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川説有些關於那個手法的事要和他談談:“我有些事要立刻找你確認一下。能找個地方見一面嗎?”
“既然是這事,那我現在就去你那裏找你吧。到底什麼事啊?你還要確認什麼?你不是對你自己的推理挺有自信的嗎?”
“我當然有自信。正因為如此,所以才想要確認一下。你就儘快過來吧。”
剛一説完,湯川就掛斷了電話。
大約三十分鐘後,草薙走進了帝都大學的大門。
“我假設兇手確實用了那種手法,然後重新回想了一下此次案件的前因後果,然後就在一點上卡殼了。因為覺得對你們的搜査或許會有所幫助,所以就趕快給你打了個電話。”剛一見面,湯川便對草薙説道。
“看來你説的這事挺重要的啊?”
“非常重要。我現在要向你確認的是,綾音太太在案發之後剛回到家時的情形,我記得她當時應該是和你在一起的吧?”
“沒錯,當時是我和內海一起把她送到家裏去的。”
“當時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湯川問道。
“第一件事?這個嘛,當時她看了下現場——”
草薙的回答讓湯川直搖頭,他好像起急了。
“她應該進廚房了。她在廚房裏打開了自來水的水龍頭。對不對?”草薙愣了一下,腦海中浮現出了當時的情景。
“對,你説得沒錯,她確實用過自來水的。”
“她用那些水乾嗎了?根據我的推理,她當時應該是用過很多水的。”湯川的眼中閃爍着光芒。
“拿去澆花了。她説她不忍心看着那些花枯萎掉,於是就用水桶打了一桶水,拿去澆二樓陽台上的那幾盆花了。”
“就是它了。“湯川拿食指指着草薙説,“這就是她下毒手法的最後一步了。”
“下毒手法的最後一步?”
“我試着站在兇手的角度思考了一下。當時她丟下淨水器裏的毒不管,離開了家。她想要毒殺的目標如她所願的,喝了水死掉了。但此時她還不能完全放心,因為淨水器裏或許還有毒藥殘留。”
草薙不由得挺直了背:“的確如此啊。”
“如果就這樣丟着不管的話,對兇手而言是很危險的,因為如果有人誤飲了那些水,恐怕就會出現第二名犧牲者。當然,警方這回也就能看穿她的手法了。所以,站在兇手的角度,她必須想辦法儘快消滅證據。”
“所以她就要去澆花……”
“當時她往桶裏放的是淨水器裏的水。只要接連放掉滿滿一桶水,淨水器裏殘留的砒霜也就大致能被沖洗乾淨了,逼得我們只得去借助Spring8的力量來檢測。也就是説,她當時謊稱要給花澆水,其實是在你們這羣搜査員的眼皮子底下從從容容地成功消滅了證據。”
“原來是這麼問事啊。當時的那些水……”
“那些水一旦留下來,恐怕就能成為證據。“湯川説道,“單憑從淨水器裏檢測出了砒霜的微粒這一點,恐怕還無法證明她使用過那種手法。唯有査證在案發當天,確實有含有致命劑量的水從淨水器中流出過,才能驗證我的那番推理。”
“剛不是跟你説了嗎,那些水都被拿去澆花了。”
“既然如此,那就把花盆裏的土拿去檢測。Spring8的話,應該能查出砒霜來的。要證明土裏的毒就是綾音太太當時澆下去的雖然也許很困難,但好歹能成為一樣證據。”
聽了湯川的話,草薙的腦子裏有東西定格了。這東西,似乎能想起又無法想起,明明見過卻又忘了曾經見過。
這如同卡在喉嚨裏的魚刺一樣的記憶碎片終於落入了他的思維網中。草薙倒吸一口涼氣,直瞪瞪盯着湯川的臉。
“怎麼?我臉上沾了什麼東西嗎?”湯川問道。
“沒,”草薙搖頭道,“我有件事要拜託你……不對,是我這個警視廳搜査一科的搜查員,有件事要拜託帝都大學的湯川準教授。”
湯川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他用指尖扶了扶眼鏡:“説吧。”
31
薰在房門前停住了腳步。雖然門旁依舊掛着那塊寫有“杏黃小屋”字樣的牌子,但聽草薙説,如今這間拼布教室已經基本上處於停業狀態了。
見這位草薙點了點頭,薰按響了門鈴對講機。稍等片刻後,見沒人應門,薰再次朝着按鈕伸出手指,準備再次按響門鈴。就在這時,她聽到了藝聲“來了“。就是綾音的聲音。
“我是警視廳的內海。”薰把嘴貼近麥克風口説道,她這是為了極力避免讓鄰居們聽到。
一瞬間的沉默過後,屋裏再次傳來了詢問聲:“啊,是內海小姐啊?請問您有什麼事嗎?”
