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旱已持續了五年。
焦黃的大地從車窗外掠過,時值盛夏,大地上沒有一點綠色,樹木全部枯死,裂紋如黑色的蛛網覆蓋着大地,於熱風揚起的黃沙不時遮蓋了這一切。有好幾次,顏冬確信他看到了鐵路邊被渴死的人的屍體,但那些屍體看上去像是旁邊枯死的大樹上掉下的一根根幹樹枝,倒沒什麼恐怖感。這嚴酷的乾旱世界與天空中銀色的夢之海形成鮮明的對比。
顏冬舔了舔乾裂的嘴唇,一直捨不得喝自己帶的那壺水,那是他全家四天的配給,是妻子在火車站硬讓他帶上的。昨天單位裏的職工鬧事,堅決要求用水來發工資,市場上非配給的水越來越少,有錢也買不到了……這時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扭頭一看是鄰座。
“你就是那個外星人的同行吧?”
自從成為人類與低温藝術家溝通的信使,顏冬就成了名人。開始他是一位正面角色和英雄,可是低温藝術家走後情況就發生了變化,有種説法,説就是他在冰雪藝術節上激發了低温藝術家的靈感,否則什麼事都不會發生。大多數人都知道這是無稽之談,但有個發泄怨氣的對象總是好事,所以到現在,他在人們的眼中簡直成了外星人的同謀。好在後來有更多的事要操心,人們漸漸把他忘了。但這次他雖戴着墨鏡,還是被認了出來。
“你請我喝水!”那人沙啞地説,嘴唇上有兩小片幹皮屑掉了下來。
“幹什麼,你想搶劫?”
“放聰明點兒,不然我要喊了!”
顏冬只好把水壺遞給他,這傢伙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旁邊的人驚異地看着他,從過道上路過的列車員也站住呆呆地看了他半天,他們不敢相信竟有人這麼奢侈,這就像有海時(人們對低温藝術家到來之前的時代的稱呼)看着一個富豪一人吃一頓價值十萬元的盛宴一樣。
那人把空水壺還給顏冬,又拍拍他的肩膀低聲説:“沒關係的,很快就都結束了。”
顏冬明白他這話的含義。
首都的街道上已很少有汽車,罕見的汽車也是改裝後的氣冷式,傳統的水冷式汽車已經嚴格禁止使用了。幸虧世界危機組織中國分部派了輛車來接他,否則他絕對到不了危機組織的辦公大樓的。一路上,他看到街道都被沙塵暴帶來的黃塵所覆蓋,見不到幾個行人,缺水的人在這於熱風中行走是十分危險的。
世界像一條離開水的魚,已經奄奄一息了。
到了危機組織辦公大樓後,顏冬首先去找組織的負責人報到。負責人帶着他來到了一間很大的辦公室,告訴他這就是他將要工作的機構。顏冬看看辦公室的門,與其它的辦公室不同,這扇門上沒有標牌,負責人説:
“這是一個秘密機構,這裏所有的工作嚴格保密,以免引起社會動亂,這個機構的名稱叫紀念碑部。”
走進辦公室,顏冬發現這裏的人都有些古怪:有的人頭髮太長,有的人沒有頭髮;有的人的穿着在這個艱難時代顯得過分整潔,有的人除了短褲外什麼都沒穿;有的人神色憂鬱,有的人興奮異常……中間的長桌上放着許多奇形怪狀的模型,看不出是幹什麼用的。
“歡迎您,冰雕藝術家先生!”在聽完負責人的介紹後,紀念碑部的部長熱情地向顏冬伸出手來,“您終於有機會把您從外星人那裏得到的靈感發揮出來,當然,這次不能用冰為材料,我們要創作的,是一件需要永久保存的作品。”
“這是在幹什麼?”顏冬不解地問。
部長看看負責人又看看顏冬;説:“您還不知道?我們要建立人類紀念碑!”
顏冬顯得更加茫然了。
“就是人類的墓碑。”旁邊一位藝術家説,這人頭髮很長,衣衫破爛,一副頹廢派模樣,一手拿着一瓶二鍋頭喝得很有些醉意。這東西是有海時剩下的,現在比水便宜多了。
顏冬向四周看看説:“可……我們還沒死啊。”
“等死了就晚了,”負責人説,“我們應該做最壞的打算,現在是考慮這事的時候了。”
部長點點頭説:“這是人類最後的藝術創作,也是最偉大的創作,作為一名藝術家,還有什麼比參加這一創作更幸福的嗎?”
“其實都他媽多……多餘!”長髮藝術家揮着酒瓶説,“墓碑是供後人憑弔的,沒有後人了,還立個烏碑?”
“注意名稱,是紀念碑!”部長嚴肅地更正道.然後笑着對顏冬説,“雖這麼説,可他提出的創意還是不錯的:他提議全世界每人拿出一顆牙齒,用這些牙齒可以建造一座巨碑,每個牙齒上刻一個字,足以把人類文明最詳細的歷史都刻上了。”他指指一個看上去像白色金字塔的模型。
“這是對人類的褻瀆!”另一位光頭藝術家喊道,“人類的價值在於其大腦,他卻要用牙齒來紀念!”
長髮藝術家又掄起瓶子灌了一口:“牙……牙齒容易保存!”
“可大部分人都還活着!”顏冬又嚴肅地重複一遍。
“但還能活多久呢?”長髮藝術家説,一談到這個話題,他的口齒又利落了,“天上滴水不下,江河干涸,農業全面絕收已經三年了,百分之九十的工業已經停產,剩下的糧食和水,還能維持多長時間?”
“這羣廢物,”禿頭藝術家指着負責人説,“忙活了五年時間,到現在一塊冰也沒能從天上弄下來!”
