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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他們早已形成了一個看不見的網,要衝開缺口固然很難,甚至想拋開它也不行,因為這樣一來,情況只會更糟。那些堆積如山、永遠也處理不了的難題,立即就會像冰雹一般地傾瀉到你這個當主子的頭上,弄到你手忙腳亂,寸步難行,結果只會加速家業的敗亡。

    所以,過去錢謙益眼見他手下的豪僕們一個個都置田買屋,鮮衣怒馬,暴發起來,明知此中有鬼,也惟有抱着“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的宗旨,採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有時某個豪僕在外面作惡犯法,被官府拘去,他還得寫帖子、遞保狀,憑着自己的面子交情,把他設法贖出來……不過,現在發現這些狡猾兇悍的傢伙,只管自己發財,大有置他這個主子於不顧,聽憑其敗落之勢,錢謙益不禁又驚又怒,覺得這種狀況,再也不能任其發展下去了。

    “不過,那又該怎麼辦呢?這夥鬼東西,可是難軋得很!弄不好,就會未見其利,先見其害……”他想,猛一抬頭,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李寶已經走了進來,正畢恭畢敬地垂手站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瞧着自己,露出有話要説的樣子。

    也許是這個貼身僕人恭謹侍立的姿態,也許是他那年輕的富有生氣的樣子,使得錢謙益的心忽然動了一下。他記起來,李寶是半年前才進府當差的。當時也曾問過,他家裏是慧日寺前開綢絨店的。因為被徐孝廉家的綢絨店欺凌,幾乎無法立足,所以情願循常例繳納八十兩“獻身銀”,讓兒子到錢府來充當奴僕,以求得庇護。

    這李寶小時也讀過幾年書,能寫會算。錢謙益因為老僕錢升的兒子考中了秀才,不便長留府內,又見李寶為人老實勤快,就讓他跟了自己。現在錢謙益正因家中的悍僕難以駕馭而煩惱,驟然看見李寶,倒生出一個念頭來,覺得這小夥子不失為一個可造之材。若加以培養,歷練幾年,説不定會成為自己得力的臂膀。他又仔細瞧了瞧年輕的僕人,發現他還是一個長得滿俊的小夥子,唇紅齒白,眉眼鮮明,身材健壯,衣服帽子也乾淨整潔。錢謙益心中愈加喜歡,緊繃的臉隨之鬆弛下來,和藹地問:“你——有什麼事嗎?”

    李寶畏縮了一下,臉紅了。他的嘴巴動了動,卻沒有説出話來。

    “説嘛!”

    李寶的臉更紅了。他訥訥地説:“小人、小人想求老爺一件事。”

    “嗯?”

    “下房裏現關着兩個人,小人想求……求老爺放了。”

    “啊,為什麼?”

    “那、那兩個人與小人原有些認得。他家裏人來尋小人説,所以、所以……”錢謙益一聲不響地盯着李寶,面容漸漸又變得嚴厲起來。這種求情放人的事他見得多了。他根本不相信這類事情會是白做的,對方必定已經許給李寶多少錢。

    “沒用,一切都是白費心機,誰都不能相信!剛才,我還那樣滿心滿意想提挈他,真是走了眼!”他陰鬱地想。

    “老爺……”李寶又説。但是,現在他那恭謹的姿態、那俊俏的外表,在錢謙益眼中已經變得那樣可憎可厭,就連他懇求的聲音也充滿着捉弄的意味了。

    “胡説!”錢謙益驀地吼叫起來,“那兩個傢伙是欠債不還的無賴潑皮!我不拿帖子把他們送官,已經夠便宜了!放人?休想!”

    説完,他就把袖子一拂,怒氣衝衝地走出門去,把嚇得不知所措的李寶丟在書房裏。

    四

    就在錢謙益決定重修拂水山莊之後半個月,一個名叫惠香的年輕女子來到常熟半野堂。她是盛澤歸家院一名頗有名氣的歌妓,當年同柳如是的交情很不錯,這次路過蘇州,便特意來拜訪老朋友。

    為了接待這位昔年的手帕姐妹,柳如是着實忙碌了一番。她把惠香安排在西院一幢最好的房子裏住下,又親自指揮一羣丫環、老媽子給惠香佈置房間,帳褥擺設都是最新的最好的,還讓人到匪齋去向錢謙益討了那個西洋自鳴鐘來擺上。那鍾是精銅造的,大小不過一寸多,鑲在一個雕成貝多羅花式樣的紫檀座上,每隔一個時辰,就會自動報響一次,是錢謙益花了重金向西洋商人購來的。

    當這鐘擺出來時,把惠香嚇了一跳,説什麼也不肯留下。

    “姐姐,我怕丟失了,沒得賠喲!”惠香説。

    “怕什麼,我這院子四面八方都有人守着呢,誰敢來偷!要不,我再派綠意和兩個老媽子來專門給你守着,夜裏就睡在這鐘旁邊,白天也讓你有多把人手使喚。

    妹妹,説真的,你帶的那老媽子,又老又聾,快不中用了,真不知你怎麼就受得了?”

    “姐姐,你如今闊氣了,同舊時不同了!”惠香説。

    “笑話罷咧!講闊氣,可輪不着我們。雖説十萬八萬的,即時也還拿得出,再多就不成啦!嗯,妹妹,你嚐嚐這荷葉蒸卷,還是熱的。你也知道我這肚子常鬧病,吃不得半點冷食。前些時碰上寒食,舉不得火。老頭兒就吩咐頭天夜裏把吃的預先弄好了,盛在盒子裏,裹上幾層棉絮,由兩個老媽子坐在暖窖裏,輪流這麼抱在懷裏焐着,等第二天我吃時還是暖的!”

    “啊,錢老爺待姐姐真是好!”

    “妹妹,嫁人吧!姐姐勸你,還是挑個老的好!姐姐什麼滋味都嘗過了,比過了。什麼宋轅文、陳卧子,到頭來還是覺着這個錢老頭兒會疼惜人!你別笑,這可是真的!哦,對了,你來得正好。

    明兒老頭兒説要同我到拂水山莊去遊玩,你自然也去!他是想連帶把山莊踏勘一下,説是想好好修一修,從此同我讀書偕隱,白頭終老……““姐姐真是好福氣!”

