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錢謙益和柳如是到蘇州已經兩天了。他們沒有進城,下榻在閶門外彩雲裏已故徐太僕家的東園。徐太僕名時泰,萬曆年間進士。他家是三吳數一數二的鉅富,在蘇州擁有的園林房產不下七八處之多,這東園是徐太僕暮年靜養之所,雖然不甚寬敞,卻頗為清靜幽雅。錢謙益深喜它境界不俗,出入蘇州時,每每在這兒落腳。
由於事先約定要到蘇州來聚齊的陳在竹和錢養先一直不見蹤影,錢謙益對於這半個月來,他們二人在外間活動的情形至今摸不清底細。眼看已經是三月二十三,再過五天,就是虎丘大會。雖然這兩位心腹族人的辦事本領都是可以信賴的,但是這一次的使命非比尋常,而且時間緊迫,因此錢謙益始終暗暗懸着一份心,生怕會出什麼婁子。
錢謙益的擔心,説來也並非多餘。一個多月前,他得到內閣首輔周延儒傳來的信息,諷示他運用自身在士林當中的威望和影響,設法促使東林、復社方面停止對阮大鋮的激烈抨擊,改而採取比較寬容的態度,以此作為他錢謙益復官起用的一種交換條件。當時,錢謙益就頗為猶豫,而且對於周延儒的刁難要挾深為氣憤。不過,他苦苦等待、鑽營了十三年之後,終於出現這麼一個轉機,卻又無論如何都捨不得輕易放棄掉。他隱隱預感到,這是他的最後機會。
如果加以拒絕,他也許將會抱憾終生,死不瞑目。因此,躊躇再三。
錢謙益還是橫下了心,決定冒險嘗試一下。
經過同陳在竹、錢養先,自然還有柳如是,反覆磋商研究,錢謙益同意了一個在他看來比較可行的計劃。這個計劃是這樣的:按照他們的估計,替阮大鋮開脱的主要阻力,當然是來自復社。不過在復社當中,真正堅決強硬反對阮大鋮的,除了少數像吳應箕這樣的激烈分子之外,還有就是陳貞慧、黃宗羲、顧杲、侯方域這批東林黨人的後代,他們的父祖輩在魏忠賢專權的時代,曾受到嚴酷的迫害,對於閹黨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讓他們捐棄舊怨,寬恕阮大鋮,看來是辦不到的。不過,在整個復社當中,以上兩類人畢竟是少數,多數的成員,與阮大鋮其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仇怨,無非瞧着現時在士林當中,罵閹黨、斥小人是件時髦的事兒,於是也跟着瞎鬧騰,希望藉此出出風頭,博得個“君子”的美名。近幾年來,事實上已經有一些人對這種沒完沒了的“門户之爭”頗感厭倦,流露過和衷共濟的想法。如果設法聯絡第三種人,再通過他們説服第二種人,那麼就能夠把相當大的一批人爭取過來。此外,看來同樣重要的是:目前復社的成員雖然人人都以“清流”自居,以“君子”自命,實際上其中卻分門立派,各有各的小圈子,利益、打算都不相同。
過去已經是面和心不和,自從復社的創始人張溥於去年逝世之後,各派之間的明爭暗鬥,更加日甚一日。如果能巧妙利用他們的矛盾,使之尖鋭激烈起來,那麼到時又可以爭取到一批人。只要把大多數人拉到自己這一邊,剩下的少數人士縱然強項頑固,也無濟於事了。
基於這樣的分析和估計,他們決定首先從兩個方面來實施他們的計劃:一方面,派錢養先帶着幾名族中心腹子弟,到揚州去找鄭元勳。因為鄭元勳曾經向錢養先表露過對於目前這樣壓制阮大。
鋮有不同看法,加上他又是本屆復社大會主持者之一,只要説動他,再通過他去聯絡説服其餘的人,事情就會順當得多。鑑於平日鄭元勳對錢謙益奉若神明,巴結得不得了,估計錢養先此行問題不大。另一方面,則是派出陳在竹,也帶着幾個得力的子弟,到松江一帶去活動,散佈吳應箕、陳貞慧等人對舊幾社一派人極端不滿,認為他們成心拆台,攪亂社局,以便取而代之,因此準備在虎丘大會上同他們攤牌算賬的謠言,從而煽動舊幾社一派人的憤怒,使之在未來的鬥爭中即使不倒過來,至少也保持中立。當以上兩個方面都辦成之後,接下來,就在虎丘大會上,由鄭元勳發難,錢家的族人弟子羣起響應,提出寬宥阮大鋮的主張,並且憑仗多數作出公議,布示四方,上達朝廷。只要能做到這一步,事情就算成功了。
最後,根據柳如是的建議,在整個計劃進行的過程中,錢謙益都避免直接出面,只在幕後調度指揮。這樣,萬一事情失敗,也不至於嚴重損害錢謙益的聲譽和地位。
這個計劃,陳在竹和柳如是都覺得比較切實穩妥,錢養先尤其樂觀,認為已是萬無一失。受了他們的鼓舞,錢謙益的勁頭也來了。事實上,一旦擺脱了開始那種猶豫消極的狀態之後,他所表現出來的巨大熱情和過人精力,使手下的人都為之驚訝。為了推動計劃的實施,近一個月,錢謙益已經全力以赴地行動起來。他先修了一封措辭得體而又意思明確的信,託人送往北京,向周延儒表示態度;同時,又再拿出幾千兩銀子作為活動費用,交給陳在竹和錢養先帶上,命他們立即分頭出發。
這之後,他就開始利用他在士林中的崇高聲望,一改近幾年懶於見客的習慣,對於來訪的人士,不論貴賤高低、熟與不熟,一律給予接見,優禮相待;對於他們的請託要求,也儘可能給予滿足或幫助,使這些人一個個都受寵若驚、大為感動;受到恩惠的,對他更是滿懷感激。消息一傳開,又招引來史多的拜訪者。以至到後來,半野堂前竟弄得一天到晚轎馬不斷,城裏城外的客店都住滿了等待接見的人。錢謙益也不辭勞苦,一邊服着蔘湯,一邊抖擻精神接客。在這期間,他自然也想方設法散佈例如“虜寇交煎,國事日危,亟宜平息黨爭,和衷共濟”一類的論調,只是迴避不提阮大鋮這一點。這樣一直忙了將近一個月,眼看同陳在竹、錢養先約定的會合日期已到,他才帶着柳如是匆匆趕到蘇州來。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幾天過去了,陳、錢二人卻沒有一個回來覆命,錢謙益就有點擔心了。