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讓自己參加議會辯論的決心冷下去。這就是我正在燒熱的許多鐵塊之一,也是我懷着值得讚揚的堅韌來燒熱和鍛打的許多鐵塊之一。我花了十先令六便士,買了一本有關那高雅的速記技能和秘訣的大部頭書,然後就跳進了一個苦海,幾個星期裏我就喪失了理智。由那些點點構成的種種變化——在這種地位是一種意思,在另一種地位又是一種意思——,由圈兒演變成的奇特幻覺,由蒼蠅腿一樣的符號形成的不可思議的結果,由一條錯了位的曲線導致的重大影響,等等都不僅在我醒着時困擾我,在我睡着時也浮現在我眼前。我終於昏頭轉向地摸索着度過這些難關,從而通曉了那些本身就合成了一座埃及神廟的字母時,又發現接連而至的是一連串新的所謂不規則符號,真令人心驚膽戰,它們是我所見到的最橫蠻無理的傢伙了。比如,它們用剛結出的蛛網樣的東西表示期待,用流星迸亮樣的花樣表示不便。當我把這些可惡的傢伙送進我腦袋中安插下來後,我發現它們把其它的一切東西都從我腦袋裏擠出去了。於是,一切又重新開始,而這一來,我又忘記了它們;當我把它們找回,其它那些符號又被丟失了。一句話,令人悲哀。
如果沒有朵拉,那一定令人悲哀至極了,朵拉是我那風雨飄搖的小舟的錨繩和鐵錨。這速記體系中的每筆畫都是艱難之株中一株樹幹多結節的大橡樹,我就那麼精神抖擻地一棵接一棵地往下砍。3、4個月後,我居然把我們博士院中一個演説專家來做實驗了。可是我還沒動手記,那個演説專家就走到另一端去了,結果我那愚蠢的鉛筆在紙上跌跌絆絆,就像它抽瘋了一樣。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情景。
這是不行的,顯而易見。我飛得太高,這就難以繼續下去。於是我向特拉德爾請教,他建議我默寫他的演説,這樣就可以根據我那幼稚的程度決定快慢,並可隨時停下來想。我接受了那建議,對這友好的幫助十分感激,於是我就一個晚上又一個晚上(幾乎每天晚上)地從博士家回後,就在白金漢街召開一個私人議會。
我希望在任何其它地方看到這種議會!姨奶奶和狄克先生代表政府或反對黨——這要根據情形來定,特拉德爾則藉助於《恩菲爾演講術大全》或議會演講記錄來大聲駁斥他們。他靠着桌子,手指撳着書頁,右臂高舉過頭揮舞,像皮特先生,福克斯先生,謝里登先生,伯爾克先生,卡斯特里爵士,西德茂子爵或坎寧先生①那樣,十分激烈地對我姨奶奶和狄克先生的種種劣跡作有力抨擊;我就坐在不遠處,膝蓋上放着速記本,竭盡全力來跟上他。特拉德爾在自相矛盾和語無倫次方面遠遠超過實際生活中的任何一個政客。一個星期裏,他提出了各種主張鼓吹各種政策,在他的桅杆上釘着各種旗號的旗子。姨奶奶看上去很像一個無動於衷的財政大臣,只偶爾在正文需要時插進一兩聲。“聽,”或者“不!”,或者“哦”什麼的,這時狄克先生(一個地地道道的鄉紳)也往往同時用力發出同一信號。只是由於在這種議會生涯中,狄克先生因為總要受到那樣的指責或要對那樣可怕的事承擔責任,他精神開始緊張起來。我相信,他開始真的害怕他確實蓄意破壞過憲法或危害過國家了——
①上述人均為18世紀英國著名的政治家,有的還兼劇作家、演説家。
我們這種辯論常進行到時鐘指示夜半時分、蠟盡燈滅之時。由於經過這麼好的練習,我漸漸能跟上特拉德爾的快慢了,如果我知道哪怕一丁點我記的是什麼,我也十分得意了。可是,記完後我再讀我的筆記時,我覺得我寫下的像是許多茶葉包裝盒上的中國方塊字,或是藥店裏那些紅紅綠綠的瓶子上的金色呢!
