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湯川的話,草薙撇了撇嘴,説道:“我相信鑑證科和科搜研。他們沒有從塑料瓶上檢測出有毒物質來,那就説明當時水裏並沒有毒。”
“內海君認為那些塑料瓶或許曾經被人清洗過。”
“我知道,她説是被害人自己洗的是吧?我敢打賭,這世上是沒人會去清洗裝水用的空瓶的。”
“但不等於可能性為零。”
草薙哼了一聲,説道:“你是打算把賭注押在這種很小的可能性上嗎?那隨你的便,我可是要走我的平坦大道的。”
“我承認你現在所走的確實是最穩妥的道路,但凡事都有萬一,而追查這種萬一的可能性,也是科學世界所需要的。”湯川用嚴肅而認真的目光看着他説道,“我有件事想拜託你。”
“什麼事?”
“我想再到真柴家去看看,你能讓我進去嗎?我知道你現在隨身帶着他們家的鑰匙。”
草薙看了一眼這位怪人物理學家:“你還想看什麼?前兩天你不是已經讓內海帶你看過了嗎?”
“我現在的着眼點已經和當時有所不同了。”
“什麼着眼點?”
“極其單純地來説,可以説是一種想法。或許我確實犯錯了,我現在想去確認一下。”
草薙用指尖敲着桌面,説:“到底怎麼回事?把話説清楚。”
“等去了那邊,確認犯了錯誤之後再告訴你。這樣做也是為你好。”
草薙靠着椅背,嘆了口氣:“你到底有什麼企圖?你和內海究竟做了筆什麼交易?”
“交易?此話怎講?”湯川吃吃笑道,“別疑神疑鬼的。我之前不是已經跟你説過了嗎?只不過是這迷團讓我這個科學家產生了興趣,想來試着破解它罷了。因為,一旦失去興趣,我馬上收手。現在我也是為了做出最後的判斷,才拜託你讓我再去他家看看的。”
草薙緊緊盯着眼前這位老朋友的眼睛,而湯川則回應以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
草薙實在搞不明白他心裏究竟在想什麼。但這也是常有的事。草薙以前就曾在不明就裏的情況下相信了他,並且多次得到了他的幫助。
“我給他太太打個電話,你等我一下。”草薙一邊掏手機一邊站了起來。
他走開兩步,撥通了電話。綾音接起電話後,他捂着嘴,問她現在是否可以再去她家一趟。
“實在是抱歉,有個地方我們無論如何都得去查證一下。”
他聽到綾音輕輕吐出一口氣,説道:“您不必總是這麼客氣。既然是搜查,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就有勞您了。”
“抱歉。我會順便幫您澆一下花的。”
“謝謝。您幫了我很大的忙。”
打完電話,他回到了座位上,發現湯川正抬着頭打量着他。
“你有話要説?”
“不就是打個電話嗎?你幹嗎要走開呢?難道有些話是不想讓我聽到的?”
“怎麼可能?我請她同意讓我們去她家,就這事。”
“嗯——”
“搞什麼,你又怎麼啦?”
“不,沒什麼。我只是在想,你剛才打電話的樣子,真像是一個在和客户溝通的銷售人員啊。對方有必要讓你這麼小心翼翼嗎?”
“我們可是要在主人不在家的時候上別人家去,當然得客氣點。”草薙説着拿起了桌上的賬單,“走吧,時間不早了。”
兩人在車站前打了輛車,湯川一上車就翻開了剛才的那本科學雜誌。
“你剛才説恐龍化石就是骨頭,這種想法中就潛藏着重大的缺漏,正因為如此,才會有許多古生物學者浪費了大量的寶貴資料。”
草薙雖不願再提起這事,但還是決定陪他聊聊。
“可博物館裏見到的恐龍化石真的全都是骨頭啊。”
“對,人們以前只知道保留下骨頭,而把其他東西全給扔了。”
“這話什麼意思?”
“挖掘的時候挖出恐龍骨,學者們歡喜雀躍躍,開始拼命挖掘。他們把沾在骨頭上的泥土清除得乾乾淨淨,然後搭起一副巨大的恐龍骨架來。原來,霸王龍的下顎是這樣的啊。它的手臂原來這麼短啊。就這樣,他們展開了考察,卻不知道自己已經犯下了嚴重的錯誤。二OOO年,某個研究小組沒有清除挖掘出的化石上面的泥土,直接拿去做了CT掃描,嘗試着將其內部構造還原為三維圖像。結果展現在他們眼前的正是一顆恐龍的心臟。也就是説,之前人們清除掉的那些骨骼內部的泥土,正是完整地保留了其活着時的臟器組織的形狀。如今,用CT來掃描恐龍化石,已經成為了古生物學家們的標準技術。”
草薙的反應有些遲鈍,他“嗯”了一聲,説道:“這事説來的確挺有趣的,但和這次的案子之間有什麼關聯嗎?還是説,你不過是隨便説説的?”