他不由得開始想,自己是不是把事情估計得太簡單?事實上吳應箕、陳貞慧那一幫子人數雖少,在復社當中的影響力仍然相當大。加上阮大鋮是欽定逆案中的成員,是狗彘不如的閹黨兒子,這種觀念十多年來已經在人們的頭腦裏生了根,一旦要加以改變,絕不是件容易的事。何況,士林當中的情況相當複雜,人人都熟讀詩書,腦瓜都會繞彎子,要完全騙過他們並不容易。不錯,他們之間確有糾紛,而且相當尖鋭。善於利用這些糾紛,固然有可能達到目的;但是反過來,也會恰恰因為這些莫名其妙的糾紛,使再好的計劃也葬送掉……不過,錢謙益內心雖然煩躁,表面上卻依然保持從容鎮定。他對於下人的態度,甚至比往常更温和一些。今天早上起來,丫環紅情失手打破了一隻細瓷盅子,把剛燉好的蔘湯灑了一地毯。要是在平時,錢謙益難免會皺起眉毛申斥兩句。可是今天,他只是淡淡地叫她收拾乾淨,就完了。錢謙益這種“不示人以跡”的處事涵養,自然瞞不過他的那位絕頂聰明的如夫人。只是,即使柳如是,這會兒也在暗暗着急,想不出用什麼話來安慰他。而且她還不願多問,生怕加深了錢謙益的憂慮。所以此刻,當兩人在揖峯軒中擺開棋局對弈,錢謙益接連下錯了數子之後,柳如是便含笑推開棋枰,説:“這天氣怪困人的,我也沒勁兒再下了,想去歇會兒。相公在園子裏窩了兩天,想必也悶得慌哩,何不到外面散散心?”
錢謙益本來就沒有心思下棋,聽見柳如是這樣建議,他點點頭,站起來,等紅情服侍他換過衣服之後,便攜了一支藜杖,叫了一名小廝跟着,慢慢地走出外面去。
錢謙益來到大門口,就站住了。他揚起臉,朝彩雲裏南頭眺望了一陣,直到斷定無論是陳在竹還是錢養先的影子,都不會很快出現之後,才失望地轉過身,信步向西園行去。
西園也是徐府的產業,跟東園隔着一截街道。徐太僕死後不久,他的兒子把西園東面的一片住宅舍做了佛寺,取名戒幢寺。寺內的住持茂林法師,是一位有道高僧。錢謙益因為常在東園落腳,也就認識了茂林,平日談經論禪,彼此頗為投契。
現在錢謙益想找個人解解悶,便自然想到了他。
正是春天進香的季節,街道上,來來往往淨是從四鄉趕來進香的客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者乘轎,或者步行,不少人還揹着包袱、挑着籮擔,在又窄又長的街道上挨着、擠着,那些低矮淺窄的茶館,生意清淡的香燭店,像着了魔似的,一下子緊張忙碌起來,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活氣。顯然,儘管四鄉都在鬧饑荒,米價騰踴,人心惶惶,但是人們奉祀神靈之心,卻絲毫不敢懈擔他們寧可把褲腰帶勒得更緊一點,也要設法拿出儘可能多的香燭和捐贈,再加上更虔誠的禱告和許願,希望求得神明的垂憫,保佑自己及親人的福祿康寧……錢謙益夾在香客當中,來到懸着“戒幢律院”橫匾的山門前。
他稍稍停留了一下,將門外那些擺賣香燭元寶、胭脂簪珥、牙尺剪刀以至經典木魚的大小攤檔瀏覽了一遍,發現並無看得上眼的貨色之後,才慢慢地踱着方步,走進寺中。
戒幢寺的規模不算太小,一共三進,兩邊還有別院。寺前的部分本是門廳,現在改成了四天王殿;寺後是藏經閣和僧舍。居中一進的大雄寶殿,是大廳改建的,頂上加了一重飛檐,殿前築起了露台,氣象頗為宏偉。不過這樣一來,兩側的廂房便顯得低矮侷促,不大相稱。以往錢謙益也曾一再向茂林住持指出這個毛病,不過茂林聽了,總是合十低眉,念一聲“阿彌陀佛”,説:“罪過罪過,前次改建大殿,所費之資已抵百户中人之產,貧衲為此事至今不安,怎敢再生妄念!”現在,錢謙益發現兩廂的景狀依然如故。在殿前的空地上,分男女兩邊,密密麻麻地坐滿了香客;露台上設着一架高腳香爐,爐上香煙嫋嫋,身軀瘦小而面目慈和的茂林法師身披袈裟,端坐於蒲團之上,正在向善男信女們宣講佛法。
錢謙益因為耳背,開始聽不清茂林説什麼,後來走得近了,才聽出是在述説《大莊嚴論經》當中的《屍毗王捨身飼鷹》的故事。故事的大意是説:古時有個屍毗王,精勤苦行,一心向佛。佛祖為了考察他心志是否堅牢,乃命天神毗首羯摩化做鴿子,他自己化做老鷹。鴿子躲到屍毗王的腋下。老鷹趕來索取,屍毗王不允,寧願割自己身上的肉來換取鴿子的性命。老鷹同意了,但要求割下的肉須同鴿子重量相等。屍毗王命人拿來一杆秤,一邊放鴿子,一邊割自己的肉。誰知身上的肉一一割盡,仍然未抵鴿子的重量。屍毗王最後舉身上秤,表示願意把整個身子舍獻出去。
這時大地震動,諸天唱嘆,佛祖顯形,微笑嘉慰。屍毗王心志愈堅,合十作偈説:我割身肉時,心不存苦樂,無嗔亦無憂,無有不喜心。
此事若實者,身當復如故。
速成菩提道,救於蒼生苦。
錢謙益無聊地站了片刻,估計這種講經不會很快就完。他一心惦記着家裏,只怕在他出來這會兒,陳在竹或者錢養先已經回來了,於是便悄悄轉過身,打算退出去。這時候,一個長得斯文秀氣的中年僧人,穿過人叢,走到了他的跟前。
“不知檀越光臨敝寺,有失遠迎,望祈恕罪!”那位僧人打着問訊説。
錢謙益“噢”了一聲,連忙還禮。他認得這位僧人法名觀照,是寺裏的知客僧。
“不敢,學生偶因小事來蘇,下榻東園,閒着無事,前來走走。既是貴寺佛事正忙,學生就不打擾了。”
“檀越千祈留步。敝寺住持長老吩咐,請檀越方丈奉茶,他即刻便來。”知客僧恭敬地挽留。
錢謙益遲疑了一下,覺得不好推託,只得點點頭,由知客僧在前引導着,朝方丈室走去。
還沒走出大院,突然“哄”的一聲,山門外騷動起來,一羣香客神色驚惶地從四天王殿奔進了大院。接着,外面一個聲音高叫:“前門、後門都把住了!休得放走一個!”
