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糞屋散發出牛屎的氣味,不臭,這種氣味是很踏實的,有點親,人在裏面是自在的,放鬆,想説就説,想笑就笑,雞聞到氣味也進來了,它感到這裏面可能有蟲子吃呢。狗在門口略站一會兒,然後它也進來了。
用隊裏的糞屋作政治夜校真是好。在革命年代,村村都要有政治夜校,用來開會、學習上級文件、念報紙、批鬥地富反壞右。但如果知青不來,生產隊是不會騰出來作政治夜校的。
知青像一些沒頭蒼蠅,或者是牛蠅,叮着慶良問:隊長隊長,我們生產隊的政治夜校在哪裏呢?牛就是隊長,皮特別厚,牛蠅叮着也不動聲色。他不回答,他抽煙。他眯着眼,深呼吸,煙水噗噗地從煙嘴裏跳出來,你不能指望一個正在抽水煙的人回答你的問題。你就站在一旁看着他抽,他抽完一筒,又抽一筒,抽完一筒,還抽一筒,一筒接一筒地抽個沒完。
有一天,隊長説,你們兩個,下半晝就不出工了,去打掃政治夜校,公社工作組明天要抽查。
我和高紅燕都很興奮,不是因為我們熱愛政治,而是政治夜校這個概念在我們心目中是一個學校,那裏有一排房子,窗明几淨,黑瓦白牆,牆上刷了白石灰。我們想不出隊裏哪裏有這樣一排房子。全水衝村的房子一共有四片,分別是覃、劉、鄭三姓,連在一起的一大片是劉姓和覃姓,中間隔着一小塊空地,即平時開會的地方。隔着大塊田垌的那邊,是鄭姓,完全是外姓,只有一户人家,他們有自己的水井和水塘,這家的大兒子剛剛從部隊復員回來,穿的軍服是很新的,娶了個媳婦是初中畢業生,已經懷孕了。
政治夜校在哪裏呢?
村頭覃達林家一覽無餘,他家緊靠山坡,坡後有一小片甘蔗,是生產隊榨糖用的,有一溜木薯,種來自己吃的,山坡前只有他們一家的房子,抬頭低頭都能看見,那裏並沒有我們臆想中的一排平房。鄭姓的屋子是在一片田垌中間,前後左右都是田,連棵大點的樹都看不到。
難道那排黑瓦白牆的房子是在後背山麼?光禿禿的後背山也沒一棵大樹,有幾叢竹子還算高大,政治夜校難不成將從竹子中間誕生嗎?那就最理想,跟遙遠的共產主義遙相呼應,而且比較詩情畫意,十分切合來自南流小縣城的知青的想象。
隊長的話是中午的時候説的,我們的灶間跟隊長家是對角線的關係,他家文蓮喜歡把飯桌搬到門口吃飯,是四方的矮桌子,一家四口一人一面,桌上放一碗鹹菜和一碗青菜,一人一碗粥。大多隻有文蓮和大翠肯好好坐着吃飯,慶良往飯面上夾幾筷子菜就往三公的門廊一蹲,他蹲着的時候很舒服,他大口大口吃飯,或呼嚕呼嚕吃粥,有一點鹹菜就夠了,他不添菜。文蓮走過去,把自己飯碗裏的菜撥給他,他説,不要不要,夠了夠了。二翠十三四歲,尤其不愛坐着吃飯,她端着碗到處走,邊吃邊玩,她給狗一點,她又給雞一點,她要是不高興,不管是雞還是狗,她就踢上一腳。
男人和孩子,人人都是愛端着碗隨處走動吃飯的,一邊走一邊吃,或者在地坪中間就地蹲下來。在自家飯桌上吃不香,邊走邊吃才香。這跟南流鎮的習慣差不多,趙戰略和羅東兩人也學着邊走邊吃,知青點經常沒有菜,他們走到哪家就吃上了哪家的菜。對這種吃法,羅東説:真爽!