“在剛得知這事的時候,我想到這是幾千萬年的時間所設下的一個巧妙的圈套。我們無法責難那些發現恐龍遺骨後就把內部泥士清除掉的學者。因為認為僅剩骨頭的想法是符合常理的,而且身為研究者,讓那些骨頭重見天日,將其製作成完美的標本也是理所應當的。然而他們卻沒有想到,他們認為毫無用處而丟棄的泥土,才具有更重要的意義。”湯川合上雜誌,説道,“我不是常把排除法掛在嘴邊嗎?通過把可能的假設一一推翻,最後就能找見唯一的真相。然而假如設定假設的方法本身存在根本性的錯誤的話,是會招致極為危險的結果的。也就是説,有時也會出現一心只顧獲得恐龍骨,反而把最重要的東西給排除掉的情況。”
草薙也總算是明白了,湯川所説的話並非與案件毫無關係。
“你的意思是説,我們對下毒途徑的設想中存在什麼誤區嗎?”
“現在我正準備去確認這一點。或許兇手還是個有能力的科學家呢。”湯川自言自語似的説道。
真柴家空無一人,草薙從兜甩掏出了鑰匙。她家家門鑰匙有兩把,原本已經到時間還給綾音,草薙一度送到旅館給她,可她卻説今後或許警方還會用到,且她自己暫時也沒有回家住的打算,所以就把其中一把交給草薙暫時代為保管。
“葬禮不是己經結束了嗎?綾音怎麼不回家供奉靈位呢?”湯川一邊脱鞋一邊問道。
“我沒跟你説嗎?因為真柴義孝生前不信任何宗教,所以就搞了個獻花儀式來代替葬禮。遺體已經火化。但聽説連頭七也不打算搞。”
“原來如此,這麼説倒也合理。等我死的時候也這麼辦吧。”
“想法倒是不錯,我來給你主持葬禮好了。”
一進屋,湯川便徑直下了走廊。草薙看他走開後便上了樓梯,打開了真柴夫婦卧房的門。他推開屋裏陽台的玻璃門,拿起了手邊的大澆水壺,而這壺正是前兩天綾音委託他澆花時,他剛從日用百貨店買回的那隻。
他拿着壺下到一樓。走進起居室,他伸頭望了望廚房,只見湯川正在探頭查看水池下方。
“那地方你之前不是看過了嗎?”他在湯川身後問。
“你們刑警這行裏,不是有句話叫‘現場百回’嗎?”湯川用筆式手電筒照了照裏面,傢伙像是自帶的。
“果然沒有觸碰過的痕跡啊。”
“你到底在調查什麼?”
“重新回到原點。就算發現了恐龍化石,這次也不能糊里糊塗把上邊的泥土給清除掉了。”湯川轉頭看了看草薙,目露詫異,“你拿的什麼?”
“一看不就知道了嗎,澆水壺啊。”
“説起來,你上次也叫岸谷君澆過水啊。不會是上邊下了讓你們同時搞好服務的命令吧?”
“隨你怎麼説好了。”草薙推開湯川,擰開了水龍頭,把噴薄而出的水接到澆水壺中。
“這壺可夠大的呀。院子裏沒有軟管嗎?”
“這水拿去澆二樓陽台上的花,那裏陽台上放着好多盆呢。”
“那可真是辛苦你了。”
草薙不去理會湯川的諷刺,轉身走出房間,上二樓給陽台上的花澆了水。雖然他連一盆花的名字都叫不出,但也一眼看出每盆花都有些無精打采的。看來今後最好每隔兩天就來澆一次。他回想起了綾音説的至少不想讓陽台上的花也跟着枯萎掉的那句話。
澆過水後,他關上玻璃門,立刻離開了卧房。雖説已經得到了主人的許可,但在他人的卧室長時間逗留,心中多少還是會有些牴觸。
回到一樓,發現湯川還待在廚房裏,站着,雙手抱胸,瞪着水池。
“你倒是説説你這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麼藥啊?如果不説的話,下次我可不會再帶你來了。”
“帶我來?”湯川挑起一側的眉毛説道,“這話可説得真是奇了。如果之前你的那個後輩沒跑來找我的話,我才不會捲到這起麻煩事裏來呢。”
草薙兩手叉腰,回望着老朋友説道:“內海跑去跟你説了些什麼,我不清楚,也跟我無關。今天也是,如果你想調查的話,直接去找她不就行了?幹嗎來找我?”