只好再重新來,別無選擇。這讓人很難為情,但我還是懷着一顆沉甸甸的心回頭重幹起,又像蝸牛那樣辛辛苦苦、循規蹈矩地重新在那令人厭倦的同一地域爬行;停下來認真地從各個方面來研讀那艱澀的每一點劃,我用了最堅決的意志使自己能無論在哪兒見到那些難以捉摸的符號都可辨認。我一直按時到事務所,也按時到博士家;就像人們常説的那樣,我像拉車的馬那樣苦苦工作。
一天,我和往常一樣來到博士院時,看到門裏站着斯賓羅先生,他樣子極嚴肅還正在自言自語。由於他的脖子生得短,加上他又總把自己衣領漿得硬梆梆的(我相信這也是一個原因),他總叫頭痛,所以我起初也以為他又在那方面不適了,不免有點吃驚。可他馬上就解除了我的這種感覺。
他不用慣有的那種熱情回答我的“早上好嗎,卻用一種很疏遠的冷漠神色看我,冷冷地邀我和他一起去一家咖啡館。那時,這家咖啡館有一扇門直通博士院,剛好就在聖保羅教堂的小拱道內。我跟在他身後,忐忑不安,渾身發熱,好像我的憂慮正在發芽出土。由於路不寬,我讓他走在前面一點,這時我看出他昂着頭,那神氣好不傲慢,令人絕望,我擔心他已察覺了我和我的朵拉的事。
就算在去咖啡館的路上我沒這麼猜,當我跟着他走到樓上一個房間裏,看到那裏的默德斯通小姐時,我也會明白原因了。默德斯通小姐靠在食器櫃的後面,櫃架上有幾個倒過來放的無腳檸檬杯,還有兩個四周稀奇古怪的盒子,它們通體都是稜角或供插刀叉用的凹槽。
默德斯通小姐把她那冰冷的手指伸給我,同時僵硬地坐在那裏。斯賓羅先生關上門,叫我坐下,他自己卻站在火爐前的那塊地毯上。
“默德斯通小姐,”斯賓羅先生説道,“請你把你提包內的東西給科波菲爾先生看看吧,”
我相信,這正是和我小時候那同一個鋼口鐵牙的提包,關起來時就像咬牙切齒一樣。嘴像那提包一樣緊閉着的默德斯通小姐把包打開,同時也把嘴略略張開,從包裏拿出了我給朵拉最近寫的那封充滿熱烈情話的信。
“我相信,這是你的筆跡吧,科波菲爾先生?”斯賓羅先生説道。
我發熱了。我説“是的,先生”時,我覺得我聽到的不是自己的聲音。
“假如我沒猜錯,”斯賓羅先生説道,這時默德斯通小姐又從她的包裏拿出一紮用極好看的藍緞帶捆着的信,“這也是你寫的吧,科波菲爾先生?”
我懷着再畏怯不過的感覺從她手上接過那些信來,看到在頂上面寫着“從來就是我最親愛的屬於我的朵拉”,“我最愛的天使”,“我永遠最珍愛的”等這類字樣時,我的臉刷一下紅了,並低下了頭。
當我機械地把信交還他時,斯賓羅先生冷冷地説道,“不必了,謝謝你!我不要奪走你的這些信。默德斯通小姐,請往下説吧!”