錢謙益微微一怔,不由自主停住了腳步。院子裏聽講的香客,還有露台上的茂林法師和執事僧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都紛紛回頭朝山門望去。
一會兒,只見堆擠在四天王殿前的香客們忙不迭地向兩旁閃開,五六個頭戴紅黑兩色帽子的衙役氣勢洶洶地走了進來。走在最後的,是個四十來歲的圓臉漢子。
他頭戴瓦楞帽,身穿鸚哥綠夾綢長袍,腳下三絲官履,一時倒瞧不出他是什麼身份。
圓臉漢子來到院子裏,就站住了。他叉開兩腿,倒揹着手,陰沉地轉動着小眼睛,朝在場的人們來回掃視了幾遍,最後目光停在露台上。
“誰是本寺住持?請出來説話!”他大咧咧地説,聲音尖鋭刺耳。
知客僧觀照離開錢謙益,他快步走到那漢子跟前,打着問訊説:“檀越光臨敝寺,不知有何賜教?”
圓臉漢子翻了他一眼:“你就是住持?”
“不敢,小僧是本寺知客。”
“叫你們住持説話!”
“是!桓葉侍叢礁噝沾竺員閾∩ūā!?圓臉漢子“哼”了一聲,正想説話,一個衙役忽然走過來,指着大殿説:“金爺,那妮子像是躲進裏面去了!”
姓會的圓臉漢子眉毛一聳,喝叫:“快搜!”
幾個衙役立即朝大雄寶殿奔去。兩廊上的香客,稍微躲閃得慢一些的,都被他們撞得東倒西歪。本來坐在院子裏靜靜聽講的香客,嚇得“哄”地站立起來,互相招呼着,擁擠着,都想找個安生的地方躲避。院子裏頓時亂了套。
姓金的漢子驀地大喝一聲:“不準亂跑!誰跑就鎖誰!”
站在他附近的香客呆了一下,猶豫着站住了。其餘的人沒有聽見,依舊亂鑽亂躲。錢謙益給人擠在欄杆旁邊,靠了小廝的大聲吆喝和竭力保護,才沒有被擠着。
他進又不是,退又不是,心中好生懊惱:“早知會碰上這種倒黴事,我便不來了!”
他想。同時暗暗納悶:“這個姓金的不知什麼底細,竟然如此驕橫,連衙役都聽他指派。他們到廟裏來不知要搜拿什麼人?”
這時候,只見露台上的茂林長老站了起來。他回頭朝侍立在身後的幾個僧人吩咐了幾句。那幾個僧人立即分頭走下來,開始極力安撫香客,維持秩序。
茂林長老眼見院子裏慢慢平靜下來,才不慌不忙地步下台階。
他先來到錢謙益跟前,同他行禮相見。略事寒暄之後,茂林便擺擺手,命手下的僧人先把錢謙益送到方丈室奉茶,免得在這兒被人擠着了。錢謙益心裏有事,本來無意久留,又碰上這麼件意外的是非,更加掃興,只想快點離開。不過,一來他不想太拂主人之意;二來,覺得在這種情況下,自己一走了之,似乎也不怎麼好。
於是,他只得點點頭,心裏卻越來越彆扭,覺得來蘇州這兩天,淨碰上些倒黴的事,彷彿預兆着此行並不吉利似的。
“喂,你們往哪走?”姓金的漢子驀地吆喝起來。這時,錢謙益正沒精打采地跟着一名僧人,打算朝方丈室走去。
“我説了,誰也不許亂跑,你聾了嗎?”姓金的漢子看見錢謙益沒有停步,他猛地蹦過來,氣勢洶洶地企圖阻攔。
錢謙益站住了。一股無名怒火猛地升騰起來。但他仍然極力剋制着。他緩緩回過頭來,冷冷地瞧着姓金的漢子,一言不發。
“哦,這位是常熟的錢牧齋檀越。”茂林長老連忙跟過來介紹説。也許因為看見姓金的來頭不小,而且蠻得可以,生怕錢謙益會吃眼前虧,茂林的語氣有點急促。
“錢檀越早年官居禮部右堂,又是東林領袖、文壇宗主,京裏也縣大大有名的!”
茂林很快地補充説。他情急之際,不知不覺地用了一種誇耀的口吻,説過之後,才似乎頗以這種“面諛”為可羞,自己反而臉紅了。
錢謙益尖利地瞥了茂林一眼。“你是什麼人?”他問姓金的漢子,口氣依然十分平靜。
聽説錢謙益曾經官居禮部右堂,那姓金的漢子似乎呆了一呆,但是剛才他的橫蠻勁頭使得太滿,眾目睽睽之下很難兜得轉來。
他瞪了幾次眼睛,又使勁地嚥了一口唾沫,才勉強地拱一拱手説:“原來是錢老爺,在下金三,是京裏國丈府裏派來姑蘇公幹的,適才不知老爺,多有衝撞,休怪!”