中午的時候慶良蹲在三公家的門廊吃粥,一大碗白粥面上只有兩粒欖角,這裏的欖角跟南流鎮的一樣,也是三角形,扁的,裏面是紫紅色的肉,外面是一層黑皮,用豬油一蒸,亮晶晶的。慶良吃了一半粥就站起來了,他差不多每天都這樣,吃着吃着站起來,跟隊幹商量出工的事情,或是通知誰誰去開會。(開會是一件好事,不用出工照樣記工分。開會的人,空着手從小路出到鄉道上。)
慶良邊往嘴裏刨粥邊來到我們的灶間,我和高紅燕正坐在一堆稻草上吃飯,趙戰略和羅東都端着飯碗到地坪那邊去了。
看到隊長來了我們就從稻草堆裏站起來,我們的後背和頭髮都沾着稻草,很像《地道戰》裏剛剛躲過日本鬼子,從地洞裏爬出來的村姑甲和村姑乙,又像《南征北戰》裏推着小車支援前線的女民兵,如果要考慮《渡江偵察記》,是否有點像埋伏在河邊草叢裏的女游擊隊員?所不同的是,我們端着飯碗,吃得正香。隊長説:你們兩個,下半晝清理政治夜校吧。看到我們愣着,他就邊吃邊踱到地坪那邊去了。
天有些陰,有一點涼風吹過來了,或者是,政治夜校就是涼風。在熱愛政治這件事情上,我們不如丁服,但在大田曝曬了一個多月後,聽説有政治夜校這檔子事,我還是感到興奮。高紅燕比我反應快,她追出兩步問:隊長,是讓到大隊去嗎?隊長嘴裏含着粥,嗚嚕嗚嚕道:就在水衝,上頭要求每隊都得有哪。他既像嘀咕,又像抱怨,在三公的牆角一閃就不見了。
高紅燕立即變成了一陣風,宛如熱風,又如旋風。因為她一轉身就出了灶間,在三婆屋子的牆角又一轉身,她上了台階再一轉身,她轉身到我們住的屋子裏,從角落抓了好幾個番薯,之後又一轉一轉地轉出來,番薯放進洗菜的瓦盆,舀水倒水放進鍋裏,燒火,一陣煙又一陣煙,接着,鍋蓋縫裏升起了水蒸氣,番薯的甜香味也跟着出來了。
紅燕的手腳是很利索的,她利索着的時候是誰都不顧的。等到她在灶前添柴的時候她才説,放了宴晝我們就有東西吃了。她的意思是説,吃了宴晝再去打掃政治夜校,這樣精神面貌就會有所不同。這樣她在灶前添柴的樣子又讓我想起《沂蒙頌》:一名婦女,穿着紅色的大襟衫,一條寬腿條紋褲子,看上去有點像《白毛女》裏的喜兒,卻又不同,不同是在頭上,喜兒是長長的粗黑的大辮子,沂蒙婦女卻在腦後挽了個髮髻,這表示她已經結婚了,接下來我們就會知道,她不但結了婚,而且她還有了孩子。她跳着芭蕾出現在銀幕的舞台上,這回她手裏拿了一隻行軍壺,她尖着腳尖從舞台的這頭移到那頭,又轉圈,又劈腿跳起來,手中的水壺一再往上高舉,然後她就轉到草垛的後面了,當她再次舉着行軍壺出來,一陣歌聲嘹亮地升起,同時一束光打到她身上,她的紅色大襟衫更紅了,紅彤彤的,好像這束光不是來自頂燈,而是來自她的身體。原來這壺裏已經有了她的乳汁,她到草垛後面就是擠奶去了。不但讓傷員喝她的乳汁,她還要給他熬雞湯。她坐在矮凳上,就像高紅燕這樣坐着,一邊假裝往灶裏添柴,而火卻真的燃起來了,是裹着紅綢子的燈,還有一隻鼓風機把另一些綢子吹起來,歌聲甚是優美:蒙山高,沂水長,我為親人熬雞湯,續一把蒙山柴,爐火正旺,添一瓢沂河水,情深意長。願親人,早日養好傷,為人民,求解放,重返前方。歌唱完,雞湯就熬好了。由於普及樣板戲,縣電影放映隊到六感放過《沂蒙頌》,有半數以上婦女看過,六感的婦女説,哪有這麼快就燉好雞湯的。但高紅燕的紅薯卻是很快就冒出了水蒸氣,沒多大一會兒就煮熟了。我懷着愉快的心情聞着紅薯的甜香,想象着一排整齊的房子降落在後背山。
我們找出了毛主席像,是大隊送給每個知青户的,又找出了兩方紅紙,然後就一人拿着一把掃把到隊長家門口。我們將要穿過大荔枝樹鑽過竹叢登上一溜土坎到達半山腰,這時《寧死不屈》的曲子就像一條狗,從屋後的山坡沿着土坎鑽過竹叢和荔枝樹,飛快地來到我們腳下:趕快上山吧勇士們,我們在春天裏加入游擊隊。這支游擊隊只有三個人,隊長、高紅燕和我,我們扛着準備掃牆的長掃把,如同游擊隊員扛着槍,這一情景使我感到振奮。
