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學校正式開學了。我記得,克里克爾先生用過早飯後走進教室時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亂哄哄的吵鬧聲一下變得死一般寂靜,他站在門口,像故事裏的巨人查看俘虜一樣查看我們。
屯哥站在克里克爾先生一旁。我想,他沒機會惡狠狠地叫“安靜!”因為同學們都嚇得一聲不響,一動也不動了。
看得出克里克爾先生在説話了,又聽到屯哥這麼説:
“嗨,學生們,這是一個新學期了。在新學期裏,當心你們自己。重新注意你們的功課,因為我會重新注意處罰。我不會手軟的。你們自己擦來擦去沒什麼用,你們是擦不掉我在你們身上留下的痕跡的。好了,大家開始上課了。”
這可怕的開場白結束後,屯哥又拐着出去了,而克里克爾先生卻走到我的座位前,對我説如果我以咬人著稱,他也以咬人著稱。然後,他把那根棍子給我看,問我對把那東西代替牙齒作何感想。那牙很鋒利嗎,嘿?那是雙料的牙齒嗎,嘿?咬得很深嗎,嘿?它咬人嗎,嘿?它咬人嗎,嘿?他問一句,就用那東西在我身上抽一條傷痕出來,抽得我扭來扭去。於是,我很快就充分體會到了薩倫學校的優待(如斯梯福茲所説),並很快哭了起來。
我並不是説只有我一個人遭遇如此。恰恰相反,大多數學生(尤其年齡小的那些)都在克里克爾先生巡視教室時受到同樣的提醒。那天的課還沒開始,就有一半的人在扭動哭泣了。在那天的課結束前,全校有多少人扭動哭泣,我真沒勇氣去回憶,否則我好像在誇張了。
我想再沒什麼人比克里克爾先生更能從自己職業中找到享受了。他以打學生為樂,彷彿這可以滿足他的一種強烈慾望。我深信,他不能抗拒打胖學生的想法。那種學生好像有什麼東西非常奇特,使他非得在一天內把這種學生身上抽打出傷痕才能安寧。我自己就是胖乎乎的,所以我知道這點,而且現在想到那傢伙,我都懷着一種義憤,哪怕我沒受到他欺侮我也這樣;因為我知道他是一個不稱職的莽漢,他不配受到這麼大的信任,正如他不配做海軍元帥或陸軍總司令一樣:不過不論他從事後兩者的哪一種職務,他的作惡大概都不會少一些。
我們在他眼裏多麼卑賤啊,就像屈服在一尊殘忍的偶像下的小小的可憐贖罪人。現在回顧起來那是一種什麼樣的人生開端啊——在持那樣一個操行的人面前那樣卑微,那樣低賤!
現在我好像又坐在課桌邊了,注意着他的眼光——卑賤地注意着他的眼光。他正為另一個受難者用界尺指正算術作業,這受難者因手被那同一界尺打腫而想用小手帕擦去點疼痛。我有很多事要做。我不是無所事事才去注意他的眼光,我這麼做是因為我是病態地被他眼光吸引,我心懷恐怖地想知道他下一步做什麼,是輪到我還是其它的人受難。在我前面的那一排小學生也對他的眼神懷着同樣的興趣而注意着。我想他也知道這點,雖説他做出不知道的樣子。他用界尺指着算術作業時,那副嘴臉真可怕;現在他把他的眼光朝我們這一排投來了,於是我們一面發抖,一面朝書本低下頭。過了一會兒,我們又朝他瞟去。一個不幸的犯人犯了作業做得不好的罪,被他命令走到他前面去。那犯人結結巴巴地求饒,並保證明天一定做得好些。克里克爾先生打他之前講了個笑話,我們都笑了——我們像羣可憐的小狗都笑了,其時我們個個面白如灰,魂都嚇出竅了。
現在我好像又坐在課桌邊了。這是一個令人昏昏欲睡的夏日下午,我周圍一陣嗡嗡嚶嚶聲,那些學生就像無數只大青頭蒼蠅一樣。我感到微温的肥肉那種油膩(一個或兩個小時前我們吃的飯)我的頭就像一大塊鉛一樣沉。我寧願放棄一切來換場覺睡。我坐在那兒,眼睛盯着克里克爾先生,像一隻小貓頭鷹那樣對他眨眼;有那麼一下,我被睡魔征服了,昏睡中仍依稀看到他用界尺指着那些算術作業;我迷糊着,只到他輕輕來到我後面,在我背上留下一道紅傷痕把我弄醒,好叫我把他看得更清楚些。