金三報出來歷,茂林等僧人聽起來還不怎樣,站在四周靜待發落的香客都不約而同打了個寒噤。有人“氨地叫出聲來,立即又驚恐地窒住了。院子裏剎那間更加寂靜,微風吹拂樹木和鳥兒啁啾的聲音聽來格外分明。
錢謙益頓時醒悟了:怪不得他如此驕橫,還能動用衙役,原來背後是這樣一座大靠山!扒嬖緹吞擔商錆胗鱟罱扇説剿罩堇牀陝蚺⒆櫻遣陝潁導噬現灰強瓷狹説模土拼潰膊還芏苑皆敢獠輝敢狻K越礁鱸呂矗黴盟粘搶錚芯唬誦幕袒獺4蠓渤さ煤每匆恍┑吶⒍忌璺ǘ悴仄鵠礎D切┭廾彌募伺透揮盟盜恕1糾矗錆胗齬笪桑豢傻泄雜諏髀淝嗦サ吶永此擔詞疾皇且桓齬樗拗?不過,一來田弘遇府內姬妾眾多,而且還在不斷增加,別説打算寵奪專房,就是要站穩腳跟也很不容易。二來,田弘遇還有一樁怪脾氣。每逢有新人入府,開始他總是優禮迎娶,賜給珠冠蟒服,位列姬妾;但是三四天後,就立即貶為婢僕,呼來喝去,動不動就鞭笞毒打。去年,紅極一時的秦淮名妓楊宛叔,被田弘遇搶回去之後,就吃盡了苦頭。消息傳來,把她的姐妹們都嚇壞了。所以今年聽説田國丈又派人來物色美女,平日稍有一點豔名的,都躲的躲,藏的藏,生怕跳出火坑之後,卻掉進了地獄。眼前這個姓金的,八成就是乾的這種勾當。只是,採買女孩子,怎麼跑到寺院裏來了呢?瞧他們剛才的架勢,像是要搜尋什麼人似的,莫非那女孩子竟逃進這兒來了麼?
“嗯,你來這兒幹什麼?”錢謙益仍然不動聲色地問。弄清了金三是田弘遇手下的一名家僕,錢謙益反而放下心來。他同田弘遇多少還有一點交情,去年田弘遇奉旨到南海進香回來,路經南京時,兩人還見過一面。當時錢謙益曾應田弘遇之請,寫了一首詩送他。要在平時,衝着這份交情,錢謙益對這個金三自然會改容相見;可是此刻,不知為什麼,他卻湧起了一股要狠狠教訓一下這個狂妄之徒的慾望,這種慾望又因為意識到它的愉快後果而變得強烈起來了。
“這,好教錢老爺得知,在下前兩天走失了一個人口,嗯,是個女孩兒。有人看見她逃進寺裏來,所以進來尋她。”
“什麼樣的女孩兒?叫什麼名字?”
“她叫董白,又叫董小宛,也就十七八歲,鵝蛋臉,大眼睛,一笑兩酒窩,身量嘛,不高也不矮……”金三用手比畫着説。
錢謙益不由得“噢”了一聲。他不僅聽説過這個女孩兒,而且還見過她、認識她。董小宛也是秦淮河的一位名妓,不僅美貌出眾,而且心思明敏,琴棋書畫固然不在話下,她還學得一手出色的刺繡,唱得一口呱呱叫的曲兒,就是人冷傲點兒,頂不愛湊熱鬧,人們都説她不像箇舊院姐兒,倒像個隱居山林的女高士。
“嗯,找到了嗎——這個董小宛?”
金三還沒有來得及開口,進入大殿搜尋的那幾個衙役匆匆走了出來,像是回答錢謙益的問話似地説:“啓稟金爺,沒有找到。”
“啊,怎麼找不到!”金三發急説,登時拉下臉來。
衙役們你看我,我看你,都沒有吱聲。
“再給我搜!”金三跺着腳叫。
“是,金爺!”衙役們答應着,遲遲疑疑地走開去。
站在前面的香客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下,後面的人跟着騷動起來,隨即又怕冷似地擠到一塊。
“人這麼多,仔細瞧瞧,看看有沒有躲在人堆裏。還有,那些和尚的房間,都給我裏裏外外搜一遍!”金三發狠地命令着。
聽説要搜查住房,在場的僧人都變了臉色,不約而同地望着茂林長老。
茂林的神色有點尷尬。他顯然覺得對方並無官府憑信,便要搜查僧房,實在欺人太甚,但是如果不讓搜查,又彷彿寺裏真的藏着什麼女孩兒似的,傳揚開去,更加不得了。他猶豫了半晌,終於嘆了一口氣,説:“搜吧,還是搜個清楚的好!”
如果金三不下令搜查僧房,或者雖然下令搜查僧房,但茂林長老不是這樣回答的話,錢謙益也許就會對這件事罷手不管了。因為,最初他雖然打算教訓金三,後來轉念一想,迫在眉睫的那件大事還沒有着落,實在沒有必要去爭這份閒氣。他還想到田弘遇是當今皇上的老丈人,他的女兒田貴妃是皇上最寵愛的一個妃子。
父女二人都是炙手可熱的人物。將來自己人京復官之後,許多事情只怕還得仰仗於他,也實在不便得罪。但是,眼前這個姓金的傢伙卻不見好就收,似乎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內;而茂林長老遭此凌辱,也絲毫沒有向自己求援的表示,彷彿看透了自己並無能力保護他似的。這就使錢謙益感到了一種被人藐視的痛苦,而這種痛苦又由於近兩天來的等待、煩惱和失望而變得難以忍受。“哈哈,瞧吧,錢謙益!
在別人眼中,你已經成了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廢物了!”他惡毒、快意地對自己説。
同時感到這些天來——不,這十多年來所積存下來的苦惱、怨毒和憤懣開始在胸膛裏翻湧,他極力試圖壓抑它,卻反而使它急劇地膨脹起來。
“慢着!”他費力地喊,聲音是喑啞的、微弱的。
金三回頭看着他,安撫地微微一笑。錢謙益卻覺得,這微笑彷彿在説:“老頭兒,你就待著吧!沒你的事,你也攔阻不住咱!”
“站住!”錢謙益驀地怒叫起來,聲音大得連自己也有點吃驚,“不許你們胡作非為!”
全場的人,包括金三在內,都愕然呆住了。
“不許你們胡作非為,聽見沒有?”錢謙益跺着腳又叫。
“錢老爺,是這樣的——”金三被錢謙益的氣勢所震懾,他的口氣不由自主地軟下來,“我們走失人口……”“胡説!這戒幢寺是清淨佛地,這位茂林長老是有道高僧,怎麼會收藏你的女孩兒?”錢謙益瞪起眼睛。
“可是……”
錢謙益做了個“不要聽”的手勢:“要搜查寺院,得有吳縣、蘇州的牌票!你有嗎?要不——”他轉向那幾個衙役,厲聲地説,“莫非你們身上帶得有?”