“我有點事想向您請教一下,不知您是否方便?”
又是沉默。薰的腦海裏浮現出綾音在門鈴對講機的那一頭陷入沉思的情景。
“明白了,我這就開門。”
薰扭頭看了草薙一眼,草薙衝她輕輕地點點頭。
隨着開鎖的聲音響起,門開了。綾音看到草薙,表現出些許的驚訝。或許她以為門外就只有薰一個人吧。
草薙低下頭看着綾音道歉説:“十分抱歉,突然前來打擾您。”
“草薙先生也一起來了呀?“綾音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兩位都快請進吧。”
“不了。其實,“草薙説道,“我們是想請您跟我們到目黑署去一趟。”
笑容從綾音的臉上消失了:“去警察局?”
“是的。我們想請您跟我們回署裏去慢慢地談一談。其實,也是因為談話內容稍微有些敏感。”
綾音目不轉睛地盯着草薙,薰也受了她的影響,扭頭望着前輩的側臉。草薙的目光中充滿了悲傷、遺憾,甚至還有憐憫,想必綾音此刻也已經感受到他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到這裏來的了。
“是嗎?“綾音的目光恢復了温柔,“既然如此,那我就隨兩位走一趟好了。不過我還得稍微花些時間準備一下,能請兩位進屋來稍等片刻嗎?讓別人在外邊等,我心裏會過意不去的。”
“好,那我們就打攪了。”草薙説道。
綾音説了句“請進”,把門敞開了。
屋裏收拾得很整潔,想來她已經處理掉了一些傢俱和雜物,但原來擺在屋中央的那張兼當工作台的大桌子還在原先的位置。
“那張掛毯您還是沒有掛上去啊?”草薙説着看了看牆壁。
“總是抽不出時間來掛。”綾音回答道。
“是嗎?那圖案挺漂亮的,我覺得挺適合掛的。那設計簡直都能印到繪本上了。”
綾音臉上保持着微笑,望着他説道:“謝謝您的誇獎。”
草薙把目光轉移到了陽台上:“您把那些花也搬過來了啊?”
聽到這話,薰也朝這邊看了過來,只見玻璃門外放着一盆盆五彩繽紛的鮮花。
“嗯,搬了一部分過來。“綾音説道,“是請搬家公司的人幫忙給搬過來的。”
“是嗎?看樣子剛剛才澆過水啊。“草薙朝腳下看了看,發現玻璃門邊還放着那隻碩大的澆水壺。
“是的,這澆水壺用起來挺方便的,真是謝謝您了。”
“沒什麼,只要能幫上您的忙就好了。”草薙扭頭看着綾音説,“您就不必管我們了,快去準備吧。”
綾音點點頭,説了聲“是“,轉身朝隔壁房間走去。可就在她伸手開門的那一瞬間,她又轉過頭來問道:“你們發現什麼了嗎?”
“您的意思是説?”草薙問道。
“有關案件的……新情況或者證據什麼的。你們兩位難道不是因為有所發現才來叫我去警局的嗎?”
草薙瞟了薰一眼,再次望着綾音説道:“嗯,不多吧。”
“這倒是挺有意思的。能請您告訴我到底發現了什麼嗎?還是説,這一點也非得要等我到了警署之後才能告訴我呢?”綾音的語調聽起來很明快,簡直就像是在催促他説什麼開心事一樣。
草薙垂下眼睛沉默了片刻之後,再次開口説道:“我們已經査明兇手是在哪兒下毒的了。經過各種各樣的科學分析證明,應該是在淨水器內部,這點肯定錯不了。”
薰凝視着綾音的臉,她的表情可謂波瀾不驚,她依舊在用她那清澈如水的雙眸望着草薙。
“這樣啊,是下在那個淨水器裏啊。”她的聲音裏也聽不出一絲一毫的狼狽。
“問題就在於怎麼在淨水器裏下毒的方法了。從當時的狀況來看,就只一種手段。而這樣一來,嫌疑人的範圍也就縮小了,縮小到了一個人身上。”草薙望着綾音説道,“所以我們才來請您隨我們走一趟的。”
綾音臉上微微泛起了紅潮,但她唇角浮現的微笑並未消失。
“你們査到能夠證明兇手在淨水器裏下毒的證據了嗎?”
