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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1)

    一

    來到北京之後的最初一個月裏,黃宗羲是在異常興奮、忙碌和期待的狀態中度過的。

    雖然十五年前——那時他還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曾經為着申雪父親的冤案來過北京一次,但事後這座城市在他腦子裏留下的印象卻是如此零碎、模糊,除了宏偉壯觀的紫禁城、森嚴肅殺的刑部衙門、怪模怪樣的四合院之外,似乎就只有在大街上悠然蹣跚的駱駝,和又甜又酸的冰糖葫蘆了。但是,這一次卻完全不同。從他進入北京的那一天起,他就立刻感受到這個全國最大的城市——政治和經濟中心的那種非凡格局和氣派,它那君臨一切的氣息。特別是瘧疾過去之後,他開始出門四處走動,這種感覺就更加強烈了。

    是的,在這裏居住着至高無上的皇帝,擁有着令人生畏的生殺予奪的大權,聚集着來自全國各地最優秀的人物,可以最快地瞭解到關於時局的重要消息,準確地把握朝廷決策的脈搏;自然,也存在着實現自己的主張和理想的最大機會……正是這一切,強烈地打動了黃宗羲的心,使他情不自禁地被吸引、被征服,陷入了一種陶醉狂喜、忘乎所以的狀態之中。

    由於三月松山失陷、洪承疇降敵的餘震逐漸過去,從那時以來,關外的清兵一直未見有進一步的行動;而南方的農民軍,又似乎始終被遏制在河南、湖廣一帶,尚不能對京師構成威脅,所以近幾個月來,北京的局面暫時還保持着相對平靜。黃宗羲在方以智、陸符、黃崇簡等一班朋友的陪伴下,先後瞻仰了紫禁城,逛了棋盤街、東西四牌樓、城隍廟、燈市口等有名的熱鬧繁華去處;遊覽了包括什剎海、文丞相祠、首善書院等一些名勝古蹟;還特地到城牆上去,站在一尊尊巨型鐵炮和堆積如山的灰瓶和滾木當中,向守城的將官詳細詢問以往清軍三度入寇、逼近京畿的戰鬥情形。不過,在這期間,他更忙碌而頻繁的,是去拜訪一些在京做官的前輩和朋友,向他們打聽消息,交換關於時局的意見,並且出人意料地成了一位“樂觀派”,經常以他熱烈的言談和高昂的情緒使大家感到驚訝。

    “列位,”他不止一次這樣説,“小弟在江南時,曾道聽途説京裏之種種情形,俱是搖頭嘆息者多,而鼓舞歡忭者少。聽來聽去,亦以為國事真不可為矣!然而此次北來,方知以往所聞,未免言過其實。誠然,國步維艱,於今為極!但尚未至於無望。其最要者,今上天聰明敏,宵旰憂勤,勵精圖治之志,困而愈堅,此其一;朝中君子仁人,鼎力扶持,直言謀國,正氣未墮,此其二;更兼我朝三百年恩澤在民,感激圖報之心,處處可見。譬如前時洪亨九降於建虜,消息傳來,京中之民怒不可遏,不待上命,便將其祭棚一夜拆平;更有人以狗屎塗抹洪逆之門,戟指痛罵,使其家人震懾不敢出。這便是民氣!蕩寇平虜賴此,家國中興賴此!弟所以知大明還是有望的!”

    當然,黃宗羲的議論並不僅僅停留於此,他常常緊接着就指出目前政治、經濟、軍事乃至文化教育方面的各種弊端,並且興奮而自信地提出一系列的改革主張:第一、第二、第三……不過,當他這樣説的時候,人們的反應大都比較冷淡,或者拈鬚微笑,或者沉默不語,再不然就乾脆搖頭表示反對,同意並支持他的人卻少而又少。看到這種情形,黃宗羲有點意外,也有點掃興。“嗯,也許我不會説話,他們沒聽明白我的意思。確實,我的這些主張絕不是三言兩語能説清楚的!”他想,於是又恢復了自信,開始着手把他的那份上書的初稿重新加以修改、補充,儘量使之更加明確完善,切實可行,準備一旦有機會就呈送上去,讓朝廷加以考慮和採納。

    當然,在這段時間裏,黃宗羲還繼續不斷聽到有關時局和朝廷的各種各樣的新聞。比如他聽説,最近皇上見國事日壞,憂心如焚,越來越迷信上神佛,每日子時親自上城南的佛閣拈香誦經不算,還招來一批道士,加以優禮供奉,讓他們裝神弄鬼。好幾位言官都曾上疏切諫,以為非治國之道,可皇上就是不聽。又如,黃宗羲還聽説,輔臣賀逢聖,最近已被批准告老還鄉。在臨走前那幾天,每次見到皇上,他都放聲痛哭,叩頭不止。問他為什麼這樣,他又不肯説。大家都感到十分奇怪。

    再如,還聽説,最近皇上不知聽了誰的讒言,認為這一次推舉內閣大臣時有徇私作弊的行為,十分震怒,當即把吏部尚書李日宣等六人逮捕下獄。現在這六人已經流放的流放,罷官的罷官,就連刑部侍郎惠世揚也以執法不嚴獲罪,被撤了職。當然,還有別的一些新聞,像皇上最寵愛的田妃病得越來越重啦,馬士英被起用為鳳陽總督啦,朝廷調派援救開封的各路大軍已經雲集朱仙鎮,結果不知會怎樣啦,如此等等。對於這些事件和消息,黃宗羲也照例發表過一些直言不諱的看法。不過,由於他正一心一意埋頭修改那份陳述政見的上書,對於這類無關宏旨的消息也就不想分心去探究了。