那個文雅的人沉思着看看地毯,很刻毒地説道:
“我應當承認,在大衞-科波菲爾這件事上,我已對斯賓羅小姐有過一些時候的懷疑了。斯賓羅小姐和大衞-科波菲爾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注意了他們;那時,我得到的印象是不佳的。人心的邪惡是那樣——”
“小姐,”斯賓羅先生插進來説道,“請你只説事實吧。”
默德斯通小姐垂下眼簾搖搖頭,好像對這不客氣的打岔抗議一樣,然後苦着臉兒,一副了不起的樣子説道:
“既要我只説事實,我就只好乾巴巴地陳述了。也許應該講這程序。我已説過,先生,在大衞-科波菲爾這件事上,我已經對斯賓羅小姐有過一些時候的懷疑了。我時常想找到證實這些懷疑的證據,但沒有結果。所以我忍住了,不曾對斯賓羅小姐的父親提過,”她這時嚴厲地看着他説道,“我知道,在這類事上,對出自良知的忠實職責之行為,通常是很難予以欣賞的。”
斯賓羅先生似乎完全被默德斯通小姐那男性化的嚴厲態度嚇住了,便求和似地擺擺手,想讓她那苛刻的神氣緩和一點。
“由於家弟的婚事,我請了一個時期的假;我回到諾伍德,”默德斯通小姐用一種輕蔑的口氣往下説道,“在斯賓羅小姐看望她的朋友米爾斯小姐回來時,我覺得斯賓羅小姐的態度比以前更有理由讓我懷疑,所以我嚴密地監視斯賓羅小姐。”
我親愛的天真的小朵拉,一點也沒覺察到這毒龍的眼光。
“我一直找不到證據,”默德斯通小姐又説道,“直到昨天夜晚為止。我覺得斯賓羅小姐接到她的朋友米爾斯小姐的信太多了;可是米爾斯小姐是她父親認為很好的閨友,”她又重重打擊了斯賓羅先生一下,“我沒有必要干涉。如果不允許我提到人性中與生俱來的邪惡,至少也可以——應該——允許我提一提誤予的信任。”
斯賓羅先生歉疚地小聲表示同意。
“昨晚喝過茶以後,”默德斯通小姐繼續説道,“我看見那隻小狗在客廳裏又跳又滾又叫,咬着一個什麼東西。我對斯賓羅小姐説道:‘朵拉,狗咬着什麼?那是紙呀!’斯賓羅小姐馬上把手伸進長袍,驚叫了一聲。我攔住她説道:‘朵拉,我親愛的,讓我去辦吧。’”
哦,吉普,可恨的小狗,你這可惡的小東西,原來這都是你惹的呀!
“斯賓羅小姐,”默德斯通小姐説道,“想使我心軟,就用了親吻、針線盒、小件珠寶來收買我——我當然置之不理。我朝那隻狗走去時,它縮到沙發下了。我費了很大的事,才用火箸把它從那兒趕了出來。它雖然被趕了出來,卻依然把信咬住不放;我冒着被它咬的危險奮力去搶那些信,它就把它咬得那麼緊,哪怕我把它提起來四腳懸空,它還是不肯放。終於我把信拿到了手。讀完後,我就斷定斯賓羅小姐手中還有許多這樣的信;於是終於從她那兒拿到現在大衞-科波菲爾手中的那一札來。”
説到這兒,她停了下來,一面關上提包,一面閉上她的嘴,顯出不屈不撓的樣子。
“你已聽到默德斯通小姐的話了吧。”斯賓羅先生説道,“請問,科波菲爾先生,你有什麼要説的嗎?”
我彷彿看到我那整夜哭泣的美麗的小寶貝——彷彿看到處在無援的可憐的孤獨中的她——彷彿看到她那麼懇切地哀求那個鐵石心腸的女人——彷彿看到她徒勞地親吻那女人,獻上那針線盒、手飾——彷彿看到她完全是因了我而忍受那些難堪和苦惱——這樣想象使我那本可以多少振作點的自尊心大大受挫。恐怕有那麼一兩分鐘我渾身發顫,雖説我想盡力掩飾。
“我只能説,”我答道,“一切都是我的過失。朵拉——”
“是斯賓羅小姐,請你這樣稱呼她。”她父親很嚴厲地説。
“——受我的勸誘,”我吞下那比較生硬的稱呼往下説道,“才答應把這事隱瞞起來,我很後悔。”
“你太不應該了,先生,”斯賓羅先生説道,一面在火爐前的地毯上走來走去,由於他的領巾和背脊樑硬僵僵的,他只好用他整個身體來代替點頭以加重他的話:“你已經偷偷幹了一件不合禮法的事,科波菲爾先生。我帶一個上流人士到我家,不管他是19歲,29歲,或90歲,我總以信任之心以持。如果他濫用了我的信任,他就做了極不光彩的事,科波菲爾先生。”
“我也那麼認為,先生,我向你保證。”我回答道,“不過,我起先一點也沒想到。説真心話,斯賓羅先生,我起先一點也沒想到。我這樣愛斯賓羅小姐——”
“呸!胡説!”斯賓羅先生臉都紅了,“請你不要當我面説你愛我的女兒,科波菲爾先生!”
“如果我不這麼説,我能為我的行為辯護嗎,先生?”我很謙恭地説道。
“如果那麼説就能為你的行為辯護嗎,先生?”斯賓羅先生突然一下在火爐前的地毯上停下説道,“你考慮過你的年紀和她的年紀嗎,科波菲爾先生?你考慮過破壞我女兒和我之間應有的彼此信任會意味着什麼嗎?你考慮我女兒的身份、我為她的進取擬定的計劃、我要留給她的遺囑嗎?你有過什麼考慮嗎,科波菲爾先生?”