我好像又來到操場上,眼光仍被他迷住,雖説我根本看不見他。我看着那個窗子,因為我知道他就在窗背後,那窗子就代表着他。如果他的臉在窗邊顯出來,我馬上露出可憐巴巴的順從表情。如果他從窗口朝外張望,那麼就連最大膽的學生(斯梯福茲除外)也會停下嘶喊而做出安靜的樣子來。一天,特拉德爾(世界上最倒楣的學生)無意之間用球把窗户砸破了。現在,我想到當時的場面還嚇得發抖呢,我覺得那球好像砸在克里克爾先生那神聖的腦袋瓜上。
可憐的特拉德爾!他是學生中最快活的,由於穿着窄小的天藍色衣服,他的胳臂和腿看上去就像德國香腸或捲筒布丁一樣。他總是挨棍子抽——我想,在那半年裏,他天天都挨棍子抽,只有一個正逢是假日的星期一例外,那天他只被界尺打了兩隻手板心——他總要寫信把這告訴他叔叔,可又從沒寫信。他頭倚在課桌上。過了一會兒就又高興起來,淚痕還沒幹,他就已經在石板上畫滿了骷髏。開始,我曾奇怪:特拉德爾能從畫這些骷髏裏得到什麼安慰呢?有一個時期,我把他當作一個修身養性的人,認為他是用那些死亡的象徵來提醒他自己:捱打是不會永遠持續下去的。可現在我相信他那樣做,只不過因為骷髏容易畫,都是一個樣。
可是他,特拉德爾是個正派人;他始終認為同學之間應當互相援助,這是神聖的義務。為此他吃了好幾次苦頭;特別有一次在教堂裏,斯梯福茲笑出了聲,執事以為是特拉德爾,就把他帶了出去。我現在好像又看到他在會眾們輕視下被押出去。雖然第二天他為這事很傷心,併為此被關在教堂院子裏那麼多小時(他出來時,那一本拉丁文詞典全畫滿了骷髏),可他就是沒説出誰是真正的搗亂的人。可是他得了報償:斯梯福茲説在特拉德爾心裏是沒有任何陰險卑劣的思想的,我們都認為這是最高的讚賞了。就我來説,只要能得到這種報償,我寧願吃盡千般苦(雖説我的勇氣遠不如特拉德爾的,更比不上他那麼老成)。
我一生中見過的大世面之一就是:看斯梯福茲和克里克爾小姐肩並肩,臂挽臂,在去到教堂的路上走在我們前面。我不認為克里克爾小姐容貌比得上愛米麗的美麗,我也不愛她(我根本不敢),可我相信她是一個具有非同一般的吸引力的年輕女郎,沒人能在風度方面賽過她。當穿着白褲子的斯梯福茲為她拿着陽傘時,我因為認識他而感到自豪;我深信她只可能全心崇拜他。在我眼裏,夏普先生和梅爾先生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可斯梯福茲和他們比起來就如同一個太陽和兩顆星相比。
斯梯福茲不斷保護我,成了非常有用的朋友;因為沒人敢冒犯他喜歡的人。他不能——或者説不管怎麼樣他沒這麼做——保護我不受克里克爾先生的欺凌,克里克爾先生對我十分苛刻。每次我受到了比平時更惡劣的待遇後,斯梯福茲總説我缺少他的勇氣,而且他是決不會忍受這一切的。我認為他這麼説是想鼓勵我,因而把這當作他的善意。克里克爾先生的苛刻也有一種好處,我所知道的唯一好處,那就是當他在我坐的長凳後走過時想打我卻發現那告示板礙了他手,於是不久那告示板就給取下了,我也再沒看到它。
一件意外的事加強了我和斯梯福茲之間的友誼,也使我十分得意和驕傲,雖説有時也引起些不便。事情是這樣的,一次承他好心站在操場上和我交談,我無意中提起某人或某事——現在我忘了是什麼了——好像是《培爾格林-皮克爾》中的某個人。他當時什麼也沒説,可是到了晚上我上牀時,他問我是不是有那本書。
我告訴他我沒有,並向他解釋我是怎麼讀到那本書的,還提到一些別的書。
“你還記得它們嗎?”斯梯福茲説。
“哦,當然記得,”我答道,我記性很好,我相信我把他們記得很清楚。
“那麼我告訴你吧,小科波菲爾。”斯梯福茲説,“你把那些書講給我聽。我晚上不能很早入睡,早上也總醒得很早。我們一本一本地講。我們可以把這當作每天的‘天方夜談’。”
這安排使我很得意,並從那晚起就付諸實行。在我講述時,我給我喜愛的作者帶來了什麼損害不能由我來説,我也不想知道個究竟;可是我對他們懷着很深厚的崇敬,我自認為我是懷着樸實的熱誠來敍述那一切的,這種樸實的熱誠在我身上持續了很久。
