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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一支手槍。”

    “我跟這種東西毫無關係,博士先生。”

    “我知道,通過非法途徑什麼武器都能買到,從摺疊刀到火箭炮,可是我只需要一支手槍。”

    “博士先生,我幫不了您的忙,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要一個地址,別的都不需要,我知道您有地址。”哈比希又拿出一張100馬克的鈔票,説:“弗利茨,您再回憶回憶。”

    珀勒接過鈔票,他在考慮,向人提供一個只有在知情人中間才響亮的名字,到底有罪無罪。在紅燈區裏,武器買賣很平常,只是大家心照不宣而已。

    珀勒問:“您對俄羅斯藝術有興趣嗎?”

    哈比希一怔,什麼意思?俄羅斯藝術?不過他很快就明白了珀勒的思路,例如,所謂的“卡拉什尼科夫”就是俄式衝鋒槍。

    哈比希説:“我喜歡俄羅斯藝術,但要看是什麼貨色,一張好的古聖像就能引起我的興趣。”

    “博士先生,有了,我認識一位進口俄羅斯手工藝品的商人,是泰加酒吧間的老闆,名叫魯特金,提起泰加酒吧,人人都知道,那兒有漂亮姑娘,全是俄羅斯女郎。”

    “那位魯特金賣聖像嗎?”

    “有人這麼説……”

    “謝謝,弗利茨。”哈比希放心了,“但願這個點子跟租房的點子一樣好。”

    “肯定,博士先生,不過請您另做起我的名字,在紅燈區裏,保持沉默就像是保了人壽險一樣。”

    哈比希很高興,以至於又往珀勒手裏塞了100馬克。他準備當天晚上就去造訪魯特金。他讓珀勒把他的箱子裝上出租汽車,前往羅森街。

    貝爾塔已經在焦急地等他了,她準備好了茶點,要讓博士先生從頭一天起就感到舒舒服服。貝爾塔此刻已不再考慮為什麼這樣的貴客會滿足於住這樣的陋室,人家自有道理。

    哈比希誇獎説:“茶好喝極了,我很少喝到過這麼好的茶。果仁蛋糕……也棒極了!”

    晚上,哈比希換了衣服,在街上叫了一輛出租車去泰加酒吧。路不算遠,酒吧就在娛樂區的中心,那兒有雜耍場、小品戲院、性電影院、酒吧間、表演廳、吃店、舞廳咖啡館,真是一個特殊的天地,其集中的程度哈比希從未見過。相比之下,慕尼黑的夜生活顯得土裏土氣,大為遜色。以前哈比希只是從電視裏和畫報上知道聖保利,而且也從未有過特別的興趣。現在他卻陰差陽錯地來到了這個燈紅酒綠的地方,給人的印象是:這位中年男人一輩子沒有機會享受,如今要來這兒痛痛快快地尋歡作樂了。

    泰加酒吧門口站着一名穿制服的看門人。哈比希在照片櫥窗前面停了下來,看看那些做着色情動作的、半裸的年輕女郎的照片,看門人馬上走了過來。

    “怎麼樣,夥計!要不要親手摸摸?請進吧,等待您的是俄羅斯的美人!別猶豫了!保證讓您跟塔吉亞娜和柳德米拉共度一個難忘的夜晚。”

    “我找一位魯特金先生。”哈比希一面説一面掙脱看門人扯着他袖子的手,那人立刻放開了他。

    “您找他幹嗎?”對方的聲音幾乎有點威脅性。

    “小夥子,這關你屁事!”哈比希在慕尼黑試過這種腔調,在此類環境中真還能很快地溝通。看門人也馬上用同樣的腔調問:“你認識魯特金?”

    “最遲10分鐘以後,我肯定認識他。”

    “你説實話吧,你是便衣警察?”

    “我像嗎?”

