作的正式名稱是:光壓和太陽風所致軌道誤差修正。太陽風和光壓對面積巨大的鏡面產生作用力,這種力量在每平方公里的鏡面上達兩公斤左右,使鏡面軌道變扁上移,在地面控制中心的大屏幕上,變形的軌道與正常的軌道同時顯示,很像是正常的軌道上長出了頭髮,這個離奇的操作名稱由此而來。軌道理髮時鏡面產生的加速度比姿態和形狀調整時大得多,這時“鏡面農夫”們的工作十分重要,他們飛行在銀色大地上空,仔細地觀察着地面的每一處異常變化,隨時進行緊急加固,每次都出色地完成了任務。他們的收人因此增長很多.但這中間得利最多的,還是已成為中國太陽工程第一負責人的莊宇,他連普通大學畢業生也不必僱了。
但“鏡面農夫”們都明白,他們這批人是第一批也是最後一批只有小學文化程度的太空工人了,以後的太空工人最低也是大學畢業的。但他們完成了莊宇所設想的使命:證明了太空開發中的底層工作最用要的是技巧和經驗,是對艱苦環境的適應能力,而不是知識和創造力;普通人完全可以勝任。
但太空也在改變着“鏡面農夫”們的思維方式,沒有人能像他們這樣,每天從三萬六千公里居高臨下看地球,世界在他們面前只是一個可以一眼望全的小沙盤,地球村對他們來説不是一個比喻,而是眼前實實在在的現實。
“鏡面農夫”作為第一批太空工人,曾在全世界引起了轟動。但隨着近地空間開發產業化的飛速發展,許多超級工程在太空中出現,其中包括用微波向地面傳送電能的超大型太陽能電站,微重力產品加工廠等,容納十萬人的太空城也開始建設。大批產業工人擁向太空,他們都是普通人,世界漸漸把“鏡面農夫”們忘記了。
幾年後,水娃在北京買了房子,建立了家庭,又有了孩子。每年他有一半時間在家裏,一半時間在太空。他熱愛這項工作,在三萬多公里高空的銀色大地長時間地巡行,使他的心中產生了一種超脱的寧靜;他覺得自己已找到了理想的生活,未來就如同腳下的銀色平原一樣平滑地向前伸展。但後來的一件事打破了這種寧靜,徹底改變了水娃的心路歷程,這就是他與史蒂芬·霍金的交往。
沒有人想到霍金能活過一百歲,這既是醫學的奇蹟,也是他個人精神力量的表現。當近地軌道的第一所太空低重力療養院建立後,他成為第一位療養者。但上太空的超重差一點要了他的命,返回地面也要經受超重,所以在太空電梯或反重力艙之類的運載工具發明之前,他可能回不了地球了。事實上,醫生建議他長住大空,因為失重環境對他的身體是最合適不過的。
霍金開始對中國太陽沒什麼興趣,他從低軌道再次忍受加速重力(當然比從地面進入太空時小得多)來到位於同步軌道的中國太陽,是想看看在這裏進行的一項關於背景輻射強度各向微小異性的宇宙學觀測,觀測站之所以設在中國太陽背面,是因為巨大的反射鏡可以擋住來自太陽和地球的於擾。但在觀測完成,觀測站和工作小組都撤走後,霍金仍不想走,説他喜歡這裏,想多呆一陣兒。中國太陽的什麼東西吸引了他,新聞界做出了各種猜測,但只有水娃知道實情。
在中國太陽生活的日子裏,霍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在鏡面上散步,讓人不可理解的是,他只在反射鏡的背面散步,每天散步的時間長達幾個小時。空間行走經驗最豐富的水娃被站裏指定陪博士散步。這時的霍金已與愛因斯坦齊名,水娃當然聽説過他,但在控制站內第一次見到他時還是很吃驚,水娃想像不出一位癱瘓到如此程度的人怎麼做出這麼大的成就,儘管他對這位大科學家做了什麼還一無所知。但在散步時,絲毫看不出霍金的癱瘓,也許是有了操縱電動輪椅的經驗,他操縱太空服上的微型發動機與正常人一樣靈活。