但其弊病是我到了夜間就犯-,或提不起精神講故事,這時説書就變成很苦的差事了,可還非得説,因為絕不能讓斯梯福茲失望或不高興。一大早,我無精打采,好想再睡一個鐘頭,卻要像希拉乍德王妃①那樣被叫醒,在起牀鈴沒響之前講完一個長故事,這真是件討厭的事。不過,斯梯福茲一定要這麼做,而且作為回報,他給我講解算術和練習,以及一切對我來説很難的功課,所以在這交易上我並沒吃虧。不過,説句公道話,我所以受感動不是出於自私的動機,也不是因為畏懼他。我崇拜他,愛他,他的讚許就足以回報了。此刻,當我懷着一顆疼痛的心回憶這些瑣事時,我感到當時那種讚許是多麼寶貴呀——
①《天方夜談》中講故事來救自己的人。
斯梯福茲也很體貼,在一次特殊的事件上,他不顧一切地表示了這種體貼,我懷疑特拉德爾和其它人都會因此有點不快呢。皮果提答應過要寫來的信——那是多麼讓人快樂的信啊!——在開學後頭幾個星期裏來了;連信一起送來的還有一個完全被桔子包住的蛋糕和兩瓶櫻草酒。我照例將這寶貝放在斯梯福茲腳前,請他處置。
“那麼,我告訴你怎麼辦,小科波菲爾,”他説,“酒留着給你講故事時潤嗓子。”
聽到這主意,我臉刷一下紅了,我謙虛地請求他不要這麼想。可他説他已經注意到我有時嗓子嘶啞——他用的是“有點帶-嗄聲”這種説法——所以這酒的點點滴滴都應該用在他説的用途上。就這樣,這酒被鎖進他的箱子裏並由他倒進一個玻璃瓶裏,每次他認為我得保養一下時,就叫我用軟木塞裏的蘆管吸一口。有時,為了使它更加有效,他就好心地把桔子汁往裏面擠,並把姜攪和在裏面,或將薄荷溶了丟進去;雖説我不能斷言這類實驗使那氣味變得好多了,或就説這正是健胃的合劑,不過我每晚最後一件事和每天早上第一件事都是感激地喝下它,並深深感到了他的關心。
我覺得我們好像把皮爾格林的故事講了好幾個月,又把別的故事講了幾個月。我可以肯定我們這個團體從來沒有因為沒有故事而感到掃興,那酒也幾乎和故事一樣持久。可憐的特拉德爾——只要想到那學生,我就會很怪地一方面想笑,又同時想流淚——一句話,他一個人就是一個合唱隊;聽到開心處,他就狂笑;聽到故事裏講到什麼驚險時,他又怕得要命。這一來就總使我講不下去。最令人好笑的是,我記得,只要講到和吉爾-布拉斯的歷險有關的大人物,他就裝出忍不住地叩得牙響;我還記得,講到吉爾-布拉斯在馬德里遇上了強盜頭目時,這個倒楣的小丑裝出那種恐怖的樣子,以至被在走廊上暗暗巡視的克里克爾先生聽到了動靜,於是背上擾亂寢室的罪名而被狠揍了一頓。
由於在黑暗中講了這麼多故事,我心底的浪漫夢幻的情緒也受到了鼓舞;從這一方面來説,這差事對我是不太有益處的。但是由於我已被視作我寢舍的開心果,我又意識到雖然我是最小的,卻因為我的故事在同學中廣為傳開而引起很多對我的關注,於是這反而激發我努力用功。在一個只靠殘酷治理的學校裏,無論這治理人是不是個混球,總不可能有什麼可學的。我深信,我們學校的學生和當時其它學校的學生一樣是無知的一羣;學生們都因為受到太多非難和打擊而不能好好用功;正如任何人在不斷遭遇到不幸、痛苦和憂慮時都不能好好做事一樣,學生們也不能好好用功。我因為我那小小的虛榮心和斯梯福茲的幫助,竟受到促進;雖説我並沒少受什麼責罰,但我卻是同學中一個例外——我不斷撿拾到一些零零星星的知識。
在這方面,我得到梅爾先生很大幫助,他喜歡我,我想起這就非常感激,看到斯梯福茲那麼動心機地説他壞話,而且幾乎從不放過機會慫恿別人或自己這麼去傷害梅爾先生,我常感到痛苦。有相當長的一段日子裏,我特別難過,因為不久以後我就把梅爾先生帶我去見那兩個老婦人的事説給斯梯福茲聽了。就像我沒法對斯梯福茲隱藏一個餅或任何具體實在的東西一樣,我沒法對他隱藏這樣一個秘密。我常常害怕,怕斯梯福茲會把這事説出來或用這事來嘲諷梅爾先生。
我相信,我在那第一個早晨吃着早餐,並在孔雀翎毛影子下隨着笛聲入睡時,我們當中任何一個人都不曾料到把我這個無關緊要的人帶到濟貧院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那一次拜訪的後果是不可預料的,而且是種有害的。