“經過詳細的分析,我們檢測出了砒霜。只不過,光憑這一點還無法成為證據,畢競兇手要下毒也是在一年前就已經下好了的。我們現在需要證明的是,那毒藥在案發當天是否還有效力。也就是説,在這一年的時間裏,那隻淨水器是否連一次也沒被使用過,投下的砒霜也並未被水沖走。”
綾音長長的睫毛微微地顫動了一下,薰確信她是在聽到“一年前”這二個字時作出反應的。
“那你們能夠證明呢?”
“您似乎一點都不吃驚啊。”草薙説道,“我在第一次聽到兇手在一年前就下好毒的推論時,我甚至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呢。”
“是因為您今滅一直在説一些出人意料的話,以致於,我都來不及把心中的感受給表露出來了。”
“是嗎?”草薙朝薰使了個眼色,薰從帶來的包裏拿出一隻塑料袋來。
直到這一刻,綾音的嘴角才不見了笑容,她似乎已經明白塑料袋裏裝的是什麼了。
“您應該清楚裏邊裝的是什麼的吧?”草薙説道,“這是您以前用來給花澆水的空罐子,底部有用錐子鑿出來的洞。”
“那東西您不是已經扔掉了嗎……”
“其實我是把它給帶回去了,而且至今都沒有洗過。”草薙微微笑了笑,之後表情立刻便恢復了嚴肅,“您還記得湯川吧?就是我的那個物理學家的朋友。我把這空罐子拿到他所在的大學去分析過了,結果從上面檢測出了砒霜。之後我們又進一步分析了其他成分,査明當時那些水流過了府上的淨水器。我至今都還清楚地記得您最後一次使用這隻空罐子的情形。當時您正用它給二樓陽台上的花澆水,接着若山宏美小姐就來了,而您也就沒再接着澆了。打那之後,這隻空罐子就沒再用過了,因為我後來買了那隻澆水壺。而空罐子沒再派用場,我把它放進了我書桌裏的抽屜裏。”
綾音睜大了眼睛:“為什麼要放進抽屜呢?”
但是草薙並沒有回答她的這個問題,而是用一種強壓住心中感情的口吻説道:“從上述的情形來看,我們可以推定,淨水器裏確實藏過砒霜,案發當天從淨水器裏流出的水裏含有致命劑量的砒霜。此外,種種跡象表明,砒霜是在一年前藏下的。能夠做到這一點,而且能夠在之後的一年裏不讓任何人使用淨水器的人,就只有一個,”
薰點點頭,觀察起綾音的樣子來。只見這位美貌的嫌疑人此刻垂下了眼皮,抿緊了嘴唇,臉上雖然依舊殘留着一絲笑意,但環繞在她周身的那種高貴而優雅的氣質,卻像太陽西斜那樣漸漸地籠罩上了一層陰霾。
“詳細情況就等到了署裏之後再談吧。”草薙打算就此結束談話。
綾音抬起頭重重地嘆了口氣,筆直地望着草薙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不過能請二位再稍稍等我一下嗎?”
“可以,您可以慢慢收拾。”
“不光只是收拾,我還想給花再澆澆水,因為剛剛正好澆到一半。”
“啊……那您就請便好了。”綾音説了聲“抱歉”,推開了陽台的玻璃門。她用雙手提起那隻人澆水壺,緩慢地澆起了水。
32
那一天,自己也是在這樣澆着水——綾音回想起了大約一年前的那一幕,義孝就是在那一天對她宣告了那件殘酷的事實。她一邊聽他講,一邊望着種在塑料花盆裏的三色堇。這是她的好友津久井潤子生前最軎歡的花,所以潤子才給自己起了個“蝴蝶堇”的筆名,也就是三色堇的別名。
她和潤子是在倫敦的一家書店裏認識的。當時綾音正在尋找有關拼布設計方面的書,正當她準備伸手從書架上拿下一本畫冊來的時候,她身旁的一個女人也正好朝着那本畫冊伸出了手。她也是日本人,看起來似乎比綾音還要大上幾歲。
她和潤子立刻便混熟了,相約等回國之後一定要再會,而後來兩個人也確實赴了約。綾音到東京之後不久,潤子也來到了東京。
儘管兩人各自都有工作,不能頻繁地碰面,但對綾音而言,潤子卻是她的一位知心好友,而且她相信自己對潤子而言也同樣是知音,因為潤子甚至比綾音更加不懂得如何與人相處。
一天,潤子突然説要給她引見一個人,據説對方是把潤子設計的人物形象拿去製作成網絡動漫的那家公司的社長。
“在我和他商談有關那人物形象的周邊產品時,告訴他説我認識一位專業的拼布設計師,結果他就説讓我務必給引見一下。我也知道挺麻煩的,但還是得麻煩你一回,行不?”