“所謂討論,只有在持相反意見的人中間進行,才有意義啊。”
“你反對我的做法?剛才你不是還説我什麼穩當嗎?”
“我並不反對你尋求穩當的大道,但我無法認可你對不穩當的路不聞不問的做法。只要還有一點點的可能性,就不該輕易地抹殺。我不是説過很多次嗎,只顧盯着恐龍的骨頭,而廢棄泥土的行為是很危險的。”
草薙氣不打一處來,連連搖頭道:“你所説的泥土到底指的是什麼?”
“就是水。”湯川答道,“毒是下在水裏的,我還是這麼認為。”
“你是想説被害人洗過塑料瓶?”草薙聳肩道。
“與塑料瓶無關。其他地方也有水的。”湯川指着水池説道,“擰開水龍頭,要多少有多少。”
草薙歪着頭,盯着湯川冰冷的雙眼説道:“你沒傻吧?”
“有這種可能性。”
“鑑證科已經確認過,自來水並沒有異常。”
“鑑證科確實分析過自來水的成分,但目的是判斷水壺裏殘留的究竟是自來水還是礦泉水。很遺憾,據説無法判定。而聽説是因為常年使用,水壺內側附着了自來水的成分。”
“但如果自來水中混有毒藥的話,他們當時就應該能查出來啊。”
“即使有毒物質藏在自來水管的某個地方。也很可能在鑑證科展開調查時,就已經被水衝乾淨了。”
草薙終於明白湯川頻頻查看水池下方的原因了,他是為了確認水管裏是否能夠藏毒。
“被害人生前煮咖啡就只用瓶裝水的。”
“聽説是這樣。”湯川説道,“但這事又是誰告訴你的?”
“是他太太。”説罷,草薙咬着嘴唇盯着湯川,“連你也懷疑她嗎?你不是都還沒見過她嗎?內海到底給你灌輸了什麼?”
“她確實有她自己的見解,但我設立假設的依據只有客觀事實。”
“那麼照你的假設來看,兇手就是死者的太太囉?”
“我想過她為什麼會主動把瓶裝水的事告訴你這個問題。這需要分兩種情況來考慮。一,被害人生前只喝瓶裝水。這裏又分屬實和不屬實兩種情況。屬實,就沒問題,他太太此舉也不過是純粹協助搜查罷了。雖然內海君看起來就算如此,也還是會懷疑他太太,但我想問題不會如此偏激。更大的問題在於假如不屬實。既然已經撒了這樣一個謊,那麼他太太就必然與這場命案有關聯,那我們就必須思考她撒謊的好處所在。所以我設想了一下,根據這關於瓶裝水的證詞,警方又會怎樣展開搜查。”湯川舔了舔嘴唇,接着説道,“首先,警方查驗塑料瓶,結果並未檢測出毒性。而另一方面,從水壺上卻檢測出來了。於是,警方斷定兇手在水壺裏下毒的可能性很高。這樣一來,他太太就有了銅牆鐵壁般的不在場證明。”
草薙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你這話可不對。就算沒有他太太的證詞,鑑證科也已經調查過自來水和瓶裝水了。恰恰相反,正因為有隻喝瓶裝水的這番證詞,他太太這番的不在場證明反倒不成立了。而實際上,內海至今還沒有放棄兇手是在瓶裝水裏下毒的這種想法。”
“問題就在這裏了,持內海君那樣想法的人絕不在少數。而我覺得這有關瓶裝水的證詞恐怕正是等着她們這些人不往裏跳的陷阱。”
“陷阱?”
“對她太太心存懷疑的人,是無法拋棄瓶裝水裏有毒這種想法的,因為他們覺得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辦法,可如果兇手當時用的壓根就是其他辦法,那麼他們這些執着於瓶裝水的人就永遠都無法查明真相了。這不是陷阱是什麼?所以我在想,如果當時用的並非瓶裝水的話——”話説到一半,湯川突然頓住了,只見他吃驚地睜大了眼睛望着草薙的身後。
草薙轉頭一看,也如湯川一般呆住了。
綾音此刻就站在起居室門口。
16
草薙心想畢竟還是得説點什麼,就開口道:“您好……那個,實在是打擾了。”剛説完,他就為自己剛才的輕率言辭感到後悔了,“您來看看情況嗎?”
