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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2)

    “啊,不錯,可不能讓冒郎瞧見我這模樣!”她想。於是,連忙轉過身,迅速地向妝奩匣子走去……五一頓飯工夫之後,打扮得整整齊齊的董小宛由田婆提着燈籠引路,喜孜孜地出了院門,沿着一條花樹掩映的小徑往前走。

    “嗯,不知到底是劉大人來,還是冒郎也來了?田婆説有好幾位客人,或許真有冒郎在內也未可知。不過,若説是劉大人回如皋去把冒郎請來,又絕不能這麼快;想必是冒郎自劉大人走後,放心不下,隨後親自趕來。這麼説,冒郎對我確是一片真心,從前他那樣子,看來確是有為難之處,迫不得已。我竟是錯怪他了!”這麼一想,董小宛感到又喜歡,又慚愧,覺得自己以往徒然對冒襄一片痴情,其實卻並不真正瞭解他,尤其不懂得體諒他。相反,由於自己的固執任性,給對方添了許多煩惱。“哦,從今以後,我一定不再這樣,我一定要更加體貼他,順從他。為着他,讓我幹什麼都行,哪怕是死!”她偷偷用手帕拭着湧到眼角來的淚水,感激地暗暗發誓説。

    這當兒,她們已經走完曲曲折折的迴廊和石徑,來到一處單門獨户的小小院落裏。董小宛不認得路,糊里糊塗地只跟着田婆走。

    如今她覺得這地方同囚禁她的那個地方一樣,也頗為偏僻隱秘,離正院好像也很遠。不同的是它並不荒涼,院子裏的花木池石都佈置得錯落有致。一幢三開間的小平房,掩藏在濃密的樹影裏;低垂着的窗幔透出燈光,傳來了叮叮咚咚的音樂聲,那是一面琵琶在彈奏……“原來冒郎不是在大堂上,卻在這個地方候我。”董小宛想,跟着田婆匆匆踏上台階,走進堂屋去。

    這堂屋不大,當中一架曲屏,前面一張圓桌,桌上酒餚雜陳,三個衣飾華麗的人圍坐在桌旁飲酒,下首坐着一個濃妝豔抹的瞎先生,懷抱着一面琵琶,正在那裏邊彈邊唱。看見董小宛和田婆跨進門檻,酒席上的一個人“氨了一聲,站起身來,其餘兩人也一齊抬起了頭。

    也許因為太興奮,加上從幽暗的院子忽然來到燈火明亮的屋子裏。有片刻工夫,董小宛雖然覺得冒襄就在座位上,卻分不清楚究竟是哪一個。她竭力睜大眼睛,把席上的三個人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依然無法確定。她十分着急,正想開口叫喚。

    驀地,她清醒過來,席上的三個人中,並沒有冒襄。除了那個長着一把大鬍子的胖老頭是這所宅子的主人,她被關進來時見過一面之外,其餘兩個她都不認識。

    “啊,冒郎呢?他在哪兒?他到哪裏去了?”董小宛想,焦急地轉動眼睛尋找着,卻看不見。

    這時,那個叫張員外的主人説話了:

    “呵呵,難得小娘子光降草筵,幸之何如!快請入席!”

    “可是冒公子呢?”董小宛迫不及待地問。

    張員外一怔:“冒公子?哪個冒公子?”

    “就是,就是如皋的冒公子,託劉大人替奴家還債的。他不是來了麼,奴家要見他。”也許是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舉止過於衝動,有失禮儀,董小宛臉紅了。她低下頭去,行着禮輕聲地説。

    張員外卻越加摸不着頭腦:“什麼,冒先生來了麼?怎麼我不知道?”

    這時,田婆在一旁插嘴了:“噯,哪有什麼冒公子!都是這妞兒自己想出來的。

    小婦人早先領了員外之命,去叫她來侑酒助興。

    她就自作多情,以為什麼冒公子到了,這不是笑死人了麼!罷旁蓖庹獠嘔腥皇∥頡K愕閫罰骸疤鍥潘檔貌淮懟C跋壬形從邢ⅲ輝飭俸帷T諳陸褳砬胄∧鎰永矗且蛭飭轎恢弧彼缸拋諫鮮椎囊晃話酌娉ば氲鬧心晟鶚浚檣芩擔骸罷饢皇嗆Q畏虢稀!庇種噶肆硪晃桓呷Ч恰⒓庀擄偷那嗄耆耍罷饢皇橋暄釷佬幀媚椒濟視晃睢;僱∧鎰由凸猓胂慘簧昊В耄閉旁蓖饉底牛髁艘灰盡K庋蟣蠐欣瘢勻皇且蛭⊥鷀淙簧碓餷艚暇故且晃喚廈耍液芸贍懿瘓靡晌瓷繽妨烀跋宓募ф槐愎詰米鐧腦倒省?這時,馮江老也站了起來,拱着手説:“在下久聞小娘子芳名,如雷在耳。只恨僻處海鹽,未能一睹仙顏。今夕一見,方知盛名之下,絕無虛譽。就請入席如何?”

    可是儘管他們婉言温語,又捧又哄,董小宛卻似乎既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

    她失魂落魄地站着,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嘴巴也閉得越來越緊了。

    座上三個男人交換了一下眼色。張員外摸着絡腮鬍子,忽然哈哈一笑:“我知道小娘子的意思了。莫非你怕今晚同我們飲酒,萬一傳到冒先生的耳朵裏,多有不便麼?只管放心!這兩位是我極信賴的知交,這位瞎先生——”他指了指那個彈琵琶的盲女,“又是長住我家的。其餘也都是我的心腹,我包管不會傳出去!何況,小娘子進府多日,在下尚未好生款待。如今就請寬心入席,盡此一夕之歡好了!”

    在他説話的當兒,董小宛似乎終於從最初的打擊中恢復過來。

    她慢慢地抬起頭,絕望地瞅着張員外。終於,彷彿下了決心似的,等對方説完,她就行了一個禮,平靜地説:“多謝員外美意,奴家雖是風塵陋質,卻也知道為人須講信義。妾身已許冒郎,便須矢志相守,雖暗室亦不敢有欺。今日之事,請恕奴家難以從命!”