潤子在電話裏充滿歉意地請求道,綾音立刻便答應了她,她沒有拒絕的理由。
就這樣,綾音與真柴義孝相遇了。義孝是一個充滿了男性魅力的人,他在表達自己的想法時表情特別豐富,|可他的眼神中則洋溢着無比的自信。他很擅長逗人説話,甚至只要你和他談上短短兒分鐘,你就會產生一種自己也變得口若懸河了的錯覺。
與他道別後,綾音不由得稱讚了一句“真是個不錯的人”。聽到她的這句話,潤子開心地微笑着問了她一句“我沒説錯吧”。看到潤子表情的那一瞬間,綾音便明白了她對義孝的感情。
綾音至今仍在後悔,後悔自己當時為什麼沒有開口向她確認。如果當時開口問她一句“你們在交往嗎”就好了。就因為她沒問,所以她什麼也沒説。
在人物形象的周邊產品中融入拼布元素的這一設想,最終沒有獲得通過。義孝因此直接給她打來了電話,向她道歉説白白浪費了她的時間,真是抱歉,還説改日一定請她吃飯以表歉意。
她原本只拿它當社交辭令,可沒過多久,他竟然真的打電話來約她了。而且聽義孝的口氣,他似乎並沒有跟潤子打過招呼,所以綾音便誤以為他們兩人並沒有在交往。
她興沖沖地與義孝共進了晚餐,當時那段他們兩人獨處的時光,令她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快樂。
綾音對義孝的思念急速膨脹起來,與此同時,她與潤子之間的關係也日益疏遠了。因為她知道潤子也在為他神魂顛倒,這一點令她總是覺得難以主動聯繫潤子。
數月之後再見潤子時,綾音大吃了一驚。潤子瘦得厲害,皮膚也變粗糙了。她當時擔心過她是不是身體哪裏不舒服,但潤子就只回了句“沒事”。
在兩人相互訴説近況時,潤了也似乎稍稍打起了些精神。綾音於是就想趁機對她説出自己和義孝之間的關係,不料潤子的臉色卻一下子變了。
她問她“怎麼了”,潤子卻在回了句“沒什麼”後立刻站了起來,説是突然想起有些急事,要先回家去了。
綾音不明就裏地目送着潤子坐進了出租車裏,沒想到結果竟成了永訣。
五天後,綾音收到了一份快件。小小的盒子裏裝着一袋白色的粉末,塑料袋上還用記號筆記着“砷〈有毒)”的字樣。寄件人寫的是潤子。
她覺得奇怪,就試着打了個電話過去,但潤子沒接電話,有些放心不下,就去了一趟潤子所住的公寓。在那裏,她看到了警方正忙着調査潤子房間的光景,一個圍觀者告訴她説這房間的住户是服毒自殺的。
綾音大受打擊,連後來自己去過哪裏、怎麼走過來的都記不得了。而當她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回了自己家中,她的目光再次停留在了潤子寄來的那袋東西上。
就在她思索着其中隱藏的信息時,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在她和潤子最後一次見面時,她感覺潤子似乎一直在盯着她的手機看。綾音立刻掏出了自己的手機。她的手機上掛着一條和義孝那條可以湊成一對的手機繩。
潤子是因為察覺到自己和義孝之間的關係而自殺的嗎——不祥的想象畫面在綾音腦子裏鋪展開來。如果潤子對義孝只是單相思的話,那她不至於要尋死。也就是説,她和義孝之間的關係同樣也是非同尋常。
綾音既沒有去警察局,也沒有參加潤子的葬禮。一想到恐怕是自己把她給逼上了自殺絕路,她就很害怕,害怕真相大白。
出於問樣的原因,她也沒有勇氣向義孝問起他和潤子之間的事。當然,間時她還害怕因為自己的這一舉動而破壞和他目前的關係。
沒過多久,義孝對她提出了一個奇怪的提議,他説他們兩人分頭去參加同一場相親派對,演一場在派對上初次相識的戲。至於目的,他説是“為了避免麻煩”。他還説,“世上的那些閒極無聊之人,一看到情侶就必定要問是在哪裏一見鍾情的,我可不想讓他們纏着問個不休。要是在相親派對上認識的,事情就簡單多了。”
雖然她當時也曾想過如果有人問起,那就照他説的那樣告訴他們也就行了,沒必要當真去參加什麼派對,但她卻沒想到他竟然還準備了豬飼這樣一名證人。儘管這種徹底作風也像他平日的風格,但綾音卻懷疑他其實是想把潤子的身影從他本人的過去中抹掉。但她也只是在心底裏這樣懷疑,並沒有把話問出口,她依言參加了那場派對,然後按照既定套路演了一場“戲劇性的相遇”。