“不,我是來拿換洗衣服的……請問這位是?”綾音問道。
“我叫湯川,在帝都大學教物理學。”湯川自我介紹道。
“大學老師?”
“他是我朋友,有時我也會請他來協助做些科學調查方面得工作。這次也是請他來幫忙的。”
“啊……是這樣啊。”
聽過草薙的解釋,綾音流露出困惑的表情,但她並未繼續追問有關湯川的事,只是問她是否可以動屋裏的東西了。
“可以,請您隨意使用吧。耽誤您這麼久,實在是萬分抱歉。”
綾音回了句“沒什麼”,轉身快步走向走廊。沒走出兩步,她就停下了腳步,再次轉身向着草薙他們問道:“或許我不該問這種事的,可我想知道你們兩位現在在調査些什麼呢?”
“啊。這個嘛,”草薙舔了舔嘴唇,“因為目前依然沒有査明下毒途徑,所以我們正在對這一點進行査證。總這麼麻煩您,實在是抱歉。”
“沒事。我也不是在向你們抱怨,您別往心裏去。我在樓上,有事的話,叫我一聲好了。”
“好的,謝謝您。”
草薙剛低下頭向綾音致意,就聽到湯川在旁邊説:“可以請問您一句嗎?”
“什麼事?”綾音略顯驚詫地説道。
“我看您家的水管上裝着淨水器,估計得定期更換過濾器吧,請問您最近一次更換是在什麼時候呢?”
“啊,這個啊——”綾音再次走近兩人,瞟了一眼水池,一臉不快地説道,“還從來都沒換過呢。”
“哎?一次也沒換過嗎?”湯川顯得很意外。
“我也在想差不多該請人來換一下了。現在裝的這個過濾器是我剛來家裏沒多久就換上的,差不多快一年了吧。我記得當時公司的人告訴説一年左右就得更換一個的。”
“一年前換的……是嗎?”
“請問有什麼問題嗎?”
湯川連連擺手道:“不不,只是隨便問問。既然如此,我想您乾脆趁此機會換掉吧。有數據表明,舊過濾器反而有害健康。”
“好啊,不過換之前我想先打掃一下水池下邊,裏面挺髒的吧?”
“不管哪户人家都一樣,我們研究室的水池下方都已經成了蟑螂窩了。啊,抱歉,把您家和我們研究室混為一談了。話説回來,”湯川瞟了一眼草薙,接着説道,“如果您能告訴我們該公司的聯繫方式,就乾脆讓草薙立刻安排一下吧,這些事最好還是儘早搞定。”
草薙吃了一驚,轉頭盯着湯川,可這位物理學家似乎並不打算理會朋友的目光,而是望着綾音問道:“不知您意下如何?”
“您是説現在嗎?”
“嗯,老實説,或許那東西還會對搜查有些幫助呢,所以越快越好。”
“既然如此,那就這麼辦吧。”
湯川微微一笑,看着草薙説道:“聽到沒?”
草薙瞪了湯川一眼,但以前的經驗告訴他,眼前這位學者並非只是一時興起這麼説的。他必定有他的打算,他也確信會有助於搜查。
草薙轉頭對綾音説道:“那就請您把該公司的聯繫方式告訴我吧。”
“好的,請稍等一下。”
綾音走出了房間。目送他出去後,草薙再次瞪着湯川説道;“你別總是不打招呼説出這種奇怪的話來行不行?”
“沒辦法,沒空和你事先説明白。你先別抱怨了,你還有事要做的。”
“什麼事?”
“你去叫鑑證科的人來。你也不想讓淨水公司的人把證據毀掉吧?最好還是讓鑑證科動手把舊過濾器取下來。”
“你的意思是讓鑑證科的人把過濾器帶回去?”
“還有軟管。”
壓低嗓門説話的湯川眼中,閃動着科學家應有的冷靜和深邃的目光。就在草薙被他的目光所震懾,不知該説些什麼時,綾音回來了。
大約一小時後,鑑證科來人取下了淨水器的過濾器和軟管。草薙和湯川就站在旁邊看着他取。過濾器和軟管上積滿了塵埃,鑑證科的人小心翼翼地把它們裝進了丙烯盒裏。
“那我就把這些東西帶回去了。”鑑證科的人對草薙説道。
草薙應聲:“有勞了。”
公司的人也已經到了,看到他開始動手安裝新的過濾器和軟管後,草薙坐回了沙發上。綾音悶悶不樂地坐着,身旁的包裏説是裝着她從卧房拿出來的換洗衣服。看來她最近一段時間是不準備搬回這個家來生活了。
“實在是抱歉,把事情搞得這麼誇張。”草薙向她道歉説。
“不,沒事的,能換過濾器挺好的。”
“有關費用的事,我會和領導去商量的。”
“這倒不必,畢竟是我家要用的東西。”綾音笑了笑,但立刻恢復了嚴肅,問道:“請問,那隻過濾器上有什麼問題嗎?”