“恐怕考慮得很少,先生,”我夠恭敬地回答,感到很傷心,“可是請相信我,我已經考慮過我自己的處境。當我對你解釋時,我們已經訂婚了——”
“我求你,”斯賓羅先生用力擊掌説道——雖然我這時非常沮喪,我也不能不發現他比我認識他以來更像個小丑了——“不要對我説什麼訂婚,科波菲爾先生!”
在一切其它事上都無動於衷的默德斯通小姐輕蔑地發出短短笑聲。
“我向你説明我境況變化時,先生,”我不用那個不合他意思的表現方式,又重新開頭説道,“這一隱秘行為——完全是我使得斯賓羅小姐這麼做的,我很抱歉——已經開始了。由於我已身處那變化了的境況,我已把神經繃得緊緊的,用我一切力量,去改善這境況。我相信我一定能到時候改善它。你願意給我時間嗎——不管多久?我們兩個都還這麼年輕呀,先生——”
“你説得不錯,”斯賓羅先生皺着眉頭説道,“你們兩個都很年輕。這全是胡鬧。別再胡鬧了。把這些信拿去,扔到火裏吧。把斯賓羅小姐的信給我,也扔到火裏。我們將來的交往只以博士院為限,你知道,我們可以同意不再提過去的事了。就這樣吧,科波菲爾先生,你不是一個糊塗人;只有這樣辦才合理。”
不,我不能同意這辦法。我很抱歉,但有一種東西比理性更高。愛情超越於一切塵世的權衡,我愛朵拉,像崇拜偶像一樣,朵拉也愛我。我沒有這麼直接了斷地表述,而儘量説得很婉轉。可我暗示出,在這方面我十分堅決。我認為我的行動並不可笑,我知道我是很堅決的。
“很好,科波菲爾先生,”斯賓羅先生説道,“那我就必須管教我的女兒了。”
默德斯通小姐用一種意味深長的聲音表示斯賓羅先生早就該那麼辦了。她那聲音是一種拖得長長的呼吸,不是嘆氣也不是呻吟,抑或二者兼是。
“我必須,”斯賓羅先生在這聲援下説道,“必須管教我的女兒了。你不肯收回那些嗎,科波菲爾先生?”因為我已經把那些信放到桌上了。”
是的,我告訴他,我希望他不要因為我不肯從默德斯通小姐手裏拿回那些信而生我氣。
“也不肯從我手裏收回嗎?”斯賓羅先生説道。
是的,我懷着深深的敬意説道,我也不肯從他手裏收回。
“很好!”斯賓羅先生意味深長地説道。
隨之而來的是一片沉寂,我沒有下定去或留的決心。終於,我無聲地向門口走去。並想説為了充分顧及他的感情,也許我應當離開了。這時,他把手伸到了衣服口袋裏——他這麼做是盡了最大力氣的——一面以一種我可以看作十分虔誠的口氣説道:
“也許你知道,科波菲爾先生,我不是沒有一點財產的,我女兒是我最近的也是最親的親屬?”
我忙回答説,我希望他不要因為我不顧一切去愛的失誤,而認為我唯利是圖。
“我並沒那麼想,”斯賓羅先生説道,“如果你唯利是圖,科波菲爾先生——我是説,如果你謹慎一些,少受一些年輕人胡鬧的行為的影響,那麼於你就更有益些,對我們大家也如此。不,我不過從完全不同的出發點説,你大概也知道我有些財產留給我的孩子吧?”
我當然這麼認為。
“説到人們準備遺囑,我們每天在博士院這裏看到他們表現出各種不負責的孟浪行為——在這方面,人類的變化無常的天性大概表現得最充分不過了——見過這麼些以後,你大概不會認為我的遺囑不會這樣吧?”