    “福氣個啥呀!我才不樂意呢!一輩子窩在這窮鄉下,有什麼味道?其實哩,老頭兒也不是那等沒志氣的人,他是一時不順心,才生出這等高蹈出世的念頭……”説到這裏,柳如是就站起來,對望着她發呆的惠香説:“時候不早了,我還得回去上香。妹妹你先歇着,明兒你要是起得早,就過我聞室來找我!”她行出幾步,又走回來,伸出指尖兒輕輕擰了擰惠香的臉蛋:“告訴你,我那鬼老頭兒別看他今年六十一了,可是人老心不老,明兒你若是把他勾引上了,我可不饒你!”説完,“噗嗤”一笑,款擺着腰肢,當真走了。

    第二天,惠香起了個早。梳洗完畢,就由綠意引路,到我聞室去。

    柳如是看來起牀還不久,正坐在妝台前,手裏玩弄着一把梳子,由紅情替她梳妝,一邊同一個年輕俊俏的男僕説話。那僕人低着頭,紅着臉,站在離妝台遠遠的一個角落裏,顯得很侷促不安的樣子。

    只聽柳如是説:“李寶,我問你,昨兒一整夜,老爺當真都是在書房裏過的?”

    李寶低低地回答了一聲:“是!”惠香因為站得近,聽見了。柳如是卻聽不清,她回過頭來,看見了惠香,就招呼説:“妹妹,你來啦,先坐着,我這就來!”又喚李寶:“渾小子,我聽不清,你站過來些説,我吃不了你!”

    李寶勉強向前移動了兩寸,又提高嗓門説:“啓稟夫人,老爺昨夜是睡在書房裏。”

    “嗯,你不是騙我?”

    “小的不敢欺騙夫人。”

    “哼,不敢?那怎麼有人告訴我,他昨夜出門了,是到城南秦寡婦家去了?”

    “啊?沒、沒有呀!昨兒小的一直侍候在老爺身邊,不曾離開半步。”

    “真的?”

    “是真的,小的不敢欺騙夫人。”

    “好,我暫且信了你,過後若是我查訪出來你説假話騙老孃,仔細你的皮!”

    “小的不敢!”

    這之後,柳如是沒有再説話,可也沒有讓李寶走。直到紅情替她梳完頭,把最後一支珠翠插好之後,她就輕盈地站起來,先朝惠香點點頭,然後走到李寶跟前,瞅着他問:“前兒,你挨老爺罵啦?”

    李寶怔了一下,不由自主抬起頭。可是一接觸到柳如是那似笑非笑的目光,他又慌忙低下頭去。

    “是。”他紅着臉低聲説。

    “為了十兩銀子,求老爺放人,他不答應,是不是?”

    “啊,夫人都、都知道!”李寶的臉孔頓時變得煞白。由於害怕,他的額上開始冒汗,身子也在微微發抖。

    “我什麼不知道!”柳如是傲然説,眼睛並沒有離開年輕的僕人,“哼,沒出息的東西,老爺不答應,為什麼不來找我?”

    “啊!”李寶驚愕地抬起頭,顯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要早跟我説了,人早放了,你也不用捱罵。十兩銀子嘛,也到手了。”柳如是慢條斯理地説,又瞟了李寶一眼,“這麼着吧,我看你可憐巴巴的,就幫你這一回。不過,往後你可得聽話,乖乖兒的,多孝順着我點,知道啦?”

    “這、協…”李寶被這出乎意料的結局弄得不知所措。終於,他“撲通”跪在地上,叩着頭説,“多謝夫人恩典。小的誓當感激圖報,沒齒不忘!”

    柳如是擺擺手説:“好啦,你去吧!”然後,她就轉過身,堆起笑臉,對惠香説:“妹妹,讓你久等了。非是姐姐有心怠慢你,讓你坐冷板凳,實在是偌大個家,事無鉅細都得我管,而且還不能出錯!

    上上下下都瞪大眼睛瞧着你喲!你不曾當管家婆,這份難處你是不知道的——好啦,時候也不早啦,用過早點,我們就過去。你難得來一趟,今兒我們可要玩個痛快!”

    五

    李寶沒有欺騙柳如是,前一天夜裏,錢謙益確實是在書房裏過的。當天傍晚,瞿式耜擺酒給從南京趕來幫他修園子的計成接風,把錢謙益請去作陪。待到酒闌人散,回到府來已經很晚,他便沒有再過我聞室來,就近在匪齋歇下了。從計成的口中,他了解到,阮大鋮聽説虎丘大會那樁圖謀,由於周鑣、周鍾兄弟出面干預,已告失敗,十分傷心,捶胸頓足地痛哭了一場;後來就致書周延儒,請求起用馬士英來代替自己。據説此事已有眉目,馬瑤草不日便會東山再起云云。聽到這個消息,錢謙益心裏很有點酸溜溜的。“啊,馬瑤草到底又上去了!可是我錢某人呢?難道真的註定就這樣一沉到底?難道真的應了幾年前周延儒説的那句挖苦話——‘錢牧齋只堪領袖山林’?嗯,如今只怕連山林領袖都當不成了。近一個月來,到半野堂來登門求見的士子比過去已經明顯地減少了……”這樣一想,錢謙益就變得垂頭喪氣,只剩下苦笑。雖然他仍舊同計成約定,趁第二天他們全家要上拂水山莊去遊玩,先過來替他瞧瞧該如何規劃,可是已經興致大減。回到匪齋之後,他思前想後,在牀上折騰了大半夜,今早起來,勉強打起精神,正打算走過我聞室來瞧瞧柳如是,卻碰上何思虞帶了個人來,説是要“獻產”,臨時又耽擱住了。

    現在,錢謙益坐在花廳裏,正心不在焉地聽來人介紹情況。那人看上去有三十歲出頭,露骨鼻、瓦刀臉,一雙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個不停。他自稱姓徐,名正,家住徐鎮小油坊。據他説,他家有良田四十頃、莊園一所、牛二十頭、織機九部,還有其他一些財產。因哥哥去世,家中人丁稀少,同族中人乘此機會,圖謀篡奪。他自度人孤勢單,難以抗拒,現在情願將財產獻給錢謙益,以換取保護。