    張員外愕然地望着神色嚴肅的董小宛,不由得臉紅了。“哼,要是冒先生經此挫折,便棄你而去,從此不來了呢!”他惱羞成怒地問。

    董小宛呆了一下,慘然道:“若是冒郎果真見棄,奴家只有死而已!”沒等把話説完,淚水已經湧了出來。她用袖子掩着臉,急急向門外走去。

    “慢着!”張員外大喝一聲。等董小宛站住之後,他卻不立即説話,沉吟着在室內走了兩步,這才轉過身來,傲然地説:“你——聽着!你歷來欠我的債,連本帶利,合共紋銀一百二十八兩。只要你今晚肯留下來,陪我們喝一夜的酒,這賬就算一筆勾銷,怎麼樣?

    嗯?“

    張員外這話剛説出口,田婆已經在一旁叫起來:“哎呀!這真是從何説起喲!陪一夜的酒,就是一百幾十兩的銀子!天下哪有這樣便宜的買賣?我説姐兒,你真是不知幾生修得的福氣,遇上了員外這樣的大善人、活菩薩!像他這樣輕輕易易就把這老大一筆賬給你勾銷了,我瞧着都心疼!咦,你還拖延什麼?快應承呀!還要叩頭謝恩。唉呀,唉呀,一百二十八兩喲!我瞧着都心疼!”

    田婆一邊嚷嚷,一邊手舞足蹈,急得什麼似的,也鬧不清她是為董小宛着急呢,還是為張員外心疼,還是為自己沒碰上這好運道而不平?

    這一次,董小宛沒有立即回答。要在往日,這區區一百多兩銀子,她自然未必放在心上,可是現在她已經變得很窮,更主要的,這一次劉履丁之所以沒能把事辦成,不就是因為手頭的銀子不夠,無法應付債主們的敲詐嗎?如今只要自己答應陪酒一夕,就能省掉一大筆錢,事情也許就會好辦得多,自己也能早日脱離苦海,同冒襄從此永遠廝守了。相反,要是放棄這個機會,萬一冒襄當真籌措不到款子,不得不停止迎娶,那麼自己活着的惟一希望,就會被徹底葬送,落得個抱恨終天……但是,她又想到,自己已經明明白白向冒襄保證過,絕對不再接客,潔身相守,又怎能自毀誓約,做出這種對不起冒襄,有損他名聲的事來呢?正是這樣兩種念頭,在董小宛的心中激烈地爭鬥着,使她一時之間無法作出抉擇。她好幾次想橫一橫心,衝出門去,卻到底拿不出勇氣來……“嗯,怎麼樣啊?”張員外不耐煩地催問了。

    “算了,就破例這一次吧,就一次!要知道,這筆錢有多重要啊!”董小宛心忙意亂地想,轉過身來。

    然而,就在此時,她忽然聽見了一聲嘆息。這嘆息很輕、很柔,就像微風飄過,幾乎令人覺察不出。但董小宛覺察到了,不僅覺察到,而且分明地感覺得出其中所包含的惋惜和失望。她不由得一怔,回過頭去,卻意外地發現,那位懷抱着琵琶的瞎先生正把臉朝着她。這位靠賣唱為生的盲女,有着一張善良而憂鬱的圓臉,要是不瞎的話,她很可能還是一位相當俊俏的姑娘。現在她的一雙眼睛卻顯得死氣沉沉,毫無光彩。不過,雖然如此,她卻似乎憑着敏鋭的感覺,知道周圍所發生的事情,而且洞察到董小宛的內心活動。正當董小宛打算邁出很可能是錯誤的一步時,她就發出了勸阻的信息。

    董小宛站住了,她目不轉睛地瞅着瞎先生那張善良而憂鬱的臉。瞎先生似乎立即感知到了。她的嘴角輕輕一動,朝董小宛做出一個充滿撫慰意味的微笑,彷彿在説:“你何必着急呢?我算準了,你的冒郎不會拋掉你,他一定會來接你的!”

    董小宛的心忽然寧帖了。她定了定神,回頭朝張員外和那兩個客人瞧了一眼。

    “啊,不,他們是在騙我,他們想必是算準了:我不敢讓冒郎知道這件事,那麼,到時他們就可以賴賬了!”她想,開始變得清醒起來。

    她不再猶疑,默默地行了一個禮,又朝瞎先生感激地、輕輕地點一點頭,然後轉過身,向門外走去。儘管田婆氣急敗壞地提着燈籠從後面呼喚着趕來,她也沒有放慢腳步。

    六

    “漁仲兄,現時會作詩的女子中,這黃皆令——閣下以為如何?”錢謙益把玩着手中的一把詩扇,微笑着問,同時,漫不經心地朝正聚在碼頭上等候的那羣債主瞥上一眼。

    這是他在赴虎丘途中,偶然碰上董小宛被劫持之後第九天的上午。由於柳如是的再三要求和督促,錢謙益終於接受了何雲的建議,決定插手過問冒襄和董小宛的事。他們找到劉履丁,問明情況之後,已於昨天派人通知債主方面,讓他們立即把董小宛送來。

    今天一早,錢謙益就約齊劉履丁,還有一班門客,分乘三隻大船,浩浩蕩蕩來到了半塘董小宛的家門外,在碼頭上停泊下來,只等董小宛一送到,就開始處理債務。

    “啊,秀水黃氏二女,皆德、皆令俱有才名。書、畫且不論,這詩畢竟是好的。”

    劉履丁回答,同時瞧了瞧錢謙益。他顯然有點不解:岸上的債主們紛紛雲集,一場大爭執已經迫在眉睫,怎麼這位錢牧老還有閒心談詩論文!劉履丁吃過債主們的苦頭,知道這夥地頭蛇的厲害。九天前,談判決裂之後,他也曾想過回如皋去向冒襄求援,但一來當初自己誇下了海口,有些不好意思;二來也有點不甘心就此認輸。