    “我們這兒乾乾淨淨,所有的姑娘都有證件,不是黑市貨。”

    “我不管這些。我要見魯特金,不要別的。你們儘管把你們的姑娘裝在鮮肉集裝箱裏運到德國來好了。”

    “進去吧。”

    看門人帶他走進一個半明半暗的大房間,裏面有一長條酒台,牆上蒙着紅色的絲絨,房間的盡頭是個舞台,台上一對裸體男女正在表演,走過酒台是一扇門,看門人説:“你等着,我去稟報,你叫什麼名字?”

    “尼日尼-諾夫哥羅德……”

    “什麼亂七八糟的!”看門人進去了。

    哈比希靠着酒台的末端,繼續四下張望。酒吧客人很多,只剩下一張空凳。大多數客人是像哈比希這種年齡的男人,喝着啤酒、雞尾酒或香檳酒,並不在意台上表演什麼。女招待員穿着俄羅斯服裝,正面看挺正經,蓋得嚴嚴的,可是從背面看去,就能料到她們還提供什麼服務:哥薩克式褲子的背面挖了一個大窟窿,露出姑娘們滾圓的屁股。客人要是願意付至少300馬克,外加飲料費,就可以在旁邊的房間裏進一步看個究竟。

    酒台後面站着七名姑娘,她們穿得一點也不暴露,這意味着:不許動手!這兒只能喝飲料和談話。沒有別的地方能比在酒台旁邊更暢快地談論人生了,一個男人憋了幾個星期或幾個月的悶氣,可以在這兒一股腦兒發泄出來。吧女聽取的懺悔往往比神甫聽的還多,她們所給的“赦免”是理解的微笑。

    哈比希的目光落到了一個吧女身上,她端着一杯墨綠色的雞尾酒,在跟一個白髮男人説笑話。她的一頭淡黃的短髮,這使她看上去有點淘氣。她穿的哥薩克制服很合身。哈比希想,以前頓河邊上的姑娘恐怕就是這樣的,或者説,這就是想象中的來自草原的俄羅斯女郎。正如一個從未到過德國的美國人,他心目中的德國人都是身穿皮短褲,頭戴插有羚羊毛的帽子,愛吃酸菜肘子的傢伙。多年以前,哈比希曾和蓋爾達一塊兒看過電影《日瓦戈醫生》,因為當時這部電影很紅,他看見那位站在酒台後面的哥薩克女郎時,就想起了影片中的俄羅斯女人。她從哪兒來的?烏克蘭,白俄羅斯,還是前蘇聯的北部地區?

    看門人打斷了他的思緒,拍拍他的肩膀説:

    “魯特金請你進去。舉起手來!”

    “幹嗎舉手啊?”

    “不幹嗎。”看門人熟練地摸摸他的身上,然後點了點頭。

    “你以為我是帶着武器來見魯特金的嗎?”

    “我什麼事都遇到過!進去吧。”

    哈比希進了門,是一間接待室,有一張舊的枱球桌,別無他物。在天花板的一角裝着一台攝像機,真像一部偵探片的場面。哈比希笑着向鏡頭打招呼,看來起了作用,他面前發出格格的響聲,一扇門自動打開了。

    格利高裏-謝苗諾維奇-魯特金是位31歲的年輕人。同所有發了財的俄國人一樣,他穿着十分講究,白襯衫,淡色領帶,以證明他在行為舉止上可以與紳士相比;他的黑頭髮上抹着髮蠟,眼睛是棕色的,目光狡黠,似乎總在盤算什麼;身材中等,瘦而有力;右手上戴着兩枚閃閃發光的鑽戒。

    魯特金在四年以前來到漢堡,誰也不知道他從哪兒來。他的護照上寫着“年亞林斯克”。這地方在哪兒?反正是在俄國,也許在西伯利亞,誰知道!他自稱是賣藝術品的,開了一家小店,櫥窗裏放着兩張假的聖像,還有就是那有名的“瑪特露什卡”——一個套一個的木頭娃娃。然後他開始在紅燈區打起主意來。