霍金與水娃的交流很困難,他雖然植入了由腦電波控制的電子發聲系統,説話不像上個世紀那麼困難了,但他的話要通過即時翻譯器譯成中文水娃才能聽得懂。按領導的交待,為了不影響博士思考問題,水娃從不主動搭話,但博士卻很願與他交談。
博士最先是問水娃的身世,然後回憶起自己的早年,他向水娃講述童年時在阿爾班斯住的那幢陰冷的大房子,冬天結了冰的高大客廳中響着瓦格納的音樂;還有那輛放在奧斯明頓磨坊牧場的馬戲車;他常和妹妹瑪麗一起乘着它到海灘去;還有他常與父親去的齊爾頓領地的愛文家燈塔……水娃驚歎這位百歲老人的記憶力,更讓他吃驚的是,他們之間居然有共同語言,水娃講述家鄉的一切,博士很愛聽,當走到鏡面邊緣時還讓水娃指給他看家鄉的位置。
時間長了,談話不可避免地轉到科學方面,水娃本以為這會結束他們之間難得的交流,但並非如此,向普通人用最通俗的語言講述艱深的物理學和宇宙學,對博士似乎是一種休息。他向水娃講述了大爆炸.黑洞.量子引力,水娃回去後就啃博士在上世紀寫的那本薄薄的小書,再向站裏的工程師和科學家請教,居然明白了不少。
“知道我為什麼喜歡這裏嗎?”一次散步到鏡面邊緣時,博士對着從邊緣露出一角的地球對水娃説,“這個大鏡面隔開了下面的地球,使我忘記了塵世的存在,能全身心地面對宇宙。”
水娃説:“下面的世界好複雜的,可從這裏遠遠地看,宇宙又是那麼簡單,只是空間中撒着一些星星。”
“是的,孩子,真是這樣。”博士點點頭説。
反射鏡的背面與正面一樣,也是鏡面,只是多瞭如一座座小黑塔似的姿態和形狀調整發動機。每天散步時,博士和水娃兩人就緊貼着鏡面緩緩地飄行,常常從中心一直飄到鏡面的邊緣。沒有月亮時,反射鏡的背面很黑,表面是星空的倒影。與正面相比,這裏的地平線很近,且能看出弧形,星光下,由支撐梁組成的黑色經緯線在他們腳下移動,他們彷彿飄行在一個寧靜的小星球的表面。遇上姿態或形狀調整,反射鏡背面的發動機啓動;這小星球的表面被一柱柱小火苗照亮,更使這裏顯出一種美麗的神秘。在這小小的世界之上,銀河在燦爛地照耀着。就在這樣的境界中,水娃第一次接觸到宇宙最深層的奧秘,他明白了自己所看到的所有星空,在大得無法想像的宇宙中也只是一粒灰塵,而這整個宇宙,不過是百億年前一次壯麗焰火的餘燼。
許多年前作為蜘蛛人踏上第一座高樓的樓頂時,水娃看到了整個北京;來到中國太陽時,他看到了整個地球;現在,水娃面對着他人生第三個壯麗的時刻,他站到了宇宙的樓頂上,看到了他以前做夢都不會想到的東西,雖然這知識還很粗淺,但足以使那更遙遠的世界對他產生了一種難以抗拒的吸引力。
有一次水娃向站裏的一位工程師説出了自己的一個困惑:“人類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就登上了月球,為什麼後來反而縮了回來,到現在還沒登上火星,甚至連月球也不去了?”
工程師説:“人類是現實的動物,上世紀中葉那些由理想主義和信仰驅動的東西是沒有長久生命力的。”
“理想和信仰不好嗎?”
“不是説不好,但經濟利益更好,如果從那時開始人類就不惜代價,做飛向外太空的賠本買賣,地球現在可能還在貧困之中,你我這樣的普通人反而不可能進入太空,雖然只是在近地空間。朋友,別中了霍金的毒,他那套東西一般人玩不了的!”