    加上考慮到一來一往,費時太久,所以才決定留下來,就地想辦法。此後一連許多天,他四處奔走請託,哪知一聽説是這麼一件事,誰都搖頭擺手,表示難軋得很,惹不起。劉履丁這才着急起來,頗悔當初自己過於孟浪。正在彷徨無計,忽然聽説錢謙益願意出面承擔,干預這件事,劉履丁真是喜出望外。他知道錢謙益久住家鄉,名高望重,同各方面都有聯繫,在這一帶很有勢力。

    他肯出面,局面自然大不相同。不過,劉履丁仍然擔心,事情未必就能順利解決。事實上,他本人也並非那種無能之輩,在鬱林知州任上時,素有精明幹練之稱;可是碰上眼前這夥人多勢眾的地頭蛇,竟然處處形格勢禁,施展不開。這些人,不少都是慣打官司的老手,不只不怕見官,而且還能言善辯。上一次,劉履丁就領教過一個姓郝的訟師,那條三寸不爛之舌,真是波瀾翻飛,能把死的説活,活的説死。劉履丁口才本來不錯,也被他弄得張口結舌,窮於應付。所以這一次錢謙益到底能有多大把握,劉履丁始終暗暗懸着一份心。此刻見他臨陣之際,仍舊興致勃勃地談詩論文,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劉履丁的疑慮就更重了。

    “那麼漁仲兄以為,這皆德、皆令兩姐妹,是姐勝於妹呢,抑或妹勝於姐?”

    錢謙益接着又問。

    劉履丁怔了一下,老實地回答:“皆德自嫁貴陽朱太守之後,深自韜晦,其詩遂少流傳於世;而皆令身為楊氏之婦,仍時時乘輿四出,奔走於權勢之門,名聲亦因之而大噪。不過以晚生愚見,皆令未免有風塵之態,不若皆德冰雪聰明也!”

    錢謙益瞧着手中的詩扇,微笑地聽着,沒有立即接口。過了一會,他才把詩扇遞給劉履丁,説:“你瞧瞧,這也是皆令的詩,可有風塵之態?”

    等劉履丁把扇子接過去,他就仰起頭,捋着鬍子,津津有味地吟誦起來:“‘燈明惟我影,林寒鳥稀鳴。窗中人息機,風雪初有聲……’這種詩,其聲悽清,其韻寂寥,有如霜林落葉,午夜梵鍾,何嘗有半點風塵之態!賤內河東君曾説:”皆令之詩近於僧。‘可謂確評!至於姚叔祥之輩,集古今名媛淑女,比擬皆令,全不識其神情氣理,安可謂知詩,又安可謂知皆令!八檔秸飫錚屏飼屏趼畝。苑降妥磐凡恢ㄉ嬉饈兜階約褐還慫檔猛純歟粵趼畝∪次疵庥械悴豢推捅兆觳凰盜恕?劉履丁這時也意識到過於認真會有損彼此合作的氣氛,為着掩飾這種尷尬的場面,他笑了一下,接着對方的話茬兒説:“能詩會文之女子,雖説歷代都有,惟是數量之多,卻無過於本朝。尤其近數十年問,名門淑女不必論,便是青樓脂粉、商婦貧婆,竟然也擁鼻咿唔,講什麼‘蜂腰’、‘鶴膝’、平仄、拗救,而且頗不乏出類拔萃之輩,這也可算是一大異事了!”

    錢謙益點點頭:“這也皆因本朝文運昌明盛極之故。所以許多聰明尤物,便乘時而生。也不必遠説,譬如闢疆兄的這位未來如君,便是不可多得的一位奇女子哩!”

    劉履丁正為今天這事擔憂,見對方提起董小宛,便連忙接口説:“不錯,否則,以闢疆那心高氣傲的性兒,又豈會輕易許諾於她?

    只是,那幫債主着實貪婪險狠,簡直可惡之極,只怕未必便肯輕易就範。“錢謙益搖搖頭,不在意地説:“兄台儘管放心,此事包在學生身上。闢疆兄是我平日極愛重的一個人,論才華學問,當今世上能與他頡頏的,也就是那麼屈指可數的三數子而已!所以,學生這次不只必定要為他玉成此事,而且,到時還要在虎丘大排宴席,遍邀四方名士,為小宛把盞餞行哩!”

    “啊,勞煩牧老如此費心,何以克當!晚生先此代闢疆向牧老謝過了!”喜出望外的劉履丁連忙站起來,拱着手説。

    錢謙益微微一笑:“區區微勞,何足掛齒?到時漁仲兄若是也去如皋,學生倒想煩你代我向闢疆兄致意哩!”

    “這個自然,一定轉達!”

    這之後,劉履丁重新坐下來,兩人又談了些其他的事。終於,船身微微晃動了一下,只見顧苓興沖沖地走進艙來説:“牧老,宛孃的船到了!”

    錢謙益“噢”了一聲,回頭朝劉履丁做了個謙讓的手勢,説:“請!”

    於是兩人站起來,走出艙門。

    這時,岸上聚的人更多了,少説也有三五百,其中一部分是債主,以及他們的僕從打手之類,也有不少是趕來瞧熱鬧的人。看見錢謙益和劉履丁出現在船頭上,本來正東一羣西一夥湊在一塊鬧鬧嚷嚷、指指點點的人們頓時靜了下來,一齊回過頭來,伸長脖子朝這邊觀望。

    劉履丁到底放心不下,迫不及待地用眼睛尋找着。他發現載着董小宛的那隻小快船已經靠了岸,卻泊得很遠,離自己這隻船最少也有三四丈。兩個僕婦模樣的女人正在攙扶着董小宛下船,岸邊還有五六個壯漢各執棍棒準備着。等董小宛一踏上碼頭,他們就立即把她嚴密護衞起來,完全是一派如臨大敵的架勢。顯然,如果債主們的要求得不到滿足,他們隨時隨地都會把董小宛重新劫走。

    這時,錢謙益也已看清了形勢,卻不動聲色,只是側過頭,向身邊的顧苓低聲問:“嗯,都準備好了麼?”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就點點頭,對劉履丁説:“漁仲兄,且回艙中寬坐,看學生髮落。請!”

    等劉履丁移動腳步之後,他回頭叮囑顧苓:“一切聽我號令行事,不可孟浪!”