    這樣,一直到了七月。一天上午,黃宗羲正在宣武門外方以智的寓宅裏給朋友陸符寫信,準備告訴對方,自己暫時不打算搬到萬駙馬的北湖園去祝這件事陸符雖然已經提出過好多次了,但黃宗羲是這樣考慮的:北湖園在城的盡西頭,那裏確實比較清靜,適宜專心温書應考;可是離開城中心太遠,消息不大靈通,有什麼事要找個人商量也不容易。而黃宗羲目前修改給朝廷的上書,卻必須隨時瞭解時局的最新動向,並不時要向有關的人請教切磋。再三考慮之後,他還是決定謝絕陸符的邀請。

    不過,結果他卻未能把這封信寫完。因為刑部左侍郎徐石麒忽然派了個承差來傳話,讓黃宗羲立刻上他那兒去一趟。徐石麒是黃宗羲父親的門生。天啓年間,黃尊素因觸怒魏忠賢,被捕下獄。當時徐石麒任工部營繕主事,曾經極力奔走,設法營救,結果也被牽連罷官。直到魏忠賢垮台後,才重新被起用。他曾經在南京任職多年,對黃家始終十分關懷照顧,並且堅持把整整比他小了三十二歲的黃宗羲當作小弟弟看待。因為這個緣故,黃宗羲以往到南京,總要去拜望他。這一次來北京也不例外。不過,徐石麒的脾氣有點古怪,一張鐵青色的方臉,很少笑容,有時同客人面對面地坐着,老半天也不説一句話,也鬧不清他到底想什麼。所以黃宗羲輕易不去打擾他。現在忽然聽見傳喚,黃宗羲不敢怠慢,連忙放下筆,換了衣服,跟着刑部衙門的承差出門上馬,向宣武門內行去。

    正是接近入秋時節,天氣不涼不熱,抬頭望去,晴空一碧如洗,陽光耀眼。這一帶是中下級官員聚居的地方,一幢接一幢的四合院,大門一律開在東南角上,門內是帶雕飾的影壁。房屋雖不甚宏麗,總算還比較整齊。這一帶還是有名的花市,特別是上、下斜街,常年靠種植花木出售為生的居民,很是不少。現在透過竹籬笆,可以看見一行一行排列得很整齊的花盆和苗圃,種滿了各種各樣應時的花木。其中有黃色六瓣、花朵大如碗口的秋葵,有小巧玲瓏、黃色的花瓣上帶赤紫色斑點的小種萬壽菊,有青色、紫色和紅色的藍菊,有嬌豔可愛的木蓮,有硃紅色的、蓬勃爛漫的草本夾竹桃,還有秋海棠、瓔珞雞冠,以及其他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花木,都在秋陽下靜靜地開放着。幾隻白色的小蝴蝶,正繞着花叢上下飛舞。時不時,可以看見一個年老的花匠,或者帶着孩子的婦人在花叢中忙碌着,聽見馬蹄聲,他們就不慌不忙地直起腰來……“涼颶亂翻千簇豔,初陽靜映一籬秋!”黃宗羲愉快地瞅着街旁的景緻,心裏油然冒出這樣兩句詩。隨即又想:“啊,這樣爛漫多彩的秋色,這樣平靜悠閒的歲月,又怎能想象可以聽憑流寇和建虜來把它毀掉!”於是,他又一次想到他的那一份上書,“我得儘快把它修改出來,無論如何,我也要試一試!也許皇上果真會採納呢?”他暗暗想着,又興奮起來,緊一緊繮繩,加快速度,向前行去。

    二

    位於刑部街的徐石麒衙門,今天氣氛有點不尋常,大門外,排列着好幾柄官扇,七八匹鞍韉鮮明的駿馬歇在牆影下,一羣皂隸打扮的人正站在一旁靜靜地守候着。

    顯然,衙門裏來了什麼重要官員,而且不止一個。“嗯,不知誰來了?瞧樣子不像是請客宴會,那麼,為何偏挑這麼個時候召我來呢?”黃宗羲疑惑地想,在門前勒住馬,跳下地來。

    “啓稟相公,我家老爺眼下有客,吩咐説,黃相公來時,請先到私衙小花廳奉茶。”那個承差到門上問明情況之後,走回來這樣説。

    黃宗羲點點頭,知道這幾個客人只是碰巧來到,與自己無關。

    於是把繮繩拋給承差,自己跟着迎出來的院公往私衙裏走。他早就聽人説,徐石麒自任刑部侍郎以來,因為執法嚴猛,守正不阿,眼下頗受皇上信用。剛才他在路上忽然想到,正好趁此機會把自己準備上書朝廷的事同徐石麒商量,如果可能,乾脆就託他代為呈遞c現在,黃宗羲被這種念頭弄得愈來愈興奮,雖然他明知不能馬上見到徐石麒,卻仍舊一邊走,一邊睜大眼睛朝裏張望,希望能意外地發現主人的身影。

    果然,事有湊巧,剛進二門,就聽見了説話的聲音,三位紗帽青袍的官員正從大堂上走下來。在他們的後面,是身材高大的徐石麒。他頭戴烏紗,身穿緋色三品補服,看樣子正往外送客。

    黃宗羲猶豫了一下,拿不準主意是否上前相見,隨即發現徐石麒冷冷地朝他一瞥,並無任何表示。黃宗羲便不敢孟浪,連忙閃過一旁,讓他們過去。

    那幾位客人並沒有注意黃宗羲。他們管自走着,顯得心事重重,而且神情沮喪,似乎碰了什麼釘子。快要走出二門時,其中一個長着一支骨稜稜的鼻子和兩撇八字鬍的官員忽然回頭説:“此事幹系重大,還望徐大人三思!”