    於是就發生了一連串奇怪的事情。

    首先是鴇兒界死了兩個人,都是額頭中槍死在家裏。沒人聽見槍聲,因為兩人都住在熱鬧的大街上,估計槍上裝有消音器,是職業殺手乾的。

    第二件事使圈內人大為恐慌:有個外號叫“拳擊師埃德”的人——一個柏林來的老鴇,在聖保利養着九名妓女——被發現死在家裏,生殖器被割掉了。人們紛紛猜測,警察一無所獲。各種動機都估計到了,就是抓不到嫌疑人,不管怎麼樣,這起事件作為“割尾巴殺人案”而載入了紅燈區的史冊。

    在這起令人噁心的案件發生不久之後,一家取名“海妖”的色情酒吧的老闆上吊自殺了。此人外號叫“時髦人”喬伊,其實沒有理由自殺,他的酒吧生意興隆,本人從不幹壞事,在紅燈區頗受歡迎。當地的警察從來沒有為他的事而找上門過。這麼一位成功者怎麼會上吊呢?是憂鬱症嗎?不可能,因為“時髦人”喬伊在僱用每個姑娘以前,都要親自測驗姑娘是否合格。

    喬伊的遺孀決心儘快離開漢堡,所以她很高興有位大款願意買下她的海妖酒吧間。

    買主就是格利高裏-謝苗諾維奇-魯特金。

    很快達成協議,簽訂合同,魯特金對酒吧作了一番改造,改名為“泰加”,重新開張。

    紅燈區接受了這個事實,不就是多了一個俄國人嗎?那又怎麼樣?他要是能好好與人相處,就讓他幹吧。不知不覺,埃德的九名妓女成了泰加酒吧的女招待,而從俄國又來了一批新的值得一看的吧女。

    泰加酒吧在聖保利出了名,被人認可了。

    魯特金用俄語迎接哈比希。自稱尼日尼-諾夫哥羅德的人,總該會説俄語吧。魯特金坐在寫字枱後面,眯起眼睛打量着來客。

    哈比希説:“別裝了,魯特金。我不是俄國人。”

    魯特金用純正的德語説:“我早就知道了。哪有俄國人叫什麼尼日尼-諾夫哥羅德的!您要幹嗎?您是誰?”

    “我是從慕尼黑來的哈比希博士。問我要幹嗎?聽説您賣俄羅斯文物?”

    “是的,您要什麼樣的?”

    “要一張好的聖像……7.65或9毫米的……”

    魯特金不吭聲,往椅子背上一靠説:“這麼小,就這麼小?是微型聖像,這很難找。”

    “對我來説,‘卡拉什尼科夫’太笨重了,明説吧,魯特金,我需要一支手槍或者自助手槍,立刻就要。”

    “您要這幹嗎用?”

    “殺人。”

    “您就這麼公開説要殺人?”

    “這兒不是公開場合,就我們倆。哪怕您把我們的談話錄了音。”

    “博士先生,您要殺誰?為什麼?”

    哈比希從兜裏掏出照片放到桌上。“我找一個女人,就是這個女人,她害死了我兒子羅伯特和我太太蓋爾達。魯特金,您會明白的,我非殺死她不可。我只是缺一支手槍,但可以從您這兒搞到。”

    魯特金把照片拿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看,用一種行家的眼光鑑賞着。

    他誇道:“這女人漂亮,很漂亮。她會殺人嗎?哈比希博士,您可以認識成千上百個女人,但每個女人都不一樣,誰能相信這個女人會殺人?”他把照片還給了哈比希,“您知道她在漢堡?”

    “據可靠消息,她從慕尼黑逃到了漢堡。”

    “她偏偏逃到了我們這種環境?”

    “這是她的天地。我聽我兒子的朋友們説,我兒子跟一個吧女有關係,就是跟她!她來漢堡以後肯定重操舊業,一個吧女不幹這個還能幹什麼呢?”