隊長沒有帶我們上後背山,他揹着手在前面走,走過三婆的房屋,又穿過地坪和慶福慶貴的房屋,從地坪的另一頭下了幾個台階,他一頭就進了空地旁邊的糞屋。我們不知他進糞屋幹什麼,就在門口等他出來,他卻不出來,倒讓我們進去。他説屋角還有一點糞,你們清到曬穀地坪倉庫後面的屋檐下就行了。
我們大惑不解,喃喃道:不是説打掃政治夜校嗎?隊長説這不是嗎,糞屋在覃姓和劉姓中間,位置最合適,糞搬到倉庫那邊,誰還便利偷!説完他就揹着手走了。
在糞屋淡淡的牛屎氣味中我們愣了片刻,之後才大夢初醒。但緊接着我們還是感到了強烈的不適,這樣一間糞屋它怎麼能當政治夜校呢?即使沒有大糞,這地面也太不平了,高的高低的低,即使一頭水牛走進來也難以保持平衡,它一趄趔就會摔倒,幸得它有四條腿,它的一條前腿在高處,另一條前腿在低處,它在高處的那條腿就跪下了,它掙扎着把兩腿放平,但它搞不明白應該站在高處還是低處,這使它看上去一時有點像在走盛裝舞步的馬。如果是黃牛或是水牛崽可能就會好一些,按照常識,體輕的比體重的更容易保持平衡。
除了凹凸不平,糞屋還沒有窗,不過牆上有兩道很寬的縫,屋頂還裝了兩片亮瓦,這樣糞屋裏才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這句話是我們在作文裏形容漆黑的夜晚的,在這句話的指引下,我們感到糞屋裏就像天矇矇亮,或者天已黃昏,所不同的是,前者應該有雞啼,後者應該有婦女叫喚自家孩子。而糞屋裏很安靜。
看到高紅燕手裏拿着捲起來的毛主席像,我們幾乎同時想起了馬克思主義要與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合的真理,我們沒有説什麼,迅速找來了鐵鏟和畚箕,運了四五趟,把屋角里的糞運到倉庫的後面。糞越來越少,我們漸漸感到這就是水衝村的政治夜校,等到最後一擔牛糞清掉,挑着空畚箕回來,我們一路走過趙戰略挑水最愛走的小路,兩邊的五色花正在開放,開得一兜一兜的,每兜有半個拳頭那麼大。這種花很臭,十幾朵小花團成一個球狀,一團裏有紅的黃的特別紅和特別黃的四五種顏色,故稱五色花。我不喜歡這種花,色彩太強烈,咄咄逼人,看上去像是有毒。後來才知道,這種花果然是一種草藥,而且專門是治我的。但這個時候我並不知道,我覺得它雖然庸俗不堪,但畢竟是我們水衝村常開不敗的花,正如糞屋,雖然不雅,畢竟是水衝隊的政治夜校。
挑着空畚箕走在開着五色花的小路上,我們的心不停地下降,從後背山的半山坡降到了糞屋裏,我們覺得這屋子其實是很適合當政治夜校的,不遠不近,不上不下,正好在劉屋和覃屋的正中間。這樣想着,我們就愛上了糞屋,我們用綁着竹竿的掃把將牆上的蜘蛛網掃掉,又到慶文家借了凳子用來貼毛主席像。
主席像我們貼過多次,但這次的難度超過了以前的總和。首先是凳子放不平,看上去是平了,但高紅燕踩上去就會來回晃動,好像她踩的不是一條木凳,而是一頭母豬,母豬吱吱叫。事實上不是木凳的問題,而是糞屋裏的地實在太不平整了,凹的凹凸的凸,站在地面就已頗費腳力,再架上木凳,實在是險象環生。
高紅燕讓我上去,我一踩上凳子,就感到自己踩到了鋼絲上。我先想起了安鳳美,接着又想起了翟青青,她能走真正的鋼絲,她穿着一雙白色的軟底鞋,張開雙臂,行走在鋼絲上。她面無表情,臉色蒼白,在燈光下好像是透明的,她又瘦又薄,如此輕盈,在驚險的鋼絲上如履平地。我想起她説的,人的重心在腰那裏,但我站在糞屋的條凳上,感到重心不止一個,而是有許多個,重心們分佈在我身體的各個部位,每個重心都想要顯示自己的存在,它們在我的身體裏此起彼伏,害得我前後左右晃動,看上去就像一隻剛被人抽過的陀螺。而光線暗淡,又加劇了我的搖晃,根據常識,睜開眼睛比閉着更容易保持平衡,我拼命瞪大眼睛,但終於還是從木凳上掉了下來。