水娃從此變了,他仍然與以前一樣努力工作,表面平靜地生活,但顯然在想着更多的事。
時光飛逝,二十年過去了。這二十年中,水娃和他的夥伴們從三萬六千公里的高度清楚地看到了祖國和世界的變化,他們看到,三北防護林形成了一條橫貫中國東西的綠帶,黃色的沙漠漸漸被綠色覆蓋,家鄉也不再缺少雨水和白雪,村前乾枯的河牀又盈滿了清流……這一切也有中國太陽的一份功勞,它在改變大西北氣候的宏大工程中起了很大的作用。除此之外,這些年中國太陽還於了許多不尋常的事,比如融化乞力馬扎羅山的積雪以緩解非洲乾旱,使舉行奧運會的城市成為真正的不夜城……
但對於最新的技術來説,用這種方式影響天氣顯得過於笨拙,且有太多的負作用,中國太陽已完成了它的使命。
國家太空產業部舉行了一個隆重的儀式,為人類第一批太空產業工人授勳。這不僅僅是表彰他們二十年來的辛勤而出色的工作,更重要的是,這六十位只有小學和初中文化程度的青年進人太空工作,標誌着太空開發已對所有人敞開了大門,經濟學家們一致認為,這是太空開發產業化的真正開端。
這個儀式引起了新聞媒體的極大注意,除了以上的原因,在普通大眾心中,“鏡面農夫”們的經歷具有傳奇色彩,同時,在這個追逐與忘卻的時代,有一個懷舊的機會也是很不錯的。
當年那些憨厚朴實的小夥子現在都已人到中年,但他們看上去變化並不是太大,人們從全息電視中還能認出他們。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已通過各種方式接受了高等教育,其中有一些人還獲得了太空工程師的職稱,但無論在自己還是公眾的眼裏,他們仍是那羣來自鄉村的打工者。
水娃代表夥伴們講話,他説:“隨着電磁輸送系統的建成,現在進入近地空間的費用,只及乘飛機飛越太平洋費用的一半,太空旅行已變成了一件平常而平淡的事。但新一代人很難想像,在二十年前進入太空對一個普通人來説意味着什麼,很難想像那會是怎樣令他激動和熱血沸騰,我們就是那樣一羣幸運者。
“我們這些人很普通,沒什麼可説的,我們能有這樣不尋常的經歷是因為中國太陽。這二十年來,它已成為我們的第二家園,在我們的心目中它很像一個微縮的地球。最初,我們把鏡面上的接縫當做北半球的經緯線,説明自己的位置時總是説在北緯多少度、東經西經多少度;到後來,隨着我們對鏡面的熟悉,漸漸在上面劃分出了大陸和海洋,我們會説自己是在北京或莫斯科,我們每個人的家鄉在鏡面上也都有對應的位置,對那一塊我們擦得最勤……在這個銀色的小地球上我們努力工作,盡了自己的責任。先後有五位鏡面清潔工為中國太陽獻出了生命,他們有的是在太陽磁爆暴發時沒來得及隱蔽,有的是被隕石或太空垃圾擊中。
現在,這塊我們生活和工作了二十年的銀色土地就要消失了,我們很難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感受。”
水娃沉默了,已是太空產業部部長的莊宇接過了話頭説:“我完全理解你們的感受,但在這裏可以欣慰地告訴大家:中國太陽不會消失!這我想你們也都知道了,對於這樣一個巨大的物體,不可能採用上世紀的方式,讓它墜入大氣層燒掉,它將用另一種方式找到自己的歸宿:其實很簡單,只要停止進行軌道理髮,並進行適當的姿態調整,太陽風和光壓將最終使它超過第二宇宙速度,離開地球成為太陽的衞星。許多年後,行星際飛船會在遙遠的地方找到它,那時我們也許會把它變成一個博物館,我們這些人會再次回到那銀色的平原上,一起回憶我們這段難忘的歲月。”
水娃突然顯得激動起來,他大聲問莊宇:“部長先生,你真的認為會有這一天,你真的認為會有行星際飛船嗎?”
莊宇呆呆地看着水娃,一時説不出話來。
水娃接着説:“上世紀中葉,當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印下第一個腳印時,幾乎所有的人都相信人類將在十到二十年之內登上火星。現在,八十六年過去了,別説火星了,月球也再沒人去過,理由很簡單:那是賠本買賣。
“上世紀冷戰結束後,經濟準則一天天地統治世界,人類在這個準則下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現在,我們消滅了戰爭和貧困,恢復了生態,地球正在變成一個樂園。這就使我們更加堅信經濟準則的正確性,它已變得至高無上,滲透到我們的每個細胞中,人類社會已變成了百分之百的經濟社會,投入大於產出的事是再也不會做了。對月球的開發沒有經濟意義,對行星的大規模載人探測是經濟犯罪,至於進行恆星際航行,那是地地道道的精神變態,現在,人類只知道投入、產出。並享受這些產出了!”