一天,克里克爾先生由於不適未到校,這當然使學校氣氛輕鬆快樂,早晨上課時吵鬧聲仍很大。學生們為大獲解放而開心,以致變得難於被控制了;雖説那可怕的屯哥拖着條木腿進來了兩、三次,還記下了主要搗蛋鬼的名字,卻並沒產生什麼了不得的影響,因為學生們深知明天總會有麻煩上身的,所以他們認為得樂且樂無疑為上上策。
確切説,那是一個半放假的日子,因為那天是星期六。由於操場上有鬧聲會驚擾克里克爾先生,而天氣又不適合外出散步,那天下午我們就奉命呆在教室裏,做專為這種情況而設計的功課,這種功課要比平時省力得多。這也是每週夏普先生外出卷假髮的日子,於是,就由一向任苦差的梅爾先生管理學校了。
如果我可以把一頭牛或一隻熊和任何像梅爾先生那麼性子温順的人聯想到一起。那麼那天下午,當吵鬧聲達到最大時,我會把他想成被一千條狗圍攻的這兩種動物之一。我記得,他俯在書桌上,用那削瘦的手支住疼痛不已的頭,悲慘萬狀地拼命想在那片令下議院發言人也會頭昏腦脹的喧鬧聲中繼續幹他那煩心的工作。學生們從座位上跑上跑下,一起玩“爭座位”,這是一羣笑的學生,唱的學生,説的學生,跳的學生,喊叫的學生,這些學生圍住他轉來轉去,齜着牙做怪樣子,在他身後或當他面取笑他:他的窮酸,他的靴子,他的外套,他的母親,一切他們注意到的屬於他的,都被他們取笑。
“安靜下來!”梅爾先生一下站了起來,用書敲着桌子喊道:“這是什麼意思!簡直讓人無法忍受。讓人發瘋。你們怎麼能這麼對待我,同學們?”
他用來敲桌子的書是我的;我站在他身邊,目光隨着他的環視教室,我看到學生們都停了下來,有些突然受了驚,有些感到了點畏意,有些也許生了愧意。
斯梯福茲的座位在教室最當頭,就在這長長的房間的那邊。他手插在口袋裏倚牆而立地笑,當梅爾先生看他時,他像吹口哨似地把嘴努起。
“安靜下來,斯梯福茲先生!”梅爾先生道。
“你自己安靜下來吧。”斯梯福茲的臉變紅了説,“你在對誰説話?”
“坐下。”梅爾先生説。
“你自己坐下,”斯梯福茲説,“管你自己的事吧。”
響起一陣低聲的笑語和一些喝采聲,可是梅爾先生的臉色那麼蒼白,所以很快又安靜了下來;一個本打算蹦到他身後去模仿他母親的學生改變了主意,裝出要修筆的樣子。
“如果你認為,斯梯福茲,”梅爾先生説,“我不知道你有可以操縱這裏任何人頭腦的力量。”——他不覺(我猜想)把手放在我的頭上——“或者,你認為我不能在幾分鐘裏就看出你驅使那些比你小的同學用各種方法侮辱我,那你就錯了。”
“我可不會為你費什麼神,”斯梯福茲冷冷地説,“所以我實際上沒幹什麼錯事。”
“你利用你在這裏得寵的地位,先生,”梅爾先生繼續道,這時他的嘴唇哆嗦得很厲害,“來侮辱一個有身份的人——”
“一個什麼?——他在哪兒呀?”斯梯福茲説。
這時有人喊道:“可恥呀,傑-斯梯福茲!太壞了!”這是克拉德爾;梅爾先生忙拉住他並叫他別再説什麼——
“侮辱一個命運不濟的人,先生,而且從來沒有冒犯過你的人,你的年紀和聰明足以懂得許多不應侮辱這人的理由。”梅爾先生説,他的嘴唇抖得更厲害了,“你這事做得卑鄙下賤。你可以坐下或站在你座位上,只要你願意,先生。
科波菲爾,往下讀。”
“小科波菲爾,”斯梯福茲説着走到教室的這一端,“停一下,我實實在在對你説吧,梅爾先生。你居然説我卑鄙或下賤,或説類似的話時,你自己卻是個厚顏無恥的乞丐。你一直就是一個乞丐,你心裏明白;可你説那種話時,你就是一個厚顏無恥的乞丐。”
我至今還弄不清是他要打梅爾先生還是梅爾先生要打他,或是雙方都有這種意圖。我看到大家一下全像化成了石頭一樣僵住了,我還發現克里克爾先生來到了我們中間,屯哥在他身旁,克里克爾太太和小姐站在門口彷彿大受驚嚇地朝屋裏看。梅爾先生一動不動坐在那裏,兩肘支在桌上,雙手掩住了臉。
“梅爾先生,”克里克爾先生搖搖梅爾先生的胳膊道;克里克爾先生的低語聲現在已足夠讓人聽得清了,屯哥覺得沒必要再複述,“我希望,你沒忘記你的身份吧?”