在後來的日子裏,兩人的交往進展順利。在那場相親派對過去半年之後,義孝向綾音求婚了。
儘管全身都籠罩在幸福之中,但她心中卻有一個疑惑正在日益變大。這就是潤子。她為什麼要自殺?她和義孝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
既想知道真相卻又害怕知道的想法交替着襲上綾音的心頭。可與此同時,與義孝約定的婚禮之日也在一歩步地向她走來。
突然有一天,義孝向她宜布了一件令她震驚不已的事。不,或許他本人當時並不認為自己説的是如此之輕率的話。當時,他用種極為輕巧的口吻這樣對她説道:“結婚之後,要是一年內你還不能懷上孩子的話,那我們就分手吧。”
她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還沒結婚呢,誰能想到準新郎要談離婚?當時她以為他不過是在開個什麼玩笑,但看來事情井非如此。
“一直以來我就是這麼想的。時限一年。只要不採取避孕措施,正常的夫妻應該是能懷上個孩子的。懷不上,那就很有可能是因為其中的一方有問題。不過我以前去看過大夫,大夫説我這邊沒有問題。”
聽到他的這番話,綾音感覺自己全身汗毛倒豎。她看着他問道:“你是不是也對潤子説過同樣的話?”
“哎?”義孝的目光在半空中游移,顯露出了他少有的狼狽。
“求你了,你就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你以前確實和潤子交往過吧?”
義孝一臉不快地皺起了眉頭,但他卻並沒有敷衍搪塞,雖然臉上的表情有些不爽,但還是回答了句“算是吧”。
“我還以為事情會敗露得更早一些呢。因為我猜你和潤子中的一個或許會提起和我之間的關係。”
“你曾經腳踏兩隻船?”
“你這話可不對。在開始和你交往的時候,我自認為是已經和潤子徹底分手了。我沒騙你。”
“你和她分手的時候怎麼説的?”綾音瞪着她未來的丈夫問道,“你不想和不會生孩子的女人結婚——你是這樣説的嗎?”
義孝聳了聳肩:“話説得不一樣,但意思一樣吧。我説,時限已到。”
“時限……”
“她當時已經三十四歲了。明明就沒采取過什麼避孕措施,但她卻絲毫沒有懷孕的跡象。是時候和她説拜拜了。”
“於是你就選擇了我?”
“不行嗎?跟一個沒可能的人交往有什麼意義?我從不幹這種徒勞無功的蠢事。”
“那你為什麼還要隱瞞到現在?”
“因為之前我覺得沒必要親口告訴你。剛才我不是説了嗎?我早就做好了這事遲早有一天會敗露的心理準備,就等着事情敗露之後再跟你解釋了。我既沒背叛你,也沒有騙你,這一點我可以保證。”
綾音轉身背對義孝,低頭看着陽台上的花。映入她眼簾的是那些三色堇,那些潤子生前最喜歡的三色堇。看着這些花,她想起潤子。想到她當時心中的那份憾恨,眼淚奪眶欲出。
在義孝和她提出分手之後,潤子的心中一定仍舊是也難以割捨掉這份感情的。就是在這樣的時候,她見到了綾音,從手機繩上察覺到了綾音和義孝之間的關係。雖然她沒能經受住這打擊,選擇了自殺,但她在臨死之前,還是想到了給綾音送來信息,這信息就是那些砒霜。但她卻並非因為憎恨綾音奪走了男友才這麼做的。
那是一種警告。遲早有一天,你也會遭遇和我同樣的命運——她其實是想告訴綾音這一點。
對綾音而言,潤子是她唯一一個能把心中所有的煩惱都傾訴出來的對象。而她也只對潤子説過,她有先天性的缺陷,沒有懷孕的希望。所以潤子當時才能預見到,綾音也會在不久的將來被義孝給拋棄掉的。
“你有沒有聽見我説的話啊?”義孝説道。
她轉過頭來:“聽到了,肯定聽到了嘛。”
“既然聽到了,那你怎麼還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我只不過是發了下呆罷了。”
“發呆?這可不像你啊?”