    魯特金懷疑地聳聳肩。“您這是大海里撈針,還要我幫您的忙……”

    “我只要您給我一支手槍,別的什麼都不要,魯特金。”

    “您可以得到,用來自衞,但有個條件:您得跟我做筆交易。”

    “您説吧。”

    “我對這個女人有興趣。她有一張聖母般的臉,但心裏藏着殺機。我搜集女人,就像別人蒐集啤酒杯墊一樣。我的女人裏面還沒有殺人犯,我覺得這挺好玩的。我的建議是:我幫您找,要是她果真在聖保利哪家酒吧幹活,就肯定能找到。我們找到以後,就向您贖買她。”

    哈比希一口拒絕:“我不幹,魯特金!”

    “您看她值多少錢?您説個數吧。”

    “您不能買下我的誓言,幾百萬都買不下來!”

    “那您沒有手槍怎麼辦?哈比希博士?”

    “漢堡有的是非法武器商,不是您獨此一家。”

    “您説得對。”魯特金不再堅持了,他已經有了打算,他想,你哈比希還來不及找到那個女人,她就會躺在我魯特金的牀上了。我要找遍整個紅燈區,只要她在這兒,就跑不了。只是我需要那張照片。“您明天來取您的‘聖像’吧,是一枝9毫米口徑的史密斯與威森牌,很好使。咱們一言為定,我幫您找,不準備贖買,好不好?”

    “同意。我在哪兒取武器?”

    “在我這兒,明天晚上10點鐘左右。”

    “價錢呢?”

    “給您優惠,1,500馬克,包括50發子彈。”

    “我最多要三發,為了保險起見。我不知道,我到那時候會不會手發抖。”

    哈比希同魯特金握手告別後走向酒台,他渴了,還覺得心裏發顫,因為他生平第一次將得到一支手槍,而且還不知道怎麼個用法。他必須在海倫坎普太太的家裏練習,得加緊練,免得遇到那個女人時心裏發慌。拔出槍來,打開保險,扣動扳機,要在幾秒鐘之內完成。他知道,每過一秒鐘他的手就會抖得更厲害。

    現在喝杯啤酒平靜一下。

    那個梳着馬尾式頭髮、身穿哥薩克制服的俄羅斯吧女向他走來,對他露出職業性的微笑,問道:“我能為您做點什麼?”

    “來杯啤酒,有生啤嗎?”

    “我們供應的東西多着呢,包括生啤在內。”

    她的聲音很好聽,有點像在唱歌,特別動人。這時候吧凳上沒有什麼人了,人們都坐到桌子邊,眼睛盯着舞台。台上佈置成一個診療室,穿一件白大褂的“醫生”在給光着身子躺在婦科檢查椅上的“女病人”看病,從她的下體內取出一隻塑料做的雞,觀眾情緒激動,喝彩鼓掌。這個節目是泰加酒吧的保留節目。

    哈比希移開視線,不願再看這噁心的場面,慕尼黑不可能有這種表演,而在聖保利這還算是比較含蓄的。

    “您不愛看這個?”他聽見腦後有人説話,原來是那位金髮吧女給他送啤酒來了。

    “不愛看,您怎麼知道?”

    “您沒有鼓掌。”

    “性表演有美的,也有不美的,這台上的表演絕對看不得。”

    “那您上我們這兒來幹嗎?”

    “出於好奇,什麼都得見識見識。”

    “您很少來聖保利嗎?”

    “頭一回來。”

    “您感覺怎麼樣?”

    “我還説不好呢。”

    “您從哪兒來?”

    哈比希扯了個謊:“我從萊茵區來。”

    “是萊茵人!科隆人?”

    “我是波恩人。”

    “我喜歡萊茵人,他們總是很開心,善於與人交往。萊茵人説起笑話來,我會笑得把制服都撐破的。”

    “可惜我不會説笑話……我老記不住笑話,而且説不到點子上。不過,我想問您個問題。”

    “請問吧。”

    哈比希湊過身去説:“也許往後我會經常來這兒,您叫什麼名字?”