那幾個衙役是蘇州府派出來協助金三辦事的,事先並沒有估計到要來搜查戒幢寺,當然也就沒有什麼牌票。他們一下子被問住了,張了張嘴,卻説不出話來。其中也有認得錢謙益的,知道他同知府大人素有交情,在他的跟前,知府大人還得自稱一聲晚輩,這會兒見錢謙益發了怒,就更不敢應嘴了。
金三卻似乎頗不服氣,他挺一挺脖子,爭辯説:“錢老爺,我們可是給國丈爺辦事。這個女孩兒,是國丈爺點着名兒要的,如今走失了,國丈爺責備下來,在下可是吃罪不起!”
錢謙益冷笑一聲:“國丈大人麼,我也認識,去年他奉旨往南海進香回來,我還跟他見過一面。承他告訴我,他這次赴南海,是代皇上去給觀音大士上香,祈求神明保佑貴妃娘娘玉體安康、早生貴子。觀音大士當夜已經託夢國丈大人,諭示允可。但是現在——”錢謙益把臉孔一板,聲色俱厲地説:“寺里正在進香,你卻帶了這些人前來騷擾滋事,大鬧佛地,萬一神明責怪下來,收回許諾,致使貴妃娘娘哪怕有一點兒差池不測,這個罪,你難道吃得起嗎!”
這一番申斥,果然把金三嚇住了。他望着錢謙益,現出畏怯的驚恐的神色。終於,他低下頭去,額角冒出點點細汗珠子,然而,很快地他又抬起頭來:“錢老爺,您老能擔保那個女孩兒必定不在寺裏?”
“我——擔保!”錢謙益把藜杖朝地上一頓,斷然地説。可是,隨即他就有點後悔了。因為他知道,倘若這姓金的在別處也找不着董小宛的話,那麼回到京裏向田弘遇覆命時,必定會把找不到董小宛的原因説成是他錢牧齋橫加阻撓。如此一來,驕橫跋扈的田弘遇就會遷怒到自己的頭上,往後的種種是非風波,都可能由此而生。
經過剛才的一通發泄,錢謙益現在逐漸冷靜下來,開始考慮自己這樣做是否值得了。
金三卻分明鬆了一口氣:“好,有錢老爺擔保,在下就放心了!”
他爽快地説,隨即滿臉堆笑地拱着手,“錢老爺,在下金三,您老什麼時候進京,派人呼喚一聲,在下便立即過來侍候您老人家——剛才的事兒,請您老千萬包涵着點,金三有天大的膽,也不敢騷擾進香,觸怒神明!你老不信?這可是真的!
將來國丈大人跟前,還仰仗您老多多周全哩!哈哈!真的,您老大人別生小人氣……”他噦噦嗦嗦地説着,看見錢謙益呆呆地一言不發,他就立即閉了嘴,回頭招呼衙役,迅速地退出去了。
周圍默默地瞧着的香客們,直到這會兒,懸在半空的一顆心才算着了地。他們開始嗡嗡地交談着,移動着腳步,嘆息、搖頭,同時,紛紛向錢謙益投來感激和敬重的目光。
茂林長老合十低眉,念一聲“阿彌陀佛”,然後走上來,朝錢謙益深深打了一個問訊。
“多承檀越庇護敝寺,貧僧感激不盡!此處非説話之所,請人方丈奉茶。”
錢謙益沒有做聲。不知為什麼,現在他忽然覺得,茂林那恭敬虔誠的聲音裏,似乎有一種乖巧的、愚弄的意味。他不由得投去冷冷的一瞥,隨即搖搖手,領着小廝一言不發地朝山門外走去。
二
“相公,你可回來了!再不回來,我可要着人去尋你了呢!”
當錢謙益回到東園,穿過楠木廳,走進他下榻的院落時,柳如是微笑着迎出來這樣説。
“唔,有什麼事麼?”錢謙益步入起居室,把藜杖交給紅情,漫不經心地問。
“自然有事,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呢!”柳如是輕快地走上來,一邊幫他脱下外衣,一邊説。
“什麼事?”錢謙益仍舊沉着臉。
“你猜?”柳如是偏着頭兒説,雖然她已經看出錢謙益心緒不佳,卻依然想用這種方法逗他高興。
“嗯,要不是挺要緊的,回頭再説吧。”錢謙益的聲調裏透着煩躁。他離開柳如是,腳步有點蹣跚地朝小書齋走去。
柳如是呆了一下,把外衣交給紅情,連忙跟上來:“怎麼,哪兒不舒服?”她關切地問,伸手去探錢謙益的額角。
錢謙益搖搖頭:“不是,我只覺得,嗯,有點乏了。”他説,慢慢走到一張羅漢榻前,坐了下來。
柳如是頓時忙碌起來。她敏捷地移過一牀被褥,讓錢謙益靠上,又彎腰替他脱去鞋子,把他的兩條腿搬到榻上,然後回頭叫:“紅情,沏杯茶來!”
錢謙益點點頭,閉上了眼睛。他感覺到柳如是温暖柔軟的手在他的前額、臉頰和心窩不停地探測着,撫摸着。這是一種親切的、憐惜的、令人心神寧帖的接觸。
錢謙益漸漸覺得輕鬆了一點。
又過了一會兒,他勉強睜開眼睛:
“你要説什麼事?”
柳如是搖搖頭。她從紅情手裏接過香茶,送到錢謙益唇邊:“沒什麼打緊的事,回頭再説吧!”