我低下頭來表示同意。
“我不會允許,”斯賓羅先生慢慢地搖搖頭,踮換着他的腳尖和腳跟,並比先前顯然更虔誠地説道,“我為我孩兒作的合適安排竟被現在這麼一種胡鬧行為影響,這完全是胡鬧,完全沒意思。沒多久,就會比羽毛還輕。不過,如果這種胡鬧行為不被徹底放棄,也許我——也許我在某種緊急時刻,不得不防守她,保護她,而避免任何愚蠢的婚姻會造成的後果。喏,科波菲爾先生,我希望你別逼得我去重新掀開那部人生大書中已合上的書頁(哪怕只掀開一刻鐘),別逼得我去改動那早已辦妥的安排(哪怕只花一刻鐘)。”
他渾身有一種晚晴樣平靜從容的氣氛,我被深深感動了。他那麼安靜,那麼從容,顯然,他把事務也安排得十分周密妥當,想到這一切真使人動容。我真切感到,我看到淚水從他對這一切的深切感受深處浮上了他的雙眼。
可我能怎麼辦呢?我不能放棄朵拉和我的愛。他告訴我最好用一個星期來考慮他剛才説過的一切時,我怎麼能説我不願接受,我怎麼能説無論多少星期我的愛也不會變化的呢?“而且,和特洛伍德小姐,或任何多少具有人生知識的人,商量一下。”斯賓羅先生整理着他的領巾説道,“答應用一個星期吧,科波菲爾先生。”
我答應了;然後,我儘可能地在臉上表現出沮喪和堅定的表情走出了那個房間。默德斯通小姐的濃眉跟着我到了門邊——我寧願説是她的眉而不説是她的眼,因為在她那張臉上,眉要重要得多——她那樣嚴厲,就像當年她在布蘭德斯通我們家客廳裏每天早上時那樣,使我依稀又感到我又交不上我的功課,也使我聯想到我心頭可怕的壓力是那本舊的拼字課本,上面畫着鏡片那樣的橢圓形木刻圖畫。
我來到事務所,在我那專門的角落裏的書桌旁坐下,用手把老提菲和其他人擋在視線外,想着這突發的地震,十分痛苦地詛咒吉普。我那時因為朵拉而陷入那麼一種痛苦狀態,我都奇怪我怎麼不馬上拿起帽子、瘋瘋癲癲地跑到諾伍德去。想到他們嚇唬她,使她痛哭,想到我卻不能在那裏給她安慰,我好生難堪,於是我就給斯賓羅先生寫了一封瘋狂的信。我懇求他,千萬別因為我的厄運而責備她,我哀求他,痛惜她的温柔,而不要把一朵嬌嫩的花折傷。現在回想起來,我對他説那話的口氣竟不像把他看成她的父親,而把他看成了一個妖怪,或是那古詩中專吃少女的萬特雷的毒龍。我封好信,在他還沒回來時放到他的書桌上。我從他那房間半開的門中看到他回來後就拿起那信讀。
那整個上午,他沒提起那信。但那天下午,在他離開之前,他把我叫了進去,對我説,我完全不必為她女兒的幸福感到什麼不安。他説,他已對她指出了,這完全是胡鬧;他再沒什麼可對她説的了。他認為他是一個很放任孩子的父親(事實也如此),我完全不用為她再掛念什麼了。
“如果你是愚蠢的,或固執的,科波菲爾先生,”他説道,“你會使我把女兒送到國外再生活一個學期;不過我相信你不是那樣的。我希望,幾天以後你能變聰明些。至於默德斯通小姐嘛,”因為我在信中提到過她,“我尊敬那位小姐的警覺性,並很感激她;可她被告知決不許提這話題。我所希望的一切,科波菲爾先生,就是忘記這件事。你所要做的一切,科波菲爾先生,就是忘記這件事。”
一切!在我給米爾斯小姐寫的短信中,我很傷心引用這訓誡。我要做的一切,我慘痛地自嘲説,是忘記朵拉。那就是一切了,可那又是什麼呢?我請求米爾斯小姐當晚接見我。如果得不到米爾斯先生允許,我求她在放了軋布機的那個後廚房裏和我偷偷見一面。我告訴她,我的理智已快崩潰,只有她米爾斯小姐才能使它保持原狀。我自稱是她的心緒已亂的朋友。在把信交給聽差送出去前,我又讀了一遍,我自己也感到它頗具米考伯先生的風格了呢。