“因為我吃了一驚嘛。”
“是嗎?不過話説回來,你應該很清楚我的人生計劃的吧?”
義孝以前曾經和她説過他的婚姻觀,説是假如生不出孩子,婚姻也就沒有任何意義。
“我説綾音,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足的?你想要的不也全都得到了嗎?當然,如果你還有什麼要求的話,那你也不必客氣,直接告訴我好了。我能辦到的一定會盡力。你就別整天怨天尤人的了,還是考慮一下新的生活吧。或者説,你認為除此之外還有其他選擇?”
他完全不清楚這番話會令他的女友有多傷心。的確,多虧了他的援助,綾音實現了自己的種種夢想。但在一年之後的分離已成定局的情況之下,又讓她怎樣去想象今後的婚姻生活呢?
“我説,我能問你件事嗎?也許這事對你而言根本就微不足道。”綾音對義孝問道,“你對我的愛呢?它是否依舊還在?”
其實她要問的是,當時他拋棄潤子選擇了自己,是否只是因為綾音或許能夠替他生個孩子,而並不是對她有什麼愛情。
他聽了露出了一臉的疑惑,但卻問答她説:“當然還在。”接着他又説,“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對你的愛從未有過絲亳的改變。”
當初就是聽到他這句話,綾音才下定了決心,決心和他結婚。然而這決心卻並非只是想和他一起生活這麼簡單,而是為了讓自己心中的愛與恨這兩種彼此矛盾的感情相互妥協。
作為妻子留在他的身邊,但掌握着他命運的人卻是我——她想把這樣的婚姻生活攫獲手中。這是一種觀察的同時,考慮是否要對他加以懲罰的生活。
在她往淨水器裏藏砒霜的時候,她感到非常緊張,覺得這樣一來就再也不能讓任何人接近廚房半步了。但同時,她的心底也有了一種掌握住了義孝命運的歡喜。他在家的時候,她就時常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就連上廁所和洗澡,她都會謹慎地選擇他決不會到廚房的時候才去。
結婚之後,他依舊對她很好。作為丈夫,他並沒有絲毫可挑剔的地方。只要他對自己的愛不變,綾音就打算決不會讓任何人接近淨水器。雖然他對待潤子的那種做法難以饒恕,但只要他不同樣對待自己,她甘願就這樣活一輩子。對綾音而言,所謂的婚姻生活就是守護站在絞刑架上的丈夫的日日夜夜。
當然,她也從未奢望過義孝會放棄孩子。在她察覺到他與若山宏美之間的關係時,她心想,該來的時候終於來了。
在招待豬飼夫婦來參加家庭派對的那天晚上,義孝正式對她宣告了分手。當時他用的口吻純粹就是公事公辦。
“你應該也很清楚,時限很快到了。麻煩你收拾一下,準備離開這裏吧。”
綾音當時微微一笑,這樣回答了他的話:“在那之前,我還有一個請求。”
他問她什麼請求,她望着丈夫的雙眼説道:“從明天起,我想離開家兩三天,只是把你一個人丟在家裏,我有些放心不下。”
他笑笑,説:“我還以為什麼重要的事呢。沒關係,我一個人在家不會有事的。”
綾音點點頭,説了句“是嗎”。從這一瞬間起,她對丈夫的救濟就永遠地結束了。
33
這是一家開在地下的酒吧。打開大門,首先看到的是一個長長的吧枱,再往裏走,則並排放着三張桌子。草薙和湯川兩人坐在靠牆的座位上。
“抱歉,我來晚了。“薰點頭道歉後,在草薙身旁坐了下來。
“結果如何?”草薙問道。薰重重地點了點頭。
“好消息,已經査明確實是相同的毒藥了。”
“是嗎?”草薙睜大了眼睛。他們把從津久井潤子老家雜物間裏找到的那隻空罐子送到Spring8去檢測,結果發現上面的砒霜和毒殺真柴義孝所用的完全相同,正好驗證了真柴綾音所説的“把潤子快遞來的砒霜藏進了淨水器”的這一自供內容。
“看來案件已經圓滿地解決了啊。”湯川説道。
“的確如此。好了,現在內海也來了,我們就來再乾一杯吧。”草薙把服務生叫到身旁,點了一瓶香檳。
“話説回來,這次可真多虧你幫了大忙啊,謝了啊。今晚我請客,你們就盡情地喝吧。”
聽了草薙的話,湯川皺起了眉頭:“不是‘這次可’,是‘這次也’吧?而且我覺得這次我幫的人可不是你,應該是內海君吧?”