錢謙益費勁地支撐起身子,紅情連忙走過來幫助他。錢謙益呷了兩口茶,搖搖頭,表示不要了,隨即又躺下去。
“那麼,你們不必在這兒侍候了,我要靜靜躺會兒。”他説,重新閉上眼睛。
柳如是服侍他睡好,蓋上被褥,又留神觀察了片刻,估計確實不是病,這才直起腰來,把茶杯移放到錢謙益伸手夠得着的地方,然後領着紅情悄悄地退了出去。
錢謙益一動不動地躺着,他確實感到累了,不過頭腦卻十分清醒。他心情陰鬱地回想着戒幢寺所經歷的一幕,並且再一次想到:田弘遇這人實在不好惹,他仗着女兒得寵,一貫驕橫弄權、貪贓枉法,不少朝中大臣都得仰仗他的鼻息。論威勢,他還在周皇后的哥哥周奎之上。倘若他因此懷恨在心,有意跟自己為難,那麼今後到了京裏,自己的日子就會十分難過,弄不好還會有不測之禍。他越想越懊惱。為了擺脱這種困擾,他只好轉而集中精神考慮起這一次的行動計劃來。他隱約覺得一切都沒有經過認真的推敲掂量,就匆忙草率地作出了決定,其實很不可靠。不過,到底怎麼個不可靠,他此刻又説不上來。
房間裏很寂靜,靜得連一點聲音都沒有。錢謙益雖然閉着眼睛,卻分明感覺到窗上的湘妃竹簾子怎樣一動不動地垂掛着,淡淡的簾影又怎樣投在窗前的紫檀靈芝紋畫案上。那案上壓着一幅柳如是尚未完成的畫——《耦耕堂讀書圖》。
耦耕堂是錢謙益在常熟城北郊的別墅拂水山莊裏的一所山堂,榷論語》裏“長沮、桀溺耦而耕”的句意,作為堂名。當年錢謙益眼見覆官無望,便構築耦耕堂,打算約他的老朋友程松圓來一起歸隱讀書。誰知程松圓到底沒有來成,就病逝了。錢謙益此刻忽然想起來這件事,心中的感慨油然而生:是啊,人生但能飲酒讀書,優遊卒歲,也就大可滿足了。終日棲棲皇皇,奔走鑽營,空勞心力,實在是何苦來!接着,他又覺得其實連讀書也是多餘。像程松圓那樣,讀書一生,胸羅萬卷,到頭來仍不免於黃土白骨,與草木同朽!乾脆如老子、莊子所主張的那樣:絕聖棄智、渾沌無知、物我齊一,才是真正的徹底。
這樣一想,錢謙益數日來的奔競之心陡然大減,似乎這一次的圖謀成功與否,都沒有什麼值得介懷了。不錯,一切都是虛幻,什麼富貴榮華、封妻廕子,無非是曇花一現,轉眼成空!人生不過百年,實在不必為此自縛自苦,一切都聽其自然好了。於是,他的情緒漸漸鬆弛下來,胸口也不再那麼堵得慌。他的腦子漸漸變得迷糊,開始沉沉睡去……驀地,他驚醒過來。他聽見了一種細小的嗡嗡聲,那是一隻黃色的蜜蜂,不知什麼時候闖到屋子裏來,卻找不到飛出去的路。它焦急地、不停地嗡嗡叫着,在屋子裏打轉,一會兒飛近卧榻,一會兒又飛開去。起初錢謙益還隱忍着,可是那蜂兒飛來飛去,末後竟然飛到他的鼻子尖上來,而且久久地盤旋着,不肯離開。它彷彿把錢謙益的鬍子認做了草叢,而把他的兩個鼻孔認做了蜂巢似的,大有在此落腳之意。錢謙益心裏一急,猛地跳起來,大叫:“紅情,紅情!”
“哎,來啦!”紅情慌里慌張地奔了進來。
“蜜蜂,打,打!”錢謙益氣急敗壞地説。
紅情怔了一下,才明白過來,臉上現出“原來是這麼個事,好把我嚇一大跳”的神氣。
“打,快打呀!”錢謙益嚷着。
“喲,原來是隻蜂兒。老爺,不用打,待婢子放它出去得啦!”紅情説着,走過去,打算把簾子掀開。但是錢謙益冒火了:“混賬東西,叫你打你就打!”
“是!”紅情不敢再爭辯。她從書架旁抽出一支蠅拂,來回趕了一陣,終於把蜜蜂拂落在地上。
錢謙益走近去,看見那隻受傷的蜜蜂還在撲扇着翅膀,試圖掙扎着飛起來,他就提起腳,使勁一踏,把它踏扁。
“可惡的東西!”他恨恨地説。
紅情的眉毛顫抖了一下,現出不忍的神情。她默默地蹲下去,用指頭把死去的蜜蜂拈起來。
“老爺還有什麼吩咐?”她垂着頭問。
錢謙益遲疑了一下,問:“柳夫人呢?”
“夫人陪董姑娘去了。”
“董姑娘?哪個董姑娘?”
紅情搖搖頭:“婢子不知道,婢子只聽夫人叫她‘小宛’、‘小宛’的。”
錢謙益驀地一驚:“什麼,董小宛!你是説董小宛?”
見主人的神情不善,紅情害怕起來,點點頭,立即又搖搖頭。
“她——什麼時候來的?”錢謙益厲聲追問,把紅情嚇得倒退一步。
“就在老爺剛才出門的時候。”
錢謙益愣了一下,猛地把桌子一拍,大聲吼叫:“把夫人請來!”
“是!”紅情連忙答應。
“讓她自己一個人來!”錢謙益接着又説。
等紅情飛快地退出去後,錢謙益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他萬萬沒有料到,那個累得他在戒幢寺裏招惹了一場是非的董小宛,不曾藏在僧房裏,卻居然躲到自己的住處來了。而這麼一件大事,柳如是事先沒得到他的首肯,事後也不向他稟告,就自作主張地把人收留下來。“太放肆了,進門不過半年,她就敢這樣幹,往後還了得?”
錢謙益怒氣衝衝地想。他決定狠狠教訓柳如是一頓,讓她懂得作為錢家的一名姬妾,應當怎樣恪遵閨範:“倘若不嚴加訓責,今天她敢揹着我藏個女人,明天難保她就不會藏個男的!”當門外響起柳如是的腳步聲時,錢謙益心中的憤怒也上升到了頂點。
柳如是進來了。
顯然,她已經從紅情那裏得知錢謙益大發雷霆的消息,所以走得有點急,不過,神態卻十分鎮定。
錢謙益陡然回過頭來,一句粗暴的話已經衝上嘴邊。然而,當他接觸到柳如是那坦然、鎮定的眼神時,不知什麼緣故,他的勇氣消失了,一剎那間變得目瞪口呆,不知怎樣措辭才好。
柳如是也沒有説話,只是用那一雙即便在嚴肅的時候,也顯得嫵媚動人的細長眼睛,靜靜地望着對方。
這樣相持了一會兒,錢謙益終於移開了視線,咳嗽一聲,用不大自然的語調問:“聽説,董小宛到這兒來了,可有此事?”
柳如是點一點頭:“是的,我正想告知相公這事。”
“怎麼來的——她?”
“她説,有惡人追她,慌不擇路,誤打誤撞逃進來的。”
“噢,是什麼人追她?”