    但是徐石麒一聲不響,那張青灰色的長方臉板得緊緊的,彷彿根本沒有聽見這句話。那官員眨眨眼睛,臉上閃過一絲怨恨的神色,但終於無可奈何地垂下頭,怏怏地走出去了。

    黃宗羲目送着他們的背影,心中有點納悶。不過他也明白,以自己目前的身份地位,朝廷裏的事情還輪不到他來操心究問。於是,他不再理會,依舊腳步輕快地往裏走,一邊考慮着如何把自己的打算向主人提出。

    黃宗羲剛剛在小花廳坐下,徐石麒就跟着走進來了。看樣子,他還在為剛才那一幕內容不詳、但顯然並不愉快的會見而生氣。

    任憑黃宗羲站起來行禮、問候,他卻沉着臉,一聲不響,只略拱一拱手,就示意黃宗羲坐下,自己也在一張花梨木六方扶手椅上坐了下來。

    “嗯,不知把我喚來,有什麼事?”黃宗羲想。看見主人儘自皺着眉,不開口,他不禁有點奇怪,也有點不安,想開口動問,臨時又忍住了,只是熱切地睜大眼睛,微微向前傾着身子,現出探詢的、洗耳恭聽的神情。

    終於,徐石麒慢吞吞地開口了。

    “這些日子,賢弟都在做些什麼啊?”他問,語氣是淡淡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哦,有勞兄長垂問,”黃宗羲趕緊拱着手回答,“小弟這些日子——也沒幹什麼。剛到時病了幾天,後來好了,便在城裏到處瞧了瞧,順便走訪幾個朋友,另外就是準備應考的事。還有、還有……”“嗯,你的應酬好像也不少,我聽説了。”徐石麒提醒道,同時,彷彿不想過早暴露這句提示的鋒芒似的,他垂下了眼睛。

    黃宗羲本想接下去就談到他的那份上書,忽然對方冒出來這麼一句,倒把他噎住了。

    “是的,他們都來邀請小弟,盛情難卻,所以……”他遲疑了一下,老實承認説,同時心裏想:“莫非兄長對我多所應酬不以為然?

    這可是誤解!八胱饜┙饈停墒切焓枰丫卓蘇飧齷疤狻?“那麼,準備得怎樣了啊?”他依舊不動聲色地問。

    “啊,兄長是説……”

    “自然是鄉試!”

    “這個……小弟尚在準備之中。”

    “如何準備,可以見告否?”

    “也……也就是照常準備罷了,其實,沒有什麼……”黃宗羲含糊地回答,忽然臉紅了。事實上,這大半個月來,他幾乎把應試拋到了腦後,“反正還有一兩個月,過些日子再説吧!”他想,剛才他提到正在準備,無非是隨口説説,沒想到會被認真追問起來。

    徐石麒尖利地瞅了他一眼:“賢弟覺着,今科可有把握必中?”

    “啊,小弟豈敢!”

    “然則是否望其能中?”

    “這個——自然……”

    “既然望中,而又無必中之把握,”徐石麒的語氣變得嚴厲起來,“卻日日忙於應酬,沉酣宴席。這樣子,可合適麼?”

    黃宗羲錯愕一下,頓時羞得滿臉通紅:“兄長責備得是,不過……”但是徐石麒做了個不容他置辯的手勢:“我本不想責備於你!”

    他氣呼呼地説,“可聽説這些日子你在外面任性胡鬧,很不像話。

    念及老師在世時對我恩深義重,卻又不能不説!啊鞍。胄殖ぶ還芙萄擔〉芪薏渙葑瘢被譜隰肆φ酒鵠矗瞎П暇吹毓白攀鄭斃睦鋨蛋黨躍恢雷約悍噶聳裁創恚溝枚苑醬蠖位稹?徐石麒卻沒有立即説下去。他似乎在極力壓制自己的怒氣,過了一會,才冷冷地問:“我聽説,這些日子,你在外面全不知收斂,説出許多沒遮沒攔的話,甚至出言不遜,非及皇上,可有此事?

    嗯?“

    黃宗羲本來正在垂首聆訓,聽了這話,不由得抬起頭,迷惑地望了望主人。他沒想到對方是為的這個事而生氣,相反,他還滿心指望能得到對方的支持和幫助哩!

    事實上,黃宗羲一向認為:開放言路,把判斷朝政是非得失的權利擴大到廣大有識之士當中,使人們能對國家大事直言不諱地提出意見,這對於集思廣益,補偏救弊,以振興國家來説,是十分重要的一環。最近以來,他對時局是發表過一些見解,但他自問沒有一絲一毫出於私心,全是為的社稷安危、家國存亡着想,而且他記得似乎也沒有非議過皇上。何況即便是皇上的意見,也未必一點都不錯;直言敢諫,也正是臣子應盡的職責。為什麼徐石麒卻把這種事看得如此嚴重,大動肝火?黃宗羲對此頗感意外,並且有點失望,不由得呆住了。

    看見黃宗羲默不作聲,徐石麒又激動起來。他站起身,向前走出兩步,忽然轉過身來,壓低聲音訓斥説:“這裏是京師重地,輦轂之下,可不是江南,懂嗎?在江南,任憑你們放言高論,胡説一氣,也沒人管你。可這兒是京師!一言一行,都須小心謹慎,循規蹈矩!可你——”他提高了聲音,“已經年過而立,還是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率性胡來。萬一遭逢不測,叫我如何維護於你?又如何對得起地下的恩師?”