“沒有忘記,先生,沒有,”那教員露出臉答道,並十分不安地晃了晃腦袋還搓着手,“沒有忘記,先生,沒有。我記得我的身份,我——沒有忘記,克里克爾先生,我沒忘記過我的身份,我——我一直記得我的身份,先生——我——心裏希望你哪怕早一點記起了我的身份也好,克里克爾先生。那——那——就也會更仁慈點,先生,更公正點,先生。那也總可以使我免去些什麼,先生。”
克里克爾先生嚴歷地看着梅爾先生,一隻手搭在屯哥肩上,坐到那張桌上,雙腳落在桌旁的長凳上。他坐在那寶座上朝梅爾先生看去,後者仍然極度不安地晃着腦袋搓着手。然後,克里克爾先生向斯梯福茲轉過身説:
“喏,先生,他既然不屑於告訴我,那麼那是怎麼回事呢?”
斯梯福茲有一小會兒迴避那問題不作回答,只是輕蔑又憤怒地看着他的對手而保持緘默。我記得,就在當時那種情形下,我不由自主地想他的儀表多像個高尚的人哪,而和他相比,梅爾先生多麼平庸無華。
“那麼,他説得寵是什麼意思?”終於,斯梯福茲説話了。
“得寵?”克里克爾重複道,額上的青筋馬上暴了起來,“誰説得寵?”
“他説的,”斯梯福茲説。
“請説説,你説那話是什麼意思,先生?”克里克爾先生很生氣地轉向他助手問道。
“我的意思是,克里克爾先生,”他低聲答道,“如我説的那樣:沒有學生可以利用他得寵的地位來侮辱我。”
“來侮辱-你?”克里克爾先生説,“我的天!可是請允許我問你一聲,你這位姓什麼的先生,”説到這時,克里克爾先生把胳膊、棍子都抱到他胸前,而且眉頭那麼用力皺起打成了個結,以至那雙小眼睛都幾乎變得不見了;“你大談得寵時,是否也應顧及對我的尊重呢?對我呀,先生,”克里克爾先生説着把頭朝梅爾先生伸了過去又馬上縮了回來,“這兒的一校之長,也是你的僱主呀。”
“那是不得體,先生,我心悦誠服地承認,“梅爾先生説,“如果我當時頭腦冷靜就不會那麼説了。”
這時,斯梯福茲插言了。
“當時,他還説我卑鄙,還説我下賤,我就稱他為乞丐。如果我當時頭腦冷靜,我也不會稱他乞丐。可我這麼做了,我願承擔一切後果。”
也許沒考慮到有沒有什麼後果要承擔,我當時覺得這番話真是講得太堂堂正正了。這番話對別的同學也發生了影響,因為他們中發生了一陣小小激動,雖然沒人説什麼話。
“我真吃驚,斯梯福茲——雖然你的坦白令人起敬,”克里克爾先生説,“令人起敬,當然——我真吃驚,斯梯福茲,我必須説,斯梯福茲,你居然把這樣一個綽號加在由薩倫學校僱傭的任何人身上,先生。”
斯梯福茲笑了一聲。
“這可不能算作對我所説的一種回答,”克里克爾先生説,“我期待着從你那兒得到更多的回答呢,斯梯福茲。”
如果在我眼裏,梅爾先生在那英俊的學生面前顯得平庸,那麼克里克爾先生就庸俗得沒法形容了。
“讓他來否認吧,”斯梯福茲説。
“否認他是個乞丐嗎,斯梯福茲?”克里克爾喊道,“怎麼了?他在哪行過乞?”
“如果他本人不是乞丐,他有個近親是,”斯梯福茲説,“那也一樣。”
他朝我瞥了一眼,梅爾先生也輕輕拍了拍我的肩。我心裏好愧,臉也火辣辣的,抬起了頭,可是梅爾先生盯着斯梯福茲看。他仍不斷拍着我的肩,但眼卻朝斯梯福茲看着。
“既然你期待我,克里克爾先生,能為自己説出理由來,”斯梯福茲説,“並説出我的意思——我得説的是:他的母親就住在濟貧院裏靠救濟度日。”
梅爾先生仍然看着他,一邊仍然拍着我的肩。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他低聲自言自語道:“是的,我想到過是這回事。”
克里克爾先生向助手轉過身去,很嚴肅地皺着眉,拼命裝出彬彬有禮的樣子。
“喏,你聽到這位先生説的了吧,梅爾先生。請你無論如何當着全體學生更正他説的。”
“他沒説錯,先生,用不着更正,”梅爾先生在一片死寂中答道,“他説的屬實。”
“那麼,請你當眾宣佈,”克里克爾先生把頭歪向一邊,眼光向全體學生轉了轉説,“在這之前,我是不是一點也不知道此事呢?”
“我相信你並不曾直接知道。”他答道。
“是吧,你説的我並不曾知道,”克里克爾説,“是不是,你説?”