莊宇點點頭説:“本世紀人類的太空開發仍侷限於近地空間,這是事實,它有許多更深刻的原因,已超出了我們今天的話題。”
“沒有超出,現在,我們有了一個機會,只需花很少的錢就能飛出近地空間進行遠程宇宙航行。太陽光壓可以把中國太陽推出地球軌道,同樣能把它推到更遠的地方。”
莊宇笑着搖搖頭:“呵,你是説把中國太陽做為一個太陽帆船?從理論上説是沒問題的,反射鏡的主體薄而輕,面積巨大,經過長期的光壓加速,理論上它會成為人類迄今發射過的速度最快的航天器。但這也只是從理論而言,實際情況是,一艘船隻有帆並不能遠航,它上面還要有人,一艘無人的帆船隻能在海上來回打轉,連港口都駛不出去,記得史蒂文森的《金銀島》裏對此有生動的描述。要想借助於光壓遠航並返回,反射鏡需要精確而複雜的姿態控制,而中國太陽是為在地球軌道上運行而設計的,離開了人的操作,它自己只能沿着無規則的航線瞎飄一氣,而且飄不了太遠。”
“不錯,但它上面會有人的,我來駕駛它。”水娃平靜地説。
這時,收視統計系統顯示,對這個頻道的收視率急劇上升,全世界的目光正在被吸引過來。
“可你一個人同樣控制不了中國大陽,它的姿態控制至少需要……”
“至少需要十二人,考慮到星際航行的其它因素,至少需要十五到二十人,我相信會有這麼多志願者的。”
莊宇不知所措地笑笑:“真沒想到,我們今天的談話會轉移到這個方向。”
“莊部長,二十年多前,你不止一次地改變了我的人生方向。”
“可我萬萬沒有想到你沿着那個方向走了這麼遠,已遠遠超過我了。”莊宇感慨地説,“好吧,很有意思,讓我們繼續討論下去吧!嗯……很遺憾,這個想法是不可行的:中國太陽最合理的航行目標是火星,可你想過沒有,中國太陽不可能在火星上登陸,如果要登陸;將又是一筆巨大的開支,會使這個計劃失去經濟上的可行性;如果不登陸,那和無人探測器一樣,有什麼意思呢?”
“中國太陽不去火星。”
莊宇迷惑地看着水娃,“那去哪裏?木星?”
“也不是木星,去更遠的地方。”
“更遠?去海王星?去冥王……”莊宇突然頓住,呆呆地盯着水娃看了好一會兒,“天啊,你不會是説……”
水娃堅定地點點頭:“是的,中國太陽將飛出太陽系,成為恆星際飛船!”
與莊宇一樣,全世界頓時目瞪口呆。
莊車兩眼平視前方,機械地點點頭:“好吧,就讓我們不當你是在開玩笑,你讓我大概估算一下……”説着他半閉起雙眼開始心算。
“我已經算好了:藉助太陽的光壓,中國太陽最終將加速到光速的十分之一,考慮到加速所用的時間,大約需四十五年時間到達比鄰星。然後再借助比鄰星的光壓減速,完成對半人馬座三星系統的探測後,再向相反的方向加速,再用幾十年時間返回太陽系。聽起來是個美妙的計劃,但實際上只是一個根本不可能實現的夢想。”
“你又想錯了,到達比鄰星後中國太陽不減速,以每秒三萬多公里的速度掠過它,並藉助它的光壓再次加速,飛向天狼星。如果有可能,我們還會繼續蛙跳,飛向第三顆恆星,第四顆……”
“你到底要幹什麼?”莊宇失態地大叫起來。
“我們向地球所要求的,只是一套高可靠性但規模較小的生態循環系統。”
“用這套系統維持二十個人上百年的生命?”
“聽我説完,和一套生命低温冬眠系統。在航行的大部分時間我們處於冬眠狀態,只在接近恆星時才啓動生態循環系統;按目前的技術,這足以維持我們在宇宙中航行上千年。當然,這兩套系統的價格也不低,但比起人類從頭開始一次恆星際載人探測來,它所需資金只有其千分之一。”
“就是一分錢不要,世界也不會允許二十個人去自殺。”
“這不是自殺,只是探險,也許我們連近在眼前的小行星帶都過不去;也許我們會到達天狼星甚至更遠,不試試怎麼知道?”
“但有一點與探險不同:你們肯定是回不來了。”
水娃點點頭:“是的,回不來了。有人滿足於老婆孩子熱炕頭,從不向與己無關的塵世之外掃一眼;有的人則用盡全部生命,只為看一眼人類從未見過的事物。這兩種人我都做過,我們有權選擇各種生活,包括在十幾光年之遙的太空中飄蕩的一面鏡子上的生活。”
“最後一個問題:在上千年的時間裏,以每秒幾萬甚至十幾萬公里的速度掠過一顆又一顆恆星,發回人類要經過幾十年甚至幾個世紀才能收到的微弱的電波,這有太大意義嗎?”
水娃微笑着向全世界説:“飛出太陽系的中國太陽,將會使享樂中的人類重新仰望星空,喚回他們的宇宙遠航之夢,重新燃起他們進行恆星際探險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