    “兄長責備得是。不過,小弟之議論,自以為光明正大,並無不可告人之處。”

    黃宗羲沉靜地回答。現在,他已經從最初的驚愕中恢復過來,並且準備有所申述了。

    “你——”被對方的執迷不悟大大激怒了的徐石麒睜圓了眼睛。他的嘴巴抖動着,顯然打算給予更嚴厲的申斥,但臨時又改變了主意,只從袖筒抽出來一份手摺,扔到桌子上。

    “你自己看吧!”他冷冷地説,隨即叉着腰,氣哼哼背過身去,似乎打算再也不理會這件事了。

    黃宗羲疑惑地瞅了瞅主人的背影,慢慢地撿起那份手摺,打開來瞄了一眼。忽然,他心頭一震,忙不迭地把手摺舉到眼前,一行一行地看下去。終於,他大吃一驚地呆住了。原來,這些天來,他在社交場合所説的每一句涉及時局的話,都被一字不漏地記錄在這份手摺裏!

    驀地,一個猙獰可畏的名字閃過黃宗羲的腦際:“啊,東廠!毫無疑問,這是東廠的緝事人乾的!要不,就是錦衣衞。可是這份機密的手摺怎麼又會到了兄長的手裏呢?”黃宗羲震悚之餘,又感到疑惑不解。他不由得抬起頭,卻發現,徐石麒也正好回過頭來。

    徐石麒嚴厲地瞅着他:“哼,看清楚了吧?要不是行人司的熊魚山大人同錦衣衞的駱指揮有同鄉之誼,知道這事,替你説情,把摺子壓下來,這會兒,只怕你早已身陷囹圄了!”

    “……”

    “熊大人今早特地把這摺子拿來給愚兄,囑我轉知賢弟,今後務須檢點言行,切不可率情任性,自幹法網。熊大人還説,賢弟若再蹈覆轍,他就愛莫能助了!”

    也許因為看見黃宗羲低頭不語,到後來,徐石麒稍稍緩和了語氣。

    “可是,小弟自問立心純正,所言所行,無一不是為的社稷蒼生着想,小弟實不知何罪之有!”黃宗羲抬起頭,迎着徐石麒的目光,眼睛裏充滿苦惱的神色。

    “胡説!你剛來一月,能知道多少京中情形、朝廷底細,便高談闊論,肆口詆譏?”

    “這個,小弟確實不知!”黃宗羲突然爆發似地高聲説,“但小弟卻知道,若是人人重足而立,側目而視,鉗口不言,離亡國便不遠了!”

    徐石麒沒提防他會這樣,反而嚇了一跳。他本能地向窗外張望了一下,隨即回過頭來。

    “好啊,照閣下這麼説,今日之事,倒是愚兄不是了?”他惱羞成怒地問,一張青灰色的臉氣成深紫,“好,既然如此,老夫不管就是!”他朝門外一指,“你閣下請便吧!”

    黃宗羲愣了一下,臉色不由得變了。他默默地瞅着徐石麒,神情顯得愈來愈倔強、固執。終於,他慢慢地跪下去,趴在地上叩了一個頭,然後站起來,一聲不響地向外走去。

    徐石麒倒抽一口涼氣,目瞪口呆地瞧着黃宗羲跨出門檻,走下台階。突然,他使勁地一跺腳,氣急敗壞地大嚷:“站住,給我回來!”

    三

    當黃宗羲最後離開刑部衙門的時候,已經是下午。

    不知是終於明白這位小弟並不是可以簡單地壓服的呢,還是被他那一腔凜凜正氣所感動,徐石麒從盛怒地要把黃宗羲轟走,到最終又收回成命,態度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不僅把黃宗羲留了下來,而且懷着對這位小弟的新的瞭解和愛重,同他談得很多,很深入。他列舉了種種事實,説明朝廷的黑暗和腐敗,以及處身在這樣一個環境當中,應當怎樣小心謹慎,絕不可任性胡來。為着説服黃宗羲,徐石麒甚至把朝廷最近發生的一件尚未完全公開的大事,也同他談了。據説事情是這樣的:原來,自從松山失守之後,皇上十分恐慌,一心設法同清軍媾和,但又擔心羣臣知道,會起來反對阻撓,所以私下同兵部尚書陳新甲商量,決定揹着外廷,派遣兵部員外郎馬紹愉一行四人為使節,攜帶敕書到瀋陽去同清方秘密交涉。這件事本來做得極為機密,一絲風兒也不透。不過,大約皇上也知道陳新甲的嘴巴不大牢靠,所以曾經反覆叮囑他絕對不能向外泄露。誰知陳新甲仍舊忍不住,把這件事悄悄告訴了當時奉命赴陝西對“流寇”作戰的總督傅宗龍,傅宗龍臨行前又告訴了內閣大學士謝升,謝升又向外廷的言官作了透露。消息就此傳開了。

    起初言官們還半信半疑,於是一窩蜂地彈劾謝升,説他造謠惑眾,用意卻在試探皇上的態度。皇上查知是陳新甲露的底,心中自然惱火,但還是寬容了他,只把謝升罷官了事。不料偏偏事有湊巧,就在前幾天,馬紹愉把一份關於和談情況的秘密報告送給陳新甲。