    同時,希望錢謙益能薦舉他到衙門內做事……來人輕快地説着,那聲音聽來就像一隻旋轉着的陀螺,中間還不時夾雜着低低的、諂媚的笑聲。錢謙益默默地瞅着他,心裏越來越不感興趣。雖説在現時,這種通過“獻產”來換取豪勢之家的賞賜和薦舉,早已不是什麼新鮮的事兒,事實上,他過去也接受過多宗。何況目前家中虧空,正急需得到幾筆“橫財”來補充,這個徐正所報的數目雖不算太大,可是三四千兩銀子總是有的,能夠拿到手,重修山莊的開支,便能解決大部分。這在他來説,本來正是求之不得。不過,錢謙益也知道,這種事情,比較麻煩費事。因為其中關係複雜,內幕很多,往往遠不是投獻人所説的那樣簡單。從徐正剛才的話來推測,顯然那些財產本來是屬於他哥哥的。如今哥哥死了,這徐正便趁他嫂子孤兒寡婦,沒有主意,慫恿她獻產。甚至是他揹着嫂子,私自前來投獻也未可知。錢謙益當然不必理會這一點,但那樣一來,勢必會在他們徐家的族人當中引起軒然大波。

    派人查收時,一場流血械鬥固然不可避免,還會驚動官府。雖説這一點錢謙益也不怕。不過倘若鬧得沸沸揚揚,遠近皆知,那就不妙了。因為目前自己正大受士林非議,處境已很難堪;倘若再加上這麼一樁,只怕更加吃不消。所以,直到徐正説完了好一陣子,他仍然沉着臉,沒有表示態度。

    看見主人不説話,站在一旁的何思虞不禁着急起來。自從前些天受到錢謙益嚴厲申斥之後,何思虞一直惴惴不安。他白天啓二年起,一直擔任錢府的大總管。十多年來,貪污受賄,巧取豪奪,積下的私產少説也有二三萬。他自以為手段高明,神不知,鬼不覺,沒想到卻被錢謙益一句話就戳穿了。這使他大為恐慌,生怕主人乘機報復,或者把他一腳踢開。所以這幾天他費盡心思,到處奔走,好容易才找到徐正這個門道,滿以為可以平息一下錢謙益的不滿和怒氣,兼以顯示自己的忠心能幹。現在看見錢謙益遲遲不做聲,臉上也沒有高興的表示,他就有點沉不住氣了。

    猶豫了一下,他終於問:

    “老爺,您看……”

    “沒有什麼好看的,不行!”錢謙益斷然地説,站起來,尖利地瞧了何思虞一眼,徑直往外走去。

    何思虞錯愕了一下,本能地打算攔阻,可是隨即就清醒過來。

    他默默地瞅着錢謙益的背影,眼裏現出一絲怨恨的神色。然後,他回過頭來,對怔在一旁的徐正冷冷地説:“徐二秀,你哪天都不挑,偏挑今天來,八成是碰上鬼了!另找主兒吧!”

    六

    拂水山莊坐落在常熟城的西北郊,正當虞山南麓與尚湖之間,從錢府出門不遠,便有水路可通。雖説頭兩天已經做好郊遊的準備,錢家的眷屬人丁仍然拖延至辰時才正式出門。錢府是數代單傳,人口本來不多,但臨時來了幾個客人,再加上一大羣奴婢,數目也就相當可觀。現在,全部人員分乘四艘大船,第一艘坐的是錢謙益、計成、顧苓、孫永祚,以及新聘的塾師何雲;陳夫人、錢孫愛、朱姨娘和老尼姑解空坐了第二艘;柳如是本來也要坐第二艘,但因為要陪惠香,而且用她的話來説,也是樂得清靜寬敞,所以甘心委屈一下,帶着紅情、綠意和幾名老媽子坐了第三艘;第四艘是載運用具雜物的船。至於其餘男女僕役,則按照不同的身份職責,分別安排在各條船上侍候。

    當船隊盪開碧綠的河水,一隻接一隻地向着城外緩緩搖去時,“十里青山半在城”的秀麗景色,就在人們的眼前展開了:蒼翠的虞山,像一道長長的屏風,橫架在城牆之上。城內這邊,是鱗鱗萬瓦,裊裊炊煙,以及縱橫的街道,絡繹的行人,看上去,就像鐫刻在屏風上的一幅活動圖畫。待到航船出了城外,景色就更加令人着迷:一片肥沃而平坦的原野,從山腳下延伸開去,巨大的、半月形的尚湖,在遠處閃閃發光。而在這樣的背景當中,則是棋盤似的青青稻田,間雜着一叢一叢的綠樹、一個一個的村莊;牛羊在河岸上蹣跚,白雲在藍天上浮蕩……這一片得天獨厚的土地,活力確實驚人。僅僅是去年,它還曾遭受到大旱和蝗災的嚴重襲擊,但是人春以來,幾場透雨、幾度薰風,它又出人意料地迅速復甦過來,並且急急忙忙地重新展現出秀麗的姿容。如果兩岸的田舍不是那樣的低矮破敗,在田間勞作的農夫不是那樣衣衫襤褸、形容憔悴,它給人的印象,必然還會更加美好一點。幸而,錢府船上的男女主人們,並沒有因此影響了遊興。他們根本沒有留意到這些,依舊在那裏興致勃勃地指點觀賞,坦然地、盡情地享受着這塊屬於他們的土地的殷勤奉獻……在錢府的船上,如今最興奮的,要數計成。這不僅是由於他那雙經驗豐富的敏鋭眼睛,立即就發現這片負山面湖的地帶,實在是修建大型園林的理想處所,而且還因為他現在很窮,很需要通過承辦一兩項大型工程來積攢一筆錢。事實上,作為一位造詣很高的疊山師,數十年來,他受聘於豪門富户,負責建造的園林不少。像武進吳元的獨樂園、揚州鄭元勳的影園、儀徵汪機的寤園等,都是他的得意傑作。