不過,我把信發出去了。晚上,我去米爾斯小姐的那條街,在那兒徜徉。終於,米爾斯小姐的女僕把我偷偷地從地下室引到了後廚房。我後來有理由相信,本來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止我從大門進並被引進客廳的,這只是因為米爾斯小姐喜歡神秘傳奇的意味而已。
在後廚房裏,我只顧胡説一氣。我相信,我到那兒只是自己招人笑,而且也的確做到了。米爾斯小姐已經收到朵拉一封急信,告訴她一切都被發現了,並説,“哦,千萬要到我這兒來,朱麗亞,千萬,千萬!”可是,米爾斯小姐生怕去那裏會不合那些長輩的意思,所以還沒去,於是,我們便都被困在撒哈拉沙漠裏了。
米爾斯小姐侃侃而談,幾乎把她的所思所知全講了出來。於是我不禁覺得,儘管她和我一起流淚,她卻在我們的苦難中得到一種可怕的樂趣。我可以這麼説,她對我們的痛苦視若珍玩,並盡她可能地利用它們。她説,我和朵拉之間有一條深淵,愛情只能用它自己的長虹為橋方能越過這深淵。在這個殘酷的世界上,愛情只能受苦難,過去如此,將來也如此。這不算什麼,米爾斯小姐説道。被蛛網纏束住的心最終會爆炸,那時愛情便復仇了。
這算不上是安慰,可米爾斯小姐不肯給予妄想的期待任何鼓舞。她使我更苦惱了,我覺得她的的確確是一個朋友,我也懷着無比感謝的心情把這告訴了她。我們決定,她早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朵拉,設法——用眼神或話語——讓朵拉了解我的忠誠和痛苦。我們心情沉重悲傷地分別了,我覺得米爾斯小姐似乎很滿足。
我回到家,把這一切告訴了姨奶奶;儘管她儘可能對我説了許多,我仍心灰意懶地去上牀。我心灰意懶地起牀,心灰意懶地出門。那是星期六早上,我徑直去了博士院。
我能看到我們事務所的門口了。我看到馬車伕和搬運工都站在門外談話,還有六、七個閒人朝關着的窗子張望,我見此不禁大吃一驚。我加快步子,揣測他們的神情,從他們中間穿過,急急忙忙走了進去。
文書們都在那裏,卻沒人在工作。老提菲正坐在別人的凳子上,我還是第一遭見他這樣做呢,他也沒把帽子掛起來。
“這是可怕的災難,科波菲爾先生,”我進去時,他説道。
“怎麼了?”我叫道,“什麼事呀?”
“你不知道?”提菲和走到我身邊的其他人都一起叫了起來。
“不知道呀!”我挨個看着他們的臉説道。
“斯賓羅先生,”提菲説道。
“他怎麼了?”
“死了!”
我覺得事務所在晃動,而不是我在晃動。一個文書把我扶住。他們把我扶到一張椅子那兒坐下,解開我的領巾,拿來些涼水。我不知道這樣過了多長時間。
“死了?”我説道。
“昨天他在城裏吃晚飯後,親自趕車回去,”提菲説道,“他把他的車伕先打發回家了,過去他也這樣做過幾次,你知道的——”
“嗯?”
“車到了家,他卻不在車上。馬就在馬房前停下,馬車伕打着燈籠出來,卻發現車上沒人。”
“馬受驚了?”
“馬並沒很熱,”提菲戴上眼鏡説道:“照我看也不比通常熱一些。繮繩在地上拖着,已經斷了。全家人立刻吃驚了,有三個人沿着大路走去。在離家一英里的地方找到了他。”
“是一英里多呢,提菲先生,”一個青年人插嘴説道。
“是嗎?我想你説得對,”提菲説道——“在1英里多路的地方,就離教堂不遠,他臉朝下躺在那裏,一半身子在路邊,一半在人行道上。沒人知道他是在發癇時摔出來的,還是在發癇前覺得難受走下車的呢——那時他是不是已經死了呢,當然,無疑他已經失去知覺了。就算他能呼吸,他肯定也説不出話了。儘可能找了醫療的救助,卻毫無用處了。