    陳新甲看過之後,隨手放在書案上就離開了。他的家童誤以為是日常戰報,競冒冒失失拿去給外面傳抄。於是一下子真相大白,滿朝譁然。皇上正為清軍方面提出的苛刻條款而苦惱躊躇,冷不防外廷鬧將起來,不禁又驚又氣,一查泄密的原因,頓時火冒三丈,震怒異常,立即下嚴旨切責陳新甲,今天又把陳新甲逮捕入獄。看樣子,大有要把他置於死地之意。黃宗羲進府時所碰見的那三位官員,就是陳新甲平日的好友,特地來向徐石麒求情,請他幫忙設法從輕發落的。

    説完這件事,徐石麒捋着鬍子,沉重地喘了一口氣:“按説呢,陳某身為大司馬,執掌兵部數年間,無尺寸之功,反使邊關重鎮四座、內地重鎮七十二座,分別淪於建虜、流寇之手,藩王七人遭殺戮,可謂罪有應得。惟是議和之事,顯系奉皇上之旨,不過如今敗露,他縱慾申辯,又有何用?便是愚兄審理,也惟有判他一個‘蔽主專擅,私款辱國’而已!所以賢弟口口聲聲説為臣之道,在於直言不諱,又豈知審時度勢,尤為重要!陳新甲不識時務,事發之後,他不深自引罪,還直陳其功,這就無異是拿皇上的過失來張揚,所以非死不可了!此事近在眼前,賢弟難道還不該深省麼?”

    不知道是因為這件新聞太令人震驚,還是徐石麒的勸説起了作用,自此之後,黃宗羲沒有再堅持原來的見解。他順從地留在徐府吃了午飯,等新的一批説情者一到,他就辭了出來。

    現在,黃宗羲騎着馬,獨自走在歸途上。剛才在徐石麒衙裏聽到的那件新聞,在他心裏所引起的吃驚和震動一直沒有消失,毋寧説,使他的心情變得更加混亂了。

    因為朝廷和清軍秘密議和的消息,儘管已經風傳了好些日子,但是黃宗羲卻一直希望這不是真的。事實上,黃宗羲也如同當時相當一部分朝野人士那樣,認為山海關外的遼東以及奴兒干地區,本來就是大明疆土的一部分,如今在那裏大膽妄為地建國稱帝的女真族人,本來是明朝的臣民,他們對明朝的無情進逼,是一種犯上作亂的叛逆行為,對他們決不能饒恕,更不能承認他們的政權。而一旦同他們和談,就無異於把他們置於同明朝平等的地位,這是萬萬不可以的。所以朝廷上下,一向以和談為恥辱。加上崇禎皇帝又是一個極要面子的人,也十分忌諱和談。不過如今的問題在於,恰恰就是皇帝本人,竟然也暗中派人向建虜輸款。在黃宗羲看來,這實在是一個極其不祥之兆。

    “啊,難道局面已經到了這樣嚴重的地步,連皇上也覺得除了輸款,再沒有別的辦法了麼?”黃宗羲惶惑地想。這種突然暴露的內幕,彷彿一下子清除了這些天來在黃宗羲眼前的許多迷離恍惚的遮蔽物,使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晰地看到:那道日夜危及大明政權生存的可怕裂縫,到底有多深。這一發現,同自己竟然成了錦衣衞鷹犬們偵查搏擊的對象那件事交纏在一起,黃宗羲的心情就變得更加陰暗了。

    如今,他已經出了宣武門,本該一直朝南,回方以智的住宅。

    但他坐在馬背上只顧想心事,竟不知不覺走差了方向,直到馬兒在一堵坍塌了的破牆面前停住不走,才猛然驚醒過來。

    “啊,我怎麼會走到這裏?這是什麼地方?”他茫然四顧,發覺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在一片廢墟之間。前面的去路被瓦礫堵死,兩旁是連接不斷的頹垣敗壁,叢生的野草灌木,還有滿地的破磚碎瓦,卻難得看見有樑柱和門窗。大約這片廢墟已經存在多年,可利用的木料都早已被人取走了。如今,在斷牆殘壁之間,橫七豎八地搭起了一些低矮骯髒的窩棚,還開出了幾畦菜地。自然,也住了不少居民。

    不過,看來他們都是一些來自城郊的流民,無處棲身,迫不得已才麇集到這片廢墟上,所以景況特別可憐。此刻,黃宗羲競看不見一個衣着哪怕稍為光鮮一點的人。

    不論是挑擔的、提籃的、徒手的,還是蹲在牆基上捉蝨子聊天的,全都穿得那樣破爛骯髒,而且大多數神情麻木、心事重重。即使偶爾響起一兩聲嬉笑,也都擺脱不掉絕望、淒涼的意味,只有那些個衣不蔽體的野孩子,似乎比較容易忘卻人世的辛酸。他們成羣結隊地在風沙飛旋的瓦礫上撒歡,忽然又廝打起來,發出了響亮的、粗野的喧鬧……“啊,原來京城裏還有這麼一個地方,我卻從來不知道。”黃宗羲驚奇地想,一邊打量着周圍的情景,發現不遠的路旁,有一個小小的茶寮,幾個人正坐在裏面喝茶。他想了一下,便驅馬過去,跳下地來,對那個賣茶的中年漢子拱一拱手,問:“請教大哥,這兒是什麼地方,怎麼會成了這樣子,敢是遭了兵火麼?”