    説完,這才不慌不忙地走回艙裏。

    劉履丁和錢謙益剛剛在各自的位子上坐下,就聽見顧苓在外面大聲叫道:“岸上的人等聽着:今日虞山錢牧齋老先生來到這裏,是專門為的排解董家同各位的債務糾葛。錢老先生聲望久著,信譽昭然,諸位想已知曉,不須在下多説。

    承他應允主持此事,實乃鄉邦之福。各位儘可放心,保管人人滿意,各得其所!如今,先請董姑娘上船説話。”

    顧苓的話音剛落,就聽岸上“哄”的一聲騷動起來,幾個聲音同時高叫:“不行,不能把人給他!”

    “不把債還清,我們決不放人!”

    “我們又不是三歲孩兒,誰會上當!”

    劉履丁在艙裏聽見,心想:“光憑一句話就想讓他們把小宛交出來,只怕未免把對手想得太馴良了!”

    他瞧了瞧錢謙益,卻發現老頭兒神氣安閒地捋着鬍子,似乎一點也不緊張。等顧苓在外面同債主們又交涉了一陣,仍舊沒有效果,錢謙益才回過頭,對侍立在身邊的李寶低聲吩咐了一句什麼。

    李寶答應着走出艙外。於是,只聽顧苓不再堅持,卻又大聲説:“列位必定要先清償欠債,也可以。那麼如今這裏有三隻船,為快當起見,決定同時清償——二十兩以下的,可以到左首這隻船,由錢遵王先生髮放;二十兩到六十兩的,可以到右首這隻船,由何士龍先生髮放;六十兩以上的,請上在下這隻船,由錢老先生親自發放。請啊!”

    聽顧苓這樣説,劉履丁又不禁暗暗搖頭:“這樣處置無非是想分其勢力,各個擊破,設想雖妙,只怕對方仍未必肯就範。”

    果然,沒等他想下去,岸上又早已嚷成一片。一會兒,只見顧苓氣咻咻地一步跨進來,説:“牧老,他們還是不肯,説什麼也要先應承一律按原定本息發放,方肯上船,怎生處置?”

    本來,按原定本息發放,似乎也很合理,但這些放債的富人,大多是乘人之危,大肆敲詐,不少利率當時就定得過高,加上拖欠了許多年,利上滾利,競有超過本錢好幾十倍的。如果按這樣償還,劉履丁帶來的那幾百兩銀子和幾斤人蔘,絕對不夠應付。現在錢謙益既然不打算代冒襄掏腰包,惟一的辦法,就是説服對方壓減利息。但是看來債主們認定冒襄是個大闊佬,決不肯放過這個大撈一把的機會。上一次,劉履丁就是這樣談崩的。現在他眼看錢謙益聽了顧苓的報告之後,沉吟不語,就不由得着急起來,斜傾着身子説道:“據晚生所知,這夥人中有個姓郝的,是個積年訟棍,一切壞主意全是出在他身上。此人伶牙俐齒,兇險狡詐,極難對付。”

    錢謙益點點頭,卻沒有答話。他又沉吟了一下,才對顧苓説:“嗯,好吧,讓他們推出兩個人來,上船議事!”

    顧苓應諾着,到外面去傳達了錢謙益的話。這一次,債主們沒有再吵鬧。過了一會,只聽顧苓的聲音説:“噢,是你們二位哪,請!”

    隨着話音,船身搖晃起來,接着魚貫走進來兩個人。頭裏一個是五十開外的胖紳士,長着一把大鬍子和一雙金魚樣的鼓眼睛,正是負責囚禁董小宛的那位張員外;另外那一位儒生打扮,方臉大耳,顯得精明強幹的,也恰好就是那個姓郝的訟師了。

    “學生張秀,拜見兩位大人!”張員外似乎有點怕錢謙益,畏畏縮縮地拱着手説。

    那個姓郝的訟師卻顯得沉着機警。他一進艙,就目光閃閃地打量着周圍的情形。

    等張秀説完了,他才彬彬有禮地一揖,説:“在下郝思平,見過二位大人。”

    錢謙益沒有馬上説話,默默地瞅着對方,把他們挨個兒掂量一番之後,他才滿臉堆笑地站起來。

    “哦,原來是二位先生,久仰!”他回着禮説,又回頭瞅着劉履丁,“這二位,不知漁仲兄可曾會過?”

    這兩個人正是上一次代表債主方面出面談判的頭兒,又兇又刁,劉履丁一見他們就頭皮發麻。他紅着臉,悻悻地説:“怎麼,張員外、郝訟師,又是你們二位,好啊,哼!”説着,一拂袖子,氣呼呼地管自坐回椅子上。

    錢謙益微微一笑,他既已弄清來人的身份,心裏也就有數。於是不再客套,指一指椅子,讓張、郝二人坐下,他自己也重新坐了下來。

    “二位先生,適才學生聽説列位東翁定要按原定本息發放,以冒闢疆先生之財力,實在難以辦到,還望列位東翁壓減一二才好!”

    錢謙益單刀直入地説,他知道對方必然不會答應,所以也不想多繞彎子。

    果然,早有準備的張秀馬上拱着手説:“哦,難得二位大人屈尊賞光,出面主持這事,實乃吾輩之福。適才壓減息金之議,本當承命,惟是各券所定息金,俱系雙方當時講妥,兩相情願,更無異辭。

    時至今日,卻要壓減,只怕人情驚詫,徒滋紛擾,未易實行。““嗯,向來國家律例:私放錢債,每月取利並不得超過三分。如今我瞧這債目,不少競高至四五分的;且更有將利做本,轉算幾年,便借一取百,未免太過!若不壓減,又怎麼成!”錢謙益板着臉説。

    按照明朝的律例,確有月利限於三分,違者笞四十;並有不準以利滾利,違者以坐贓論罪,杖一百等條目。但實際上早已成為一紙空文,很少有放債者會去遵從。

    除非某個官吏出於這樣那樣的原因,想懲治一下放債者,才會偶爾把它抬出來。現在張秀聽錢謙益這樣説,一時弄不清他的真正意圖。不過張秀知道這位錢老頭兒可不是劉履丁,他在本地很有勢力,同官府也勾結得很緊,若惹得他認真起來,真要這樣幹也不是不可能,所以一下子給唬住了,訥訥地不敢回答。