“不清楚,因為也有這個可能,所以就拿回去調查一下。”
“如果這上面真有問題,那兇手又是怎樣下的毒?”
“這個嘛……”草薙結巴了,望着湯川求助,而湯川此刻正站在廚房門口,看着公司的人更換過濾器。
草薙叫了他一聲。
身穿黑色短袖衫的背影動了動,湯川轉過頭來向綾音問道:“你丈夫生前當真就只喝瓶裝水嗎?”
草薙望着綾音心裏在埋怨湯川不該突然問這事。
綾音點頭:“是真的,所以冰箱裏的瓶裝水從來沒斷過。”
“聽説他生前還囑咐過您,讓您用瓶裝水來煮咖啡?”
“是的。”
“但據説實際上太太您並沒有照辦,是吧?我是這麼聽説的。”
湯川的話令草薙吃驚不已。這些搜查機密鐵定是內海薰告訴湯川的,他腦海中浮現出她那張略顯囂張的臉孔。
“這樣做挺不划算的不是?”她微微笑道,“我並不覺得自來水就像他説的那樣有害健康,而且用温水沸得也會更快些。我想他或許根本就沒覺察到。”
“在這一點上,我也有同感。不管用自來誰還是礦泉水,我不認為煮出來的咖啡味道就有多大的差別。”
草薙用揶揄的目光瞟了一眼説得一本正經的湯川,他這是在諷刺前不久還只喝速溶咖啡的湯川。但不知道是湯川根本就沒注意到他的目光,還是故意不予理會,只見他面不改色地接着説道:“那位週日煮過咖啡的女士叫什麼來着?記得好像是您的助手……”
“是若山宏美小姐。”草薙補充道。
“對,就是若山小姐。她也模仿您用自來水煮了咖啡,而當時並沒有發生任何事。所以警方就懷疑兇手或許是在瓶裝水裏下的毒,但其實水還有另外一種,那就是淨水器的水,或許當時您丈夫出於某個原因,比如説節約瓶裝水之類的,有可能在煮咖啡時用了淨水器的水。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就需要懷疑了。”
“這我倒能理解,可當真有人能在淨水器裏下毒嗎?”
“我覺得並非完全沒有可能。嗯,不過這個問題還得由鑑證科來給出答案。”
“假如當真如此,兇手又是在什麼時候下毒的呢?”綾音用真摯的目光望着草薙説,“就像我之前多次説的,在那之前的週五晚上我們還開過家庭派對,當時淨水器並沒有異常。”
“看來是的。”湯川説道,“也就是説,要下毒,也只能是在那之後。此外,如果兇手的目的只是為了殺害您丈夫的話,那麼應該是算準了您丈夫獨自在家的時候下手的。”
“就是説在我離開家之後?如果兇手不是我的話?”
“正是如此。”湯川乾脆爽快地答道。
“現在還不能肯定毒一定是下在淨水器裏的,所以我認為現在還不必考慮這些問題。”草薙調停了一句,之後説聲“失陪”,站起身來朝湯川使了個眼色,走出了起居室。
他在玄關大廳等了等,湯川就跟了出來。
“你到底想怎麼樣?”草薙問道,語氣有些尖鋭。
“什麼怎麼樣?”
“少裝蒜,你説那種話,不就等於説是在懷疑他太太嗎?就算當時是內海去求你幫忙的,你也犯不着替那傢伙強出頭吧?”
湯川一臉詫異地皺眉道:“你這就叫胡攪蠻纏。我什麼時候替內海君出頭了?我不過是在從理論上幫她分析罷了。你還是先冷靜一下吧,他太太可比你冷靜多了。”
草薙咬起了嘴唇,就在他正準備出言反駁時,門吱呀一聲開了,更換過濾器的男子從起居室走了出來,綾音跟在他身後。
“説是過濾器已經換好了。”她説道。
“啊,辛苦了。”草薙對那名公司員工説道,“至於費用……”
“我付好了,您就不必操心了。”
聽了綾音的話,草薙小聲地説了句“這樣啊”。
見公司員工走了,湯川也開始穿鞋。
“我也告辭了,你怎麼辦?”