    不過,他雖然因此而名聲大噪,卻並未因此富有起來。譬如,他早就希望能夠買一塊地,替自己精心構築一個小小的園林,作為暮年的歸宿,可就是一直拿不出這筆款子。他也認識不少有錢的主顧,同其中一些人還頗有交情,但是誰都不曾認真關心過他的這個願望。倒不完全是他們不夠慷慨,而是他們或許根本就沒有想到計成真有這種想頭,他也應當有自己的園子,雖然一般來説,他只能算是一個窮人。計成是懂規矩的,他只好繼續把願望悄悄藏在心裏。不過最近,也許是已經年逾花甲的緣故,這個願望漸漸變得越來越強烈和迫切了。“無論如何,我得設法攢一筆錢,自己修個園子,哪怕很小一個園子也罷!”他想。恰好這時候,瞿式耜派人送來了請他修葺園子的聘書。計成十分高興,立即趕到常熟來。接着他又聽説錢謙益也想請他負責改建拂水山莊,更是喜出望外。他素仰錢謙益大名,覺得這於自己是一種難得的榮耀,“只不知他肯出多少價錢?他無疑是很有錢的!當然,我不應當一下子就想到這個,特別是對這樣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不應該!可是……”一路上,計成被這種念頭弄得十分興奮,又有點不安。他殷勤地同大家周旋,同時偷偷窺伺主人的神情。當他發現主人對自己十分尊重、十分信賴時,這種不安又轉化為慚愧和感激了。

    終於,船隊靠了碼頭。山莊的總管錢鬥——一個衣着華麗的圓臉胖老頭兒已經領着兩名執事人員在岸上候着。於是錢謙益上了四人抬大轎,其餘女眷和客人則改乘小轎,由一名頭戴氈笠、身穿紅背心的傘夫扛着一把黃色的輕綾大傘,在前頭開路,其餘的僕人就挑的挑、提的提,絡繹跟在後面。

    現在,隊伍在稻秧搖曳的田野中緩緩穿行。因為早就過了清明踏青的時節,所以這條路上的行人並不多。偶爾有幾個挑擔提籃的農夫農婦,見了這支浩浩蕩蕩的隊伍,早就嚇得閃避一旁;只有一兩個不懂事的小牧童,被隊伍的儀仗排場所吸引,拋開牛兒,遠遠地奔過來,咬着手指,瞪大眼睛,好奇地站在路旁觀看。

    走完了田野,隊伍爬上了一道傍溪而築的土堤。這溪從北邊虞山腳下蜿蜒而來,到腳下拐了個彎,徑直向西流去。溪的這邊是楊柳和桃樹,溪的那邊是茂密的翠竹。

    計成根據經驗,知道翠竹之內,應當就是山莊了。果然,不久轎隊就在一處酒肆前停了下來。

    錢謙益同男客們都下了轎子。至於陳夫人和柳如是等女眷,不便同男客們混在一起遊覽,沒有停轎,一直朝山莊大門那邊去了。

    計成站在轎前,抬頭打量了一下,只見迎面是一幢三開間的平房。房檐下伸出一根長竿,上面飄着一面青色的酒旗。平房裏安着一個櫃枱、十來副桌椅。不多的幾個遊客正在那裏喝酒。平房後面,聳立着一幢兩層的紅色小樓。樓上懸着一個黑漆橫匾,上面寫着“花信樓”三個金色大字,在兩旁翠竹垂楊和遠處虞山的映襯下,倒也頗饒畫意。

    “計先生,這道長堤名喚‘月堤煙柳’,這樓名喚‘酒樓花信’,乃系敝莊八景中之二景。是學生閒時胡亂想出來的名目,卻是可笑得很了!”錢謙益走過來,用了一種聽起來像是隨隨便便的口吻介紹説。

    計成喝了一聲彩,來不及説話,顧苓已經在旁邊插口説:“計先生,你不知,牧老所題這山莊八景,可謂景景精切,不可移易!除眼前此二景外,尚有‘秋原耦耕’、‘梅圃溪堂’、‘錦峯清曉’、‘香山晚翠’、‘春流觀瀑’和‘水閣雲嵐’。山莊勝境,竟是給他這三十二字,輕輕道盡了呢!”

    孫永祚也點着頭説:“不錯,牧老還替這八景一一寫得有詩,俱是高華俊爽的傳世之作。我記得題這‘酒樓花信’的一首是‘花壓高樓酒泛卮……”’他本想念下去,可是看見大家已經移動腳步,只好臨時閉了嘴,跟着大家朝酒肆走去。

    原來,這酒肆後面緊挨着溪澗,從上面的一道石板橋走過去,進了東角門,裏面是一個花木扶疏的小庭院,這才是花信樓的真正所在。

    由於剛才這樓的外觀給計成的印象頗好,所以此刻他特別留神察看。他發現這庭院的佈局卻很是一般,無非是方池石山、合抱小廊。當中是樓,樓旁一樹梨花,高達四丈。雖然花期將過,雪白的、帶五瓣的花朵仍然密密層層綴滿枝頭,幾乎遮住了半爿樓宇。

    計成心想:“這梨花倒是難得!只是院牆太低,又沒有遮攔,酒肆裏的聲音全跑進來了。若是把院牆加高一尺,溪邊再植上幾排翠竹,這樣外邊的聲音還能聽見,卻已變得依稀隱約,那意趣便大不相同了!”不過,出於謹慎,他決定暫時不指出來。“雖然主人有意讓我主持改建山莊,但是當着這許多人,指摘原築之非,總是有損他的臉面的。”他對自己説。