    錢謙益看見三言兩語就把對手給嚇住,心中暗暗高興。他正想進一步勸説,忽然,坐在張秀旁邊的那個訟師郝思平哈哈一笑,開口了:“錢老先生所見甚是!就債目而觀之,息金果然定得高了些,理應壓減才是。

    豈止應當壓減,其實放債這事,每每足以助長豪強之家兼併之權,挫損小民生存之氣,積弊頗多,簡直就該嚴令禁止!”他一本正經地説,瞅了瞅座上的兩位主人,發現他們都露出留神傾聽的神氣,就得意地微微一笑,接着説,“不過,話又得説回來,此事其實又是禁不得的,何故?因富者乃系貧者之母,貧者一旦有事,必要求助於富者;而富者則憑藉日積月累,方能有所盈餘。這一貧一富,也正如人之左右手,右不富,則無力助左。若禁絕放債,使富者不富,則猶如砍去右手,舉國俱成廢人矣!何況,國家之法,本在利民。如今凶歲連年,兵戈未已,窮民愈多而富民愈少;借債者愈多,而放債者愈少。若仍拘執於三分之薄利,勢必令放債之家心灰意餒,將錢鈔另謀出路。如此,富者或無大礙,而貧者從此告貸無門,生計俱絕矣!此壓減息金之大害也,還望老先生三思!”

    郝思平這麼滔滔不絕地一口氣説下來,連錢謙益聽了,都不由得暗暗點頭,心想:“劉漁仲説此人巧舌如簧,不易對付,如今果然!”事實上,錢謙益又何嘗真心維護三分利息的律例?他自己在常熟放債,也同樣是實行高利息、利滾利的一套。

    不過,此刻他既要替冒襄主持還債,自然就顧不上許多了。現在,他看得更加清楚:張秀好對付,難軋的是郝思平這個訟棍,不盡快把此人制住,事情就無法進行。

    於是他瞅着郝思平,不動聲色地問:

    “郝先生果然辯才不凡,想必是位‘狀元’噦?”

    他這樣問,是因為蘇州一帶,打官司的風氣十分盛行,訟師也最多,內中也分別等級,最高級的稱做“狀元”,最低的稱做“大麥”。

    這夥人最喜招攬是非,操縱官司,從中發財。

    郝思平怔了一下,拱着手説:“不敢。”

    “那麼,董家欠下郝先生多少本息?”

    “哦,董家與在下並無債務瓜葛。”

    “然則閣下今日來此做甚?”

    “這——是他們請在下來協理此事,所以……”郝思平似乎意識到對方口氣不善,變得有點緊張,不像剛才那樣神氣活現了。

    這時,錢謙益可就不容對方躲閃了。“胡説!”他猛地一拍桌子,黝黑的臉上頓時像罩了一層嚴霜,“你與董家既無債務瓜葛,便該回避遠引,如今卻硬來從中插手,百計煽惑,興風作浪,競至劫人做質,以圖要挾,胡作非為,至於此極!分明是個刁頑不逞之奸徒。

    若不嚴懲,王法何在!八贗方校骸崩慈四模“話音剛落,只聽通往內艙的門裏暴雷也似的應了一聲,隨即門簾掀起,四個衙役打扮的漢子如狼似虎地撲了出來,手中鐵鏈一抖,把郝思平的脖子套住了。

    這一手來得如此意外,不但張、郝二人猝不及防,就連劉履丁也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攏。

    錢謙益斜了一眼張秀,發現那大胖鬍子臉色大變,渾身篩糠也似地抖個不住,便“噢”了一聲,換過一副和顏悦色的臉孑L,對他説:“學生知此事全是這姓郝的奸徒從中搗鬼,與尊駕無干。不過,尊駕若仍扣住人質不放,卻也難免擔着干係。

    如今就請去吩咐貴价,把人質送上船來,慢慢再談不遲。”

    張秀本來十分害怕,聽説與他無干,心中頓時寬了一半,哪裏還敢違拗,連忙走出艙外,大聲招呼手下那幾個僕人,把董小宛送上船來。

    正聚在岸上等候消息的那羣債主只聽見船裏大呼小叫,卻弄不清發生了什麼事情,忽然看見要放人質,有幾個機靈的便大聲鼓譟起來,表示不同意。但是負責看守董小宛的那幾個漢子,是張秀的家僕,自然服從主人。他們反而大聲叱喝着,用棍棒擋開那些擁過來試圖制止的債主,把董小宛送上了船。

    這當兒,錢謙益已吩咐衙役把恨得咬牙切齒的郝思平暫且押到後艙看管起來。

    看見董小宛走進船艙,他就喜孜孜地站起來。

    董小宛這一次絕處逢生,自然感激得熱淚交流,嗚咽着跪拜下去。

    錢謙益把她扶起來,着實撫慰了一番,然後吩咐跟上船來的董子將和壽兒,把她扶到內艙去歇息。

    當做完這一切之後,他才回過頭來,瞧了瞧張秀。發現那大胖鬍子正愁眉苦臉地呆在一旁,錢謙益便同劉履丁交換了一個眼色,微微一笑,對張秀説:“張兄不必過慮,錢某不才,尚能分清是非好歹。那姓郝的怙惡不悛,自應懲處;至於張兄,若不嫌棄錢某,倒想借重大力呢!”

    張秀眼見郝思平被鎖去,人質又被迫送回,今日已是一敗塗地,心中正在七上八下,不知錢謙益下一步會怎樣處置自己,忽然聽見對方説出這麼句話,他不由得一怔,疑惑地抬起頭來。

    “嗯,請坐着説話。”錢謙益指一指椅子,隨即自己也坐了下來。

    “弟素知張兄乃信誠君子,凡事都易商量。”錢謙益一本正經地説,目不轉睛地瞅着張秀,“只是岸上那些人良莠不齊,其中難免雜有一二刁頑之徒。弟誠恐待會兒發放交割之時,此輩又來吵鬧放潑,令人不歡。故此想請張兄屆時在此作陪,助我督促彈壓。以張兄在彼輩中之威望,此事當不難辦到,不知能應允否?”