“這種細節問題怎麼着都行。好了,香檳來了,來乾杯吧。”
在草薙的喊聲之下,三個人的玻璃杯碰到了一起。
“不過話説回來,真是虧得你把那東西給保留了下來呢。”
“什麼那東西?”
“就是那隻真柴太太拿來澆花的空罐子啊?你之前不是把它給收起來了嗎?”
“哦,你説那件事啊。”草薙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眼皮也跟着垂了下來。
“雖然我也知道你答應了綾音太太替她澆花,但沒想到你會跑去買了只澆水壺來。這倒也還沒什麼,更絕的是你竟然還把它給保管起來了。聽內海君説,你把它放抽屜裏了?”
草薙瞟了薰一眼,她卻故意把目光調開了。
“這個嘛……直覺唄。”
“直覺?身為刑警的直覺嗎?”
“沒錯。閃為任何東西都有可能成為證據,所以在案件解決之前是不能隨意丟棄的,這可是搜查的鐵律。”
“哦?鐵律啊。”湯川聳了聳肩,喝了一口香檳,“我還以為你是準備留作紀念的呢。”
“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
“我有件事想問一問老師您,不知道行嗎?”薰説。
“問吧。”
“老師您是怎麼察覺到那手法的呢?如果您就説句‘不知怎麼搞的’來敷衍我,我可不答應。”
湯川嘆了口氣:“設想這東西是不會無緣無故找上你的,而是在經過多方的觀察和多次的思考之後產生的。當時我首先注意到的就是那隻淨水器的狀態。當時我親眼看過,淸楚地記得當時上邊落滿了灰塵,己經很長時間沒被人碰過了。”
“這我知道。正因為如此,我們當時才無法弄清下毒方法的。”
“但我當時就想,為什麼它會是那個樣子的暱?根據你之前的敍述,我的腦海中對綾音太太形成了一個性格較真、一絲不苟的印象。而實際上你當時不也是因為她把香檳酒杯放在杯櫥外沒收起來而開始懷疑上她的嗎?她既然是這樣的一個人,那麼估計她平常是會連水池下方也收拾得乾乾淨淨的才對。”
“啊……”
“所以我當時就想,如果她是故意這麼做的,那麼情況又會如何呢?她故意不去打掃,故意讓上邊積滿灰塵,她這麼做的目的又是什麼呢?就在我想着這些問題的時候,腦海中便產生了逆轉案情的設想。”
薰望着這位學者的臉輕輕點了點頭:“不愧是您啊。”
“這倒也沒什麼可值得誇獎的。不過話説回來,女人這種生物真是夠可怕的,竟然會想出這種毫無理性可言又充滿了矛盾的殺人手法來。”
“説起矛盾來,聽説若山宏美決心把孩子給生下來了。”
湯川詫異地回望了她一眼:“我怎麼就不覺得這其中有矛盾呢?想生孩子不是女人的本能嗎?”
“據説勸她把孩子生下來的人,就是真柴綾音。”
薰的一句話,令物理學家的表情在一瞬間凍結住了。之後,他開始緩緩地搖頭道:“這個嘛……的確有些矛盾。簡直就是匪夷所思。”
“這就是女人。”
“的確如此。看來這次最後能夠從理論上解決了案件,簡直就是個奇蹟,你們難道不覺——”湯川看了看草薙,説了一半的話突然停住了。
薰也看了看自己身旁,發現草薙已經耷拉着腦袋睡着了。
“在粉碎了一場完美犯罪的同時,他的愛也徹底被輾成了碎片,他感到如此疲憊,也是理所當然的。就讓他稍微休息一下吧。”説完,湯川喝了一口杯裏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