“我還有事向真柴太太請教的,過會兒再走。”
“是嗎?——多有打擾了。”湯川轉頭向綾音致意。
湯川出去了,綾音向着他的背影道了聲“辛苦”。目送湯川回去後,草薙重重地嘆了口氣:“很抱歉,讓您感覺不愉快了。他這人其實不懷,只不過不太懂得利數,老讓人發窘,也是個怪人。”
綾音一臉驚訝地説道:“哎呀,您幹嗎道歉呀?我沒感覺有什麼不愉快啊。”
“那就好。”
“他説自己是帝都大學的老師吧?我想象中的學者應該是比較安靜、沉穩的人,但其實完全不是這種感覺,對吧?”
“學者也有各種各樣的,他那號人在裏面也算是特別的。”
“那號人這話……”
“啊,忘了告訴你,我和他是大學同學,不過我們學的專業完全不同。”
草薙和綾音一起走向起居室,把在校期間和湯川同在羽毛球部,以及後來他協助破獲了許多案件,兩人至今保持往來等事告訴了綾音。
“是這麼回事啊。真是不錯,您現在居然還能通過工作和年輕時的朋友相聚。”
“一段孽緣唄。”
“您怎麼這麼説呢?這不挺讓人羨慕的嗎?”
“您回孃家那邊,不也同樣有可以相約去温泉的老朋友嗎?”
綾音“嗯”了一聲,點頭表示贊同:“聽家母説,草薙先生您之前還去了趟我孃家是吧?”
“啊,這個嘛,只是警察的例行公事罷了,凡事都要驗證一下,並沒有什麼太深的含意。”
見草薙連忙出言掩飾,綾音衝他微笑道:“我知道,畢竟當時我是否真的回了孃家這一點是很重要的,要去確認也是應該的。剛才的話請您別介意。”
“有您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家母和我説,去的是位很和善的刑警,我回答她説,可不是嗎,所以我也很放心啊。”
“哪裏。”草薙摸着耳根説道,他感覺脖頸有些發燙。
“當時你們還去見了元岡太太吧?”綾音問道。元岡佐貴子正是和她一起去泡温泉的朋友。
“是內海去找的元岡太太。聽她説,元岡太太在得知事件發生之前就有些擔心您,説是感覺您不像結婚之前那樣活力十足了。”
綾音像是想到了些什麼,臉上浮現出寂寥的笑容,呼了口氣:“她果然這麼説了?我覺得我當時已經演得很好了,沒想到還是瞞不過老朋友的眼睛啊。”
“您當時沒想過和元岡太太談談有關您丈夫向您提出離婚的事嗎?”
她搖了搖頭,説道:“沒想過,當時我一心只想着要好好換個心情……而且我也覺得這事沒什麼好跟人商量的,因為結婚之前兩個人就已經約好的,生不出孩子就離婚。當然,這事我也沒告訴過我父母。”
“我們也聽豬飼先生説過,您丈夫生前非常想要個孩子,而結婚這事對他而言也只是要孩子的一種手段,不過我倒覺得挺不可思議的,沒想到這世上竟然還會有這樣的男人。”
“因為我自己也想生個孩子,也覺得應該過不了多久就會懷上的,所以對於這個約定也就沒太在意。可結果沒想快一年了還是沒懷上……上帝可真是夠殘酷的。”綾音看了看地,立刻又抬起頭來説道:“草薙先生您有孩子了嗎?”
草薙淡淡一笑,回望着綾音説道:“我還是單身。”
“啊。”她半張着嘴,“實在是抱歉。”
“沒關係。雖然周圍人也都在催我,可總碰不上合適的。剛才那個湯川也還是單身。”
“他給人的感覺確實如此,一點不像是個有家室的人。”
“那傢伙和您丈夫剛好相反,他很討厭小孩的。什麼假如行動有悖理論會增加心理負擔,整天淨説些莫名其妙的話。”
“真是個有意思的人。”
“我會把您的話轉告給他的。這事先不説,我想向您請教一件有關您丈夫的事。”
“什麼事?”
“在您丈夫生前認識的人當中,有沒有一位以繪畫為業的人呢?”
“繪畫……你是説畫家嗎?”
“是的。即使不是最近的事也沒關係。您丈夫以前有沒有和您提起過認識這樣的一個人呢?”
綾音歪着腦袋沉思了一會兒,接着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望着草薙説道:“這人莫非和案件有什麼關係嗎?”