“聽説是京裏田皇親手下的人,來姑蘇買女孩兒的。”
“嗯,田皇親可是個不好惹的刺頭兒啊!”
“……”
“你想,這樣合適麼?——我是説收留她。”
“好歹我們也是手帕姐妹,相與一場,如今她有難,不好撒手不管。”
“可是,你總該先問問我!”
“那時節,正趕上相公出門了。情勢又緊迫,才先讓她進來了。
隨後相公回來,本想告知,又碰上相公身子不適,就沒敢……““胡説!”錢謙益猛地站起身,鐵青着臉吼叫起來。他忍耐了許久,但是自己説一句,柳如是辯解一句,絲毫沒有知錯認錯的意思。
而且説到後來,反而像是錯在他這個一家之主不該出門,回來後又不該推説身子累乏,不詢問清楚。一股受到冒犯的怒火陡地升騰起來,他終於爆發了:“你説的沒有半句是實話!淨拿些花言巧語來文飾狡辯!我們來姑蘇不過兩天,董小宛怎麼知道來這兒找你?就算她是誤打誤撞,門公又怎麼會讓她進來?還有,我剛才是身子不適,可是這麼大一件事,你就該立即告訴我,而你卻樂得裝聾作啞,一聲不吭。
你到底想幹什麼?你,你眼中還有我這一家之主沒有?“錢謙益一邊吼叫,一邊呼哧呼哧地喘氣,黝黑的臉變得更黑,怒火從他的眼睛裏可怕地噴射着。他的鬍子向兩旁張開,露出一排殘缺不全的門牙。
柳如是呆住了。她沒有料到錢謙益會生這麼大的氣。自從她進門以來半年多,錢謙益對她總是低聲軟語,曲意遷就,千方百計討她的歡心。可是這一次卻突然翻了臉,而且激烈之狀非同一般。
不錯,剛才她是隱瞞了一點實情:董小宛本來並不知道她住在這兒。只為這東園的門公,是董小宛的同鄉近戚。小宛逃來找他庇護,恰好柳如是碰上了,一時動了昔日之情,才把小宛招進白石小築裏來。不過,眼下錢謙益正在氣頭上,柳如是擔心這樣解釋,會更加火上添油,所以只好不做聲。但她依然不太明白,何以為着這麼點事,錢謙益竟至於大動肝火。這可完全不像他平日的處世風度。
“哼!”錢謙益冷笑着説,“你敢情是怕我知道之後,會把她攆出去吧?那麼,我現在明白告訴你,我確實不許她留在這兒。你告訴她,讓她快點走!”
“啊,為什麼?”
“不為什麼。總之,她必須趕快離開此地,越快越好!”
“可是,外面有人要搶她……”
“這我不管!”
柳如是的眉毛抖動了一下,看來也有點着惱了。可是,隨即她就放棄了這種念頭。她走上前去,開始迷人地笑着,扯着錢謙益的衣袖,搖擺着身子,用撒嬌的口吻説:“我要你管,我要留下她,我要嘛!”
“不行!”錢謙益的口氣斬釘截鐵。
柳如是一怔,臉蛋漲得通紅。她負氣地摔開錢謙益的袖子:“我偏不去説,要去,你自己去!”
錢謙益瞧着柳如是,鬍子動了動,想説句什麼,可是他終於一跺腳,向外面叫:“紅情,紅情!”
柳如是急了,她慌忙趕上去,攔住錢謙益:“可是你讓她到哪兒去?她剛剛死了親孃,如今,她自己又病得膩膩歪歪的!”柳如是的口氣簡直是在哀求了。
錢謙益轉動了一下眼睛,對於這個消息似乎感到意外。他停止了呼喚,轉過身,慢慢地踱到畫案前,對那幅尚未完成的《耦耕堂讀書圖》默默地瞧了片刻,然後沒有瞧柳如是,也沒有抬起頭,用一種低沉而緩慢的聲音説:“你要我憐憫她,那麼有誰來憐憫我呢?……唉,你——還是讓她走吧!”
柳如是睜大眼睛聽着,似乎有點明白了。她靜默下來,呆呆地坐到椅子上,不再提出異議。只是,她的鼻翼在掀動,愈來愈急促。
終於,她背過身去,輕輕地抽泣起來。……三“哼,只要有我黃宗羲在,斷不容那夥敗類的奸謀得逞,這是毫無疑問的!”
黃宗羲抿緊了稍稍向前突出的嘴唇。堅決地想。這時,他正走在蘇州城西閶門內的大街上。他走得那樣急,以致胳肢窩下挾着一個青布包袱、正從身後替他打着油紙傘的書童黃安都有點跟他不上。
綿密的春雨在無聲地飄灑着,雨水澆濕了石子鋪砌的路面,澆濕了街道兩旁店鋪的黑瓦頂,也澆濕了街上來來往往的油紙散鬥等和轎頂,給本來就顯得悶悶不樂的行人臉孔,蒙上了一層灰暗的色彩。這一場春雨,按説來得正是時候,要在以往,它至少能給憂懼不安的人心,多少注入一些温暖和希望。可是如今不行了。如今的蘇州,這個江南首屈一指的商埠、絲織業的中心、大明帝國空前繁華的一個象徵,經過多年來沉重的戰費負擔的消耗,以及去年夏秋之間那一場橫掃三吳地區的大旱和蝗災的襲擊,終於徹底地衰落了,幾乎成了一個乞丐塞途、餓殍載道的鬼蜮世界。僅僅在大半年前,那遍佈全城的機房裏,提花織機還一天到晚地軋軋作響,如今已經難得聽到了。那縱橫交錯的水巷,昔日還飄蕩着美妙的吳依軟語和琵琶錚縱,如今已經被窮餓無計的呻吟愁嘆和失去親人的哀哀痛哭所代替。至於最熱鬧繁華的閶門一帶,由於商船往來稀少,店鋪紛紛閒歇,以往那種百貨充盈、遊人熙攘的景象也已經蕩然無存,只剩下少數的店鋪還勉強支撐着門面,那景況也相當慘淡可憐了。只是由於最難熬的春荒已經過去,四鄉湧來的饑民開始逐漸離開,加上盛傳復社的相公們又要來參加虎丘大會,這對於正在飢寒中苦苦掙扎的市井小民來説,無論如何總是個碰運氣、謀活路的機會,於是他們拼着一口氣,又想方設法地積極活動起來,才使得蕭條冷落的市面,多少恢復了一點活氣。
不過,此刻黃宗羲卻沒有心思理會這些,因為最近以來複社內部所發生的事態是如此的嚴重,簡直把他的全部思想都佔據了。