“我無法形容這消息把我投入一種什麼樣的心境。這件事這樣突然地發生,而且發生在一個與我意見相左的人身上——他不久前還在這房間裏(他的桌椅似乎在等着他,他昨天留下的筆跡像鬼魂),現在這房間裏剩下一片虛空——這引起震驚,還有他和事務所不能分離的朦朧感覺,還有門一打開就彷彿他會走進來的感覺,以及事務所裏閒下的寂靜和似乎放假了的氣氛加上同事們對這事的津津樂道、還有終日出入來打聽這事的人羣,這一切的感受都是任何人也能領會的。我不能形容的是,在我內心最深處,我懷有暗中對死的妒忌。我覺得,死的力量會把我在朵拉心中的位置推翻。我説不出地忌妒她的悲哀,想到她對別人哭泣或受到別人安慰,我都不安。我有種貪婪的願望,我希望能在那最不恰當時,她忘掉了一切人;只想念着我。
在這種心情的紛擾下——我希望,不僅僅我能理解,其他人也能理解——我當晚就去了諾伍德。我在門口探問時,從一個僕人那兒得知米爾斯小姐也在那裏。我便以我姨奶奶的名義寫了封信給她,我十分誠懇地痛悼斯賓羅先生的早逝,還流了淚。我求她,如果朵拉肯聽,就告訴她説斯賓羅先生曾以絕對仁慈和體諒的態度和我談話;斯賓羅先生提到朵拉時只有慈愛而無半句責備。我知道我這樣做自私,因為我只想讓我的名字能當她面被提及;可我想使自己相信,我這麼做也是他死後對他的一種公平評論。也許我真的就相信了。
第二天,姨奶奶收到一封簡短的回信,信封上寫的是姨奶奶的名字收,信卻是寫給我的。朵拉非常悲哀,當她的朋友問要不要向我致意時,她只是哭個不停地説:“哦,親愛的爸爸!哦,可憐的爸爸!”可她並沒説不要。於是,我便盡情把這一點想得很美好。
約金斯先生出事以來一直在諾伍德,幾天後才來到事務所。他和提菲關起門密談了一會兒後,提菲就打開門往外看,向我招手,叫我進去。
“哦!”約金斯先生説道,“科波菲爾先生,提菲先生和我正在檢點死者的書桌、抽屜,以及其它類似放東西的地方,想把他的私人文件封存起,也想找一張遺囑。我們在什麼地方都找過了,卻一點蹤跡也沒發現。如果你願意,不妨幫我們找找。”
我正很想知道,對於我的朵拉是如何安排的——比方由誰監護,等等——而這正是探知那問題的一個好辦法。於是我們馬上開始尋找。約金斯先生打開了所有的抽屜和書桌,我們拿出了所有的文件。我們把事務所的文件放在一邊,把私人的文件放在另一邊,後者並不太多。我們的態度很嚴肅;每看到一件小的日常飾物,或筆盒、或戒指、或任何令我們馬上想起斯賓羅先生的小物品時,我們就放低了説話的聲音。
我們已經封了幾個包裹,仍然安安靜靜地在揚起的灰塵中工作。這時,約金斯先生用一點也沒變的口氣談起他已故的合夥人道:
“要讓斯賓羅先生脱離常軌行事可不容易。你們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吧!我認為他就沒有立過遺囑。”
“哦,我知道他立過!”我説道。
他們倆都停下來看着我。
“在我最後見到他的那一天,”我説道,“他告訴我他曾立過,而且早就安排好了。”
約金斯先生和老提菲都搖搖頭。
“這好像沒希望了。”提菲説道。
“完全沒希望了。”約金斯先生説道。
“你們當然不會懷疑——”我開始説道。
“我的好科波菲爾先生!”提菲把手放到我胳膊上,一面閉着眼搖着頭説道,“如果你在博士院的時間和我的一樣久,你就知道,人們在這問題上是這麼變化無常,這麼不可信。”
“哈,天哪,他也説過這句話!”我固執地説道。
“我敢説這是個定論。”提菲説道,“我的意思是——沒有遺囑。”
我覺得這似乎不可思議,但事實證明沒有遺囑。根據他的文件來判斷,他也沒想過要立遺囑;因為沒有任何表示有立遺囑意向的備忘或草案。幾乎同樣讓我吃驚的是他的業務已陷入極其混亂的狀態。我聽説,想弄清他欠下的、已付的和留下的都很困難。據推測,若干年來,他自己在上述問題方面就沒有清楚的概念。漸漸地還發現博士院當時是最講排場和麪子的,他在各方面爭風頭所花的多於他的薪水收入(該收入並不多),所以弄得他自己的財產(也不算多)虧空得很厲害了。諾伍德賣了一次傢俱和租賃權;提菲還告訴我,還清除死者正當債務,扣除事務所的倒帳和疑帳,剩下的遺產據他估計不到一千鎊。提菲還不知道我在這故事中也有很大關係呢。