    那賣茶漢子長得腰粗體壯,神氣粗豪。他打量了一下黃宗羲,卻先不回答,伸出毛茸茸的左手,拿起一個粗瓷大碗,右手提起茶罐子,嘩嘩地滿滿斟了一碗茶,往黃宗羲面前一放,説:“秀才,你問的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兒,少説也該值他孃的三兩銀子!你若要我答你,須得喝了我這碗茶!”

    黃宗羲怔了一下,疑疑惑惑地問:“不知大哥這茶……”那漢子哈哈大笑起來:“秀才放心!我縱然想詐你三兩銀子,你也未必拿得出;就算拿得出,你也未必肯!告訴你,我這茶只要一文大錢!”

    黃宗羲這才放下心來。他伸手在袖筒裏摸索一會,掏出一個銅錢,放在桌上,又拱着手説:“不敢請教大哥……”那漢子拿起銅錢,瞄了一眼,又放在手裏掂了掂,撇着嘴冷笑説:“如今這種‘崇禎通寶’又輕又薄,只怕丟到水裏都浮得起,有個屁用,只配給小孩玩兒罷啦!”

    説完,他伸出頭去,扯着嗓門吆喝了一聲,把銅錢朝街心拋去。那羣正在戲耍追逐的野孩子頓時一擁而上,喧呼爭奪起來。

    黃宗羲臉紅了一下,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只好又把手伸到袖筒裏,想挑個好點的錢給他。那賣茶漢子見了,卻搖搖手説:“行啦,你秀才就別摸了!如今京城裏,也就剩下這種‘鵝眼錢’啦!只怕你摸穿了袖子,還是一樣!”

    “哎,我説郝大哥,你別瞧不起這‘鵝眼錢’!趕明年,怕就要使到鐵錢、鉛錢啦!到時你再想找它,還沒有哩!”一個上了年紀的茶客沙啞着嗓子插嘴説,他有一個又紅又大的酒糟鼻子,頭上扣一頂滿是破洞的舊氈帽,下面露出亂蓬蓬的白髮。

    “怎麼沒有?”一個瘦瘦的、長得蠻俊的後生笑嘻嘻地接上來,“興許到時這種崇禎鬼子錢統統都要廢了,另造一種又亮又大的新錢呢!”

    “嗯,要真這樣,那敢情好!”老茶客眯縫着眼睛説,溜了黃宗羲一眼。

    聽着這兩人一對一答,黃宗羲似懂非懂:“嗯,要把這些錢都廢了,另造新錢,這是什麼意思?”他想,不過,隨後又自己笑起來,“瞧你!無非是市井愚民幾句閒扯淡,你倒認真起來了。”

    “秀才,你不是要問這地方怎麼會成了這樣子麼?告訴你,這是天啓六年那一場大地震弄的。打這兒一直往北,到刑部街,周圍十多里地,都是這樣。你只怕是頭回到這鬼地方來,所以不知。”那個叫郝大哥的賣茶漢子瞅着他,甕聲甕氣地説。

    黃宗羲“哦”了一聲,忽然想起來了:天啓六年,也就是他父親被魏忠賢迫害,死於獄中的第二年,聽説北京發生了一場奇特的大震災,毀壞房屋無數,還震死了不少人。當時都傳説是上天示警……“這個——在下也曾聞説。不過,都整整十六年了,怎麼還是這樣子?”他半信半疑地問,一邊回頭去看那片廢墟。

    郝大哥呵呵笑起來:“秀才,你可問得真逗!怎麼還是老樣子?

    它不是這樣子,還能怎麼個樣子?莫非你還想皇帝老兒大發慈悲,把‘三餉’全免了,好讓大夥兒把房子建起來不成?“黃宗羲怔了一下,臉頓時沉了下來:“不錯,這話也許是事實,可是此人説到皇上的那種口吻神情,卻大是不敬!”黃宗羲覺得有必要告誡對方几句。但是接下來聽到的話,卻更使他吃驚。

    這是那個俊俏後生。他笑嘻嘻地瞅着黃宗羲:“要它不是這個樣子也不難,不過,那可得等到——”説着,他憋起嗓子,用河南小調唱起來:“吃他娘,穿他娘……”他本想唱下去,那個郝大哥回頭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他就臨時停住了。

    然而,黃宗羲已經聽懂了。還在江南時,他就聽説,李自成為着煽惑羣眾,收買民心,不久前曾造了幾句民謠,道是:“吃他娘,穿他娘,闖王來了不納糧!”

    現在這青年唱的,不就是那支民謠嗎?驀地,一個可怕的念頭在黃宗羲心中一閃:“啊,他們是流賊的細作!”

    他的臉色不由得變了,一剎那間,吃驚得連心臟也彷彿停止了跳動,隨後又差點兒要拔腿飛奔,但是理智告誡他:千萬不能有任何異常的表示!要不,在這個地方,他們隨時都能把你殺了!於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也為了鎮定一下,他端起那一碗本來嫌髒、不打算喝的茶,咕嵫咕嵫地灌了下去,放下碗,抹抹嘴,偷窺了一下對方的神色。隨即裝出微笑,道過謝,轉身離開茶寮。由於心慌,他上馬時很費了點事,好不容易爬上馬背,又不敢立即奔逃,慢慢地走出幾十步遠,估計那夥人再也趕不上了,這才在馬屁股上使勁抽了一鞭,縱轡狂奔起來。

    “常聽人説,流賊細作已經遍佈京師,我還不信,不想今日當面碰上了!”黃宗羲心忙意亂地想,不斷加鞭,等馬兒一直跑出了廢墟,進入上斜街時,他才漸漸收緊了轡頭。

    不知是當年受震較輕呢,還是由於靠近大街,恢復得較快,這一帶的房屋雖然也十分簡陋,總算還像個樣子,路上的行人也較多,整個氣氛已不似先前那樣荒涼詭秘。黃宗羲驚魂稍定,鬆了一口氣,但隨後又感到十分氣憤:“真是豈有此理!