“不,這一點目前還不清楚。前幾天我也曾告訴過您,最近我正在調查您丈夫之前交往過的對象的情況。現在已經查明,他之前似乎曾和一位女畫家交往過。”
“是這樣啊?可抱歉的是,我沒有這個印象。請問是什麼時的事呢?”
“準備的時間還不敢確定,估計是兩三年前的事了吧。”
綾音點點頭,稍稍側過頭説道:“抱歉,我想我沒聽我丈夫提起過這事。”
“是嗎?那就沒辦法了。”草薙看了看錶,站起身來説道,“打擾您這麼久,實在是抱歉。我就此告辭了。”
“我也準備回旅館了。”綾音説着也抱着包站了起來。
兩人走出真柴家,綾音鎖上了大門。
“我來幫您拿行李吧。我們一起走到攔得到車的地方吧。”草薙伸出右手説道。
綾音道了聲謝,把包遞給了草薙,之後她又回頭看了看自己家喃喃自語道:“真不知我這輩子還能不能再搬回這個家住啊。”
草薙不知道究竟該對她説些什麼才好,只有默默地和她並肩離開。
17
從去向告示牌上看,此刻就只有湯川一人在研究室,這當然並非偶然,而是因為她瞄準了這時間。
薰敲了敲門,只聽門裏傳出愛理不理的一聲“請進”。她打開門,只見湯川正忙着煮咖啡,而且用的還是滴濾式咖啡壺加濾紙的方法。
“你來的正好。”湯川往兩隻杯子裏倒入了咖啡。
“真是少見啊,您不用咖啡機嗎?”
“我不過是想體會一下那些窮講究派的心情罷了。水用的是礦泉水。”湯川説着把其中一杯遞給她。
薰説句“那我就不客氣了”,啜了一口,感覺他用的還是跟平時一樣的咖啡粉。
“怎麼樣?”湯川問道。
“味道還不錯。”
“和往常比呢?”
薰猶豫了片刻,問道:“您想聽我説實話嗎?”
湯川露出不耐煩的神情,端着杯子坐到了椅子上:“你也不必回答了,看來你的感覺和我的一樣。”他看了看杯裏的咖啡,“其實我剛才已經用自來水煮過一次了,老實説,味道完全一樣,至少我是感覺不到有什麼不同。”
“我想一般是感覺不出來的。”
“不過廚師們卻公認味道確實會有所不同。”湯川拿起了一份文件説道:“水是存在硬度的,用每公升水裏所含的鈣離子和鎂離子換算成碳酸鈣的含量即可得出數值。按照含量由低到高的順序可以把水分為軟水、中硬水和硬水三種。”
“我也曾經聽説過。”
“對普通的料理而言,適合用軟水。關鍵在於鈣的含量,如果煮飯時用了含鈣量較高的水,大米中的植物纖維就會與鈣結合,煮出來的飯就會幹巴巴的。”
薰皺起眉頭説道:“這樣的飯可不好吃啊。”
“另一方面,在煮牛肉湯的時候,聽説又要用硬水。據説是因為肌肉和骨頭裏所含的血液會和鈣結為鹼水,易於去除。這對做清湯而言倒是個不錯的辦法。”
“您也動手做菜嗎?”
“偶爾吧。”湯川把文件放回桌上,説道。
薰想象着他站在廚房裏的模樣,想他皺着眉調節水量和火候時的樣子,看起來肯定還是像在做什麼科學實驗。
“對了,上次那事怎麼樣了?”
“鑑證科的分析結果出來了。我今天就是來向您彙報的。”説着,薰從挎包裏拿出了一份文件。
“説來聽聽吧。”説完,湯川喝了口咖啡。
“過濾器和軟管上並沒有檢測到有毒物質。不過同時確認,即使確實曾經下過毒,也會因自來水的多次沖刷,導致檢測結果正常。更大的問題還在後面。”歇了口氣,薰再次看着文件説道:“因為過濾器和軟管表面附着灰塵等長年積累下來的污垢,從這一狀態來看,最近有人觸碰過的可能性極低。也就是説,如果有人曾經取下來過,就必然會留下痕跡。另外還有些補充材料,案發後不久,鑑證科就調查過水池下方,當時調查的目的是為了尋找有毒物質。當時他們曾經動過放在過濾器前面的舊洗劑和容器類,據説地板上就只有放置這些東西的地方沒有灰塵。”
“簡而言之,就是在最近一段時間裏,不僅過濾器,就連整個水池下方甚至都沒人碰過,是這樣嗎?”