    張秀本來正睜着一雙金魚般的鼓眼睛,疑惑地瞅着錢謙益。

    聽了這話,他的臉色變了,猛地站起來,氣急敗壞地搖着手説:“啊,這個、這個……”他分明想拒絕,但在對方目光的逼視下,卻始終不敢説出口。

    坐在一旁的劉履丁,這時對於錢謙益的手腕和魄力已是由衷地信服。他看見張秀狼狽萬狀,倒也不想迫之太甚,便勸阻地説了一聲:“牧老——”但是,錢謙益伸出一隻手把他擋住了,同時斜眼看了看站在旁邊的顧苓。

    顧苓會意,走過來笑吟吟地説:“張兄何必見外?此事我們已核計好了。若然張兄應允時,閣下名下的這一百二十八兩的本息,便仍按原券所定,照發不誤。而且事完之後,另有酬勞。如此安排,不知尊駕意下如何?”停了停,他又湊上去,咬着耳朵補充説,“這事只有此間局內數人知曉,決不會傳到外間去!”

    張秀聽説他那份債券可按原定本息發放,眼睛先是一亮,隨即又收斂起來。他沒有説話,低下頭,沉默了許久,終於,輕輕地點了一點頭。

    一直緊盯着對方的錢謙益,目光閃動起來,黝黑的臉上掠過一絲勝利的微笑,馬上又變得異常興奮。他敏捷地站起身,得意洋洋地望了劉履丁一眼,然後臉向着艙門外,用威嚴的大聲説:“來人哪!吩咐下去,開始發放!”

    七

    崇禎十五年閏十一月,黃宗羲回到了揚州。因為臨離京時,方以智有一封信託他帶給冒襄,所以黃宗羲沒有立即過江,而是帶着黃安,沿運鹽河買舟東下,先到如皋去。他抵達冒家時,已是閏十一月十五日,冒襄聽説他來訪,十分高興,立即把他迎進府裏,兩人各自談了些別後的情況,其中自然也包括這次鄉試的失意。不過大家都不願多揭這塊傷疤,互相安慰了幾句,就把話題轉到了別的方面,像南北的戰局啦,冒襄和社友們在南京作弄痛罵阮大鋮啦,黃宗羲來回途中的見聞啦,京裏的新聞啦,如此等等。隨後,黃宗羲就交出了方以智的信。

    這封信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要緊的事,只不過方以智當日在鎮江金山下同冒襄分手之後,一直記掛着董小宛的事,特意來信追問督促一下。冒襄自從上月底託劉履丁到蘇州去處理這事,至今一直得不到音訊,也不知辦得成辦不成,正在心神不定,看了這封信只有暗暗苦笑。黃宗羲本想問一問信中説什麼,但瞧見冒襄神色不佳,像是有什麼心事,看完信後一言不發地摺好,放進袖子裏,也沒有告訴他的意思,他也就不好問了。

    到了傍晚,黃宗羲正在客房裏看黃安收拾東西,冒襄忽然又走進來,説他的父親冒起宗知道黃宗羲來了,很想見一見。今晚就在拙存堂擺酒,請黃宗羲過去見面。

    黃宗羲自然不能推辭,吩咐了黃安幾句,便跟着冒襄走過拙存堂來。

    冒家是如皋縣的首富,除了城中的這一座大宅第外,城內城外的園林別墅還有好幾處,其中最優美講究的要算位於城東北的那座水繪園。前些年,黃宗羲曾經在園裏住過幾天,發現確實是因勢出奇,極盡工巧。至今黃宗羲還記得那些林林總總的名目,什麼妙隱香林、壹默齋、枕煙亭、寒碧堂、洗缽池、雨香庵、水明樓、小浯溪、鶴嶼、小三吾、目魚基、波煙玉亭、湘中閣、懸溜山房、因樹樓、澀浪波、鏡閣、碧落廬等等。當時黃宗羲就住在水明樓上。那樓由前軒、中軒、閣樓組成,其問用長廊連接,廊前、軒側點綴着竹樹和假山,非常別緻;樓前就是洗缽池。那幾晚正好有月亮。樓前佇望,但見瀅瀅的碧水盪漾着清冷的銀輝,把庭院映照得明亮而迷濛。

    當時,黃宗羲不由自主地念出了杜甫“五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的名句,併為眼前的良辰美景所深深陶醉了……“哦,今日也正好是十五,水明樓前的月色想必依舊美好吧?可是當此瘡痍滿目、大廈將傾的時候,這良辰美景到底還能維持多久呢?”這突然湧起的思緒,使黃宗羲的心緊縮了一下,隨即又變得沉甸甸的,腳步也遲緩起來,連冒襄同他説話,都懶得搭理了。

    他們到了拙存堂,已經有兩三個清客先在那裏等候。彼此見過,談了幾句閒話,冒起宗就出來了。這位棄官歸裏的憲副大人,身材不高,兩鬢已微微見白,穿着打扮一絲不苟。他的臉稱得上清癯秀氣,現在卻顯得有點憔悴。他由兩個丫環攙扶着,從屏風後面慢慢地走出來,看見客人,他的一雙細長的眼睛就在疏朗的眉毛下眯縫起來,露出藹然的微笑。

    黃宗羲一見,連忙趨步向前,口稱“世叔”,跪拜下去。

    冒起宗彎腰扶起,拉着黃宗羲的手,把他細細端詳了一陣,又親切地詢問了他家中的一切情形。聽説黃宗羲的母親健康在家,四個弟弟宗炎、宗會、宗轅、宗彝都已成家立業,他就點點頭,感慨地説:“十餘年問,宦途奔波,碌碌風塵,所歷所聞,無一可喜。所幸者,便是故人之子,俱已長大成器。縱使來日大難,亦繼起有人。

    老邁無能如我輩,可以從此息肩了!?