    “我叫茜茜-胡伯。”

    “噢!”哈比希禁不住笑了,“我還以為這兒全是俄羅斯女郎呢。”

    “我是半個俄國人。我父親是奧地利人,阿洛伊斯-胡伯,維也納人,但我母親是俄國人……哈爾科夫人。所以老闆才僱我,除我以外所有的姑娘都是真正的俄羅斯女郎。”她停住了,哈比希則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您剛才見了我們老闆……”

    “您看見了?”

    “站在酒台後面什麼都看得見。您是頭一回來我們酒吧?”

    “我認識魯特金先生,他是文物商。”

    “對,他是。”

    “我要買他的一張聖像,18世紀的作品,諾夫哥羅德畫派的,太美了,我們還在討價還價。”

    “那您得有耐心。我們老闆厲害得很。”茜茜收回空的啤酒杯,問道:“再來一杯嗎?”

    “看您笑得多可愛……好吧!您有一頭漂亮的金髮,肯定有很多男人向您獻殷勤。”

    “習慣了。”

    “您怎麼回絕他們呢?”

    “我就説俄語:‘涅特’(不)!或者‘尼徹沃’(別)!這些大多數場合是有效的。您問這幹嗎?”

    “沒什麼,隨便問問而已。”

    “您上過大學吧?”

    “您怎麼看得出來?”

    “從您的談吐可以看出來。”

    哈比希笑了,他看着她怎麼灌生啤,舞台上還在繼續表演,哈比希不再往那邊瞧了,反正翻來覆去老一套,看多就膩味。茜茜拿着啤酒回來。

    她問:“要我給您叫個姑娘嗎?”

    “我還真不知道怎麼打發她。”

    “可她們知道怎麼打發您,俄羅斯女人的愛是有名的。”

    “愛?這兒提供的玩意兒叫愛嗎?茜茜——我可以這樣稱呼您吧——您知道什麼是愛嗎?為了300馬克就叉開雙腿,先付錢,夥計!快點,完事就走人!這叫做愛?”

    “您説得對。”茜茜攏了攏頭髮説:“這兒是做買賣,您買的是鮮貨。”

    “這話聽起來讓人傷心。我過去深深愛過一個女人,她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您説的是過去。”

    “我妻子死了,半年以前去世的。”

    “對不起。”她的眼光越過哈比希,開始發愣,“我可以想象您的心情。我也失去了一個我所愛的人。”她心裏一陣抽搐,搖搖頭説:“我幹嗎要跟您説這些?已經過去很久了,當時我還在維也納。”她又把酒杯收回去,並問:“再來一杯?”

    “不要了,謝謝。現在我餓了。哪兒有好飯館?”

    “去馬克斯……不,還是去‘中國人’奧托那兒,拐個彎就是。您愛吃中國飯嗎?”

    “有時候吃,我沒有機會去試那些餐館,我太太做的菜太好吃了。不過我聽您的,去‘中國人’奧托那兒。”

    “然後您向我報告吃得好不好。”

    “您是説,我應該再來?茜茜,算您運氣,我明天來找魯特金先生,取我要的聖像。”

    他們的對話一來一去的,像打乒乓球。哈比希挺喜歡茜茜説話時的那種坦率,前幾個月他在慕尼黑同那些“女士”打過交道,受到了鍛鍊。對於他走進的那個世界,他以前雖然有所耳聞,但他對出入那裏的人是極端鄙視的。他一直以為,那些逛妓院的男人,有的是花大錢買虛假的愛,有的只是為了泄慾,有的在酒吧裏泡上幾個小時以彌補日常的無聊。在他這樣一個典型的好公民看來,這些人是想掩蓋自己某種程度的素質低下,然而,如今他也進入了這個世界,介入了這種放縱和抑鬱的生活,他對人的看法徹底地變了。像茜茜這樣的女人,在他眼裏不再是個大樹底下乘涼的人,而是一個辛辛苦苦為生存而搏鬥的人。

    “您明天再來,我給您調一杯特種雞尾酒。”茜茜一面説一面收啤酒的錢,“您喜歡濃的,還是淡的?”