“我確信你從不認為我的境況很好,”他的助手答道,“你知道我在你這裏的地位一直怎樣、現在怎樣。”
“如果你這樣説,那我確信,”克里克爾先生道,他額頭上的青筋脹得比以前更粗了,“你在這裏的地位就完全不合適,你錯把這兒當成一個慈善學校了。梅爾先生,請讓我們就此分手吧。越快越好。”
“再沒比現在更好的了。”梅爾先生站起來説道。
“先生,那就聽便吧!”克里克爾先生説。
“我向你告辭了,克里克爾先生,還有你們大家,”梅爾先生向教室裏環視了一眼説,並又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詹姆斯-斯梯福茲,我對你最大的希望就是:希望你有一天會為你今天的行為而羞恥。眼下,我決不願把你看作我的朋友,也不願把你看作我關心的任何人的朋友。”
他再次把手放在我肩上,然後從他桌裏拿出笛子和幾本書,把鑰匙留在桌裏給他的後任,就夾着那些財產走出了學校。於是,克里克爾先生通過屯哥發表了一篇演説,他在演説中感謝斯梯福茲,因為後者保住了(或許太強烈了點)薩倫學校的獨立和尊嚴;他用和斯梯福茲握手來結束了演説,而我們則喝采三聲——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可我猜想是為了斯梯福茲吧,我熱情地參予了喝采,雖説我心裏仍很難過。然後,克里克爾先生因為發現特拉德爾為了梅爾先生離去不但不喝采反而哭泣,就把他揍了一頓。再然後,克里克爾先生就回他的沙發,或牀,或他原來呆的別的什麼玩藝上去了。
現在,就剩下我們學生自己在那裏了,我記得我們當時很茫然地面面相覷。我自己由於與剛發生的事有關而感到內疚後悔,要不是怕不時看看我的斯梯福茲會説我不講交情,我真會忍不住也哭起來;可我表示了我的痛苦後,他會很不高興的,我只好忍住。他很生特拉德爾的氣,説特拉德爾捱了揍他快活。
可憐的特拉德爾已不再把頭趴在桌上了,現在他正像平常渲泄自己時那樣做——畫了一大堆骷髏。他説他並不在意自己,梅爾先生受了不公正的對待。
“誰不公正地對待他?你這個小妞?”斯梯福茲説。
“當然是你呀。”特拉德爾答道。
“我做了什麼呀?”斯梯福茲説。
“你做了什麼?”特拉德爾反問道,“傷了他感情,弄掉了他的位置。”
“他的感情!”斯梯福茲輕蔑地重複道,“他的感情沒多久就會復原的,我可以擔保。他的感情可不像你的,特拉德爾小姐。説到他的位置——那很要緊,是不是?——難道你以為我不會寫信叫家裏給他些錢嗎,妞妞?”
我們認為斯梯福茲這麼想是高尚的。他的母親是一個很有錢的寡婦,據説無論他向她提什麼要求,她幾乎都辦到。看到特拉德爾被這麼反擊,我們都高興極了,並把斯梯福茲推崇得上了天,尤其當他居然肯告訴我們,説這麼做是為了我們,為了我們好時;他無私地這樣做,讓我們得到了極大的恩惠。
可我必須説,那天晚上我在暗中講故事時,梅爾先生的笛聲好像不止一次在我耳邊悽悽涼涼地響起;當斯梯福茲終於乏了而我也躺下時,我想象那笛子正在什麼地方如此悽楚地被吹響,我難過極了。
不久,我由於被斯梯福茲吸引而忘了梅爾先生。在新教員還沒找到之前,斯梯福茲代他的一些課,斯梯福茲連書也不用,完全是輕輕鬆鬆玩耍一樣(我覺得他什麼都記得),新教員來自一個拉丁語學校,在上任前,一天在客廳吃飯時被介紹與斯梯福茲相識。斯梯福茲對他予以很高評價。對我們説他是一塊“磚頭”。雖説我不知道這是種什麼學位,但我因此非常尊敬他;雖説他從沒像梅爾先生那樣為我——並不是説我算什麼了不起的人——費過什麼心血,我對他的高深學問從沒有過半點懷疑。
在那半年的日常生活中,只有另一件事給我留下的印象至今沒忘。為了很多理由我不能忘記它。
一天下午,我們都被整治到昏頭轉向的地步了,克里克爾先生還狠狠地向四周出擊。就在這時,屯哥進來了,用他一貫的粗嗓門叫道:“有人找科波菲爾!”