他是三月初七那天夜裏,同朋友們結束了在李十孃家的飲宴,回到冒襄下榻的河房之後,才第一次聽説有人試圖替阮大鋮翻案的。
當時,他是那樣的吃驚和憤怒。他不僅完全同意社友們認為這樁陰謀的主角是幾社的分析,而且拍案而起,主張立即前往松江,向幾社之徒大興問罪之師。只是由於陳貞慧力主持重,再三勸説,他才勉強忍了下來。按照陳貞慧的計劃,他們當然決不放過幾社那夥敗類。但是,考慮到自從前些日子,在爭當大會主盟的角逐中失敗以來,自己這一派人的影響力已大為削弱,加上另一個主盟者鄭元勳看來又已經同幾社的人穿上了連襠褲,光憑自己這麼幾個人,到時也許控制不了局勢。為穩妥起見,還必須去請一兩位德高望重的東林元老出來壓陣。這一點,黃宗羲也是同意的。然而,在討論到究竟請誰出面的時候,他卻同大家發生了爭執。他提出錢謙益就住在常熟,與蘇州近在咫尺,不妨請他出面;但是多數人不贊成,而主張到金壇去請周鑣、周鍾兄弟。本來,周氏兄弟都是士林中聲譽卓著的人物,又是堅決的反阮派,請他們出面也未嘗不可:但是吳應箕等人卻因此而排斥錢謙益,把他説成似乎是不可信賴的。這一點,卻大大激怒了黃宗羲。他不能容忍任何人藐視和詆譭錢謙益,尤其不相信吳應箕所説的,錢謙益似乎也主張寬縱閹黨的傳聞,因此當場就同他們爭吵起來。偏偏對方人多,特別是侯方域和顧杲,説話又尖又損,黃宗羲只有一張嘴巴,爭他們不過。他一怒之下,便聲言不同他們一道上虎丘。後來,虧得陳貞慧、梅朗中、張自烈幾個竭力勸解,又同意黃宗羲上常熟去把錢謙益也請來,才把這場風波好歹平息下去。
現在,陳貞慧和顧杲到金壇去了,冒襄經過大家勸説,也同意參加大會,但又説有事要辦,必須先上常州,獨自走了。剩下黃宗羲跟着吳應箕、侯方域、梅朗中、張自烈幾個,提前到了蘇州,住進皋橋往東不遠、一位名叫錢禧的社友家裏,打算一邊觀察動靜,一邊預做準備。不過,黃宗羲仍然一心想着到常熟去訪錢謙益,而且由於想到很快就會同這位老世伯相見,他的心情甚至變得更熱切了。
説到黃宗羲同錢謙益的關係,確實與一般人不同。這不僅因為黃宗羲的父親黃尊素與錢謙益當年同屬東林,兩家本來就有交情;而且還由於黃尊素被閹黨迫害致死後,錢謙益對這位故人之子,多年來一直十分關懷照顧。他看見黃宗羲生活拮据,常常給予資助不必説,還特意把黃宗羲請到常熟家裏去住下,將全部藏書向他敞開,讓他潛心攻讀,同他一道討論切磋。錢謙益的文章學問,黃宗羲自然是十分敬佩;而黃宗羲的飽學深思,見解不凡,也常常使錢謙益大為驚異,於是又不遺餘力地向別人推獎揄揚。因為這些緣故,黃宗羲對這位老世伯一直十分感激,把錢謙益當做前輩知己。雖然他早就拜了著名大儒劉宗周為師,但比較起來,博學多才、思想靈活、不拘一格的錢謙益卻另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使黃宗羲不由自主地對他懷有一種親近的依戀之情。事實上,在黃宗羲看來,錢謙益作為當年身受迫害的東林元老,無論是就對閹黨的仇恨而言,還是就目前在士林中的威望影響而言,周鑣、周鍾兄弟都無法與之相比。任憑几社那夥人再囂張跋扈、再善於蠱惑人心,到時只要錢謙益出面説上一句話,他們的陰謀就一定不能得逞。
這一點,恐怕周氏兄弟還未必能做到。
“哦,無論如何,我得趕緊到常熟去,越快越好!”他在心裏這樣催促自己,不由自主地興奮起來,腳步也邁得更快了。
這樣一直走到吳趨坊。這一帶是書坊萃集的地方,大大小小的鋪子很是不少。
過去黃宗羲到蘇州,總要上這兒來轉一轉,所以並不生疏。不過,現在黃宗羲到這兒來,卻不是為了買書,相反是打算把手頭一套宋版《潛虛衍義》設法抵押出去。
因為他已經有兩年多沒見錢謙益了,這一次上常熟,不管怎麼説,總得辦點禮物。
但眼下他已經是囊空如洗,別説辦禮,幾乎連回家的旅費都頗費躊躇。照理説,他也不該弄到這樣子,僅僅半個月前,身上還帶着五六十兩銀子。誰知碰上了陳貞慧、吳應箕這夥朋友,三天兩日不是飲酒,就是訪妓。雖説自有冒襄、陳貞慧這些闊氣的公子哥兒做東,可自己也不好意思天天白吃,偶爾也要還上一席兩席。這麼一鬆手,轉眼工夫就把錢花個精光。自然,他還有一班朋友,但為着請錢謙益出面的事,剛剛同他大吵了一場,現在又低聲下氣地伸手借錢,黃宗羲無論如何也放不下這個面子。想來想去,最後才想到這部《潛虛衍義》上。這部書半個月前鬧了一場風波。後來黃宗羲到底捨不得,把它送到裱褙店去,經過那裏的老師傅仔細地漂洗、修補,重新裝裱,居然奇蹟般地大體恢復了原貌。這是目前黃宗羲手頭惟一還值點錢的東西,他雖然十二分捨不得,也只好狠狠心暫時押出去。這件事,本來派黃安辦就成,可是黃安來了一趟,回去説書坊的老闆們刁滑得緊,明明值十六兩銀子的書,他們竟然只肯出三兩四兩,最通融的一個也只出到七兩。黃宗羲又氣又急,把書童罵了一頓,説他不中用,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但罵歸罵,到頭來,卻還得親自出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