對禿頭藝術家的指責,負責人只是付之一笑:“事情沒有那麼簡單。以人類現有的技術,從軌道上迫降一塊冰並不難,迫降一百甚至上千塊冰也能做到,但要把在太空中繞地球運行的二十萬塊冰全部迫降,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如果用傳統手段,用火箭發動機減速使其返回大氣層,就需製造大量可重複使用的超大功率發動機,並將它們送入太空,這是一個巨大的技術工程,以人類目前的技術水平和資源貯備,有許多不可克服的障礙。比如説,要想拯救地球的生態系統,如果從現在開始,需要在四年時間裏迫降一半冰塊,這樣平均每年就要迫降兩萬五千塊冰,它所需要的火箭燃料在重量上比有海時人類一年消耗的汽油還多!可那不是汽油,那是液氫液氧和四氧化二氮、偏二甲肼之類,製造它們所消耗的能量和資源,是生產汽油的上百倍,僅此一項,就使整個計劃成為不可能。”
長髮藝術家點點頭:“所以説末日不遠了。”
負責人説:“不,不是這樣,我們還可以採取許多非傳統非常規方法,希望還是有的,但在我們努力的同時,也要做最壞的打算。”
“我就是為這個來的。”顏冬説。
“為最壞的打算?”長髮藝術家問。
“不,為希望。”他轉向負責人説,“不管你們召我來幹什麼,我來有自己的目的。”他説着指了指自己帶的那體積很大的行羹,“請帶我到海洋回收部去。”
“你去回收部能幹什麼?那裏可都是科學家和工程師!”禿頭藝術家驚奇地問。
“我從事應用光學研究,職稱是研究員,除了與你們一樣做夢外,我還能幹些更實際的事。”顏冬掃了一眼周圍的藝術家説。
在顏冬的堅持下,負責人帶他來到了海洋回收部。這裏的氣氛與紀念碑部截然不同,每個人都在電腦前緊張地工作着。辦公室的正中央放着一台可以隨意取水的飲水機,這簡直是國王的待遇,不過想想這些人身上集中了人類的全部希望,也就不奇怪了。
見到海洋回收部的總工程師後,顏冬對他説:“我帶來了一個回收冰塊的方案。”説着他打開揹包,拿出了一根白色的長管子,管子有手臂粗,接着他又拿出一個約一米長的圓筒。顏冬走到一個向陽的窗前,把圓筒伸到窗外擺弄着,那圓筒像章一樣撐開,“傘”的凹面鍍着鏡面膜,使它成為一個類似於太陽灶的拋物面反射鏡。接着,顏冬把那根管子從反射鏡底部的一個小圓洞中穿過去,然後調節鏡面的方向,使它把陽光焦聚到伸出的管子的端部。立刻,管子的另一端把一個刺眼的光斑投到室內的地板上,由於管子平放在地上,那個光斑呈長橢圓形。
顏冬説:“這是用最新的光導纖維做成的導光管,在導光時衰減很小。當然,實際系統的尺寸比這要大得多。在太空中,只要用一面直徑二十米左右的拋物面反射鏡,就可以在導光管的另一端得到一個温度達三千度以上的光斑。”
顏冬向周圍看看,他的演示並沒有產生預期的效果,那些工程師們扭頭朝這邊看看,又都繼續專注於自己的電腦屏幕不再理會他了。直到那光斑使防靜電地板冒出了一股青煙,才有最近的一個人走了過來,説:“幹什麼,還嫌這兒不熱?”同時把導光管輕輕向後一拉,使採光的一端脱離了反射鏡的焦距,地板上的光斑雖然還在,但立刻變暗了許多,失去了熱度。顏冬驚奇地發現,這人擺弄這東西很在行。
總工程師指指導光管説:“把這些東西收起來,喝點水吧。聽説你是坐火車來的,從長春到這兒的火車居然還開?你一定渴壞了。”
顏冬急着想解釋自己的發明.但他確實渴壞了,冒煙的嗓子一時説不出話來。
“不錯,這確實是目前最可行的方案。”總工程師遞給顏冬一杯水。
顏冬一口氣喝光了那杯水,呆呆地望着總工程師問:“您是説,已經有人想到了?”
總工程師笑着説:“與外星人相處,使你低估人類的智力了。其實,在低温藝術家把第一塊冰送到軌道上時,這個方案就已經有很多人想到了。後來又有了許多變種,比如用太陽能電池板代替反射鏡,用電線和電熱絲代替導光管,其優點是設備容易製造和運送,缺點是效率不如導光管方案高。現在,對它的研究已進行了五年,技術上已經成熟,所需的設備也大部分製造出來了。”
“那為什麼還不實施?”
旁邊的一名工程師説:“這個方案,將使地球海洋失去百分之二十一的水;這部分水或變成推進蒸汽散失了;或在再入大氣時被高温離解。”
總工程師扭頭對那名工程師説:“你們可能還不知道,美國人最新的計算機模擬表明,在電離層之下,再入時高温離解產生的氫氣會立刻同周圍的氧再化合形成水,所以高温離解的損失以前被高估了,總損失率估計為百分之十八。”他又轉頭向顏冬,“但這個比例也夠高的了。”
“那你們有把太空中的水全部取回來的方案嗎?”
總工程師搖搖頭:“惟一的可能是用核聚變發動機,但目前我們在地面上都得不到可控的核聚變。”
“那為什麼還不快些行動呢?要知道,猶豫不決的話地球會失去百分之百的水的。”
總工程師堅定地點點頭:“所以,在長時間的猶豫之後我們決定行動了,很快,地球將為生存決一死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