“鑑證科的觀點就是這樣的。”
“這也算是在我意料之中。在我剛看到他家水池下方時,也有同樣的印象。好了,我讓你確認的應該還有一件事的情況吧?”
“瞭解。您是問是否有可能從水龍頭這一側往淨水器裏注入毒藥,是吧?”
“相比之下,這個問題更重要。答案呢?”
“説是從理論上或許可行,但在現實中卻並不可行。”
湯川喝了口咖啡,或許因為太苦,他撇了撇嘴。
“老師您的觀點是兇手或許是用類似胃鏡的細長吸管狀的東西穿過水龍頭,通到淨水器的軟管裏,然後將有毒物質注入吸管中。但實際上不管怎麼弄都無法成功。具體原因在於,通向淨水器一側的分支口幾乎呈直角,無法讓吸管順利通過。如果能做成一個頭部可移動的特殊工具,或許還有些可能……”
“夠了,我知道了。”湯川撓了撓頭,説道,“本案的兇手是不會如此大費周章的。看來淨水器一説也得就此放棄了。原本還以為這會是一條不錯的設想,看來必須再次轉換思路了。肯定是哪個地方還存在着盲點。”
湯川把咖啡壺中剩的咖啡全部倒進了自己杯裏,或許是手有些抖,灑了一些出來。薰聽到了他咂舌的聲音。
原來他也會感到焦躁不安啊,她想。或許他正在為自己連毒到底下在哪裏這麼簡單的問題都無法解開而感到惱火吧。
“名刑警在幹嗎呢?”湯川問道。
“到真柴先生的公司去了,據説是去打聽情況。”
“嗯?”
“草薙先生他怎麼了嗎?”
湯川搖了搖頭,啜了口咖啡,説道:“沒什麼,前兩天我和草薙在一起的時候見過真柴太太了。”
“我聽説了。”
“當時我和她稍稍談了幾句,感覺確實是一位美女,而且韻味十足。”
“老師您不會也對對美女沒有免疫力吧?”
“我只是作出客觀評價罷了。話説回來,我倒是有點擔心。”
“發生什麼事了嗎?”
“上學的時候,他曾經撿過貓,是兩隻剛出生的貓崽,當時兩隻都已經相當的虛弱了,誰都能一眼看出是難以養活的了。可他還是把它們帶回了社團活動室,不惜翹課照顧它們。他找來個眼藥水瓶,千方百計地給它們餵牛奶。不久有個朋友勸他説,不管如果照料都是活不長久的,而他的回答是‘那又怎樣’。”湯川眨了眨眼,把視線投向了半空中,“那天盯着死者太太的眼神就和他照顧貓時的一樣。他已經從死者太太身上察覺到了一些什麼,而與此同時,我猜他心裏也是在想着那句‘那又怎樣’。”
18
在櫃枱前的沙發上坐下後,草薙看了看靠牆放的一幅畫:鮮紅的玫瑰浮現在一片黑暗之上。他總覺得這畫似曾相識,應該曾在什麼洋酒的標籤上看到過。
“您看什麼這麼認真呢?”坐在他對面的岸谷問道,“幅畫和案件可是全無關係哦。您仔細看看吧,左下角不是還有個簽名嗎,可是個外國人的名字。”
“我知道。”草薙把目光從畫上移開了。其實他根本就沒注意到那簽名。
岸谷不解地問道:“您説,真的會有人收藏自己以前的戀人畫的畫嗎?換了是我,早就扔掉了。”
“那是你吧?真柴義孝可未必如此。”
“那就算沒法放在家裏,也不至於會拿到社長室裏來吧?掛這樣一幅畫,會讓人靜不下心來的。”
“未必要掛牆上。”
“不掛牆上,還要拿到公司裏來?這感覺又更怪了。如果讓員工看到了,解釋起來也很麻煩的。”
“就説是別人送的就行了。”
“如果這麼説,反而更讓人起疑了。既然有人送畫,就應該掛起來才合禮數嘛,因為送畫的客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來訪的。”
“你怎麼這麼煩?真柴義孝可不是這種類型的人。”
就在草薙提高聲調時,一位身穿白色西服的女士從前台旁的入口走了進來。她留着短髮,戴着一副細框眼鏡。
“讓兩位久等了,請問哪位是草薙先生?”
“是我。”草薙連忙站起身來説道,”百忙之中還來打擾您,實在是萬分抱歉。”
“不,辛苦你們二位了,”
她遞來的名片上寫着“山本惠子”,頭銜則是宣傳室長。
“聽説二位是想看一下前社長的私人物品,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