    冒起宗一番話説下去,已是神色黯然。冒襄見了,連忙走前去勸慰説:“爹爹,何須説這些?太沖兄遠道而來,京裏新聞,所知甚多,適才孩兒還來不及打聽。如今就請入席,請太沖細細道來。”

    這樣説完之後,他就請黃宗羲和清客們先行,他親自攙扶冒起宗,同大家一起步人西廳。

    這西廳不大,緊挨着正堂隔壁,當中已經擺起了一席,頂上一盞六角形宮燈,四面還點着明晃晃的紅燭。冒襄代表主人,奉觴送酒,客人們照例又是行禮,又是謙讓,挨延了一陣,這才分賓主各自就座。

    於是,大家一邊飲酒,一邊敍談。冒起宗問起北邊的情形,黃宗羲便把京中政局混亂,廠衞橫行、朋黨傾軋、民不聊生,以及皇上暗中同建虜議和,陳新甲因泄密下獄處死等情形約略説了一遍。

    大家着實諮嗟嘆息了一番。黃宗羲急於瞭解南方的戰局,他知道冒起宗不久前曾在湖北一帶對農民軍作戰,必然十分熟悉那邊的情形,於是,等有關北京的話題稍為停頓下來,他就迫不及待地問:“小侄在京裏時,常聞議論,説建虜固然可慮,而大明之心腹大患,實在流寇。

    前時聽説開封之役,賊與官兵決河互灌,死者不下數十萬,遂令數百載名城,一朝殘破,心甚震悚。及至歸抵揚州,復聞陝督孫公近有柿園之敗,南陽為賊所屠。中原糜爛,一至於此!

    不敢請教老叔,這流賊所憑者何,竟能如此猖獗!莫非已是無法制御了麼?“有好一陣子,冒起宗都沒有回答。他把弄着手中的酒杯,眼睛直愣愣地瞅着某個無形的東西,神情變得越來越憂鬱,終於,嘆了一口氣,説:“這事説來只怕也是天降妖變,懲此下民。以往我亦是耳聞其狀,未得親見。直至去秋調職襄陽,日夕往來戰陣之間,始稍知其詳。大抵此寇橫行肆虐二十餘載,旋僕旋興,久不能蕩平者,富室暴殄,天災盛行,固然是其根本;不過賊之魁首,實亦有非常過人之處。

    即以李自成而論,我曾詢及賊之降將射塌天李萬慶等輩,俱謂其不好酒色,不貪金帛,布衣粗食與部下共之,堅而能忍,有容人之量,士卒樂為之死,故於眾賊之中,勢力日強,又造‘三年免徵,一民不殺’之語,四處播煽,愚民不察,風靡而從……”“啊,‘三年不徵,一民不殺’,不知此賊果能實行否?”黃宗羲脱口而出地問,顯然被關於李白成其人的這種聞所未聞的描述吸引,並感到驚異了。

    冒起宗瞧了他一眼,似乎對他提出這個問題感到有點意外。

    “世侄以為他能實行否?”他反問。沉默了一下,看見黃宗羲沒有反應,他又緩緩地説:“去冬襄城之破,闖賊怒貢生李永祺迎陝督汪公拒守,大捕城中士子一百九十人,削鼻斷足,並盡屠永祺之族,彼又安能不殺!”

    “哎,太沖世兄!”一個姓呂的老清客看見冒起宗似乎有點不高興,趕緊幫腔説,“殺人放火,乃賊之本性;他若能不殺,這賊豈不就做不成了麼?”説出這句自以為得意的“妙語”之後,他就捋着山羊鬍子,嘿嘿地笑起來。

    黃宗羲沒有理他,眨了眨眼睛,又問:“不過,適才世叔説,那李闖‘三年不徵,一民不殺’之語一出,四方愚民競風附影從。若彼嗜殺如故,又安能至此?”

    冒起宗想不到黃宗羲會這樣提問,一下子倒被弄得張口結舌,不知怎樣回答。

    加上他還不瞭解黃宗羲這種凡有疑問非要尋根究底不可的脾氣,只當對方同情流寇,有意頂撞自己,於是把酒杯輕輕一放,臉色也跟着沉了下來。

    坐在下首的冒襄卻十分熟悉他的這位社友,看見父親的神情不善,連忙插進來説:“太沖兄,怪不得人人都説你是個打破沙鍋的性兒,什麼都要問到底。不過,似這等顯而易見之理,你怎麼還想不透?”

    “哦,小弟確實弄不明白。”黃宗羲老實地回答。

    “此理至簡單:闖賊之意,無非是歸附者可以不殺罷了。我聽説,闖賊每攻一城,束手迎降者不殺不焚,守一日者殺十之三,守二日者殺十之七,守三日則一城盡屠之。愚民畏死,所以便聞風歸附了!”冒襄一邊説,一邊朝冒起宗使眼色。

    黃宗羲這才恍然大悟。他點着頭,朝冒襄拱一拱手説:“原來如此,承教了!”

    這一下,倒引得冒起宗和清客們微笑起來。

    於是,接下去冒起宗又説了一些同農民軍作戰的情況,並在黃宗羲的追問下,特別解釋了農民軍的“三堵牆”陣法,和“放進”攻城法。據他説,所謂“三堵牆”,就是臨陣時,以三萬騎兵做前鋒,分成三隊,前隊若擅自潰逃,後隊就可殺之;若久戰不勝,則詐敗散開,讓敵人追進來,由步兵三萬,各挺長槍拒敵,騎兵再突然回頭夾擊,十分厲害。至於“放進法”,就是攻城時候,不採用傳統的架設雲梯的辦法,而是在城牆下挖洞,放置火藥罐,把城炸開。沒有火藥時,就把洞口加深加大,大至可以容納上百人;每隔三五步留一土柱支撐,待洞挖成後,就用粗繩拴住土柱,外面用幾千人扯住繩子,只聽驚天動地一聲吶喊,立時柱折城崩。這個辦法也相當厲害,李自成曾用它攻陷了無數城池。

    冒起宗語調低沉地説着,其餘的人都停了杯箸,靜靜地聽,一個個臉上都現出悚然驚懼的神色。他們雖然不曾親身經歷這種境地,但是不難想象當時驚心動魄的慘酷情景;同時,不由自主地想到,有朝一日這種奇禍鉅變降臨到自己頭上來時,將會是怎樣一種可怕的結局,而事實上,這並不是不可能的……終於,冒起宗不説了。他望了望大家,勉強地一笑,補充説:“雖然國家不幸,生此妖孽,不過擾攘至今,此妖恐亦氣數已盡,不久便當敗滅了!”