這事拖了六個星期。這期間我受盡了折磨。米爾斯小姐向我報告時依然説,我那傷心的小朵拉在提到我時除了説“哦,我可憐的爸爸!哦,我可憐的爸爸”!什麼也不説。我聽了這話真想讓自己毀了。我還聽説,除了兩個姑媽(斯賓羅先生的這兩個姐姐從沒出嫁),朵拉再沒什麼親戚了。這兩個姑媽住在帕特尼,多年來很少和她們的弟弟通信。這倒並非因他們有過什麼爭吵(米爾斯小姐告訴我),不過因為在慶祝朵拉命名時,她們自認為有資格被請去吃晚飯,不料只被請去喝茶,於是,她們就發表了書面意見,她們寫道:“為了大家的幸福”,她們應當離席。從那以後,她們和弟弟就不往來了。
現在,這兩位小姐從她們的隱居處冒了出來,提出要帶朵拉去帕特尼住。朵拉抱住她們哭道,“哦,是呀,姑姑!請帶朱麗亞-米爾斯和我還有吉普去帕特尼吧!”於是,葬禮後不久,他們就去了那兒。
我怎麼還能有時間去帕特尼?我想我肯定鬧不明白。可我千方百計去那兒,在那兒徘徊。為了鄭重地盡友誼的責任,米爾斯小姐開始記日記。她常常來到那兒公共地點和我見面,並把那日記帶來讀或借給我讀(如果她沒時間的話)。我把那日記摘錄一部分在此,我是多麼難忘它們哪!
“星期一,我可愛的朵依然苦悶。頭痛。要她注意到吉的漂亮光澤。朵愛撫吉。於是勾起了聯想。
憂傷之門又開了。悲痛由衷而生。(淚乃心之露珠嗎?
朱-密。)
“星期二,朵軟弱而且敏感。蒼白的美。(從月亮中,我們看到的不也是這種美嗎?朱-密。)朵和朱-密及吉乘車出遊。吉望窗外,朝清道工狂吠不
已,朵竟為之微笑。(生命之鏈乃以如此細微之環而結成!朱-密。)
星期三,朵大見好轉。夜眠稍安,頰始現淡紅。
決定提大-科之名。於出遊時謹慎提出。朵即感傷。
哦,親愛的朱麗亞!‘哦,我曾是一個不乖不孝的孩子!’予以愛撫和安慰。説明大-科已很難過。朵再次感傷。‘哦,我怎麼辦我怎麼辦?哦,帶我去什麼地方吧!’恐慌萬狀。朵發暈,從酒店取水解暈。
(如詩。門柱標誌光影交錯,人之生涯變幻無窮。唉!
朱-密。)
星期五,發生事故之日。一個帶藍提包的人來
到廚房裏,來換女靴的後掌。廚子答説並無人叫。那人堅持説有,廚子便去詢問,留下那人和吉在原地。
廚子回時,那人依然説有人叫過,但終於離開。吉失蹤,朵發狂。報警。根據大鼻子和橋柱腿特徵找
人。各方搜尋。吉不見。朵痛哭,無法安撫。用一幼羚代替。無效。傍晚,陌生孩子登門。入客廳。雖鼻子碩大,無橋柱腿。稱知狗所在,索價1鎊。雖
加逼迫,不説。朵拿出1鎊後,廚子被帶到一小房子,吉在房內,獨自被拴於一桌腿上,看吉吃飯,朵歡喜,竟圍繞其舞之。在這喜事鼓勵下,又提起大-
科。朵又哭,悲號,‘哦,不要,不要,不要。不想爸爸,卻想別的,太不應該了!’抱吉哭着睡去。
(大-科難道不應把自己縛在時間的寬羽之上嗎?朱-密。)”
米爾斯小姐和她的日記是我這時期唯一的安慰。看看剛見過朵拉的她,在她那飽含同情的日記裏找到朵拉的簡稱,並被她弄得越來越痛苦,這一切就是我那時所有的慰藉了。我覺得,我彷彿曾住在一座用紙牌搭成的宮殿裏,這宮殿倒了,只剩下米爾斯小姐和我在一片廢墟殘垣中。好像殘酷的術士在我心中那天真的女神周圍畫了道魔圈,除了能把那麼多人都託着飛過那種遠大距離的有力寬羽,沒任何東西可以載我飛入那圈子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