    這當兒,大家已經登上花信樓的二樓,跨進一間朝西的廳房裏。

    “哎,一登上這樓,便教人又想起牧老那首詩,真是絕妙好辭——‘花壓高樓酒泛卮,登樓……”’孫永祚又吟誦起來。顯然,他對於剛才未能把這詩唸完,一直有點不甘心。

    可是錢謙益又一次打斷了他。

    “計先生,你瞧敝莊這格局規模,該當如何改作才是?”他興沖沖地走向窗前,問。

    計成朝孫永祚抱歉地點點頭,然後走到窗前,向外望去,發現這山莊範圍着實不校它緊挨着虞山腳下,門前隔着一片平坦的田野,不遠就是煙波浩渺的尚湖。

    一道迴環的溪水把方圓數十畝的山莊圍繞起來。莊上照例種着些古松、銀杏、梧桐、桂花、垂楊一類的樹木。那些樓堂館榭就掩映在林木之中。雖説離得遠,細微之處瞧不太清楚,可是,以計成老練的眼光,仍然立即發現,這山莊初創時顯然比較草率,後來雖經改造,卻缺乏通盤的規劃,而且是分幾次施工,所以佈局上問題不少。

    他沉吟了一下,拱着手説:“寶莊負山面湖,風景奇秀,且深得自然天成之趣,就形勢氣象而言,似猶在松江橫雲山別墅之上。惟是改作之事,學生不才,非經實地踏勘之後,卻未敢妄言。”

    錢謙益注意地聽着,又深深地瞧了計成一眼,似乎明白了疊山師的細微用心。

    他點點頭,不再追問。於是大家順着計成的話頭,談論了一陣在山林地建園的種種優點,把橫雲山別墅同拂水山莊比較了一番,又到北廳去瞧了瞧利用拂水巖作借景的情形,就一起動身下樓。

    樓下庭院的左側,有一道貝葉式的角門。出了角門,是兩條分岔的石子路,一條往北,一條往西,各自蜿蜒於花木叢中。錢謙益主張先去瞧拂水巖,於是大家便取道往北,慢慢行去。

    現在,月堤上的人聲已經聽不見。四下裏靜悄悄的,只有微風吹動樹木,發出沙沙的聲響。一羣灰色的麻雀,正棲息在長廊的欄杆上,發現有人走近,便匆匆飛進薔薇叢中,不見了。隔着溪澗,傳來了牛的嗚叫聲……因為這山莊屬於錢府私有,普通百姓未經許可是不能進來的。平日錢謙益不來時,偌大一座山莊就閒閉着,只有錢鬥領着二三十個奴僕負責收拾照料。前兩天,聽説主人要來,才特意又打掃了一遍,並且把各處門户都開了鎖。計成跟着大家看了幾處亭台軒榭,其中有他認為還可以的。不過,他自始至終都避免公開提出批評,相反還挑了一兩處有特色的處所,着實稱讚了一番。他的這種謙和的態度,顯然博得了主人很大的好感。

    “牧老,此廊甚是不俗,與適才團桂閣那段復廊相較,卻又別饒意趣哩!”計成説。這時,他們正從梅圃溪堂裏轉出來,走在一道長廊上。這長廊先斜向左,接着又斜向右,然後又斜向左,成“之”字形走向。廊外的景物則隨着每個轉折而不斷變換,時而花木叢集,時而碧水遠山,時而又奇石聳峙、樓閣玲瓏……“啊,計先生稱許此廊?”錢謙益似乎有點意外。

    “不錯!你瞧它隨形而彎,依勢而曲,或蟠山腰,或縈水際,穿花渡澗,蜿蜒不已,令遊者目不暇給,興味無限。可謂深得造園三昧!”

    錢謙益眯縫着眼睛聽着。末了,他微微一笑:“説來卻是笑話一件,這廊是我讓他們改的。原來不是這樣子,原來是筆直的——曲尺形。可是前些日子有個年友來,他説曲尺形是古制,如此一改,便全無古意了。”

    “古之曲廊,確是曲尺形。”計成認真地説,“惟是曲尺形典重則有餘,靈變則不足,施之於殿堂尚可,若家居之園,實不若‘之’字形為佳。譬如儀徵寤園的‘篆雲廊’,便是取的此種式樣,識者無不稱之!”

    “正是,正是!”錢謙益連連點頭,興奮起來,“寤園我尚未曾有緣一遊,不過經先生如此一説,學生我已是疑慮全消了!”

    這樣説完之後,有一會兒,錢謙益停住腳步,一言不發地瞧着計成,目光閃動着,像是在考慮什麼。

    這時,站在一旁很久沒有説話的孫永祚忽然環顧了一下,隨即緊張地盯住站在他對面的塾師何雲:“士龍兄,你可曾拜讀過牧老的《酒樓花信》?確是高華俊爽,令人心折!”

    “哦,莫非就是子長兄適才沒念完的那一首?”有着一個大得出奇的鼻子和一部亂蓬蓬的黃鬍子的何雲,微笑着問。

    “不錯,你聽我念完,詩是這樣的——”孫永祚急急地説,隨即大聲吟誦起來:花壓高樓酒泛卮,登樓共賦豔陽詩。

    人間容易催花信,天上分明掛酒旗。

    中酒心情寒食後,看花伴侶好春時。

    儂桃正倚新楊柳,橫笛朱欄莫放吹。

    他念完了,又由衷地讚美了一句:“好詩,真是好詩!”這才如釋重負地退到一邊去,同時偷偷地注意着錢謙益的反應。當發現老師不僅沒有表示高興,反而皺起眉頭時,他就露出困惑的神情。

    “計先生,”錢謙益終於開口了,“學生有一事意欲與先生商量,不知當否?”

    “啊,牧老只管吩咐!”

    “先生的大作《園冶》一書,學生前時也曾拜讀……”“啊,那是晚生胡亂塗鴉,不意竟污清盼,尚希牧老指謬!”計成連忙拱手回答,臉不由得紅了。因為那部書,雖然是他平生建造園林的經驗心得的結晶,卻是阮大鋮出錢替他刻印的,上面還有阮氏的序言。他曾經因為這緣故在士林中頗受詬罵,現在錢謙益忽然提起這本書,計成便不禁驚疑起來了。

    “我記得先生於書末‘自識’中,曾有惟聞時事紛紛,隱心皆然,愧買山無力,甘做桃源溪口人‘之嘆。不知這’買山‘之願,如今已了卻否?”