    京師重地,怎麼連流賊的細作混了進來都沒人管?那些廠衞的緝事人都是幹什麼的?

    為什麼不趕緊來個全城大搜查,把這些傢伙統統抓起來,該關的關,該殺的殺!照這樣子鬧下去,萬一流寇真的打進來,怎麼得了!”

    他越想越感到情況嚴重,覺得有必要馬上向巡捕營報告,讓他們派人先把茶寮裏的那幾個人抓起來。“對,可別叫他們跑了!”黃宗羲想,頓時亢奮起來。可是,巡捕營在哪裏呢?他焦急地四處張望,想找個路人詢問一下。沒等他拿定主意,在街道的另一頭,遠遠響起了一陣尖鋭的呼嘯。那是一種淒厲的、驚駭的聲浪,彷彿是屠夫追逐着牛羊,又像是烈風摧折着樹木。那呼嘯越來越近,越來越響,漸漸變成了路人走避的腳步聲,店鋪關門的乒乓聲,爹孃和兒女的呼喚聲,以及東西被碰翻、打破的聲音……黃宗羲被這突如其來的混亂景象弄糊塗了。他本能地打算跟着躲避。忽然,一切聲音都停止了,路上的行人也全不見了。他正在不知所措,漸漸地又有了響動。不過,那是急驟的馬蹄聲,錯雜而單調,一隊人馬風馳電掣般奔了過來。馬上的甲士,個個衣履鮮明,神情冷傲,對於他們出現所引起的驚慌和混亂彷彿早已習以為常,不屑一顧。他們在離黃宗羲還有十來步遠的地方突然停住,隨即跳下馬來。

    黃宗羲定神一看:“咦,這不就是錦衣衞的緹騎嗎?好了,這下可不用到處找了!”黃宗羲想,連忙驅馬上前,打算向他們報告剛才遇到的情況。

    緹騎們卻根本沒有注意他。他們一下馬,就向路旁的一個帶籬笆的院子走去。

    頭裏的一個一抬腿,“砰”地踹開了院門,其餘的人跟着衝了進去。緊接着,屋子裏就傳出了喝罵聲、哭喊聲和乒乒乓乓摔傢伙的聲響。一個女人帶哭的嗓音尖叫:“天哪!我們可是本分人家,怎麼敢去做強盜哇……”黃宗羲吃了一驚:“怎麼,莫非這裏也藏着流賊奸細不成?”他連忙走過去,隔着籬笆往裏瞧去,頓時呆住了。原來,這是一個靠種花出賣為生的人家。黃宗羲還記得很清楚,今天上午,他上徐石麒的衙門,行經這裏時,還曾經懷着平靜而愉快的心情,眺望過園子裏的爛漫秋色,對那些五彩繽紛的秋葵、藍菊、草本夾竹桃、海棠和瓔珞雞冠表示過由衷的喜悦。可是,如今這些花木正遭受着最無情的摧殘,兩個頂盔貫甲,全副武裝的緹騎,正在不聲不響地以最冷靜而乾脆的動作,對花園進行着徹底的破壞。他們用利斧砍倒花木,用鐵錘砸毀假山,還用沉重的戰靴在苗圃上踐踏過去……黃宗羲被眼前的情景弄糊塗了。他直瞪瞪地望着那些斷頭折臂的花木,那些五顏六色、狼藉滿地的花朵。其中,在一株被齊腰砍斷的秋葵的光稈上,伏着一隻白色的小蝴蝶,大約它在這一場突然降臨的災難中躲避不及,受了傷,飛不起來了。

    現在,它正抖顫着翅膀,在葵稈上艱難地爬行着,在它的身子後面,還拖着一條粘糊糊的“腸子”……黃宗羲瞅着瞅着,漸漸眼前的景象變了,彷彿此刻在他面前的不是花園子,而是陰森可怖的詔獄。那些被砍倒在地的也不是花木,而是被錦衣衞拘拿入獄的東林黨人。其中有楊漣、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顧大章、袁化中、周順昌、高攀龍以及自己的父親黃尊素,而且似乎連他——黃宗羲本人也在內……他們有的斷頸,有的折臂,有的拖出腸子在掙命。地上那些五顏六色的東西,就是他們流出的膿和血……驀地,黃宗羲發出一聲低沉而鈍濁的呼叫,用雙手掩着臉孔,回頭便走。他跌跌撞撞地奔到馬前,爬了上去,揮動馬鞭,直到跑回方以智的住宅,他都沒有回頭再看一眼。

    第二天一早,黃宗羲就吩咐黃安收拾行李,跟着陸符搬到城西的萬駙馬北湖園裏去了。

    四

    崇禎十五年九月下旬,也就是距黃宗羲搬走之後兩個多月,方以智收到在豐台做官的一位同年送來的十幾盆名種菊花。他賞玩之餘,一時興動,便備下酒席,寫了帖子,邀請平日要好的兩位同僚——詹事府諭德吳偉業和兵科給事中龔鼎孳過來飲酒賞花。吳、龔二位都是老復社成員,吳偉業還是復社領袖張溥的得意學生。