“來人是誰,把他們帶到哪間屋去。”他就這些和克里克爾先生交談了幾句;然後——照慣例,在叫到我名字時我就起立了並嚇得戰戰兢兢——我就被告之先從後面樓梯走去換件乾淨的衣,再去飯廳。我懷着我那小小年紀還從未有過的緊張執行這命令,走到客廳門口時,我突然想到或許是母親來了——在那之前,我一直想來者是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在開門之前,我縮回手,停下哭了一小會。
開始,我沒看到任何人,卻感到門後有推力。我向門後一看,吃驚地看到了皮果提先生和漢姆。他們緊貼牆站着,向我脱帽致意。我不禁大笑,不過我這樣笑更多的原因乃是看到了他們而快樂,而不只是被他們做出的樣子逗笑的。我們很親熱地握手;我笑啊,笑啊,直到我拿出小手帕來擦眼睛。
皮果提先生(我記得,在那次來訪期間,他的嘴就沒合攏過)見我那樣做便表現出十分關心,他用胳膊推推漢姆,要後者説點什麼。
“高興起來,衞少爺!”漢姆用他那種傻乎乎的方式説,“天哪,你長了好多!”
“我長了嗎?”我擦着眼睛問。我不知道我究竟為什麼哭,不過一看見老朋友我就要哭。
“長了嗎,衞少爺?他可不是長了嗎!”漢姆説。
“可不是長了!”皮果提先生説。
他倆相對大笑,這下弄得我也又笑開了。於是我們又一起大笑,一直笑到我又快哭了。
“你知道媽媽好嗎,皮果提先生?”我説。“還有我親愛的、親愛的老皮果提好嗎?”
“非常好。”皮果提先生説。
“小愛米麗呢?還有高米芝太太呢?”
“非——常好,”皮果提先生説。
大家沉默下來。為了打破沉默,皮果提先生從他口袋裏掏出兩隻特大的龍蝦,一個巨號的螃蟹,一大帆布袋的小蝦,他將這些都堆在漢姆的懷裏。
“你看,”皮果提先生説,“你和我們住在一起時,我知道你喜歡這種小小的海味,所以我們冒冒失失帶來這些。這都是那個老媽媽燒的,她燒的,就是高米芝太太燒的。不錯。”皮果提先生慢慢吞吞地説,我當時想他可能還沒準備好説別的什麼才粘住這個話題,“高米芝太太,我可以向你保證,是她煮的這一些呢。”
我表示了感謝。於是,皮果提先生看了看不好意思在傻笑的漢姆一眼,也沒幫他什麼就又説道:
“我們是,你知道,風平浪靜地乘一隻雅茅斯的帆船到格雷夫森德的。我妹妹把這個地方的地名寫給了我,並寫信給我説,如果我來格雷夫森德,一定要來找衞少爺,替她卑謙地請安,並轉告一家人都非常好。小愛米麗,你知道,我一回去她就會寫信給我妹妹,告訴她我見了你,你非常好,這樣我們做了一個兜圈子的遊戲。”
我想了想,才明白皮果提用這個比喻來指消息將傳一個圈。於是,我很誠摯地感謝他。我還説,我相信小愛米麗也和我們當時在海灘上拾貝殼石子時相比有些變化了;説這話時,我覺得我臉都紅了。
“她要變成一個大人了,她就要變成那樣了,”皮果提先生説,“問他吧。”
他指的是漢姆。漢姆對一大袋的小蝦笑咪咪地表示此乃事實。
“她漂亮的臉蛋喲!”皮果提先生説着,他的臉也像燈一樣亮亮的了。
“她的學問喲!”漢姆説道。
“她寫的字喲!”皮果提先生説,“天哪,那字一個個黑得像玉!一個個那麼大,不管在哪你都能看清它。”
看到皮果提先生懷着那種熱情提到他寵愛的人時真讓人愉快。他彷彿又站在我面前了,他那毛乎乎的大臉上洋溢着快樂的愛心和驕傲而發光,我沒法形容這一切。他誠實的眼睛冒着火花而亮閃閃的,好像它們的深處被什麼燦爛的東西撩動着。他寬廣的胸膛因為高興而一起一伏。由於熱誠,他兩隻有力的大手握在一起,為了加重他説的,他又揮動着右臂(在我這個小人兒看來,那就像把大錘子)。
漢姆和他一樣熱誠。要不是斯梯福茲冷不丁地進了屋而使他們不好意思,我敢説他倆還會説許多關於小愛米麗的話。見我站在屋角和生人説着話,斯梯福茲本正在唱歌也不唱了,並説:“我不知道你們在這兒,小科波菲爾!”(因為一般這不是做會客室用的)於是他就從我們身旁經過往外面走。
我不能確定,當時是因為有一個斯梯福茲這樣的朋友自豪,還是迫切想解釋我如何有皮果提先生這樣的朋友,反正在他往外走時我叫住了他。天哪,過了這麼久,我還記得那麼清楚——我禮貌有加地對他説:
“不要走,斯梯福茲,對不起。這兩位是雅茅斯的船家——非常善良的好人——他們是我保姆的親戚,從格雷夫森德來看我的。”
“哦,哦!”斯梯福茲轉過身説,“很高興能見到他們。你們二位好。”
他舉止裏有種瀟灑,那是快樂優雅的舉止而不是傲慢,我仍然相信他舉止中還有種魅力。由於他的這種舉止,由於他旺盛的活力,他悦耳的聲音,他英俊的臉和好看的身材,還有他與生俱來的吸引力(我想很少人有這種吸引力),他有一種魅力,我相信;而人的天性中的弱點正是向這種魅力屈服。沒什麼人能抗拒這種魅力。所以,我看到他倆多麼高興能和他在一起,而且很快就對他敞開了心懷。
“請你一定讓她們在家裏的知道,皮果提先生,”我説,“在信上告訴她們説斯梯福茲先生對我很好,如果沒有他,我在這裏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呢。”
“胡説!”斯梯福茲笑着説,“千萬別告訴她們這種事。”
“如果斯梯福茲先生到了諾弗克或薩弗克,皮果提先生,”我説,“只要我在那地方,你放心好了,我一定帶他去雅茅斯看你的那所房子,只要他願意去。斯梯福茲,你決不曾看過那樣好的房子。那是用一條真正的船做的!”