    計成又是一驚!他沒有想到錢謙益讀書如此細心,而且記性又如此之好。不錯,他確實在跋語中寫過這麼幾句。那是他剛完成書稿,一時感觸,隨手寫下的。如今十年過去了,他的這部書也早已傳遍了大江南北,可是從來沒有人留意到他的這個卑微的願望,更別説幫助他實現了。“那麼,他為什麼要問這個?他想做什麼?……啊,莫非,莫非……”計成的心忽然一動,隨即猛烈地跳動起來,“啊,不是,不是的,不會!”他在心中大聲地否定説,竭力使自己鎮靜下來。然而,他的情緒被震盪得那樣厲害,以致無法馬上回答主人的問話。

    錢謙益瞧了他一眼,又説:“學生如今卻有個冒昧之請,意欲就在本莊側畔劃出數畝之地,請先生自建一園,移居其中,以便日夕過從,請教造園疊山之學問,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錢謙益説這話時,雖然聲音不高,而且顯得有點躊躇,可是在計成耳朵裏聽來,卻無異是仙樂齊鳴。他的臉頓時變得煞白,直愣愣地瞧着錢謙益,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啊,莫非先生不允?”錢謙益似乎有點失望。

    “啊!不……”計成用微弱的聲音説,覺得淚水馬上就要湧上眼睛。他想大聲表示答應,又想撲倒在對方的腳下,但是又覺得出於禮貌,應當先辭謝幾句。正在拿不定主意,忽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李寶神色緊張地出現在長廊裏。在他的後面,還跟着兩名轎伕,扛着一頂肩輿。

    長廊裏的氣氛一下子被擾亂了。錢謙益和客人們都詫異地回過頭去。

    李寶奔到離大家還有幾步遠時,就站住了。他行過禮,瞧了瞧客人們,猶豫了一下,徑直走到錢謙益身邊,低聲説了幾句。只見錢謙益的眉毛皺了起來,神情也變得十分古怪。他抬頭瞧了大家一眼,想了想,終於無可奈何地説:“耦耕堂那邊有點小事,須得學生去料理。煩三位先陪計先生遊着,學生轉身便來。”

    他走向肩輿,行了幾步,又走回來,對計成説:“計先生,適才之事,回頭再議,尚祈應允!”説完,這才拱一拱手,上了肩輿,匆匆去了。

    計成眼淚汪汪地張了張嘴,很想高聲告訴他,自己已是十二分的同意,可是到底沒有説出來。“啊,等他回來再説吧,反正也不忙着這半晌一刻,是的!彼襉甑叵耄∥〉刈咔凹覆劍暈尷蕹緹礎⒏屑さ男那椋笆幟克妥徘嫺謀秤埃鋇郊纈咴諢ㄊ鞔災泄樟爍鐾洌牀患耍拍刈砝礎?七錢謙益之所以中斷遊園,匆匆趕往耦耕堂來,是因為聽李寶稟告説:柳如是同朱姨太又爭吵起來了,鬧得不可開交。陳夫人氣得差點沒昏過去,正在那裏哭泣垂淚哩!這教錢謙益又是吃驚又是生氣。本來,他以為經過前些日子那一番調停,她們總該會體諒一下自己的處境和難處,稍稍變得互相忍讓一點。可是沒想到,才安靜不幾天,又鬧將起來,甚至連這麼個日子也不讓自己安生地過。

    “啊,這些女人!”他惱火地想,同時又擔心:這會兒她們不知鬧得怎樣了?

    若是互相廝打起來,柳如是隻怕要吃虧。她是那般嬌小荏弱,而朱姨娘卻身強力壯!

    隨後他又想到:周圍還有許多人勸架,也許不至於鬧到這種地步,“不過,也難説,如是的性子烈得很,倒不如當初下決心把老三送到城東舊宅去的好……”一路上,錢謙益就是這麼胡思亂想,直到他所乘坐的肩輿來到耦耕堂。

    大堂內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錢謙益撩開轎簾向外望了望,“嗯,莫非她們吵完了?”他想,隨即下了轎子,走上大堂來。

    可是出乎意料,大堂內竟是空空如也,不但陳夫人、柳如是和朱姨娘不在,就連錢孫愛和隨身侍候的婢僕們也全都無影無蹤。

    錢謙益不由得奇怪起來,正想回頭詢問李寶,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嗓音説:“妹妹,不錯吧,我説準是他哩!”

    隨着話音,只見東邊旁間的門簾掀開,柳如是款款地走了出來,後面還跟着一個年輕女子,那是她的手帕姐妹——惠香。

    “啊喲!老爺可來啦!”柳如是笑吟吟地迎上來,行着禮説。

    “你——”錢謙益懷疑地打量着她。他本想問:你們怎麼又吵起來了?但發現柳如是不像是剛吵過架的樣子,所以臨時又改了口:“你們——原來在這兒!”

    “我們一直守在這兒,不敢離開半步,專等老爺來哩!”柳如是歪着頭兒説,又回顧惠香,“妹妹,你説是不是?”

    “哦……”錢謙益瞅了瞅惠香。還在第一次看見惠香時,他就覺得她同柳如是有幾分相像,也是細長的眼睛,淡淡的眉毛,只是左眉梢上多了一顆黑痣。現在他又發現她比柳如是更年輕嬌嫩,也更文靜,正在含羞帶笑地躲避着他的視線……“那麼——夫人和孫愛他們呢?”錢謙益神思不屬地問。

    “他們?”柳如是撇撇嘴,“誰知道!興許是等老爺不來,膩煩了,全都到外頭摘花鬥草,耍子去啦!”

    “你們沒有——”錢謙益不無留戀地從惠香的身上移開眼睛,“沒有吵架?”

    “吵架?”柳如是顯得十分驚奇,“吵什麼架?今兒我們可是一直有説有笑,親熱得緊哩!”頓了頓,她又斜睨着錢謙益,微微冷笑,“再説,我這位妹子來了,她長得又漂亮,又水靈,我生怕有人對她起了什麼壞心眼,光是寸步不離地守着她都忙不過來,哪有工夫同人吵架!”

    錢謙益錯愕了一下,隨即掩飾地哈哈一笑,轉過身去,大聲叫:“李寶!”