    説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可是剛才大家的情緒被壓迫得那樣厲害,並沒有因為這句話而立即解脱出來。冒起宗看見大家只是投來驚疑不定的目光,都沒有做聲,便舉起酒杯,呷了一口酒,神情嚴肅地説:“這事該算得已故陝督汪公的一件大功!

    據説,闖賊之祖墓,在米脂縣萬山中,其墓穴為異人點定,當年曾置鐵燈一盞於墓室之內,並造語説:”鐵燈不滅,李氏當興。‘汪公偵知後,申報朝廷,於是派人人山,百計查明墓址,掘開之後,果見燈火尚明,於是立時撲滅;又在其先祖骸骨腦後,發現一小洞,大如銅錢,有赤蛇一尾,盤曲其中,長約三四寸,有角,見日而飛,高達丈餘,以口迎日色,吞吐六七次,然後返伏穴中。於是一併殺死。汪公命將此蛇臘制後,連同闖賊先祖之顱骨一道函封,送呈朝廷。你想,闖賊之能橫行天下,實全仗此一燈一蛇護佑,如今已是蛇死燈滅,他還能長久作惡麼?“冒起宗這話一説出來,在座的人都不禁“氨了一聲,隨即又不響了,彷彿在默默品味這個消息所包含的不尋常意義。漸漸,大家的臉色變得開朗起來,有的人甚至露出了微笑。終於,那個姓呂的清客首先站起來,興沖沖地舉起酒杯,尖聲説:“好!這叫做天亡逆賊,物極必反。大明中興有望了!來,為東翁這非常喜訊浮一大白!”

    “對,對!”其餘的人也湊興地舉起了酒杯。

    惟獨黃宗羲坐着不動。他低着頭,眉毛皺得緊緊的,一言不發,對於周圍發生的情形,似乎根本聽不見,也看不見。

    “噯,太沖,快來呀!”冒襄催促説。

    黃宗羲仍然毫無反應。

    冒襄同大家交換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眼色,正想再催問,突然,黃宗羲抬起了頭。

    “可是,這難道是真的麼?”他問,滿臉都是苦惱的神色,“這樣,李自成果真就會敗亡了麼?不急圖改革,進賢用能,興利除弊,救災賑民,消弭禍源,光是毀掉一個李白成的祖墓,又有什麼用?啊,又有什麼用?”他的聲音高亢起來,怒氣衝衝地瞪着大家,眼睛卻開始發紅,並且冒出了淚水。

    在場的人全都愕住了。冒襄瞧了瞧默然放下酒杯、慢慢踱開去的父親,又轉向黃宗羲,想勸解幾句,急切問卻不知道説什麼好。

    正在猶豫的時候,忽然看見冒成的腦袋出現在窗欞上,朝他直打手勢。冒襄只好暫且放下黃宗羲,向冒起宗稟告了一聲,匆匆走出外聞來。

    “少爺,來了!”冒成一見他,就迎上來緊張地説。

    “什麼來了?”

    “咦,劉大人呀!”

    冒襄心中猛地一跳:“什麼?劉大人來了?在哪裏?”他急忙問。

    “就在東廳裏。小的見少爺正陪着老爺,不知好不好通報,所以……”冒襄已經沒有心思聽他解釋。他連忙邁開大步,迅速地向東廳走去。

    劉履丁果然正在那裏。也許因為這一個多月來着實辛苦,加上車舟勞頓,燈光下,他顯得疲憊而憔悴,不過,表情仍舊是興奮的。一見冒襄,他就興沖沖地迎上來。

    “幸不辱命,報喜來遲,尚祈恕罪!”他作着長揖説。

    “嗯,她呢?”冒襄匆匆還過禮,問。

    “別急嘛,莫非弟還能把她帶到這兒來不成?我們的船到了碼頭,就派人向兄報信兒,卻尋兄不着。阿嫂聽説了,便即時派了丫環老媽,打了燈籠,抬了轎子來接,這會兒想已安頓好了——闢疆,不是愚兄誇獎,像阿嫂這等賢慧的,真是難得呢!”

    “哦!”冒襄這才鬆了一口氣。他定了定神,重新向劉履丁行禮道謝。

    劉履丁搖搖頭:“你可別謝我!應該好好謝錢牧齋才是。這一次,不是他熱心出面主持,這事只怕還真的辦不成。”

    “啊,怎麼?”

    “一言難盡,你先看看信吧!”劉履丁説着,從懷裏掏出一封信:“這是錢牧老託我捎給兄的。”

    冒襄疑疑惑惑地拆開信,只見上面寫着:眷侍生錢謙益頓首拜。雙成得脱塵網,仍是青鳥窗前物也。

    漁仲放手做古押衙,僕何敢貪天功。他時湯餅筵前,幸勿以生客見拒,何如?

    嘉貺種種,敢不拜命!花露海錯,錯列優曇閣中。

    焚香酌酒,亦歲晚一段清福也……

    “那份謝禮是我臨時命人採辦,用你的名義送他的。”劉履丁解釋説,隨即將這一次在蘇州的一番周折大概説了一遍。看見冒襄默不作聲,像在思考什麼,他又微微嘆了一口氣,補充説:“是啊,這件喜事來得有點不是時候,正碰上建虜大舉人寇,不知要亂到什麼地步呢!”

    冒襄沒有做聲,似乎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驀地,他回過神來:“啊,什麼,你説什麼?”

    “建虜已於上月初六分道大舉人塞,京師戒嚴。朝廷下詔徵諸鎮率兵人援。塘報已於半月前到了。如今外間傳説紛紛,道是長城已經失守,建虜分東西兩路長驅直人,前鋒已進抵薊州了——怎麼,兄還不知道?”

    冒襄大吃一驚,像晴空炸響一個霹靂似地呆住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搖搖頭,倒退一步,頹然坐在椅子上;隨即,又猛地站起身,也不招呼劉履丁,管自跌跌撞撞地向西廳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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