    三人在江南時,就已經彼此認識。不過,後來方以智到了京裏,同吳偉業相處的時間久些,關係也比較密切。至於龔鼎孳,因為一直在湖北做官,不久前才調到北京來任職,過去方以智同他雖然有過聯繫,但是相知不深。而且對於這位合肥才子,方以智還説不上太喜歡,總覺得他過於八面玲瓏,多少有點裝腔作勢的味道。

    不過,方以智也不是那種心地淺狹的人,他看見對方經常上門,對自己頗為尊重,再加上吳偉業當面背後都一直在説龔鼎孳的好話,於是對這位新朋友也就漸漸熱乎起來。

    如今,方以智同兩位客人坐在書房的明間裏。那十幾盆名種菊花就分成兩排,陳列在台階下。其中有什麼“醉楊妃”、“銀鶴翎”、“雞冠紫”、“留仙縐”、“霓裳羽衣”等等,名色不同,姿態各異,正在晴和的九月陽光下,舒展着五彩繽紛的花瓣。陣陣清香,隨着清爽的秋風飄到筵席上來。三位朋友已經着意觀賞讚嘆過一回,還分韻賦了幾首詩,如今一邊坐着閒談,一邊繼續飲酒賞花。龔鼎孳是個愛説話的人,更兼交遊廣闊,消息靈通,所以照例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和方以智高談闊論。吳偉業則在一旁靜靜地聽着,很少插嘴,清秀的臉上始終帶着温雅的微笑。

    現在,他們已經轉移了好幾個話題,因為是隨意而談,所以也沒有什麼次序,一會兒談起七月中田貴妃的病逝和她妹子入宮頂替,一會兒又扯到抄手衚衕華家的專煮豬頭肉,扯到不久前南京皇宮所發生的一樁離奇的失寶案,然後又回到北京,説最近有人在田弘遇府上見到了陳圓圓,比在江南時彷彿清瘦了些,卻是更美豔了。

    接着,他們就把陳圓圓同董小宛比較了一番。龔鼎孳認為董小宛無論如何比不上陳圓圓,冒襄皆因平日過於自負,這次落得了啞巴吃黃連,也怨不得誰;方以智卻不同意,認為董小宛也許色藝稍遜,難得的卻是人品端莊,沒有陳圓圓那麼多風塵氣味。最後,照例是吳偉業出來打圓場,説陳董二人各有千秋,也正如眼前這菊花——“醉楊妃”和“銀鶴翎”,觀賞者可以各有偏愛,其實卻未易軒輊,才把這場爭論平息下來。這之後,他們就把話題轉到戰局方面,從不久前朝廷派出的援軍在朱仙鎮遭到慘敗,談到河南開封已經危在旦夕,又談到兵部的昏庸無能。末了,話題回到眼下轟動朝野的那件大新聞——兵部尚書陳新甲一案上來。

    “説來可笑之至!”方以智説,“陳老頭兒自從在獄中上疏,乞求寬宥,被皇上駁回之後,如今又裏外上下的一個勁兒送禮請託,昨兒竟送到我這兒來了!”

    “那麼,方兄必定是拒之門外無疑噦!”龔鼎孳微笑地問,白皙的臉上現出湊趣的神情。

    方以智搖搖頭:“小弟是照收不誤!”

    “哦?”

    “龔兄奇怪麼?”方以智瞅了他一眼,一本正經地説,“據小弟看,陳老頭兒今番自取其敗,只怕是神仙下凡也救他不得了——只是可惜這一百兩銀子!他既然着人巴巴地送上門來,小弟若不受他,自必會有旁人承受。與其讓別人承受,何如由小弟承受?譬如今日,小弟欲請二位老兄來此飲酒賞花,這銀子便正好充作酒資,比之讓那些俗物得了,拿去求田問舍,放債積穀,豈不勝似多多!

    何況,陳老頭兒平素貪婪得緊,這銀子本非光明正大之財,就算白送一點給我們,他也沒有什麼可埋怨的!骯ǘ︽苷0妥叛劬Γ坪躋幌倫用惶靼祝婧缶痛笮ζ鵠礎?“好,好!密之,虧你做了幾年京官,原來一點兒沒變,還是江南名士的本色!

    佩服,佩服!”説着,舉起酒杯,同方以智對飲了一杯,又回過頭,打算敦促吳偉業,卻發現這位吳大詩人皺着眉毛,一臉不忍的神色。

    “咦,駿公,怎麼了,你?”龔鼎孳奇怪地問。

    吳偉業輕輕嘆了一口氣:“陳大司馬雖然有罪,卻其實未至於死,你們又何必……”“啊哈,這一回,只怕他是死定了!”龔鼎孳笑嘻嘻地説。

    “倘若他果真已是難逃一死,”吳偉業温和地責備説,“你們就更加不該如此。”

    龔鼎孳怔了一下,隨即睜大了眼睛:“喂喂,這一次可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我們!”

    “可是……”

    “可是什麼?”龔鼎孳立即反問,他顯然感到方以智的在場,而吳偉業的責備是衝着他們兩個人來的,“可是我們不該幸災樂禍,落井下石是不是?不過,只怕你可憐他,到頭來他卻未必感恩戴德,還要反咬你一口!”他尖刻地説。

    “其實、其實他也沒怎麼得罪我們。”吳偉業紅着臉分辯。

    “沒得罪我們?那麼,‘二十四氣’之説是誰搗鬼?主使者又是何人?哼,你別看他面子上同我們敷衍,骨子裏邪門着哩!我就從來不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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