    李寶其實就站在他身後,馬上答應。

    錢謙益沉下了臉:“你——剛才胡説些什麼?謊報情由,誆騙於我,是何道理?

    嗯?!”

    李寶顯然早就預料到會出現這種局面。他立即雙膝跪下,磕着頭説:“稟老爺,這不關小人的事。小人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誆騙老爺……”“混蛋!你竟敢詆譭主母,戲弄老爺,無法無天,你該當何罪!”

    錢謙益的聲音嚴厲起來。

    李寶嚇得渾身一抖,更加頻繁地磕着頭:“老爺容稟,這不關小人的事,確實不關小人的事!”他反反覆覆地説,可是到底關誰的事,又不説出來。

    這種態度,更加激怒了錢謙益。他“哼”了一聲,正要説出更嚴厲可怕的話來。

    這時候,柳如是開口了:

    “哎,相公!你這是生的哪門子的氣喲!告訴你,這不關李寶的事,是我!是我叫他這樣去説的!這可明白了吧?我見那幾個糟老頭兒無味得很,相公陪了他們大半天,我只怕你都膩煩了,所以才使這麼個法兒把你接出來,散散心。再説,我的這位惠香妹妹,來了這麼幾天,你還不曾好好兒招呼過她哩。她是個厚道人,嘴上不説,可心裏也難免埋怨你了——”她又一次回頭瞅着惠香,詭譎地一笑,“妹妹,你説是麼?”

    錢謙益噎住了。雖然他也已經猜到這件事是出於柳如是的主使,但是一來,他對於這種過於放肆的玩笑頗不喜歡;二來,李寶這奴才一邊倒的態度,也使他有一種被叛賣、被愚弄的感覺,所以就藉着機會爆發出來。可是,現在聽了柳如是這麼俏聲軟語的一番解釋,他那滿腔怒火不知怎麼一來,便忽然失去了適才的勢頭,再也旺不起來了。他瞧了瞧惠香,又瞧了瞧柳如是,終於説道:“是你——”“是我,是我,當然是我!”柳如是變得像個淘氣的小姑娘,她走過來,挽住錢謙益的手,“老爺,你瞧——花柳爭榮,山光如潑,如斯美景,你競忍心撇下我們姐妹不管麼?”

    “可是還有客人在等——”

    “這我不管!我只要你陪我!”柳如是跺着腳,撒起嬌來。

    錢謙益沒有辦法了。“好,好,我陪你們走走就是!”他説,回頭瞅了瞅還跪在地上等候發落的李寶,喝道:“欠打的奴才!今兒若不是夫人討情,非打折你的狗腿不可!你去,找到計先生他們,傳我的話,就説我眼下一時還分身不開,請他們先慢慢遊着,我隨後便來!”

    李寶連忙答應了,又叩頭謝過,慢慢地站起來。這時,紅情和綠意早已走出庭院來伺候,於是一行人便簇擁着,慢慢向外走去。

    剛剛走到院門外,柳如是摸了摸髮髻,忽然説:“啊喲,我的一支珠釵不在了,想是失落在裏面了!”説着,便要回身進去尋找。

    錢謙益説:“何必你親自去?叫紅情替你找就行了。”

    柳如是擺擺手:“不行!她不知道!”便匆匆進去了。

    錢謙益便不阻攔,趁等候的當兒,他的眼睛又在惠香的身上溜起來。

    “小娘子此來,想是要多盤桓些時候了?”他問。

    “啊,不,奴家打算明日便家去了。”惠香襝衽回答,向院門內溜了一眼。

    “怎麼?小娘子難得老遠的來一趟,如何便説要去?一定要多住些日子才好!”

    “多謝姐夫美意,奴家在府上已是打攪多日,心下甚覺不安!”

    “小娘子哪裏話來!如是適才還埋怨我不曾好好兒招呼客人,我是甘受此責!

    所以打算回頭命人把含暉閣收拾一下,就請小娘子長住,也好日夕親近哩!”

    惠香分明吃了一驚,連忙説:“這如何使得,奴家、奴家明日當真要家去了。”

    錢謙益笑嘻嘻地説:“小娘子走不得!便是你姐姐放你走,我也不……”話未説完,忽然看見柳如是從裏面匆匆走出來,他便立刻住了嘴。

    “嗯,你剛才説什麼來着?”柳如是懷疑地瞧瞧他們,問。

    “沒有,沒説什麼!”錢謙益連忙説。

    “沒有?”柳如是一邊往前走,一邊表示不相信。

    “哦,姐夫要留我多住幾天,可是妹妹已是決意明兒便家去了!”惠香坦然説。

    柳如是“哼”了一聲,狠狠地盯了錢謙益一眼,嚇得錢謙益連忙別轉臉,一聲兒也不敢出。

    這之後,柳如是便故意不搭理他,只顧和惠香有説有笑。有時錢謙益厚着臉皮搭訕幾句,也被她不是搶白,便是挖苦,弄得老大沒趣。就這樣,一直來到了秋水閣。

    秋水閣築在一個綠竹環抱的小崗阜上,高兩層,四面都開着窗子,南窗正對尚湖,北窗則靠着虞山。閣內沒有扶梯,但是左側有一座帶石磴的假山,與第二層連接。樓上當中一張羅漢榻,榻後立着一架屏風,上面酣墨淋漓,龍飛鳳舞,卻是祝枝山手書的南宋辛棄疾詞《哨遍——題秋水觀》,那詞從第一句“蝸角鬥爭”起,到最後一句“清溪一曲而已”止,足足有二百零三字,把整片屏風填得密密麻麻,端的是飛騰磅礴,氣勢驚人。在榻的左右是二幾四椅,四個角落裏還各供着一架盆景。

    天氣晴朗,遠處尚湖上來往的漁船和飛舞的白鷗歷歷可數。

    錢謙益等一行人從閣旁的假山登上二樓之後,照例先走到南窗前眺望了一會,又繞着閣巡行了一週,然後就隨意坐了下來。

    柳如是正坐在榻左側的一張椅子上。她仰着頭,老半天地瞧着屏風上那一首詞,忽然“嗤嗤”地笑出聲來。

    錢謙益和惠香感到莫名其妙,一齊回頭瞧着她。

    柳如是隻是笑,卻不説話。錢謙益忍不住了,賠笑地問:“夫人如此發笑,莫非辛稼軒此詞,有何不妥?”