“用一條船做的,真的?”斯梯福茲説,“對這樣地地道道的船家來説,那真是再好不過的房子了。”
“是這樣的,先生,是這樣的,先生,”漢姆咧嘴笑着説,“你説對了,年輕的先生。衞少爺,先生説得對,地地道道的船家!嗬嗬,他也真地地道道呀!”
皮果提先生的高興勁不下於他的侄子的,不過出于謙虛他沒這麼大叫大嚷地表示出來罷了。
“好吧,先生,”他鞠了一躬,邊笑着把領巾往懷裏掖邊説,“謝謝你,先生。謝謝你!在我們那一行裏,我是賣力乾的,先生。”
“最棒的人也不過如此了。皮果提先生,”斯梯福茲説。他已經知道他的姓了。
“我敢説,你自己也是這樣的人,先生,”皮果提搖搖頭説,“你幹得真好——好極了!謝謝你,先生,我感謝你對我們的熱情。我是個粗人,先生,可我直爽——至少,我希望我直爽,你明白。我的房子沒什麼好看的,先生,不過如果你和衞少爺一起來看它的話,那完全可以由你支配。我真是一隻卧妞,是的,”皮果提先生想説的是蝸牛,比喻他走得很慢,因為他每次説完一句話就想走,卻不知怎麼地又回來了,“不過,我巴不得你倆都好,我巴不得你倆都快樂!”
漢姆應了那句客氣話,於是我們用最熱情的方式和他們分手了。那天晚上,我差點忍不住要向斯梯福茲談起漂亮的小愛米麗,可我太不好意思去提到她的名字,也怕遭他譏笑。我記得,我很不安地把皮果提先生那句“她要變成一個大人了”想了好久,不過我最後斷定那話是沒什麼意思的。
我們乘人不注意,把那些介類,或像皮果提先生那麼謙虛地稱作“海味”的東西轉運進寢室,那天晚上大吃了一頓。可是特拉德爾沒福氣消受,他太不幸了,連和別人一樣平安吃下這頓晚飯都不成。半夜他病了——他太軟弱了——病因是螃蟹;吃下黑藥水和藍藥丸後(據父親行醫的丹普爾説那藥力足以破壞一匹馬的體力),他又捱了一頓棍子並被罰背六章希臘文聖經,因為他不肯招供。
那半年的其它日子在我記憶中是一片混沌,只記得是日復一日為我們的小命掙扎努力;夏天逝去,季節轉換,嚴寒的早晨,我們被鈴聲喚起牀;夜晚,在那清冷清冷的氣息中我們就寢;晚上的教室燈光黯淡,爐火無温,早上的教室則像一個巨大的顫抖着的機器,總是那樣依次變來變去的燉牛肉和烤牛肉,燉羊肉和烤羊肉;一塊塊的黃油麪包;捲了角的課本,開了裂的石板,淚水打濕了的抄本,挨棍子,挨界尺,剪頭髮,下雨的星期天,板油夾的布丁,還有無處不在的那髒兮兮的墨跡。
可我記得很清楚,經過一段好長的日子後,放假的日子不再是一個固定的小黑點而是一點點朝我們走近,變得越來越大。我們先計算月份,繼而計算星期,再而計算日子;我於是怕會不讓我回家。當我聽斯梯福茲説已來通知讓我回家了。我又懷上一種在動身前摔斷腿的朦朧不安。終於,放假的日子由下下個星期而下星期,又由後天而明天而今天而今晚。那天晚上,我上了雅茅斯的郵車,我回家去了。
在雅茅斯的郵車裏,我時睡時醒,並做了許多關於這一切的夢。但每次醒來,窗外的地面已不是薩倫學校的操場了,耳邊響起的也不是克里克爾先生對特拉德爾發出的聲音,而是車伕吆喝馬的聲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