    “來個不濃不淡的吧。”

    “來個‘香料島’怎麼樣?”

    哈比希笑了:“那是什麼玩意兒?我只知道雞尾酒應該好喝。好了,我現在就上‘中國人’奧托那兒去。”

    那家中國餐館是奧托-富爾曼開的,人們之所以叫他“中國人”奧托,是因為他生下來就長着一對斜吊眼。餐廳和廚房都很小,而那位中國廚師和他的下手居然能在佈置上搞出許多花樣,不能不説是奇蹟。坐的是中國式的木雕椅子,頭上是五顏六色的玻璃吊頂,上面畫着幾條張牙舞爪的龍。總而言之,歐洲人想象中的中國餐館就該如此。一進大門擺着一個大魚缸,裏面養着熱帶魚,內行人一看就知道,這説明“中國人”奧托也向三合會交了保護費。

    餐館的座位空着一半,哈比希在最靠裏的房間裏找了張能夠對餐館一覽無餘的桌子坐下,點了一道冬筍蘑菇燒豬肉,一杯紅葡萄酒。奧托-富爾曼當即走了過來,他有這個習慣,每個客人他都要親自歡迎,按他的説法是:好話説得越多,客人就吃得越滿意。

    奧托説:“您選中我的小飯館作為美餐一頓的地點,令我十分榮幸。我那不成材的廚師願竭誠為您效勞。”

    歐洲人如果只是從電影或書籍中瞭解中國,在他們看來這就是古代中國的禮節。不過這辦法還真不錯,“中國人”奧托的這番話總是給客人留下深刻印象。客人們受到奉承,感覺自己就像中國古代的大官一樣。

    哈比希報以一笑,説:“我倒要看看有什麼出人不意的東西。是茜茜介紹我來的。”

    “是泰加酒吧的那位?那是一朵神仙點化的荷花,只可聞其香,不可近其身。”

    奧托親自為客人斟紅葡萄酒,一面還説:“您真選對了,這是‘龍血酒’。”

    哈比希喝了一口,笑着看了奧托一眼説:“這是‘卡爾特湖’口味的,不知哪個犄角旮旯的產品……”

    “噢,您是品酒專家?”“中國人”奧托有點狼狽,“行家們很少來我這兒,對普通的客人我總是説,這酒產自濟南的山區。”

    哈比希大聲問道:“那兒有葡萄酒嗎?”

    “誰知道。我有次看中國地圖,發現濟南這個地名挺不錯,幹嗎濟南就不能有葡萄酒?誰會查個明白?我的客人永遠不會去濟南,只要他們相信就行。”奧托向哈比希眨眨眼説:“我在地下室裏還有好的勃艮第葡萄酒。”

    “恐怕是哪個西班牙小村子出的吧……”

    “真的,是勃艮第酒。”“中國人”奧托看來喜歡上了哈比希。真有這種事,看見一個人馬上就喜歡他了,奧托欣賞哈比希的風度。哈比希也覺得“中國人”奧托可親,是個機靈鬼,他那套生意經能夠讓人開心。

    菜做得並不出色,但口味還不算差,勃艮第葡萄酒倒是貨真價實。奧托坐在哈比希對面,給他講聖保利的故事,説有個男人在一次羣交之後回到家裏,發現自己酒醉之中穿上了別人的褲衩。他老婆看見後問他:“你怎麼把維利巴爾德的褲衩穿上了?”維利巴爾德是兩口子的鄰居。

    哈比希問:“你來聖保利多久了?”這時奧托正準備奉送一小碗熱的烏梅酒作為飯後甜食。

    “我出生在這兒。”

    “那你認識的人很多。”

    “所有的人都認識我。”還挺自豪的,確實,誰不知道“中國人”奧托?

    “您也認識那些吧女嗎?”

    “這不可能!您知道這兒有多少吧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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