    柳如是搖搖頭。

    “那麼,必定是祝枝山這書法有可議之處了?”

    柳如是又搖搖頭。

    “然則夫人何故發笑?”

    “我笑把稼軒此詞寫在這屏風上,不甚切當!”

    “啊,此閣為山莊最古之物。當初興建時,曾祖父因慕辛稼軒之為人,以其瓢泉居第中有秋水觀之築,遂亦名此閣為‘秋水’,並請祝枝山題此詞於屏上,卻有何不當?”錢謙益的口氣有一點急促,顯然對於柳如是肆意指摘先人遺澤,頗為不悦。

    柳如是卻微微一笑:“當日如此安排,自無不妥。惟是就今日而言,卻是未免失當了!”

    “此話怎講?”

    “稼軒集中,佳作甚多,依妾之見,大可另選一闋,書於屏上,未必就不如此詞切當哩!”

    “請道其詳!”

    “譬如,他那首《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就膾炙人口,妾亦甚賞之!”柳如是説,頓了頓,忽然又皺起眉毛,“不過此詞用典頗多,其中‘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幾句,我就不知何解。”

    錢謙益本來準備她提出什麼稀奇古怪的説法來,聽她這樣一説,倒不由得笑起來:“夫人莫非是裝糊塗?這幾句有何難解!無非是説,那種留戀家室、熱衷於經營安樂窩的行為,若與那英雄豪傑的胸襟抱負相比,恐怕是要自慚形穢的了。那幾句話,出於《三國志。陳登傳》,是劉備教訓許汜的話——‘君有國士之名,今天下大亂,帝王失所,望君憂國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問舍,言無可採,是元龍所諱也,何緣與君語!如小人,欲卧百尺樓上,卧君於地,何但上下牀之間耶!”

    ’

    柳如是不動聲色地聽着,等錢謙益背完了,她就站起來,拍着手笑道:“不錯,不錯!就把這幾句寫在屏風上,豈不切當之至!”

    錢謙益怔了一下,隨即“氨的一聲,也笑起來:“好哇,鬧了半天,原來你是拐着彎兒罵我!”

    “我豈敢罵相公!”柳如是的神情變得很嚴肅,“妾身是為相公擔憂喲!”

    錢謙益望了望柳如是,不再笑了。他靜默了一下,遲疑地問:“你、你是説——”柳如是點點頭:“妾身見相公打姑蘇回來之後,心也散了,神氣也沒有了,起用的事也不再提了,同往日像是換了一個人,一天到晚就叨唸着修園子、修園子,彷彿天下再沒有比這更要緊的事了。

    這樣一蹶不振,怎不教人擔憂!八玖艘豢諂醇婷恢ㄉ幼龐炙擔骸比緗裉煜麓舐遙轎瑁湮慈綰杭局酰歡慈沾竽眩滴純閃稀f硭湎蹬鰨燦怨科詿喙苡槍遙芯仁樂猓〔幌胂喙緗褚簿貉鸚磴嶂骼矗恍那筇鏤噬幔α肆跣輪ザ蛔災癲渙鈰澩笫“錢謙益起初不以為然地聽着,到後來,他的眼睛漸漸睜圓了,眉毛也豎了起來。

    一種憤急、氣惱的神情從他那張黝黑的臉上呈現出來。他動了動嘴唇,顯然想説幾句激烈的話。可是,發現惠香正在一旁默默地注視着,他就放棄了這種打算,低下頭去,半晌,才懊惱地説:“我又何嘗甘心如此。不過事到如今,又有什麼辦法!”

    這一次,柳如是沒有馬上回答。她不客氣地瞧了瞧惠香,吩咐道:“紅情、綠意,你們先陪惠姑娘到樓下去走走,我們隨後就來!”

    待惠香等人的腳步聲在樓下消失了,她才回過頭來,目光灼灼地瞅住錢謙益:“説真的,這一次,我看相公是太膽小!什麼周仲馭、陳定生,不就是那幾個人麼!

    説他們有多大能耐,我還真不相信!你不見前些日子,陳、錢二位老爺到外面跑了那一陣,附和相公主張的人又何嘗少了?此番之敗,依妾之見,不敗在周仲馭勢力太強,而敗在相公心志不堅,實行不力。而一敗之後,又自甘退守,不圖振作。如此謀事,只怕一百年也是枉然!”

    “你不知道!”錢謙益也站了起來,煩躁地在閣子內走來走去,“姓周的對我嫉忌甚深,這一次他是故意指着火坑讓我跳。就算真辦成了,又安知他不會另生枝節!我想過了,與其讓他拴着脖子當猴兒耍,倒不如在家管山管水圖個清靜!”

    柳如是冷笑一聲:“相公也忒眼淺!你不見崇禎元年至於今,才只十五年,宰輔已換了四十餘人。凡領此銜者,多則一載,少則半月,便又去職。我就不信他周閣老能久佔此位!相公若不預作綢繆,還埋頭修這勞什子山莊,只怕到時又要坐失良機哩!”

    錢謙益被她一言點醒,頓時不做聲了。他呆了半晌,才喃喃地問:“嗯,那麼,該怎麼辦?”

    “依妾身之見,”柳如是胸有成竹地説,“眼下週仲馭之流正四處播揚虎丘之事,相公決不能坐視其猖獗,須得趕快派人出去,聯絡當初附和我們的人,力斥其非。如此,方不至於株守自困,受制於人!”

    “對!”錢謙益興奮地站起來,“夫人真不愧女中豪傑!好,我這就去回絕計無否,然後就……”柳如是微微一笑:“相公不必去了。妾身早已命李寶把他們打發走了!”

    錢謙益吃了一驚:“啊,你——什麼時候,怎麼我不知道?”

    “就在剛才——我回身去尋珠釵的時候。”柳如是得意地説,“那時相公正在打我那惠香妹子的主意哩,哪裏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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